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纯朴的愚昧
孙志明(红柳老松)
一
三月的田野,黄昏时分,或长或短的鸟音,清丽地划过天空。迟归的鸽子,不再盘旋,匆匆飞往屋檐。河边柳条上挂着初生的芽苞。荒地或是河边草滩上,遍地的草色。被牧羊人赶着回圈的羊群,东一嘴西一嘴地抢啃着嫩草尖。
田埂上,一边是枯黄,另一边已然翠绿。柔嫩的草尖向着天空,每天在缩短着与天空的距离,仿佛有只无形的手,从田埂的这边往另一边,轻柔而执拗地推,或是从地里往外往上,发狠而迫不及待地顶。一些早醒过来的虫子轻轻振动翅翼的声响,只有泥土能听见。
校场山是静的,福字山是静的,野河水被夕阳染成圣洁的金色,静静地流淌。刚泛出潮湿的田地也是静的,静得只剩下风和土地的轻唱浅吟,或是喃喃絮语。
校场山上满是乱坟,乱坟间有被人们走出的曲曲弯弯小道,像蛇一样爬向县城的方向。
于家庄的人进城若不走车道,抄近路,就必得过了野河桥后,上校场山,走这条弯曲的小道。
太阳已在西山只剩一条微黄的细线,眼看黑暗笼罩大地。
乱坟间,升起一股袅袅的青烟。火花在风中时隐时现。青烟升不太高,被比烟更轻的细风,一会拂到这边,一会吹到那边,一会又在火花的上面旋转。
于得水坐在火堆旁,抓起被他不知啥时磨啊磨,磨捏成圆形的土块,使劲往嘴里塞,嚼上一阵,脖子上发青的血管暴起,脖子往前一伸,往后一缩,眼睛一瞪,咯噔一声,土块进了喉管。再把脖子往下一勾,一嘴泥土终于进了肚子。再抓起一块,塞进嘴里,丝毫不觉得难以下咽,倒像是冿冿有味。
于得水正吃着,正好被同村的吴大龅牙,从县城回家时碰个正着。吴大龅牙哼着五音八荒的秦腔,猛一抬头,透过那股轻薄的烟,看到于得水神神怪怪地使劲吃土块,揉了揉牛眼,张着大嘴,又黄又黑的龅牙顶着厚厚的上唇,合上嘴,上下两片厚唇好似在使劲企图包住龅牙,但不管怎么包,中间还是开个缝,龅牙还是能看见。龅牙指挥着两片厚唇,一张一合,一合一张,最后再也合不上,瞪着牛眼,从龅牙缝里挤出一声,呔一一于得水你在干啥?
我在吃包子。于得水翻开一双俊得像女人眼的眼睛,边吃边说。
啊?啥?你说啥?那明明是土疙瘩,怎么是包子?
吴大龅牙的牛眼瞪得越大,像两颗闪着惊恐的光,滴溜溜乱转的牛卵子。
我在吃我的相好给我蒸的包子,可香了,来,你也吃个。秀秀,这是我们庄子里的老吴哥,让他也吃几个包子吧。你蒸的包子这么香,谁不爱吃,让吴哥尝尝。吴哥,这是我的相好,是个城里人,叫秀秀。
吴大龅牙看见于得水往火堆的旁边指了指,可那啥也没有。腿打着颤,头顶凉嗖嗖的,毛发竖起,好像顶起了他的那蓝色破帽子。
她今天特意给我蒸的肉馅包子,你碰上了,有口福,来,尝尝,接着,快吃吧,可香了。
语气中透着轻松,就好像在自家招呼客人。
吴大龅牙见于得水站了起来,要往自己跟前来,连忙后退两步。
于得水嘴角流着泥浆水,手里拿着几个有点圆像包子一样的土块,朝着自己招呼,吴大龅牙脑顶发麻,飞皮炸毛,腿肚子乱颤,如抽风一般,欲撒腿而逃,可腿不听使唤,硬着头皮,小心地再问一声,于得水你怎么了?你吃的不是包子,是土疙瘩。你知道你在哪里吗?这是校场山上的乱坟堆,哪有你的什么相好?哪个秀秀?她在哪?
问完,大龅牙擦擦头上的汗,心里稍微增了几份底气,底气中掺杂着几许同情,几丝热情。你中邪了,还是撞鬼了?快起来,跟我一块回家吧。你看天快黑了,这地方不干净。把土块扔了,快回家走,你媳妇早把饭做好了,真是的,你是不是经常这样偷偷摸摸吃土块?要不就是装神弄鬼吓唬人,你这样能把人吓死,幸亏我遇上了,我身上煞气大,走,我们一块回家。
大龅牙虽磕着龅牙,但还是鼓起底气说,边说边欲上前拉于得水起来。他平时有点看不起眼前这位说话半阴半阳的同村男人,尽管他平时爱去他家串门。
吴哥,我好好的。秀秀请我在这里吃她蒸的包子,秀秀还说,吃完包子,她要跟我一块回家,说要跟我过日子呢。吴大龅牙听得龅牙上下乱碰。秀秀,吴哥要急着回家,不愿坐下吃,你给他拿几个包子,让他路上吃。
听起来还真像是一对男女正在吃饭,被他撞进门来,主人热情地让他共同吃饭。
于得水边擦嘴角的泥水边说,话音刚落,“嗯,”一声细细的,轻轻的,甜甜的,非常好听的,像城里人,不像乡里人的,年轻女人的声音,飘进了吴大龅牙的耳中,仿佛在耳边轻吹了一下,但大龅牙分明把那一声“嗯”听得清清楚楚。紧接着,一只手被握住,握住他手的那双手软软的,绵绵的,烫烫的,柔柔的,给他的感觉,比自己老婆那双给生产队里喂猪的手不知要舒服多少倍,自己老婆的那手不叫手,简直是猪蹄子。大龅牙正胡乱想着,手心里一热,不由得用另一只接住,两只手捧在一起,往怀里一拢,两只手里就有了几个热土包子。他把牛眼又瞪大了点,四下里看,四周寂静得令他喘不过气来,眼前除了于得水还在啃吃土块,那火堆已半灭不灭,冒着死烟,太阳早躲在西山后面,刚黑的天空下,那些乱坟堆就像冬天地里的土粪堆,哪有秀秀,哪有刚刚握过他的手、往他手心里塞土块包子的温软小手,在他耳边轻轻“嗯”了一声的年轻女子?
大龅牙彻底崩溃了,脑海里塞满了鬼,恐惧感裹紧了他,随即精气神涣散,几乎瘫倒在地。他手里的土块包子跌落下来,挣扎着转过身去,东斜西歪,连大声喊叫也喊不出来,跌倒爬起,爬起摔倒,扬灰拍土,尿流屁淌,滚爬出乱坟堆,怎么下的校场山全然不知,过野河桥时一个趔趄,差点栽进河里。撞开自家院门,栽进屋门,叫一声鬼呀,女鬼呀,于得水遇了鬼了,昏睡死过去,三天三夜不醒。
二
吴大龅牙的黄脸老婆在男人昏睡的三天三夜里,摇也摇过,叫也叫过,甚至在脸上抽打过。有时抽打时还咬呀切齿,脑子里闪现着男人平日对她又打又骂,不把她当人看的委曲。有种报了仇的快感在她那对老鼠眼里流出,不由得手上的劲大了起来,把那张微张龅牙、牛眼紧闭的黄脸抽打得发青,可男人就是不醒。
她咋都想不明白,男人进城去时好好的,晚上栽进门时喊于得水遇鬼了,他自己为啥昏死不醒?难道吓成这样?还是真的被鬼捏了?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赶紧跑到于得水家,可院门紧闭。听了一会,没啥动静。
春天的夜晚,寒冷依旧。她哄娃们睡着,找了本破书,撕了几页,折叠成两头尖中间宽,划根火柴,点燃了,在男人的身上头上划拉了几下,火苗一闪一闪,纸灰满炕乱飞。她一边划拉,一边口中念叨。书纸眼看燃完,紧跑几步,拉开屋门扔出去,上炕睡觉。身边的男人没有住日如雷的鼾身,鼻孔气微,跟死人一般。
第二天,经过她那张喇叭一样的嘴,于家庄男女老少都知道了于得水遇了鬼了。有些人到于家一看,于得水却好好的。好看的凤眼笑成两弯月牙,洁白的牙齿在两片红唇之间闪着磁光,白净的脸上泛着红晕,说话仍是细声慢气的娘娘腔,反复向大家解释、证明着他哪有遇鬼的事。
谁也没注意到,齐凤莲的脸上有几丝不快,笑得有些勉强。只有她,确信自已的男人是真地遇上女鬼了。但她有苦难言,只能保持沉默。
大家信了于得水的话,问大龅牙的老婆,你咋知道于得水遇鬼了。我男人说的,他昨夜里一头栽进门来,说于得水遇鬼了,还是女鬼,他到现在还叫不醒来,还在炕上挺着呢。
大家一听,一窝蜂地来到吴家,吴大龅牙龇着龅牙,张着大嘴,直挺挺地在炕上躺着,可鼻孔却有气息。
全庄子的人在吴家进进出出,你叫几声,他喊几声,拧耳朵的,掐人中的,挖脚心的,但都是白费劲,吴大龅牙仍像死去一样。
对这种莫明其妙的昏睡,村里曾经也有人发生过,往往是干着急无法,议论纷纷,有人说拿纸多撩撩,慢慢等大龅牙自已醒来。
春种即将开始,人们做着耕地播种的准备,比平时忙碌。但做为村里的一个壮劳力,大龅牙却四平八稳地躺在炕上,昏睡不醒。
大龅牙昏睡到第四天天快亮时才醒来,口干舌躁,浑身软绵绵无一点力气,头疼欲裂。老婆一看他醒来,一边端水给他喝,一边紧问他怎么回事。大龅牙紧咬龅牙,牛眼直直瞪着屋顶,直到太阳出来照在窗户,不说一句话。气得老婆骂骂咧咧出门给队里喂猪去了。
一整天,不断有村民们来问他究竟,可他答非所问,不露一丝口风。慢慢地,大家对此事关注的热情渐退。
大龅牙在炕上躺了几天,渐觉身上有了力气,下炕出门去于得水家,两口子都出工去了,院门紧闭。他有些怅然。
那天在校场山上遇到的一幕,在脑中挥之不去,老在眼前晃动。那一声细软好听的“嗯”声犹在耳畔轻拂,还随带着温热的柔风。他把听了那声“嗯”的那只耳朵摸了又摸,摸得发红发烫。那晚拿过土块包子的两手搓来搓去,搓得通红,就差搓下皮来。再把双手举在眼前,反复细看。他总觉得那天的一幕是做了个梦,但又不是梦,自己昏睡几天,浑身酸疼,村里人总是来他家打问,使他相信不是梦,是千真万确发生了的一件怪事。
对握过他手的那双温软小手,他怎么也忘不掉,挠得他心里奇痒,坐卧不安。他记得于得水那个傍晚对他说过的话,他的相好叫秀秀,是个城里人,要跟他到他家里来过日子。他确信于得水真的遇了鬼了。他想着想着笑了,于得水这狗日的,生个女人相,扯个娘娘腔,娶来个媳妇俊得让人眼馋,遇个鬼也那么温柔。虽然这女鬼他没见到长啥模样,但那声“嗯”的温婉,那双小手的柔嫩,使他确信于得水这狗日的遇了个很漂亮的风流女鬼。
晚上,估摸着于得水两口子吃过饭,大龅牙来到于得水家。
于得水和齐凤莲吃过晚饭,男在炕上,女在炕沿上,各想心事,谁都不说话。大龅牙在院子里,没听到两口子的说笑声,有点意外。尤其齐凤莲,平日里爱说爱笑爱唱,是个活泼人,说话唱歌声音甜美,常和村里一些青皮后生、姑娘嫂子说笑玩唱。往日里他有事没事总爱到于家串门,还没进屋,齐凤莲那清脆的说笑声早飘出门外,他听着就无比愉悦。于得水话虽不是太多,但也经常跟齐凤莲说笑,若不进屋,还以为两个女人在说话。今晚怎么静悄悄地,疑惑间也不敲门,更不打招呼,一步跨进门来,却看到两口子在屋里闷坐着。
齐风莲见大龅牙进来,忙把灯拉着,却低下头去,不见笑意,眉间带着忧愁,向大龅牙打个招呼,出门而去。
大龅牙把目光从出门的齐凤莲身上收回,盯着于得水的俊脸,看了半会,没看出什么鬼缠身的迹像来,只是在于得水的目光中有一丝惊慌,却是一闪而过。于得水脸带笑意,让他坐在炕沿上,声音轻轻地问他吃过饭了没?
