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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建英起个大早,来到县衙门前,心里发虚,不敢进去。天下衙门朝南开,无钱无势莫进来,况且自已是来诬告,没有底气,徘徊了一阵,硬着头皮闯了进去。
苟县长刚打完一趟太极,坐下来喝茶休息,下面人报,说前堂来个村妇报案。
换了公服,来到前堂公案坐定,抬眼一看,那妇人正拿眼偷瞟他。
县长上下打量一遍,再上下打量一遍,眼前的这个女人,虽穿着打扮给人以村妇相,却衣衫整洁,透着清爽,身段苗条,脸蛋俊巧,无胭脂粉饰,散发着自然天生的清丽,是那种见上一面就不易忘了的女子,心里不由得暗暗称奇,村野之处竟有这等尤物。
你是哪里之人?
北乡小北村人。
姓甚名谁?
什么?县长我没听懂。
我问你姓啥叫啥?
姓付,名建英。
嗯___付___建___英。
娘家在哪?
东乡付家庄。
来县里何事啊?
我来报官,我家男人不见了。
怎么不见了?何时不见了?
付建英挤出几滴眼泪,用袖口抹了抹,抬起头来,明眸流转。她觉得县长并不像人们传说的那样威严,而是很亲和。县衙也不像戏里那样,两边站着手持板子的衙役,捣着地,吼着威,县太爷坐在高高的公堂上,身后是“明镜高悬”的牌匾,那架势无不显得森严可怕。毕竟是民国时代了,戏里的那套基本不见,心里的怯意渐少,虚气消失。虽是北乡口音,但音质清脆,语气平缓,向县长诉说了薛长河不见了的经过。
县长手指轻敲着公案桌,边听边点头。她稍做停顿,犹豫了一会,说保长袁玉害死了她男人。
有何凭证?
付建英把男人怎么跟袁玉结的梁子,怎么到袁玉家喝酒却有去无回细诉了一遍。
县长听完眉头一皱,站起身,挠着头,渡着步,轻声沉吟。看一眼付建英,妇人也拿眼瞅着他,赶紧错开,心里嘀咕不断。
付建英低下头,脸耳发烧,心里狂跳,看上去两个脸蛋红亮明艳,娇羞可人。从良心讲,袁玉是个好人,她犹豫了一晚上,刚才话说出口之前又犹豫了一阵,但咬定袁玉害了薛长河是崔明仁那个冤家教给他的,为了那冤家,为了炕里面的男人不被发现,也为了她跟那冤家以后的好日子,她忍着头皮发麻,把良心掏出来扔了,用黑铁一样的心,在县长面前,咬定是袁玉因跟薛长河有仇谋害了他。
苟县长心想为几句口舌之争杀人匿尸,不至于吧?又一想乡民气量小,本来是劝和,结果各说各理,借酒互吵,一时激愤杀人也有可能。
沉吟良久,拿不定主意,让付建英先回去,等侯答复。
付建英在中午前回到村口,见袁玉领着李大头和几个喝过酒的村民在村前的银山河里,拿长木棍在水深水湾处划拉着。袁玉不死心,还在寻找着薛长河。
你们哪里找得着?付建英在大热天,青天白日下,心里一热,眼眶潮湿,有点后悔,但想活下去,并活得比以前更好的念头还是占了上风,硬着头皮,迎着那些人走去。
嫂子,报官回来了?县里怎么说?一个村民焦急地迎着她问。
县长让我回来等侯消息。
她分明看到了袁玉那焦虑、关切的眼神,紧忙掉过头去,眼泪夺眶而出,轻轻抹去,不敢直视。痛彻心扉的愧疚和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负罪感,折磨得她差点说,你们别找了,找也找不着,但她还是忍住了。
苟县长确实还没定夺,人命关天的大事,不能掉以轻心,仅凭那妇人的几句说词,就断定袁玉谋害薛长河,有点草率。尽管他有点相信袁玉有这种杀人动机,还是一面派人去小北村和付家庄查询,一面在城门洞、各主要街口张贴寻人启事,过个几天,也许能寻得着。
一晃十几天过去,薛长河还是不见踪影。去村里查询的人回来报知,基本和那妇人诉说的一致。那妇人虽长的标致,男人忠厚老实,倒也日子过的安稳,并无招蜂引蝶的风流往事和闲言风语。县长听了,心中狐疑,那女子那么标致,虽穿着打扮不是那么妖冶,但从那满目流转的眼神中就可看出,绝不是安分守己之人,怎么连一点闭言碎语都没有呢?实指望从她的身上寻找突破口呢,也许跟人通奸谋害了亲夫,那曾想她竟然是个守妇道识大理、端庄贤淑的好女人,县长心里有点钦佩起付建英的意思。
