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五牛图
孙志明
一
朱元璋放牛时,很顽劣,已成孩子王。有天心血来潮,坐在山坡上的一块大石台上,要众放牛娃们在牛群里挑出五种颜色的牛,赶到石台前,用鞭抽打,向他拜服。
朱元璋坐在高石台上,看着放牛娃们拉的拉,打的打,折腾了大半天,紫大黑二黄三狸四这四种颜色的牛先后前蹄跪地,牛头低垂,鼻腔里喷出一声低沉的“哞”吼,显然已服拜,唯那头花牛不服,任凭放牛娃们怎么打,怎么哄,只在原地打转,就是不肯跪拜。
跪拜过的四牛在旁边齐抬着头,牛眼暴突,盯着花牛,不时扭过头去,“哞”声此起彼伏,还昂头向朱元璋瞅一眼,再低下头去,蹄子刨起的泥土飞扬,尾巴高竖。他明白四牛是向他抗议,它们服了,花牛不服,看他能对花牛怎样。
在放牛小伙伴们的纷嚷中,朱元璋大喝一声,人牛皆静,愣住了看他。他喝令让放牛娃们把花牛斩了,小伙伴们哪个敢斩?
朱元璋“龙颜大怒”,跑下高台来,边追打小伙伴们边喝斥他们放心斩牛,后果由他承担。放牛娃们平日里被他使唤惯了,知道他说一不二。经不住他的追打,砍些藤条,在朱元璋的指挥下,缚住花牛四蹄,放倒在地,真的宰了。
伙伴们毕竟还小,看着被他们合起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杀了的花牛,吓得直哭,该如何给东家交待?朱元璋却没有一点害怕的意思,指挥大家捡柴的捡柴,剥皮的剥皮,燃火架杆,烧烤牛肉。
放牛娃们高兴极了,平日里哪有自已动手杀牛烤了吃,忘了怎么给东家交待,尽心吃饱喝足后,朱元璋指挥他们把剩下的肉和割掉尾巴的皮藏起来,打扫完烧烤的痕迹,他提着牛尾巴,到一石缝前,把牛尾巴往里塞进,只剩尾梢,双手攥着,回头喊“快去叫花牛的主人,就说花牛钻了石裂缝了,朱八正拽着尾巴往外拽呢,来迟就拽不住了。”
一个小伙伴飞快跑下山去,不一会,小伙伴在前,东家在后,气喘吁吁,远远望见半山腰里,朱元璋往后趔着身子,一脚蹬前,一脚蹬后,真似在使劲往外拽牛。刚到石裂缝前,却见朱元璋往前挣扎了两步,双手松开,牛尾巴竟自进了石缝,紧接着石缝里隐约一声沉重的牛叫声,好似花牛真的钻进了石裂缝,扒在石缝往里看,黑深幽暗,仿佛听到几声牛蹄的踏踏声,再看朱元璋双手掌心,被牛尾扯开的皮肉处粘着牛毛,东家在惊悚中不得不信。
父亲给我讲这个故事时,反复强调朱元璋后来当了皇帝,从放牛时的这件事就已显露他胆大任性霸气的帝王相,挑选五色牛拜他,是寓意东西南北中,四海皆服,没想到花牛不服,结果连老天也帮他,那牛尾在东家快到石缝前时,自已徐徐进入深处,里面还有牛的“哞”声,朱元璋想真的往外拽,也拽它不出来。对父亲强调的这些,年少的我不甚感兴趣,我只对那头花牛暗生敬意。
那头花牛为何不服?它不跪拜,被一群半大孩子们杀了烤吃,它能心甘?那是头神牛,还是头普通牛?神牛为何被一句戏言就杀了?普通牛为何不跪拜朱元璋?问父亲,父亲也回答不完整,只说那头花牛骨头硬,宁死不屈。正好村里放过一场露天电影,阿尔巴尼亚的,也叫《宁死不屈》,里面的英雄跟花牛一样,宁死不投降,不叛变。英雄的名字早忘了,可那头花牛却永存在了我的心间。
邻居是地主,虽一墙之隔,但对我来说有种莫名的神秘感,尤其是地主儿子睡觉的那间屋,我很少有机会能进去。父亲平日里不让我们去他家,村里也很少有人无事去他家。地主儿子除了睡觉时进那屋,平时都是铁将军把门。
越神秘,越想一探究竟。我曾多次趴在院墙上窥看过邻居家,除了他们住的屋子跟我们不一样,是那种有廊柱的、窗户上有玻璃的、门上有雕花的很气派的大屋,院子是四合院,堂屋等大点的屋子都被村里当仓库用,只给他们留几间偏房,一家人进进出出,跟我家和村里人并无两样。
地主儿子比我大八九岁。我知道他那屋里有书,有好多我们平时根本看不到的书。老缠着借,但他总是在晚上给我送来一本,且送啥书我只好读啥书,由不得我挑选。
有天晚上,民兵要去他家叫他,让他陪着地主挨批斗,哥哥也是民兵,我跟着哥哥终于进入了那间屋子。
昏暗的灯光下,让我大失所望,除了他枕头边的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屋内再无第二本书,平时他借给我看过的那些书呢?到哪去了?藏起来了吧?