吃了。他卷好一根莫合烟,递给于得水,于得水摆手,才想起他不抽烟,自己点燃后,猛吸一口,吐出来,刚要问,于得水却先问,老吴哥,听说你前些时在校场山遇了鬼了?
大龅牙一愣,龅牙嘴张了张,刚欲说,于得水又说,你被鬼捏住不醒,我还去看过你,这几天快种地了,活忙,再没去看你。声音还是轻轻的。
大龅牙头皮又发麻,脑门上渗出细汗。明明是你遇了女鬼,起码也是我俩都遇鬼了,怎么成我遇鬼了?于得水的两眼笑成弯。低头不语。
我今天来是看看你,也想问问你那个叫秀秀的相好那天跟你来了没有?大龅牙边问,目光一会在屋里寻扫,一会盯在于得水的脸上。他突然觉得于得水似乎面色不好。虽在十五瓦的灯泡光照射下,那张脸上也闪着光,但他仍觉得于得水的气色有点差,没有平时那么红白滋润。
吴哥你开玩笑,哪有这事?于得水下得炕来,给大龅牙倒水。你千万不要再胡说,让凤莲听见可不得了。
可我那天亲眼见你在……
于得水摆摆手,打个哈欠,满脸倦意,行了行了,吴哥你再别说了,你那是瞎编,没人信。也求你不要在别人面前胡咧咧。睡去吧,明天要往河湾地里推粪,那活费力气。你知道河湾地潮湿,推车子走不动。
大龅牙想说的话被生生推回去,站起来,还欲再说,于得水已经推他出门,转回身,已被推到门外,咽了口唾沫,也把想说的话咽回去,牛眼在院里巡了一遍,没见凤莲,悻悻的出了院门,骂一句这狗娘养的娘娘腔,往自家走去。
这于得水哪像鬼缠身?大龅牙边走边想。他现在也弄不清他和那个娘娘腔究竟是谁遇鬼了,还是两人都遇鬼了,要不就是于得水没事,是他自己遇鬼了。他又一次摸摸耳朵,搓搓双手,那天的一幕又在眼前晃动。越来越觉得很可能是自己撞鬼了,于得水在那吃土块包子可能是自己的幻想,这也许和他在心里惦记一个人而常去他家串门有关吧。
回到家里,想了一夜,莫合烟蒂扔了一地,还是想不明白。从齐凤莲的反常到娘娘腔的气色不好、极力否认,不让他把话说明说完,似乎也能说明些什么,但又一想,也许人家两口子刚拌嘴吵架,生着气,这种可能并非没有。再一想,那两口子平日里可好着呢,好像没听说过他们吵架生气。自从齐凤莲那个可人儿进了于家,他去过的次数太多了,可从来没见过他们一个避他,一个把他从屋里推出来。
黄脸老婆一边翻身一边咬牙放屁,骂了他几次,催他快睡,含糊不清说不是遇鬼了,是你心里有鬼了,他在被窝里蹬了她一脚,索性起来,坐在炕沿上继续抽烟。
第二天,他找个借口说进城,悄悄溜到校场山乱坟堆里,那一小堆木柴燃烧过的灰烬,虽被风吹走不少,但仍有些,旁边还有几个圆土蛋。他心里又阴森起来,那天黄昏时的一幕历历在目,不敢久留,连忙原路返回。
三
吴大龅牙虽想不明白,但口风还是很紧的,他没给任何人透露那场鬼遇。他要观察于得水两口子一段时间。这成了他心中的一个结,他要迟早解开。
快春种了,农活渐忙。出工收工,只要于得水或齐凤莲在场,大龅牙的目光总在那两人的身上穿梭。于得水照常如旧,只是面色一天比一天瘦黄,失去了往日的红白相润。而且话也明显少了。齐凤莲也有变化,大而明亮的眼睛有些失神,常噙着泪水,也低头少语。有时发呆发愣,两眼盯住一个地方或是物件一动不动。
大龅牙把这些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好好的两个人,突然变得跟原来大不一样,必有蹊跷。他不动声色,继续观察留意。
齐凤莲是于家庄及周边村子里少有的俊媳妇,身材高而丰满。那双会说话的眼晴,逢人还没说话就笑,太迷人。两个小酒窝里好像能盛酒。爱说爱笑,村里男女老少都喜欢她。男人们总爱盯着她看。大龅牙更是有事没事献殷勤找话,浑段子黄玩笑挑逗,以图嘴上过瘾,从龅牙缝里不知流下过多少涎水。但她从不恼怒翻脸,总是不卑不亢,不过份不放肆的态度来应付,使大家越发喜爱她,敬重她。男人们收起心辕意马,女人们把她当成信得过的朋友对待。
可最近,她话少愁多,似心事重重。一些姑娘大嫂大婶们不论怎么问她,她都是低头不语,任断线的泪珠儿砸在地上。慢慢,问的不问了,各自猜想,多猜到她结婚两年多了没怀上娃上去了。
但大龅牙不这么想,他心里有鬼,对于得水两口子观察留意得更加细心。于得水要进城,他找个借口,向队里说也要去城里买点东西,远远尾随。可惜于得水走的是车道,白跟一趟。但他不甘心,有事没事总爱在于家周围晃荡。可于家院门自从他上次被于得水推出门外,就总是在里面扣着。任他喊,任他敲,就是不开。
村里人看见吴大龅牙常在于家周围瞎转,都在心里骂他,都知道他是在打齐凤莲那俊人儿的主意,骂他也不撒泡尿照照,就他那副德性,能挖抓上齐凤莲?有人在于家周围碰见他,也对他冷嘲热讽,甚至有人当面以玩笑的口气骂他,他一概不管不顾。
紧张的春种开始了,村里人都苦着脸,在春风的吹拂中,忙里忙外。于家庄靠山,两排座北朝南的居民房建在山坡上,最前面的在车路边,后面一排比前面一排高出一截,依次到山根,中间一条街道。晚上在野河的对面远远看去,那一节比一节高的柔黄灯光,像是从两栋大楼房里射出来的。庄前是大片的田野,被玉带似的野河蜿蜒地环绕着。野河有多长,两边的河柳青草就延伸得多长。柳絮落满草丛,也落在河里,顺水飘走。柳丛中不时有柳鸡飞起,野兔奔出。春耕快结束时,马莲花开了,春深了,草木正在迎接夏天。
于家庄人跟平时一样,日复一日,劳动生产,斗私批修,听从安排,在集体的日子里过着集体的生活。
那场鬼事,渐被村里人淡忘。可于家两口子和吴家俩口子却各怀鬼胎。大龅牙每天每时每刻,只要于家两口子在他的视线之内,他那双牛眼总离不开两人,慢慢地,大龅牙的黄脸老婆发现了自己男人的不对劲,两只老鼠眼也离不开那两口子,心中醋意翻滚。平日里她耳中听到过一些风言风语,她当闲话没当回事,因为她清楚自己男人的那副臭脸,哪是齐凤莲能入眼的。那媳妇虽说长得漂亮,村里不知有多少男人惦记,包括队长,跟自己男人一个德性,爱往她家钻,但那媳妇跟于娘娘腔恩爱的很,倒也行事端正,开玩笑拿得起放得下,会从容应对。可近段时间自己的臭男人连正眼也不看他自己的老婆一下,老在人家两口子的身上盯着,不知自家男人图的什么,谋的什么。就算图谋那事,可也不能盯了公的盯母的啊。她问又不敢问,自家男人的老拳她可吃过不少。这让她很不舒服。她也在心里留了眼,不放过自家男人和那对小两口的任何蛛丝蚂迹,她有预感,总觉着在他们中间可能要发生什么。
于得水日见消瘦,面色蜡黄,干活有气无力,寡言少语。齐凤莲整日苦着脸,有时两眼红肿,好看的嘴唇紧抿,似有千种愁,万般恨,憋藏在心中,无处倾诉,无处痛哭,看着让人心生怜意,好似梨花带雨,却又楚楚可怜,惹得村里女人们安慰的,盘问的,劝说的,使尽了招数,可齐凤莲全以泪水回答,不曾开言。男人们也关注起她来,在于得水前重复着女人们的那些盘问、安慰、劝说和猜想,但也无济于事,于得水除了笑着摇头,娘娘腔声并不常出。
村里人眼见得这对令人艳羡的小两口出门进门再不拉着手儿,一个病怏怏,一个愁容满面,失去了往日的欢声笑语。个个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可猜来猜去,都猜不透。越猜不透越想猜,猜不透的人和事儿有神秘感,才是人们常议论的话题。
日子在往前缓慢推移,人们的猜疑心也在渐渐退去。
村里人猜不透于得水两口子一个春天的心事,吴大龅牙却渐渐明白,那两口子的这些变化,闷在心里不给别人说,多是与那个女鬼有关。他俩也许是难以启齿,羞于诉说。
沙枣花开时,满庄子香味。春种基本结束,村里人有了空闲时间,队里组织青壮劳力外出搞副业,于得水以身体不好、大龅牙以常犯头疼病为由没有参加,留在队里,干些浇水、除草的活。大龅牙心里的鬼未除去,他要继续留意观察于得水两口子。于得水是真的觉得自己的身体虚弱,还是另有它意,也许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在一个下着潇潇细雨的夜晚,在黄脸老婆软磨硬缠,一再追问下,吴大龅牙终究没憋住,告诉了老婆阳春三月那天傍晚他遇到的那一幕。
于娘娘腔真的遇了鬼了。
得了吧,人家好好的,倒是你遇了鬼了,你忘了你那晚一头栽进门来,口吐白沫子,死了三天三夜,能把人吓死,娃娃吓得哇哇大哭,别人家听起来我们家好像真的死了人。
唉!我说的是真的。
真的?真的怎么人家好好的?