那么薛长河那晚酒后到底去了哪里?只怕已不在人世,县长心里一沉。那妇人又来哭闹过两回,县长越发觉得袁玉有杀人的动机,况且人就是在他家酒后消失的,他的嫌疑最大。至于那几个酒友,受点袁玉的好处,做假证未尝不可。袁玉是保长,家境殷实,有点抽丁征粮的小权,给那些人些好处,还是拿的出手的,那些人巴结讨好他也是可能的。况且来告状的那女人长得那么好看,连我这个一县之长也由不得心动,恨不得收在锦纱帐内享用。袁玉身为保长,说不定惦记已久,两人争吵时的那些话也未必真是玩笑话,薛长河平日里可能眼中耳中吹进了些沙子尘土,不然为何那天要跟他拚命,还从此把他当仇人?酒场上劝和,免不了各说各理,借酒激愤,怀恨在心,薜长河前脚刚走,袁玉悄悄跟随在后,在僻静处将其杀害匿尸也不是没有可能。
一个大活人突然消失,总得有个交待。
苟县长饱学诗书,宽人严己,慈悲亲民,在地方上广受好评。他很想把这个民风淳朴的县域治理得政通民安,造福一方,博得口碑。出了杀人案,尽快破了,正是显示自己能力的机会,他可不想在这件事上给上级留下无能的影响,若破不了案,那将会对他以后的升迁有很大的不利。
县长思前想后,觉得此案茫无头绪,唯袁玉是此案的一个突破口,下令拘拿袁玉归案。
袁玉自从薛长河失踪后每天心惊肉跳,坐卧不宁,隐隐约约有种预感,怕是有大祸临头。几个县警上门,他心里且惊不惊,该来的还是来了,预感应验了。只是没想到,付建英那个贱女人会告他谋害了她的亲夫,这让他实在想不通。想不通当然死不承认,不承认,在狱中受的罪就多。
李大头和那几个喝过酒的,吵吵嚷嚷几天,也无法想通。好心凑钱,为袁薛二人说合,吃着喝着,两人真地也和好如初了,都高兴地回家了,怎么独不见了薛长河?想不通想得通,保长在大狱里受罪是真。几个人分头发动村里人到县里陈说几次,村里人也愿意为他们的保长去陈说诉求,但每次都被苟县长一句___那人呢?人到哪里去了?只要你们把人找回来,你们就是对的,袁玉我会当场交给你们___给顶了回来。
袁玉在狱中犯了一根筋,自觉一身清白,既不承认,也不让家里人花钱消灾。那些狱警听说他是个保长,又是暗示,又是提醒,甚至公然索要,他却不开窍,死不松口,自然受尽折磨。他享福惯的身板,经不住百般折腾,严刑拷打,又气又怒,很快病倒,眼看会死在狱中,实在无法再熬,只好违心地承认了。
苟县长听下面报袁玉招了,心想果然不出本县所料,得意中,来到牢房,最后一次审问袁玉,为何要杀薜长河?
不为何,就想杀他。
不为何为何要杀他?
看着他不顺眼。
好好招!怕是另有原因吧?
袁玉低垂着头,牢里的生臭馊饭难以下咽,狱卒们的折磨,再加上病痛,身子虚弱的气若游丝,脖子好像再无力支撑起来,不再言语。
快招!免的再受刑吃罪。
在木场争吵时____他不给我面子,骂我绰号____还想跟我拚命____我一直耿怀在心,那晚讲和时___还嘴硬,死不认错____趁他喝醉____一个人回家,就杀了他。
袁玉有气无力,上句不接下句。
不光是这些动机吧?
……
薛长河的女人那么漂亮,你就没动心思?木场争吵时的那些话,难道全是假的?
不动心是假的,可薛长河是个孤儿,讨来个媳妇不容易,他人老实,谁忍心下手啊!
袁玉的头微微抬起了些,但说话还是气短如丝。
怎么杀的?凶器呢?
用刀杀的,扔到河里了。
尸体呢?
我哪知道。
啪!县长拍案。
我确实不知道啊!
啪啪!县长起身喝斥。
扔……扔到……河里了。
哪条河?
村外银山河。
付建英一听袁玉认了谋害她亲夫,心里一惊,咚咚乱跳的心忽上忽下,慢慢落在肚底,落在肚底不算,还在往下沉坠。按说亲夫明明是崔明仁和她害死的,自己咬定袁玉,并不指望他能承认,但他却承认了,自己应该高兴才是,她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不过她还是立马在家摆出办丧事的架势,搭灵堂,买棺材,披麻戴孝,时不时哭上一场,俊脸如梨花带雨,望着楚楚可怜。
那几个喝了酒的和村里人无不摇头,惊骇,疑惑,叹息,心目中的保长平时并无恶迹,基本上是个好人,有时抗粮抗捐抗抽丁,总会护着村里。有人遇到难处,保长也会慷慨相助,这些大家都记在心里,他怎么会因那么点小事而谋害人呢?
县长命两个县警去河里找尸体,银山河并不太深,两人河里河外,上河下河地仔细找,哪里有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