在他往整齐里穿衣服时(他平常总是穿的干净整齐,清清爽爽),我的眼睛没闲着,看到了墙上的几幅画,全是牛,仔细端详,依次竟然是黑大黄二紫三花四狸五牛,每头牛神态各异,骨胳伟岸,四肢强健,栩栩如生。其余四牛我忽略不细看,独对花牛,我盯住挪不开眼,问了他一句“王哥这牛是你画的吧?”他一脚已跨出门外,回头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叹了口气,随民兵出门而去。
第二天早上,他平平稳稳来到我家,把正准备去学校的我叫到他的那间屋里,那间屋对我来说从昨晚开始再不神秘。早上的阳光把窗户纸和玻璃涂成金色,屋里整齐干净,透着温暖。他拿出一卷牛皮纸,说是送给我,我注意到墙上的那些牛已不见,卷着的牛皮纸里就是那五牛图,我高兴的双手接过,连说谢谢,他拍拍我肩膀,表情严肃,说这是我画的,昨晚看你喜欢,送给你吧,好好保管,不要往墙上贴。我看他眼神怪怪的,心里莫名其妙的紧张起来,赶快回到家,把画往被子下一塞,上学去了。
晚上在灯下细细看那花牛,牛身上是黑白两种毛色,一对牛眼一黑一白,白眼温和恭顺,清澈慈憨,黑眼深不可测,牛气逼人。真琢磨这牛眼为何一白一黑,父亲推门进来,拿起炕上的五牛图,逐个看完,脸露惊讶之色,听我说是隔壁送的,点点头,自言自语“想不到这小伙子多才多艺啊!生到这个年代,可惜了,唉!”我问父亲这牛画的好么,为何这花牛一眼黑一眼白?父亲说画的太好了,他们家成分不好,怕被人说这画是牛鬼蛇神,才送你的,你小娃娃家,啥也不懂,怕你拿它往外张扬,惹出祸来,这画还是我来保管吧。父亲并没回答我花牛眼睛的问题,后来我又问过几次,父亲总是答非所问,没给我个明确答复。
二
从那以后,我对村里的牛们关注起来。放学后背着粪筐,跟在牛后,对每一头大的小的牛细细观察,竟有些痴迷,那几幅被父亲藏起来的五牛图常在脑海萦绕。
观察的久了,我发现村里的牛中有五头牛比较出众,我把它们的顺序排列成灰大紫二花三黄四黑五,画在脑海里。
灰毛色牛不多,偏偏我们村就有一头,它的毛色其实不是纯灰,介于淡白、浅粉、土灰三种毛色之间,我把它列在前面,是缘于它体型奇大,身架伟岸,牛气勃发,雄壮力大,犁地时给它配个再弱的牛,只要牛脖里能扛起犁架,就能拉着深插入地里的犁头大步往前。当然,喜欢它的另一个原因是,只要能捡到它的一泡粪,粪筐就快满了。唯一对它不满的是它身上的毛色芜杂,无光泽,灰不拉叽。
紫牛的个头身架比灰牛的小,要是不小,它绝对是第一。它体魄端正雄壮,高大威猛,秋天膘肥时紫色发红,油光发亮。犁地时行走平稳,不急不慌,犁手们都喜欢它,我更喜欢它。