蠢货,笨得跟你喂的猪一样。你没发现娘娘腔自那晚后日渐消瘦,齐凤莲终日闷闷不乐吗?
那跟鬼有啥关系?
就是鬼闹的。
鬼闹的?鬼在哪里?
大龅牙瞪了婆娘一眼,从被窝里爬起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后,向地上吐一口浓痰,喝几口枕头边破瓷缸子里的浓伏茶,接着说,我虽没在娘娘腔吃土包子时看见那女鬼,但他自那以后有了明显变化,就是越来越瘦,越来越黄,越来越没力气。那傢伙本来就像个娘们,现在看他干活时的样,简直就是个病娘们。
嗯,这你倒没说错,那傢伙确实更娘们了。
再就是齐凤莲,原来多快乐的一个人,现在……
你少夸她。快说说娘娘腔吃土疙瘩包子,究竟是怎么吃的?
刚才不是说了么。
我还想听。
听你妈的听,我在想那个女鬼很可能就在娘娘腔家。
啊?不会吧?
那天在娘娘腔吃土包子时,我听他给我介绍过,说包子是他的一个城里的相好特意蒸的,叫秀秀……
啊?叫秀秀,怎么跟我的小名一样?大龅牙又瞪了婆娘一眼,把她贴到身前的身子往外推了一把,婆娘又贴上来。
我吓得栽跟头竖马勺跑时,风中飘来娘娘腔跟那个秀秀说,我们也走吧,回家吧。
啊?
你他妈的就知道啊,啊,往边上睡,别妨碍我抽烟。老婆身子动了动,却没往边上去。
要是那个秀秀女鬼真跟着娘娘腔回了家,那可就麻烦了。大龅牙打个哈欠,翻个身,给老婆一个后背。这鬼善良还行,不伤别人。要是恶鬼,那可……唉,尤其齐凤莲,怕是……
行了行了,我知道你一直惦记她。
放屁,灯拉灭,老子要睡觉,不跟你这猪婆啰嗦了。
四
第二天一大早,仍下着细雨。大龅牙的老婆早早起来,进东家出西家,顾不上去饲养场喂猪,添油加醋,有时还加上自己的想象力,迫不及待地把昨夜大龅牙在被窝里给她说的向村民们喧嚣了一遍。不过中午,于家庄四十多家都知道了不光是她的男人遇鬼了,于得水才是真正遇鬼了,而且还是个多情的女鬼。那女鬼就在于得水家呢。她的男人顶多是正巧碰见了于得水遇鬼的事,被女鬼问候了一下,也就是捏了一把,才昏睡了三天。
下了一夜的细雨,润透了屋顶,洗净了草木花朵,也滋润了田野大地。细润的雨好似挂在远方,却又近在眼前。一阵轻风,为了花木,为了远方的田野和树影,也为了雨,催着云走。云依旧阴森,但却是文静柔软的。雨天不能出工,人们都在睡着懒觉,勤快的人家已点火作饭。于家庄被烟雨笼罩,偶有鸡鸣狗叫。庄后的福字山顶乌沉沉地压着暗云,天空少有鸟的声音。整个村庄安静极了,就像田野一样,尽管绿色葱郁,处处透着生命的绽放,但在广阔的雨林中,显示着寂静和恬淡。
好奇心驱使人们纷纷来到于家。
于得水在中间大屋的炕上刚刚下来,准备上灰圈(露天厕所)方便。河西走廊乡村建房,中间一间大屋,叫书房,虽然叫书房,却既没书架,更无书。两边单间叫厢房,若房子再多点,拐弯处的那间叫旮旯,院门叫街门,院门外屋后随便用土块垒起三截矮墙,叫灰圈。
齐凤莲正准备做饭,两口子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陆续进来的乡民们拥在屋里,七嘴八舌,五劝六问,叽叽喳喳,吵吵嚷嚷。于得水先是惊愕,后是愧色,然后就释然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任你问,任你说,不言一声。
大家在大龅牙老婆的提示下,仔细看于得水,果然面色枯黄,好看的双眼漠然无光,好像人间的一切与他无关。耳朵好似干透的树叶,纤细的血管像是在皮外。在大家的追问和吴大龅牙老婆的提示证明下,偶尔狡辩几句,也是有气无力,或是干脆不言语。大家看他病怏怏的样子,才想起他请假看病,已有许多日子没出工干活了。他在众人的目光中,蜷缩在炕上,跟平日那个说话慢声慢气娘娘腔,但脸上啥时也带着笑意的于得水判若两人。
这小伙子真中了邪了,村里的老人们摇着头说。
老梁爷,这可咋办?于得福焦急问。他对弟弟这段时间的变化早就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出工时问过弟弟好多次,弟弟总说没事,他也没怎么往深处想。他也很少到兄弟家里去,主要是他的婆姨给他交待过,没事少往兄弟家跑,女人的那点心思他懂,但为了家里太平无事,他也懒得争辩解释,只是自从只弟娶来齐凤莲分院另过,他确实很少去兄弟家,尽管兄弟的那院房屋是他帮助修起来的。
那就看这鬼是个善鬼,还是恶鬼。善鬼不伤害别人,只纠缠这孽障,恶鬼就不一样了,谁要妨碍她的好事,她会伤害谁的。
梁老爷子边说边望了被村里妇女们围在中间的齐凤莲一眼。
齐凤莲被姑娘大嫂大婶老奶奶们围在中间,左手被老梁奶奶握着,右手在她的大伯嫂手里。老梁奶奶前面没牙的嘴嚅动着,却没声音出来,陪着她抹泪。大伯嫂的薄嘴不断重复着一句没事没事,但多被众人的声音淹没,眼角似真似假沾着几滴泪珠。大家劝的劝,问的问,怎么也问不出她们希望听到的内容。问急了,抽泣出一句我命好苦啊,任凭泪水涟涟,底头无语。又大又黑的两眼被泪水浸泡得红肿如桃。
大家齐说,这两口子奇了怪了,遇鬼就遇鬼吧,说出来,大家想法捉鬼,或是驱鬼不就得了。最好能捉住,我们看看这个女鬼究竟啥样,有人说。我们恐怕谁也没本事捉鬼吧……
在众人的嚷嚷中,梁老爷子到齐风莲前,说,得水媳妇儿,再不哭了,你能说就说出来吧,不要憋在心里。老憋着会憋出病来的,得水究竟怎么回事?
齐凤莲抬起那张比平日明显瘦了的俊脸,眼里噙着泪水,望着梁老爷子,又扭头看了看梁老奶奶,再看了一眼炕上的于得水一眼,嘴动了动,又低下头,泣哭无语。那含泪的眼里蒙着雾,汪着委屈,泡着痛苦。
梁老爷子似有所思,点了点头,说,好了,再不要破烦人家了,人家不愿说,必定有难处。中午了,大家回去吃饭吧。得水媳妇,你也再不哭了,给得水做饭去吧,越是这样越要把饭吃好。走吧老婆子,我们也回家吧。说完拉着老伴儿的手,出门回去。众人虽心有不甘,也散了各自回家。
午后,细雨渐停。齐凤莲没去出工,也没心思做饭,一个在书房,一个在东厢房,蒙头闷睡。不断有人敲门打窗,欲进屋问个究竟,或安慰一下,都想第一个知道这事情的原委,这两口子究竟有什么秘密不能在众人面前诉说,但于得水和齐风莲紧闭院门,不理不睬,院内悄无声息。
这无疑越发吊起了大家的好奇心。
夜里,细雨又下起来,渐渐变成小雨。寂静的村庄暗影崇崇,从于家到王家,王家到梁家,村民们都在灯下猜疑着早晨吴大龅牙的黄脸老婆放出的风,和于得水家看到的两人似有隐情的忍而不说,互相交换看法,想在猜测中得到答案
有人到吴大龅牙家,问他那天的情景,都被他三言两语打发走,大家看他好似心事重重,心想可能也跟鬼有关,因为他是唯一见到于得水遇鬼吃土块包子的人。
坐在灯下抽莫合烟的吴大龅牙,听到敲门声,惊讶得大张着满口黄黑龅牙的大嘴,把齐凤莲让进了屋。
他在中午就把自己的黄脸婆狠骂了一顿,黄脸婆幸亏没犟嘴,要不然耳光早上了那猪婆的脸了。他平日里爱咧着大嘴吼几句秦腔,尽管他吼得跑调串音。这段时间自从遇鬼后,他心里装着鬼,没兴趣吼秦腔。他是今天唯一没去于家的。去不去他早猜到了,那女鬼就在于家,他只是不清楚那女鬼在于家干啥,于得水为何瘦了,齐凤莲为何忧愁。一想到齐凤莲,他心里总跳一下。满心希望老猪婆把于娘娘腔当天遇鬼的细节放露出去,在众人的盘问下,很快就会真相大白。没想到那两口子啥也没说。这让他很恼火。老婆回来一说,他真好找茬骂,不去喂猪你满庄子倒腾什么闲话。
他今天不去于家,是怕大家让他细说遇鬼那天的细节,他实在怕再描述那天傍晚的一幕。只要一想起来就头皮发麻,脑门出汗。于得水把鬼带回家,他把鬼装在了心里。他心里的鬼有两个,一个是春天遇到的那个女鬼,一个是他心里早就种下的私心邪鬼。两个鬼常搅得他心神不宁,茶思饭想。
他隐约觉得,自己心中的那点鬼心眼,那种鬼欲望,只要坚持不灭,瞅准机会,是一定会有希望实现的。
黄脸老婆满脸疑惑地招呼齐凤莲在炕沿坐定,端上水问媳妇子你来有事?大龅牙推了老婆一把,说一边去,肯定有事,没事找你喧谎?带着笑脸问齐凤莲,妹子你来是找我问事?
