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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北村泉多,水多,河多,当然桥也多。说河多,是一条弯弯曲曲的银山河,要么依山而成湾,要么在田野中分了叉,把阡陌原野分割成几块。几个村子有在河的南边的,有在河的北边的,或在西湾,或在东滩的。以河为界,东南西北即是村名,唯北村有大北村、小北村之分。村与村之间,或田地与田地之间,就多了一些桥。
那些桥,有的小到不能再小,简单的不能再简单。几块石条,或是几块木板,甚至一棵弯脖子树,人能过去即可。大的也不是有多大,又窄又短。短得几个蹦子就可过去,窄得只能勉强过个马车。在河的两岸也不加固,垫些大石头,搭几根粗木,上面铺些柳条树枝,再垫些麦草,铺上厚厚的一层黄土,浇上水,先是人在上面跺脚,后赶些牛羊驴马踩踏。再垫土,再洒水,反复踩踏,瓷实了,即可过车。时间长了,车碾马踏,土渲起来,露出木头,人畜车辆经过,干土从树枝草缝隙里直往下落,惊吓得桥下河里的鱼儿们躲在水深处,不敢游动。有时一场洪水,那些大小不一的桥就不见了。河床要么越宽了,河床上满眼鹅卵石,在太阳下泛着白森森的光。要么河道拐了弯或是挪了地方,使人有似曾相识但又陌生的感觉。洪水过后,人们找处河床较窄水深的地方,放倒几棵大树,重新搭桥。
桥虽简单,河水却清澈无比。河水是无数大小不一的泉水汇集而成的。那些泉,有的浅,有的深,浅的极浅,深的深不可测,黑幽幽的不见底,但无一例外,所有的泉水都清凉甘甜
黄火贵和何兴奉县长之命,在银山河上下、河上的所有桥下、每一眼大小深浅的泉里,找了几天,哪有尸体?两人被那苟县长骂怕了,早上出来时带些干粮,中午不敢回去,磨叽到天空微黑才敢回去点卯交差。
黄哥,这样找下去不是个办法啊!何兴擦着头上的汗说。
何兴个矮,面目长得让人看着难受,倒眉三角眼,眼角常年红烂,黄脸黄牙。
那你说咋办?没有尸体,交不了差,“狗县长”肯定饶不了我俩。
黄火贵瞪了何兴一眼,他对这个搭档一直不满,胸无主见,干什么都消极灰心,那两张薄如包子皮的嘴唇永远包不住交错不齐的黄牙,遇事沉不住气,口风不紧,不过他的妹子却长得不错,让人怀疑跟他不是一个爹娘生的。
要不我们到银山峡去找找?何兴龇牙咧嘴说。
银山河就这么点水,一个壮年男尸,不可能被冲到那里吧?
黄火贵漫不经心地说。他从河水里看见了自已的堂堂相貌。
唉!这不找不着嘛,有“尸”没“尸”去找找吧。
那就走吧。
银山河发源于南山脚下的河滩,由无数泉水汇聚而成,从西乡开始沿北山蜿蜒曲折向东流去,在北山深处有一极大的洼地,河水在洼地汇聚成湖,被山谷又聚成激流,顺山势曲折奔腾,冲出谷口,在辽阔的戈壁和浩濣的沙漠边缘奔腾出一片片绿洲和村庄城市。
黄何二人在村子上下的银山河里寻找尸体,起先确实找得细心,满心想找到了立个小功,得些奖赏,后来怎么找也没有,耐心渐失,每天出来只是应付差事。苟县长的骂让他们不敢见他,今早还每人挨了两个响亮的耳光。县长也急啊,人命关天的案子,凶手虽承认了,但尸体不见,结不了案。押着凶手到河边指认,袁玉大病刚见起色,还很虚弱,一会指这,一会指那,一会说深更半夜没记住,折腾了一天,无尸而回。上报给上面,上面更是三天一催,五天一问,闹心得县长抓耳挠腮,火气上攻。许以重赏,恩威并施,还是不见尸体,不问他两个发火才怪呢。
骂归骂,打归打,尸体却总找不见,找不见,就得再挨骂,再挨打。
凶手说尸体在河里,县长就认定在河里,县长向来断案如神。有一次县衙厨师偷偷说,县长你家的两个使唤丫头常偷吃厨房的肉和鸡蛋,特别是鸡蛋,隔三差五总会偷吃几个,我问过两个丫头几次,没有一个承认。县长说今天偷吃了吗?偷吃了。你把这两个货给我叫来,我问。两个丫头不知老爷问啥,却让她两个漱口,口水吐在清水盆里,其中一个吐出了蛋花残渣,厨师服了,他们一帮县警及县衙一干公人也服了。
断案如神的县长却为这件无尸案逼得黄火贵和何兴快疯了。
中午的太阳,毒的让胳膊上起层皮。黄何二人躺在银山峡里的柳树下,就着河水,啃着干粮,唉声叹气,无精打彩,恼火极了。
他两个在往日里,耀武扬威,在小商小贩和小偷小摸处揩油讹诈,占点小便宜,总是配合默契,一个眼神,另一个马上明白是何意,从不失手,哪受过这等窝囊?