花牛排在第三,并不是它比前两名有多弱。它的毛色也是黑白相间,但头全是黑的,两只牛眼漆黑深遂,映衬得眼白更加清澈明亮。我对花牛情有独钟,从某种意义上说,花牛在我心中的五牛图中始终是第一,是和书本里,电影里的英雄一样,更像是一尊神,在我的心目中占有重要的位置。现实中我们村的花牛也是最勇敢的牛,最奋不顾身的牛,最受磨难的一头牛,当然,跟父亲讲的故事里的花牛和邻居画的花牛大有差距,而这一切,是缘于它右脸上的那块疤。那块疤有大人们的手掌那么大。疤是有一年春耕时,在地尾掉头时,碰到地边的白杨树上,蹭破了皮,一个夏秋过去,没有长好,苍蝇在伤口下了蛆,越拱越大,到冬天时,碗大的肉上结了疤,肉上的皮却不见了。每到春天,花牛犂地不偷懒不怯阵,该出多少力就出多少力,奋勇向前,脸上的疤挣开,鲜肉出来,苍蝇趁虚而入,又是蛆拱。饲养员经常给喷洗药水,掏尽蝇蛆,怎奈肉上无皮,怎么也长不好,直到冬天肉上结疤,来春复开,但并不影响犁田耕地,到第四个年头,它的右脸完全没了,露出了骨头,但它仍顽强地活着,村里人实在看不过眼,把它宰了,分而食之。它总算悲壮地完成了来到世间的使命。
黄牛普普通通,在牛群里并不怎么出色,而且黄色毛的牛在村里最多。它犁地时总爱耍奸偷滑,挨的鞭子最多,背上的鞭痕累累。春天,它跟黑牛架着犁头,走在阳光里,犁出的沟歪歪扭扭,犁手的牛鞭在它背上不断脆响,鞭梢抽起的黄色牛毛在空中飞扬,但它仍行走不端,犁手大怒,两米长的牛鞭随着一声闷响,重重的落在它的无毛的背上,它一个趔趄,往前挣扎了两步,卧倒在地,头爬在地上,紧闭双眼,任暴怒犁手的牛鞭在背上和背上两侧抽的牛毛乱飞,皮开肉绽,血肉模糊,眼里流着混浊的泪水,就是不起来,吓的跟它搭档的黑牛索索发抖,捎带着也挨了不少鞭抽。犁手知道它的禀性,抽打一会,奈何它不得,只好卸犁,放它回去,这时候黑牛一牛难架犁头,跟着沾光,随黄牛回了饲养场,早早吃草歇息去了。
黑牛是头母牛,我们叫它黑乳牛,个头在众乳牛中较高大,毛色虽黑不亮,长一对难看的犄角。它在我的五牛图中排列五,主要原因就是它是一头母牛。它在犁地时基本上充当配角或替补,它跟灰大紫二花三都搭档过,跟它们搭档是很愉快的,它清楚那犂头翻起的层层波浪中,它出的力很少,它几乎就是配合搭档架起那犁杠往前走就行了,这让它虽在耕地却较轻松,有时犁地时它的小牛犊就在它身旁撒欢,它完全能顾上扭头瞅它的宝宝一眼。唯跟黄牛搭档,不出力不行,一出力黄牛就松下劲来,想把重担全压给它,别别扭扭,走的东倒西歪,犁出的沟像蚯蚓爬出的印,陪着黄牛没少挨鞭子。
故事里的花牛宁死不屈,死于儿戏,下场悲惨,令人感动;邻居画中的花牛高深莫测,一黑一白的眼睛不知暗喻着什么,令人遐想无限;现实中的花牛任劳任怨,轻伤不下火线,埋头苦干,几乎体现了牛所有的美德,最后下场同样悲惨,这让我在后来的岁月里常思常惑。
邻居送给我的那几幅画,在我家后来不知去向,但我脑海里的五牛图,永存至今。
218.6.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