齐凤莲低下头,略带哭音问,吴大哥,你能不能细细地给我说一下你那天看见的事,越细越好
行,行。为了齐凤莲他好不犹豫说,行。
灯光下,齐凤莲低着头,看不清她的俊脸,丰满的身子在裁剪合体的薄衣里凹凸有致。大龅牙咽了口唾沫,高大的喉节一上一下,站在齐凤莲面前,也就是他家屋子的当地,活灵活现,添麸皮塞麦草的把那天所看见的说了一遍。说的过程中头皮却没发麻,脑门上也没出汗。说到女鬼的那声“嗯,”他还凑到齐凤莲的耳旁学说了一遍。“嗯,”就这样。齐凤莲没听出那声“嗯”有多细多柔,只觉得一股说不出来的异味直冲耳门,滑到脸上,她皱眉往一侧扭了扭头。说到女鬼往他的手心里放土块包子时,他又跨前一步,紧紧地抓住齐凤莲的小手,用另一只手边轻轻拍边学说。他觉得那双小手又绵又软,但却没有温热,手心里好像全是泪水,更像是两条刚上岸的湿漉漉的鱼。齐凤莲赶紧把自己的小手从那双又粗糙又大的脏手里抽出来。黄脸婆在灯光暗处哼了一声,带着冷气。大龅牙白了她一眼。
大龅牙又搓起手来,他觉得刚才握在手心的小手跟那天握过他的那只手很像,只是略微有点硬茧,有点冰凉,没有那么温软,那么柔热。他太想多摸多抓一会这小手。
齐凤莲听罢,轻声说谢谢吴大哥,再不言语,长出一口气,低头出门要走。大龅牙送出院门,在雨夜的黑暗中,定着闪光的牛眼,射在齐凤莲的背影上,发呆,被老婆连骂带推搡地拽进了屋。
夜已深,雨未停。齐凤莲来到自家院门前,犹豫一会,任雨水在脸上流淌,掉头往最靠山的梁老爷子家走去。
五
齐凤莲的娘家在窑街附近的农村,那里煤矿较多,离省城兰州不远,离于家庄二百多公里。她家里兄弟姐妹多,家乡地少人多。离于家庄几十里一个村子有人在窑街煤矿上班,是于家的远房亲戚,认识齐凤莲的爹,常在面前夸于家庄山青水秀,地多水多,离县城不远,人们的生活经济上比较活络,吃粮不至于挨饿。在那个为吃饱而让人们很费心思的年代,这当然是很诱人的。至于于得水,不管他的远房亲戚吹成啥样,反正于得水在亲戚的陪同下去了齐家一趟,齐凤莲就一眼看上了。
嫁过来后,于得福张罗着给他们修了三间正房,他们两口子又修了间厨房,分院另过。于得水爹娘早逝,是哥哥带大的。哥哥念过几年书,说话办事比较通情达理,对弟弟关爱有加,齐凤莲从日常生活中能看的出来。嫂嫂为人也无啥坏心眼,只是心眼小些,说别人家的不好时一文不值,说自家的好时千好万好,连院门上的石头狮子都会闪眼皮。妯娌两个的关系倒也不好不坏,相安无事。
于得水虽说面相如女,说话慢声细气,在村里,尤其是在干重活时,没少受村里人的白眼和嘲讽,但齐凤莲不嫌弃,而且很爱他。男人虽说心细,有时简直就是个女人,有时又像个没娘的孩子,做事无主见,处处听哥嫂的,但私下里有时把她当娘看,撒娇任性,这激起了她天生的母爱。男人关爱起她来,并不像女人,对她疼爱无比,她也报以无限温情。她觉得男人那张明眸皓齿的脸,与她的俊脸很相配。她最怕爹娘把她嫁给为她哥哥换亲的那个家乡男人,那个男人的丑深植在她的心里,使她无法用语言形容。她从小到大,从娘家到于家庄,在她认识的人中,从来再没见过那么丑的人。她太想到外面看看,实在不想在她的老家过一辈子。她在娘家村里是公认的俊俏女孩,村里村外,还有煤矿上的那些人,对她没少打主意,但她很矜持,很看重自已的名节,在当姑娘的年段,没闹出有损她名声的出格错事。
老家跟她一块长大的姐妹们,无不羡慕她,都说她不但嫁了个好郎君,而且那地方听起来不错,说她命好,这让她心里无比喜悦。农村女娃子,嫁人不图多荣华富贵,只要人好地方好就千好万好。
怀着对外面世界的憧憬,对新生活的期望,还有对这个长相跟女孩一样的男人的渴望,怀着一颗少女无比纯洁的情怀,她嫁到了于家庄。结婚没多久,她很快就发现村里的人们跟她娘家的乡亲一样,善良,纯朴,忠厚。她还发现村里任何一个姑娘、媳妇都没有自己俊,这让她很自豪。她每天迎着各种眼神,各种目光,只要跟于得水在一起,就牵着他的手,两张俊脸笑意盈盈,使得全村的人赏心悦目。夸赞的,讽刺的,嫉妒的,流口水的,不怀好意的,她一概以笑应对。她该笑就笑,该唱就唱,该说就说,该扭就扭,丝毫不矫情拿捏。对村里老的敬,小的爱,长辈是长辈,小辈是小辈,一张小嘴,又乖又甜。一双黑葡萄样的眼晴见人就笑成鸽粪圈圈。她丰满的身子透着活力。秋天,挑着麦捆在山根路上边扭边唱,两瓣浑圆的屁股左右扭动,常使村里的男人们暗吞口水。春天,再忙再累,甜美的歌声,清脆的笑声飘洒在乡间小道,田野阡陌之间,让村里上了年纪的男女和长辈们投以赞许的目光。
于得水从小没爹娘,从嫂子进门后,缝缝补补,合身不合身,总算不再像乞丐样。齐凤莲把他拾掇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白净的脸上挂着油光,整天笑意满面。小两口日子红红火火,在那个清苦的年代,让村里人既羡慕又嫉妒。
那时候的农村,漂亮媳妇很少,偶尔娶来个,谁也看着稀穻。齐凤莲被村里男女老少喜爱,自然也少不了有不怀好意的男人惦记她。
齐凤莲淋着雨到梁老爷子家院门前,推门不开,扒着门缝往里看,屋内灯黑,显然是已睡下了。她欲敲门,又觉不忍。长叹一声,分不清脸上流的是雨水,还是泪水。她实在不愿回到那个曾经让她幸福甜蜜的家里。
第二天,雨停了,天却没晴。天空灰中带青,青上面镶着淡墨色的云朵,太阳在云朵后翻着白眼
出工后,她注意到人们看她时的眼神不再是关怀和好奇,而是一种包含着复杂和怪怪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但她清楚那些眼神意味着什么。这让她越发心慌意乱
傍晚,草草吃过晚饭,洗刷完,也没到书房炕上看一眼在黑暗中呆坐的于得水,关上院门,来到梁爷家。
梁老爷子见凤莲进来,点点头,说,我昨夜里就等你,你没来。我知道你会来。来,快坐,老婆子,给凤莲倒水。
在炕沿上搕了搕羊骨头烟锅子,把儿子儿媳及孩子们赶出屋门,叫他们到老大那儿睡,今晚别回来。从里面插上院门,再紧闭屋门,说,得水媳妇,你先喝水,不急,我知道你只要来,就是信得过我们老两口。
齐凤莲喝口水,向梁奶奶问个好,脱鞋迈腿上坑,拉着梁奶奶的手,先是抽泣,后把头埋在梁奶奶的怀里,放声大哭。
梁老爷子坐在炕边,羊骨头烟锅里嗞嗞作响。咳嗽几声,把烟灰搕掉,再填满烟丝,点燃,又嗞嗞作响,满屋里弥漫劣质烟丝的味道。不言一声,等着齐凤莲哭完
梁老奶奶一只手轻轻拍着齐凤莲的后背,一只手翻起衣襟,不断擦划着眼角的老泪。
齐凤莲哭声渐微,再抽泣一阵,抹去泪水,喝口水,哭诉到:梁爷,梁奶奶,你们知道,我的娘家虽在窑街,离这远,但自从嫁给得水,我很少回娘家。我们俩人相亲相爱,日子过得不比别人差。
老梁爷“嗯”了一声,点了点头。梁奶奶边抹眼角边说,就是,就是,我们知道,我们常在私下里夸你,你和得水都是好娃呀。
我俩虽说结婚两年了,我没怀上娃,但我不急,我有底气,怀上是迟早的事。得水也不急,他并不怨我。他哥嫂在这方面也没怎么说道过我。
得水他爹娘死的早,缺少疼爱,我疼他爱他。在外我虽爱说爱笑,但我能把持住自己,不作贱自己。我觉得我尽到了一个做妻子的责任。可这一切,在得水看来,却好像一文不值。我不知道我错在哪?得水他见不得我了,厌恶我,我好苦啊!