银山河就那么点水,我们上上下下找了个遍,却总不见尸体,我觉得凶手招供的不实,也许由嘴胡说。黄火贵阴沉着脸,叹了口气嘟囔。
是啊,苟县长认定凶手供认,说是河里,就让我们在河里死找。黄哥,要不我们到这附近的山沟山湾或者麦田地里也找找吧。何兴满脸哭丧。
我觉得找也白找,河里都找不到,那些地方更找不到吧。
你不是怀疑凶手胡招供词么?
我也就是发发牢骚,今天回去又得挨一顿臭骂,一想起这些天挨了的打骂,心里就来气。
黄火贵边说边握紧拳头,在自己的大腿上捶了一下。
唉!要是再有一具尸体就好了。何兴伸着脖子咽了口干粮,嘟囔了一句。
黄火贵脑瓜一灵,翻身坐起,拍了大腿一下,对呀,要是再有一具尸体就可交差,何老弟,你这一说倒提醒了我。
得了吧,我也就随口一说,到哪弄一具尸体呢?何兴躺着说。
我们想办法呀。黄火贵有点激动,仿佛尸体就在眼前,马上就可交差。
能想出啥办法?偷?到哪偷?抢?到哪抢?
想来想去,还是啥办法也没有。
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再杀一个人。
什么?何兴一跃而起,三角眼比平时更像标准的三角,跟黄火贵的如炬目光碰在一起,火光电石一般,两人同时打了个冷战,半会不言语。
这一天,夏日的傍晚,如血的残阳跟鱼鳞似的,拉的很长,染红了平缓流淌的银山河水,柔柔的凉风把河水吹起细细的皱纹。
黄何二人又仔细找了一天,精疲力竭,坐在河边望着河水发呆,正要起身回县城时,河风中传来嘶哑中带着苍凉,悠扬中透出辛酸的唱声:
“张老汉的头,
那是一个宝啊,
相当年那个大礼帽,他戴过不少,
如今他老了啊,是老了啊,
就连那个破草帽哎____
他也戴不了啊。
张老汉的眼睛,
那是一个宝啊,
相当年那个好姑娘他看过不少,
如今他老了啊,是老了啊,
就连那幸福的毛哎____
他也瞅不了啊。
张老汉的牙,
那是一个宝啊,
相当年那个大羊排他吃了不少,
如今他老了啊,是老了啊,
就连那拌面汤哎____
他也喝不了啊。
张老汉的腿,
也是一件宝啊,
相当年那个州城府县他走了不少,
如今他老了啊,是老了啊,就连那回家的路哎____
他也走不了啊!