呜一一呜!哭声比刚才还急,还猛,比嚎啕大哭还要激烈。
性格开朗活泼的女人,哭起来也痛快淋漓,惊天动地。
得水媳妇,好女娃儿,不急,不急,你慢慢说,得水那瞎怂为啥见不得你?为啥厌恶你?是从啥时开始的?一直见你们挺好的啊?老两口一个在炕上,一个在炕下,连劝带问。
齐凤莲双手捂着脸,泪水从指缝流出,在灯下闪着晶莹的光。两个香肩一耸一耸,呜咽着,让人看着煞是可怜。她抬起头,泪眼迷濛地看了一下老两口,又说,梁爷,梁奶奶,得水见不得我,厌恶我,不是慢慢来的。在那晚之前,他一直对我很好,疼我爱我,家里的粗笨重活根本不让我干,更别说打我了。事情来的太突然了,丝毫没有前兆,突然就变脸了。
老两口不急不催,默默地注视着她,等待她接着往下说。
是从春天,快春种时的一个晚上开始的。就是吴有禄吴哥栽进他家门,昏死了不醒的那晚。
六
那天,得水吃过午饭,也没向队里请假,去城里买点油盐醋茶,说赶在下午出工就回来,不耽误出工。你们也知道,那几天马上要春耕了,队里的活儿紧忙。
老两口对望了一眼,向她点点头。
平日里也是这样,去的快,来的也快,有时顶多耽搁了,怎么也在后晌就回来了。可那天,他直到晚上才进的家门。
齐凤莲擦干泪花,再不抽泣,喝口水,语调平缓些,接着说。
我刚在伙房把饭做好,听到院门响,又听到他一句,来,进来,赶紧出伙房一看,院里无人,知道他进书房了,也没进门去看,喊了句得水你怎么才来,洗洗手吃饭,就又回到伙房给他盛饭。
把饭端到书房,往他手里送,他推开说吃了。我问他哪里吃的,吃的啥饭,他说在城里吃的,包子。你那里的钱吃饭馆啊?说到钱,我才想起他买的油盐茶醋呢,赶紧往炕上,桌上,地上,又到门外院子里看了一遍,不见他买的东西。刚要再问,是城里的一个相好亲自蒸的。从他嘴里冒出了这么一句。
我一怔,还以为他在跟我开玩笑。白天拌了一天的种子。我那会儿确实饿了,边吃边问,你买的东西呢?没买。我差点呛了一口,那你一个下午干啥去来,这么晚才回来?他不言语,上炕铺好褥子,在褥子上护上护单,拉开被子,坐在炕上,任我怎么问,再不出声。
紧忙吃完饭,简单洗了洗,来到书房,得水却睡下了,再问,还是不言语。我摸了摸他额头,稍有点发烫,我问得水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我给你找药。还是不出一声,闭着双眼,也不看我,也不跟我说话,这人今天怎么了,跟平时嬉皮涎脸,缠着跟我亲热逗笑玩耍不一样啊,我着急了,缠着继续问,可就是问不出个字来。
齐凤莲再喝口水,梁老爷子给她续上,拿过桌上碗里的几个土豆,示意她边吃边说,齐凤莲摇了摇头。
我坐在他的身边,边纳鞋底边纳闷,困意上来,说句不说拉倒,睡觉。心想得水也许困了,明天再问。上炕刚准备脱衣,梁爷,梁奶奶,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一轱辘从被子里爬起来,拎着我的衣领,把我从炕上扔到了地上。
梁奶奶一声惊“啊,”梁老爷子一阵歇斯底里的咳嗽,瞪着老眼,定在齐凤莲的脸上。梁老爷子心想那于得水娘们似的,哪来那么大的力气。
得水他不但把我丢下炕来,还恶声恶气地说,你到厢房睡去,这炕上我要跟相好睡。齐凤莲幽幽的诉说声继续。老两口对望一眼,齐想春天时吴大龅牙俩口子所言不虚,并非由嘴胡说八道。
我到这时还以为他在开玩笑,只是这玩笑开的过了点。爬起来边喊于得水你要干啥,边扑到炕沿,欲再上炕,抬起头住炕上 一看,心里才吃了一惊。他站在炕上,灯光下,他的脸上泛着一丝黄中带红的光,向我狞笑着,眼晴里有股很冷的邪气,但他低头看被窝时却充满柔情,就像平时看我时一样。
我在极度惊恐中半会才愣过神来,大喊得水你今天怎么了,开玩笑也不能这样开啊。刚想上炕,他眼中冒出一缕凶光,走到炕边,往我脸上踢了一脚,我又倒在地上。
梁老爷子鼻子里喷出两股粗烟,梁奶奶又惊“啊”一声,两手紧紧攥住齐凤莲的手。
齐凤莲长吁一口气。那一脚踢得我又惊又疼,呼地来了气,扑上炕去,跟他撕扯扭打。结婚两年多了,他没骂过我一句,动过我一指头。今天他是怎么了?对我下手这么狠。可不知咋地,我撕扯他时觉得身后老有人拽我,他打我时却想怎么打就怎么打。他在我身上猛踢了几脚,肚子上捣了几拳,我却连他的头发衣服都没撕扯上,不一会又被他推下炕来。
我扯着嗓门大哭大叫,昏头转向,怎么到的西厢房都不知道。扯开被子,蒙头痛哭。一边哭一边听书房的动静,我多么希望他知道错了,来哄我,劝我,解释他今夜这么做的原因,然后抱我到书房炕上。梁爷爷,梁奶奶,我俩平时很恩爱呀,从来都是两个人盖一床被子,他搂着我,我枕着他臂膀,同睡同起啊!
老两口互相对望一眼,点着头,眼神似笑非笑,意味深长。
可是,他始终没来厢房。我哭一阵,想一阵,怎么也想不明白,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变脸就变脸,变的这么突然,这么绝情?我既没招惹他,也没做对不起他的事,他凭啥这样对我?想到半夜,头昏欲裂,越想气越大。不行,我还得问他,他不说清楚,我就闹,一直跟他闹到天亮,让他哥嫂,让乡亲们评评理,我错在哪?他凭什么这样待我?
老两口齐齐点头。老爷子把点烟锅用的蜡烛用枯芨芨拨弄灭,又拿火柴点上。
后来的事实证明,我闹也是白闹,因为,因为自那晚开始,他白天半阴半阳,夜晚他无论干啥,都由不得自己。
老两口听到这里,也不着急,耐心地听她继续诉说。
出了厢房门,我摇摇晃晃,来到书房门前,刚抬脚要踢门,却听到书房里有动静,门没踢,到窗下,侧耳细听,却听到了……
齐凤莲说到此处,稍停,低头,作羞涩状,欲言又止。
好女娃儿,没事,我们老两口活了这么大岁数,啥没经过?接着说吧,你听到了什么?梁奶奶抚摸着齐凤莲的一头秀发,鼓励她。梁老爷子也点了点头。
齐凤莲脸上泛起红晕,在灯下楚楚动人。多俊的女娃儿啊,梁奶奶心想。
我听到他跟一个女的在干那事,在我和他干过无数次的书房炕上,我们睡过的褥子上,我们盖过的被窝里,干着他跟我干过的同样的事。齐凤莲的脸越红了。只是那女的喘气声,呻吟声,叫喊声跟我不一样,浪声浪气,还不断有笑声飘出窗外,刺进我耳中。
尽管那笑声像脆铃似的,很好听,但却刺激得我浑身发抖,血气直冲脑门。我终于明白,得水他今晚对我突然变脸,是偷偷往家里带回来了个骚女人,这真真是往活人的眼里下蛆呢。
我大喊一声,于得水你个狗日的,踢开门,扑到炕上,往被窝里一抓,想抓住那不要脸女人的头发,扯出被子来,痛打一顿出气。那想到半会抓不住什么,再摸索,还是什么也没有,拉开灯,扯起被子,炕上哪有女人的身影?只有得水面黄如土,瘫在炕上,昏死着,咋也叫不醒。
后来呢?梁奶奶颤着声问。
后来,我又吓又怕,在炕下桌子下门后仔细看了一遍,不敢到院里厢房伙房查看,把书房门关死,睡在得水身边。他浑身冰凉,摸摸鼻孔,微微出气,一动不动,跟死去一样。褥子被一些白色的东西洇湿了一大块,我知道那是什么。
直到天亮,灯也不敢灭,一眼没合,头疼得像是锥子在锥,浑身酸疼。
那得水天亮后是什么反应?梁老爷子又拿起羊骨头烟锅问。
太阳出来,得水也醒了,脸上虽有土黄色,但渐渐红润起来。我指着褥子上的斑点问他昨夜的事,他摇头不承认,也不否认。眼中既没迷惘之色,也无羞愧之意,跟平时没啥两样。
我心中各种想法都有,千头万绪,怎么理也理不清。可面对他的淡定,他像没事人一样的态度,我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应对。
刚过晌午,家里就不断有乡亲们来,梁爷,梁奶奶,你们也来问过啊!问我们吴嫂大清早传出来的得水遇鬼的事,可得水却跟无事人一样,正常有说有笑,极力否认遇鬼之事。从那时,全庄子里只有我深信吴嫂传出来的话是真的,我也明白了得水突然对我翻脸的原因。昨天夜里,我到吴哥家,他向我详细说了他春天在校场山乱坟堆里遇到得水吃土块包子的事。我从吴家出来,来过你家,可太晚了,你们睡了。
这狗日的,那天我看他眼神是有一丝惊慌,但没细看他面色,再加上吴大龅牙黄脸婆那张臭嘴传出来的,有点将信将疑。后来又见吴大龅牙昏睡不醒,就没往你家得水身上深想,还真给他瞒过了。
梁老爷子从炕上下来,走来走去,烟锅子里冒出的烟跟着他在屋里飘成个大圈。
只是苦了我了,这种事咋能由我向外传。传出去既毁了得水的名声,又搅得家里不安宁,我也跟着丢人现眼啊!
那是那是,孩子,你做的对,这可不是什么好事,传出去确实不好。老两口齐声说。
好在当时村里人没有相信得水遇鬼,反倒相信是吴哥遇鬼,让得水一直隐瞒到昨天。
自那晚以后,得水再没让我在晚上上过书房炕,近过他的身子。他夜夜跟那女鬼干那事,我常给他洗那精液斑斑的褥子护单。不瞒两位老人说,得水平日虽在我的身上挖抓的勤,可也架不住夜夜干啊,而且跟鬼干,眼见得他日见消瘦,面如土色,但毫无办法。只能憋在心里,白天强颜欢笑,出工挣工分,晚上夜夜在厢房哭了想,想了哭,苦熬日子。
齐凤莲的泪又涌出眼眶,她也不擦,任由那泪珠儿在好看的脸上滚落,啪嗒落到盘坐着的腿上。
直到昨天,庄子里的人又一次涌入我家,我知道终于瞒不住了。可我不怨吴哥吴嫂,我怨那女鬼,她为啥单单要缠上得水啊!
梁爷爷,你昨天在我家问我,我羞于在大家面前细说呀,我今晚来你家,就是向你二老倒倒苦水,我不想让大家都知道这些细节丑事啊,太丢人了。吴家两口子只知道得水遇鬼吃土包子,或许也知道得水把女鬼带回了家,但他们并不知道这些丢人的细节啊!
老两口明白齐凤莲的意思,连连点头,她也明白老两口点头的意思,是向她保证不往外传她诉说的一切。
得水媳妇儿,你不要太恐惧害怕,我估摸这女鬼不恶,也就是纠缠得水不放,她要是个恶鬼,恐怕你就惨了。至于那女鬼啥时离开,这要看得水的命了,也许把他缠害死才离开,也许会现了形,听天由命吧。你也不了太着急,容我慢慢想办法。
梁老爷子的一番话,让齐凤莲更加六神无主,她含泪点了点头。
七
夏天的乡村,桃花红过,杏花粉过,梨花白过。青青的麦垅长得似要绷开,一波又一波,柔嫩蔓延。冰雪寒霜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梁老爷子老两口在村里是一对年纪最大的老夫妻,德高望重,受人尊敬。但乡村无秘密。尤其在夏天,村口老树下,或是队部大院南墙湾,总有些不能参加劳动的老人纳凉谝闲传。老两口虽然口风很严,但于得水在家里跟风流女鬼夜夜缠绵的事还是在庄里庄外、远近村落传开了。
在乡村,大家普遍文化程度不高,话过三人口,就会变了样。各人有各人的说话习惯、浮想联翩的程度、以及喜好,揉在一起,把一件可以说是似有似无、似真似假的人鬼相恋,也可以说是人鬼情深的事,越传越神,越传越玄,就像福字山口里吹出的山风,绕进野河水,越吹越远,越吹越曲曲弯弯。
胡传乱吹,自然就有了多种版本。有说女鬼好的,又说鬼是恶鬼的;有说那鬼是不存在的,是齐凤莲夜夜缠着于得水要她,使自己的男人受不了,对她冷待后,她自己造谣放风的;有说那鬼跟于得水好上后,不知从哪里运来了好多金银财宝,藏在于得水家的;更有人说是齐凤莲跟人私通,被于得水发现,她与淫贼密谋好,不给于得水吃饭,虐待于得水,把他饿成皮包骨头的……层出不穷。不管哪种版本,都跟齐凤莲在梁老爷子家哭诉的原话相去甚远。
人们又一次拥挤到于得水家,进进出出。与上两次不同的是这一次大家的心态有了变化。这次人们不关注于得水是否真的遇鬼,而是他怎样跟女鬼做爱,以及作爱时的感受和细节。还有不同之处就是在不断来他家的人中,掺杂着一些外村人,其至外乡人。
人们在于得水那儿问不出他们关心的内容,问于得福,于得福满面羞愧。他对弟弟的遭遇本已痛心疾首,眼见得弟弟瘦的皮包骨头,眼圈发黑,面如死灰,走路不稳,他只能流泪,吩咐老婆顿顿给兄弟做些好饭送去,别无他法。
大家问不出什么,看不见女鬼,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在晚上偷听。
刚开始几天,一到晚上,于得水家窗下,人们挤成堆,有男有女,腿缝间小孩钻进钻出,烟头在暗中忽明忽灭。与白天不同的是,没有高声喧哗,大家都屏声息气,竖着耳朵,隔窗细听。
齐凤莲在那几天痛苦极了。一到晚上,刚把院门扣上,就会有人从院墙翻进来,把院门打开,贴在书房窗前。后来她索性不关院门,躲在厢房流泪,任由人们进出。再后来她实在承受不了这种羞辱,一气之下回了娘家,那两扇院门就再没从里面扣上过。
那时普遍性压抑,人们对捉奸的热情超乎异常,令人惊讶。何况还是人鬼通奸,大家关注的程度比起捉奸更是高涨。
每晚,在那间人鬼缠绵的书房窗下,有人等不及,或是时间点不对,连听几夜,听不到屋里的任何有关人鬼干那事的声音;有时连啥动静也听不到,好像那屋里压根没人。有人却听到了女鬼的娇喘呻吟和笑声脆响。那曼妙中透着娇滴滴,喘吁吁,能渗入男人骨头的呻吟声,清脆而又浪声浪气的笑声,村里人哪曾听到过,刺激得一些青皮后生按着腿间,血冲脑门,回家辗转难眠;一些结过婚的回家按住自己的老婆当场解火消渴,还要老婆学那女鬼的叫床声;女的听了脸泛红潮,回家看男人时眼含柔情春波;也有为老不尊的,偷听后两腿发软;小孩听了啥也不懂,只觉得好奇;姑娘们听了浑身一阵发热,脸耳滚烫,然后是无限的遐想。
白天,听到的给没听到的绘声绘色喧染,惟妙惟肖的学说。吴大龅牙听的次数最多,学说的最逼真。没听到的越发心痒难捺,巴不得天黑。三番五次,总想听到,也总能听到。听到的还想听,没听到的更想听,越听越上瘾。
有胆大的,听梁老爷子说过,那女鬼虽风流贪欢,但是个善鬼,不伤人,要不齐凤莲能无恙?你们能偷听?晚上干脆进屋,不管于得水同意不同意,睡在炕的一边,不但想听,还想亲眼看。但都是头一挨枕头,就昏睡不醒,直到天亮,啥也没听见看见,白睡一晚,第二天还头疼欲裂,浑身泛力。
那段时间,于家庄白天黑夜,人们出工收工,茶余饭后,田间地头,屋里屋外,树影灯下,村里开会时,都在议论着那个多情女鬼。女鬼的娇喘吁吁,浪声淫笑在村民们的脑海萦绕。人们在心里兴奋的任意遐想着于得水和那女鬼做那事的情景。本来是夏天,村子上空却弥漫着春的气息。男女之间的眼神,似乎都包含着满满的暧昧。
于得福却愁容满面。兄弟成那样,丢人现眼,他也脸上无光。每逢人们议论,他绕着走。实在绕不过,只好低头匆匆而过。老婆骂过他几回,说你兄弟遇鬼,你又没遇鬼,你臊啥羞啥?他懒的理她。总之是他们于家的事,他觉得兄弟命在旦夕,那女鬼看来要吸干他的精,刮尽他的骨,吮完他的血才罢休。他想万一兄弟被那女鬼放开,活过来,以后怎么见人,只怕是好比道士吃了狗卵子,难见天日。难见人也罢,难见天日也罢,总之能救过来总比被女鬼缠害死强。他清楚兄弟虽跟女鬼风流,但那不是兄弟的本意。兄弟是被女鬼控制,由不得他自己。兄弟正在鬼海欲河里挣扎,他得想法子拉兄弟一把,把他救出苦海。
于得福愁绪满面,不由得想起了他的父亲。据父亲说,他在解放前流落到于家庄,被村里人收留,住在场房房里安身度命。解放后,村里分给他一间地主家长工住过的小屋,给他改姓于。他们的老家在陕西商洛李家崖。
有年秋天野河发洪水,冲垮了河上的木桥。于家庄有个从城里来下乡的女干部,急着要赶回城里开会,面对野河的滔滔洪水,急得在河边团团转,束手无策。全村的人都说无法过河,等洪水退落或小些了再淌水过河。只有他,带着女干部到一处河床较宽的地方,背起女干部,涉过齐脖深的洪水。女干部后来找他,送他些钱和一节虎爪骨。虎爪骨能压风袪惊,谁家老人中风,小孩受惊,都来找他。他在那节虎爪骨上刮下一些,收些钱物。慢慢那节虎爪骨被他刮完,他用一节狗爪骨,遮遮掩掩继续给人刮,积累了点钱,盖了几间土屋,从北乡娶来个媳妇,生下了于得福兄弟俩。
父亲单身一人流落于此,盖几间土屋娶个媳妇不容易,可穷命人结局都很惨。一对苦命人没活到头白脸黑。妈妈在得水三岁,他六岁时得绞肠炎死去,父亲也在大饥荒时饿死,留下兄弟俩,大的领着小的,你家一碗,他家一口,吃百家饭。幸亏那时是集体,村里常照顾他俩,得以活了下来,没被饿死。后来村上有了学校,于得福还上了几年小学。
于得福和弟弟是在苦水中泡大的,知道珍惜眼前的好日子。他清楚的记得,父亲被村里人称呼为于叫花子。父亲死后,他和弟弟继承了这个耻辱的称号。直到现在,村里有人在私下里仍称他们是叫花子家的。他不敢忘记,他们本不姓于,而是姓李,老家在陕西商洛。
弟弟虽生性腼腆,说话像个女人,可那模样却跟他的记忆中他们的妈妈很像。好不容易长大,娶来的媳妇又漂亮活泼,好日子刚刚开始,却得了这么一场怪病,于得福真是愁死了。
邪病还得邪法治。有人给他出主意。那时正是斗私批修,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年代,术士巫婆神汉们消声匿迹,隐藏很深,不敢偷偷摸摸妄动。于得福寻求不来邪法,只好用村里的架子车,拉着兄弟,走村串乡,求医问药,央人无数,终无良策。拉到医院,一通检查,查不出什么大的毛病。有个老中医告诉他说是体弱阳虚,需补充营养,增强中气,开几副中药,回家让老婆熬了,让兄弟吃了,还是无效。
有人建议他应带着弟弟去大一些的城市,比如省城的大医院去看看,他也考虎过,但那需要一大笔钱,可钱从哪里来呢?
病急乱投医,越投越没治。于得福从老婆在别人处听到的议论中,听出那女鬼在使劲吸榨兄弟,知道兄弟时日不多,正在灯下长吁短叹,门一开,灯影处,一个人迈进门来,抬头看,是梁老爷子。
八
于得福赶紧请梁老爷子坐在炕上,拿过半截蜡烛,一小捆枯芨芨,把蜡烛点着,老爷子掏出羊骨头烟锅,装满烟丝,从捆着的枯芨芨里抽出一根,在蜡烛上点着,紧凑到烟锅上,火苗一闪一闪,猛吸几口,两股粗壮的烟柱从鼻孔缓缓钻出。一只手接在烟锅头下,嘴使劲一吹,烟锅里黄豆大的烟灰渣跳出来,落在手心,随手往地上一扔,撕心裂肺、脸红眼瞪、上气不接下气咳嗽一阵,接过于得福老婆刚倒的伏茶,呷上一口,捋了捋花白胡须,说,得福啊,你思谋着得水媳妇再回来不?
于得福摇摇头,又点点头,不好说呀,梁爷,得水那个样子,只怕人家……
唉,多好的娃呀!老爷子接过话头,得赶紧想法救人啊,再拖延,怕是……
是啊,梁爷,我这些日子拉着得水东奔西跑,求医问药,可啥用也没有,能把人愁死。
老爷子手中的一根枯芨芨燃烧,几锅烟也抽完,再拿一根枯芨芨打扫着烟锅里的烟渍残渣,说,我想起来个办法,不知管用不管用,我年轻时听人说起过这种土办法,今晚来,就是想告诉你,你不妨试一试。
梁爷您快说,是个啥办法?于得福眉头微展。
还是那句老话,邪病得邪法治……
可梁爷您知道,我到处求神问道,请不动那些人啊,有的不敢承认会那套驱鬼弄神的本事,有的不敢来,谁都怕……
我知道,老爷子接过来说,我们不请那些神汉巫婆道士,我们自己来治。
自己来治?