张老汉的……”
两人被虽嘶哑但腔调悠扬的唱声吸引,支起耳朵仔细聆听,尤其何兴,不防过一句一字。他平日里闲暇时,喜欢到东街文庙前听老盲人唱贤孝。从这会儿传来的唱声唱词里,他已断定唱者是个上了年纪的瞎子,嘟囔了一句“这人必是个瞎贤”。
两人对望一眼,起身迎着唱声走去。
范瞎子骑着他心爱的老黑驴往西村赶,今天到东村唱了大半天贤孝,酬谢不薄,心中高兴,随着驴蹄得得,驴脖上的铜铃脆响,在驴背上摇头晃脑,哼唱着贤孝小调。太阳西坠,天快黑了,那老驴识途,不用范老头加鞭催赶,竟自蹄下加快,直奔银山河木桥,过了桥不远,就是西村。
上得桥来,黄火贵和何兴一左一右,把驴和老头夹在中间,先是问路,后是问人,问三问四,夹七杂八,范老头一句也答不上来,驴也被缠的放慢蹄步,似走非走。范老头眼瞎,哪里能看清是两个啥人。两人成掎角之势,将人驴逼到桥边。乡村木桥,几根木头拼搭而成,无栏无杆,那驴眼看再无退路,也无回旋余地,屁股一抬,一个趔趄,将范老头颠下桥去。
两个县警眼看着老头在水里扑腾沉浮,都是表情凝重,却不下河救人。那黑驴恋主,在桥上转了几圈,昂起脖子,昂呜昂呜几声,下桥向西村跑去,背上的搭裢仍在,黄何二人竟不管,随它而去。
范老头已淹死,两人下河捞出,放在河边,鼻梁上的墨镜已在河中挣扎时滑落不见,灰白的头发披散开,两只深陷进去的盲眼,似在愤怒地盯着黄何二人。两人对视一眼,半会无言无语,低头默默地注视着老头的尸体。何兴腿像筛子,黄脸白如纸,索索发抖。黄火贵虽比何兴镇定点,但鹰钩鼻子里也流下清涕,吸溜吸溜。面对这具遭到他俩毒手,遭受无妄之灾的老人尸体,心中是何滋味,只有他俩知道。
罢了,罢了,了不得了,白白要了老人家一条命,却交不得差!
何兴突然跺脚,一屁股跌坐在河边。
为何?黄火贵急问。
模样对不上。
黄火贵脑袋嗡地一声,腿一软,也跪在河边。
太阳已落山,天很快黑了,幸好桥上再没行人。
事已至此,两人别无他法,只好找到一处树密草深处,把尸体藏了起来。正是夏天,过个八九天,尸体腐烂,不好辨认,再去交差,也许能蒙混过关。
黄火贵看何兴的腿还在抖,恶着声说:何兴,咱俩已经把天大的事干下了,回去把你那张臭嘴夹紧些,千万不要对任何人说,包括家里人,万一走漏了风声,咱俩就得搭命。
何兴鸡啄食地点头。
第二天,两人装模作样,仍到河边找尸。八九天里,不知又挨了多少骂,几回打,两人心里又虚又踏实,每天早出晚归,继续寻找。虚的是那老头的尸体腐烂的怎样,交不了差咋办?踏实是总算有了尸体,好歹能交差。
十天后,黄何二人来到藏尸之处,一团绿头苍蝇爬满尸体,嗡地一声,飞起来在两人的脸上乱撞乱碰。两人捂嘴掐鼻,忍住恶臭,取出尸体,已腐烂得无法辨认年轻还是年老,是个男的却是真的。一个看着尸体,一个跑去告知县长。县长一听大喜,赶快派人到小北村叫来付建英认尸。
那女人一见尸体就号啕大哭,我可怜的人啊,你死的好惨哪,我的个好男人啊!保长你心太狠哪!
谁也没注意到,两位县警发现尸体的地方,袁玉曾指认过,尽管他是随便指认,但确实指认过,两个县警为何在前段时间找不着?拖到今天才找着?难道袁玉害死薛长河的那晚连夜下水,把尸体埋在水底?被这两人今天发现挖了出来?
尸体弄回去后,付建英又一次披麻戴孝,哭声不断,请来左邻右舍,村里人等,帮忙入棺安葬。
村里村外,县里上下,没有一个人怀疑她。
县长松了口气,薛长河之死终于结了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