对,自己来治。
于得福心头略宽,他想到老爷子今晚来他家,必定是深思熟虑后,来跟他商量救活那可怜兄弟的。
夏天的黄昏,残阳如血。校场山乱坟堆里,于得水吃过土包子的地方,又升起轻轻的青烟,紧接着响起一阵锣声。于得福燃烧完七色彩纸和上坟时才用的冥币烧纸,磕了三个头,敲一阵锣,拖长声音,喊一声,于得水回家走哇!再敲一阵,再喊一声于得水回家来吧。锣声一阵接着一阵,喊声一声接着一声。下校场山,过野河桥,锣声喊声一路不断。
野河桥边,梁老爷子正把从福字山湾湾坡坡里捡来的几块破棺材板,指挥几个后生用石头砸烂,捡来些柴草点燃,再把棺材碎片放在柴火上,从架子车里搀扶下于得水,围着火堆转圈。
那火堆先冒黑烟,后变成黄烟,再慢慢变成不黄不黑的乌烟,一会升高,飘向刚黑下来的夜空,一会随河风低低飘散。
先是火苗,似红似黄,再变成蓝色。后成火焰,红黄蓝三种颜色交替,棺材碎片在火中噼啪作响,远远望去,像是荒郊野外的一堆鬼火。
于得福围着火堆敲锣叫魂,锣声急,叫魂声也急,架着于得水转圈的两个村民的脚步越急。于得水脖子上缠着红布条,面无表情,耷拉着头,土色的脸被火焰映照得一会变红,一会变黄,一会又变蓝,一会又变绿,给人阴森可怖的感觉。
火堆锣声招引来于家庄和野河对岸的乡民围观。人们叽叽喳喳,议论纷纷,小孩在火堆前蹦跳,老年人指指点点。火堆的上空,一些喜光的昆虫快速地飞旋着。
夜空繁星点点,大地一片肃静。
从此,很长一段时间,这一幕在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上演。不同的是围观的人渐少。锣声叫魂声,还有火堆,火堆上的那些古怪火苗火焰,神秘感不再。
在此段时间,寂静的夜空下,流淌不息的野河边,那透着辛酸、悲情、无奈、凄惨甚至绝望的锣声、叫魂声,慢慢失去那种阴森突兀的神秘感。野河两岸的村民们逐渐习惯了,接受了这种原始而简朴的祛邪燎病的方式,就像是生活中原来就有的一部分,直到后来那次焚火烧鬼。
不知是叫魂感动了那女鬼,还是棺材板火堆烟熏火燎起了作用,也许是于得水的心理上起了变化,他虽然每晚仍跟女鬼睡在一起,但却慢慢地再不消瘦,饭量渐渐增加,精神也有点好转,面上的土灰色一点一点减少,只是仍不愿跟人说话,但那双俊目中偶尔会露些笑意。
于得福把兄弟的这些细微变化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他觉得梁老爷子的这个邪病邪治的方法起了作用,坚持下去,也许兄弟的命能救回。
在这期间,不知烧了多少棺材板,在校场山点燃了多少张冥币烧纸,磕了多少头,他觉得都值。
村民们对晚上偷听窗根渐渐失去兴趣,大家对这场鬼事由热情关注转换成极度同情。有人给于得水送些鸡蛋红枣,饮食补品,有人帮他打扫屋子,清洗被褥,还有人帮于得福满山遍野寻找破棺材板。没有人认为那种围火转圈,敲锣叫魂的治病方法是愚昧的。大家有共同的朴实想法,于得水人在家里,魂在野外。魂若回来,鬼不附体。
梁老爷子一再鼓励于得福,坚持叫魂火燎。说总有一天,鬼会现形。鬼现形之时,即是于得水病好之日。
集体的愚昧,导致集体的意识,催生个体的悲剧,于家庄的人们,野河两岸的村民们,一代一代就是这么过来的。
有一个人,却在坚持偷听。他自己也不明白,或许明白,不管刮风下雨,一到晚上,非去偷听,不知为的什么。为偷听不知挨过老婆的多少咒骂,别人的无数讥讽,但他总忍不住,欲罢不能,一晚不听,浑身难受。其实他后来听到女鬼和于得水干那事的次数不是太多,而且越来越少。
他刚开始偷听,也是奔着好奇,刺激,后来他觉得,每一次听到人鬼干那事的身音,脑海里却浮现出于得水两口子在干,炕上躺着的是齐凤莲,齐凤莲身上压的是于得水,或是他自己。窗户里飘出来的曼妙叫床声不是女鬼的,而是齐凤莲的。
九
日子虽清苦,但还是被西风吹着缓慢往前推移,季节启动到秋天的节奏。田野绿色渐少,金黄成为主色。不觉间,连金黄也逐渐让给大地的本色。田间地头,草滩河湾,果园菜地,一些峥嵘过的花朵不见踪迹,只有些零星的或整块的葵花,为了让即将成熟的花籽更加饱满,不离不弃地追随着大阳的光芒。
那些昂首向阳的葵花开得很艳。正是午后,一株株却又低垂下头,显出倦意。午后的闷热在空气里弥漫。
齐凤莲在野河边洗衣服被褥,洗着洗着,她定定地瞅着河边田埂上的一株葵花,花朵间有一只刚成年的蜜蜂在忙碌。它嗡嗡地飞,在黄的有些晃眼的花朵间莽撞地盘桓留恋。花朵不太大,但足够它在花朵上自由腾挪,横冲直撞。它将长长的口器,探入明黄的花蕊,边吮吸边打着转儿。它牢牢地钉在花上,像花上开出的又一朵小花。一阵河风吹来,花朵一阵摇晃。它合拢的翅膀张了合上,合上张开,稳了稳身子,最后还是飞起来,在花朵上面盘旋一圈,隐入离河边稍远点的一块金黄的花丛。
齐凤莲眉眼怅然,稠密的心事,穿过河边垂下的柳树细叶,游离于田间金灿灿的花瓣,好似扑簌簌落了一地。忧愁的眼神,击打起河水,好似青青的河水被她的愁目截断,不再流淌。
她索性站起身来,手持捶衣棒,进入田间那块金黄的花丛,左右挥舞,乱敲乱扫,仿佛心里所有的不快,都随着捶衣棒挥洒在花丛间,再一遍遍倒饬、剔除、割舍干净。
好好的日子被鬼踢倒,她心胸难平。
远处的天边有隐隐的雷声,像是打野河里滚过似的,闷闷地朝她奔来。不一会,乌云密集的如五月茁壮的麦田,自天边,福字山顶、原野的树林,一浪一浪地赶。那墨色的云团,翻滚,扑腾,渲染得天色迅速地暗将下来。
她站在河边往村里眺望,熟悉的村庄好像离她很远,甚至有点陌生。村里寂寂无声。
齐凤莲在窑街娘家住了一段时间,人在娘家,心在于得水身上。她日思夜想,巴望着远在几百里以外的于得水早日脱离鬼缠,来接她回去。
她在心底实在舍不得于得水,男人没被那可恶的女鬼缠身前,对她那么好,她很知足。她也舍不得于家庄的乡亲们,宽厚、包容、真诚地待她,她从心底常常感动。她实在不甘心就这样离开她心爱的男人,离开她热爱的于家庄。
娘家人在听了她声泪俱下的哭诉后,先是惊骇,闻所未闻。后是劝她,鬼毕竟是鬼,人鬼难容,它跟你男人长久不了,终究有显出原形的时候。回去吧,让你哥哥送你回去。回去好好伺候得水,让他的身体好了,再不虚弱,鬼也就难缠他了。说千道万,还是得水的身板薄,你们又年轻,那事儿操持得紧,被鬼乘虚而入了。
爹娘劝她的这些话,她慢慢想觉得有道理。她不甘心输给那个女鬼,她回来要跟它斗,跟它耗,看谁最后胜利。当然,母亲对她说的一些私房话,她明白一半是提醒她,一半是些男女之间的经验,她牢记在心底。
从刚过野河桥开始,她就从不断遇到路上跟她打招呼的村里人眼中,看出来的眼神不再是惊讶、好奇、嘲笑,而是比从前更真诚的热情,还有几份同情和关怀,这让她心里略宽,有些感动。
齐凤莲风尘仆仆进门,看到自己男人的第一感觉,就是比她回娘家之前的气色好了,心头一热,想男人也许好了,那鬼难道走了?刚想上前扑到男人的怀里,男人见她回来的第一句话竟是,我要跟你离婚,每个字好像都是咬着牙嘣出来的,而且连着说了几遍。她起初还以为是男人的病没有全好,是中邪病人常犯的癔症,但是到了晚上,她才知道她错了。
听说她回来了,最先来看她的是吴大龅牙,最后来的是梁老爷子老两口。梁奶奶抓着她的手,端详她一会,陪着她抹泪。梁老爷子连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吴大龅牙从进门到走,牛眼珠子从她的身上没错开过,也是最后一个被齐凤莲很客气地送出院门的。
送完陆续来看她的乡亲们,天也快黑了。嫂子来叫她和于得水去吃饭。于得福心里也很高兴,弟媳回来,弟弟的病情有所好转,这个家有希望不破散,只要弟弟的家不破散,他就可对得起早死的父母。
饭罢,哥嫂送她和于得水回家。看着坐在炕上的男人,她百感交集。男人再无他话,不断念叨着我要离婚,我要跟你离婚。她迟疑了一阵,觉得困了,简单洗了洗,关好院门,来到书房炕前,又犹豫一阵,脱鞋上炕,男人却没任何表示,口中仍在念叨。她心中略宽,铺好褥子,扯开被子,奇怪的是褥子上的地图印不是太多,心中又宽慰一点,看来真像大哥和乡亲们说的那样,那女鬼自从叫魂燎火后有所收敛。
正想着,男人推她一把,示意她睡到另一床被子,也不管她,脱成精赤一条,钻进她刚铺好的被窝。男人瘦骨如柴的身子,让她鼻子一酸,眼泪扑簌簌下来。拉灭灯,在黑暗中脱了衣服躺下,大睁着眼,想天想地,想人想鬼,不一会,困劲上来,酣睡过去。
于得水爬在她的身上,摸着她又白又嫩的乳房,舌头跟她的交缠在一起。她双手紧抱着他,身子往上迎合着。只是隐隐觉得她舒服的叫声,或者呻吟声,不像是她自己的,像是那女鬼的。女鬼在脑中一闪,她惊醒了。
月光射进窗帘缝隙,她旁边的被窝里,像是盖着两条半死不活的狗,蠕动着,男人的喘气声急促中带着虚弱,女鬼的呻吟声不再像齐凤莲回娘家前偷听到的那么娇喘,那么畅快,那么心满意足,那么诱人,而是半会一声,有气无力,像是应付。男人的动作也不紧不慢,虽一前一后碰撞,似是抽进抽出,但分明胯下无人。这是齐凤莲第一次近距离看见听见男人跟女鬼交欢,她不由得摸了下身一下,也是湿漉漉的,心中一荡,哼了一声。
齐凤莲哼了一声,刚想起身拉灯,旁边的人鬼做爱立马没了动静。于得水翻身而起,迅速地扯掉齐凤莲的被子,骑在她身上。她以为男人快半年了,一直跟鬼干那事膩了,要和她亲热,心中又一荡,轻轻地呻吟一声,准备迎合,男人却用牙咬她,用手掐她。她还没来得及想是男人想她想得急了,还是疯了,胸上却似针扎的一下,疼得她惊叫一声,定睛一看,男人手中握着她纳鞋底的锥子,眼中冒着两股绿幽幽的光。她大叫一声,欲翻身而起,男人的身子却沉重得使她推不动,翻不起。挣扎几次,都是徒劳。无奈只好放弃,松下身来。她想男人瘦得皮包骨头,哪来的力气,哪来的这么重?
还没容她多想,男人对她的咬越狠,对她的掐和拧越紧,对她的扎越深,疼得她放声大喊大叫,扭动着身子挣扎,不一会满身上下是咬痕,掐痕,拧出来的紫印和扎出来的血迹。
男人在扎她咬她掐她拧她时,口中一直在说着我要跟你离婚,一句接着一句。齐凤莲在扭动挣扎中,被男人眼中的两道绿光惊骇得魂飞魄散,毛骨悚然,昏迷过去。
十
齐凤莲被天边的雷声催得心慌意乱,收拾起洗好晾晒在河边草地上的衣服被褥,匆匆赶回家。刚进院门,雨点跟着她的脚步落了下来。不一会,房檐上挂起水帘,院里的雨水从院门槛下的出水洞打着旋往外挤。雨点落在院里的水面上,溅起无数个亮晶的水泡,满院子旋转,又被落下的雨点击破,再起泡,再旋转。
齐凤莲坐在厢房窗前,透过屋檐下的水帘,盯着院里水面上乱转的水泡,发呆。
书房炕上,于得水靠着被子坐着,望着屋顶,两眼无神。看不出是发呆愣神,还是想着心事。外面的雷声,从屋檐上流下击打台阶的雨声,对他毫无影响。一动不动的身子,从侧面望去,好似泥塑的一样。
齐凤莲从娘家回来的那晚,被于得水折磨得昏迷过去,直到天大亮才醒。忍着浑身的疼,挣扎着起来,望一眼身边的男人,从窗帘缝隙里进来的一缕阳光,恰好映在他的脸上。一张本来很俊,惹人疼的脸,蜡黄如纸,眼窝深陷,跟死人一样昏睡着。齐凤莲想起晚上的一幕,心里疼一阵,抖一阵,悲一阵,怕一阵,再恨一阵。
正要下炕,有人敲院门,慢慢到院门前,打开,是队长。队长见她披头散发,穿戴不齐,眼睛红肿,先是一愣,后满眼是疼惜,没进屋,就在院里对她说,齐凤莲,我今早来是告诉你,于得水已成那样,需要人照顾,你就不用出工了,在家好好照料他吧。说完,盯着她看了一眼,也不等她回话,叹口气,背着手走了。
齐凤莲愣了愣,朝队长的背影点了点头,回到书房里,于得水刚醒来,不言不语,正在穿衣服。齐凤莲望着于得水瘦骨嶙峋的后背,恨也不是,爱也不是,骂也不是,打也不是,五味杂陈,六神无主。在地下打几个转,心里一狠,咬咬牙,把满眼眶的泪水强咽回肚里,洗脸收拾屋子。
屋里屋外,炕上炕下,彻底打扫一遍,已到中午,坐好饭端给于得水一碗,男人接碗时看了她一眼,她注意到那眼神似笑非笑,似想说话又不想说话,总之没有了晚上的那股邪气。她心中略为宽慰了一点。
又到晚上,她提心吊胆,不敢脱衣,把头蒙在被窝里,准备咬牙接受男人对她的摧残。男人除了不让她到厢房睡觉,必须睡在书房炕的一边,却再无啥异样。到半夜,她听到男人搂着女鬼抚摸轻拍屁股咂嘴亲热,却没干那事,一夜相安无事。这让她有点意外。
慢慢,她发现,只要男人跟女鬼不做那事,就无视她的存在,人与人,人与鬼互不侵犯。但男人跟女鬼做爱的那晚,她必定会受到折磨,而且男人咬她掐她拧她扎她时,一次比一次狠。口里念叨的那句我要跟你离婚也一声比一声高,直到声嘶力竭。男人只要骑到她的身上,她休想能翻身起来,她意识到那是人鬼同心合力,不是男人一个人的力量,她有时甚至能听到那女鬼的偷笑声。
她身上的血迹疤痕,瘀青肿印好了再起,起了再好。白天,她看到的男人半鬼半人,她帮他洗脸洗头,剪指甲,尽量做他爱吃的饭。她想用温暖溶化他的心,把他从女鬼的身边拉回来。她盼望天早亮,永远无黑夜。
晚上,她以泪洗面,胆颤心惊。她看到的男人鬼不像鬼,人不像人,目睹人鬼相恋,她是第三者。承受人鬼欺她,她才是受害者。她不敢跟他说话,不敢跟他靠近,整夜泡在泪里,犹如被魔鬼似的男人,风流成性的女鬼联合起来,将她抛向深渊,令她痛苦到窒息,让她绝望。她怕天黑。
于得福每天快到黄昏时用架子车把兄弟拉到野河桥边,央村里帮忙的人看管好于得水,他上校场山烧纸敲锣叫魂,野河边的鬼火除了下雨,从未断过。齐凤莲也想跟去,于得福不让她去,说梁老爷子叮咛过他,千万不能让她到燎火现场,怕她被女鬼所伤。
她恨死了那女鬼。女鬼搅乱了她的生活,踢倒了她的日子,霸占了她的男人,但她对女鬼无可奈何,摸不着,抓不住,打不上。骂了白骂,咒了没用,令她抓狂,令她绝望。
她白天不出工有时间,到梁老爷子家,把她从娘家回来后的遭遇给老两口哭诉了一遍。梁奶奶抚摸着她身上的新疤旧痕,陪着她掉泪。梁老爷子听罢她的哭诉,边搕烟锅边思索了片刻,说,听你这么一说,那女鬼难道不是外来的?也就是说,那鬼不是校场山乱坟堆里的,因为若是从外面来的鬼,它缠害人久了,也会腻烦,总会回去,或者另找他人。这也好比人,若生性风流,好上一个,新鲜劲过了,又会猎取别人。老人家装上一烟锅烟丝,自言自语,这就怪了,难道这鬼就在附近,或是村里?
沉吟半会,搕掉烟灰,对齐凤莲说,得水媳妇,你回去吧,继续忍着。看来这鬼要跟你男人做长久夫妻,不然不会教唆你男人跟你离婚。听你这么一说,这鬼怕是不放过你男人了。人鬼相恋,感情深了。不过还好,它既不伤害你,也不祸害乡邻,更不想把得水吸干榨尽,它要跟得水长期过呢!
齐凤莲一听,眼泪又掉下来,问梁爷爷,这可怎么办啊?
你也不要太绝望,鬼总有现形的时侯,不是不现,时辰未到,时辰一到,逃脱不了。回去告诉你大伯哥,从明天开始,再不要到校场山叫魂了,只在野河边燎火。棺材板不够,我给队长说一声,发动大家满山遍野,到校场山,玉皇地寻找,野河边的火燎不能断。
齐凤莲哽咽着连连点头,再三言谢。
临走,梁老爷子又说,至于那女鬼的来历,容我慢慢细想,我们村早些年有哪些寃妇恨女早死,葬在哪,我怕一时半会想不起来。你先回去吧,记住我的话,忍为先,鬼迟早要现形。
齐凤莲旧愁未除,又漆新愁。
从第二天开始,梁老爷子先找队长,队长答应发动社员们帮忙寻找棺材板。后去大队,给大队书记详细说了于家前前后后的事。书记说老人家您先回去,若是纯家庭暴力纠纷还好办,中间掺合上鬼就难办了,我们抽空去调查一下再说。再到公社,公社书记没听他说完,让他找妇联主任,妇联主任倒是耐心地听他讲完,表情似信非信,不过答应他一定把这件事反映给县妇联。
过了几天,大队来了民兵连长、治保主任、公社来了妇女主任,还有县上的一名女干部,到于得水家,问这问那,都是于得福和齐凤莲回答,于得水一言不发,表情漠然,好像此事与他无关。一众人屋前屋后,院里院外,细细观察了一遍,走了。
很快,这件事似长了翅膀,传遍了四乡八邻,远近村社。
梁老爷子心想,鬼总归是鬼,怕人更怕官府。经过官府这么一问一查,它势必会有所收敛吧。
雨越下越大,院里的水泡犹如沸腾的开水,上下翻滚。屋檐上的水帘变成粗粗的水柱,夹杂着泥土,宛如无数根水管往院里喷着水柱,成弧形,啪啪嗒嗒落入院子当中,把积水溅开,砸出坑来。积水变成黄白色,迈出院门门槛。门槛下的出水洞口已被泥浆堵死。
要是不下雨,这会应该要出发去燎火叫魂吧。齐凤莲望着院里越积越多的雨水,心想。
她有种预感,今晚她又将要面临人鬼联合的折磨。因为她清楚,男人跟那可恶的女鬼已经好几天没干那事了,况且今晚男人没去燎火。
十一
雨还在下,天黑得早。院里的积水越来越多,快迈过屋子门槛了。齐凤莲找把铲子,披块塑料,把院门槛下出水洞里的淤泥清理掉,雨水很快形成一个旋窝,院里的水慢慢往下降,大小不一的水泡排着队往院门口挤。她怕晚上雨越下越大,出水洞再被堵塞,没关院门,回屋做饭。
揭开面柜,齐凤莲的心里一紧。面眼看又没了。男人鬼不像鬼,人不像人后,逐渐不出工劳动,自己从娘家回来后,也不出工,在家照顾男人。两人都不出工,意味着年底没有工分。没有工分,明年可怎么过啊。虽是秋天,家里刚分来新粮,可那是两人明年全年的口粮。前阵子大伯哥帮她往外卖掉了一部分,用以买五色纸和烧纸,还有日常的油盐酱醋,说先给得水燎火治病要紧。她清楚大伯哥的苦心,大嫂也不是特贤良的女人,对大伯哥经常垫钱给兄弟买烧纸,照顾兄弟的一些日常费用,两口子常吵架。往掉卖口粮也是实在无法,迫不得已。齐凤莲为此觉得心里有愧。队长也常照顾她,让出纳隔三差五给她借点钱,她也只能心存感激。
齐凤莲美目失辉,愁怅挂眉,看着面柜发呆。家里剩余的粮食,怕是连年也过不去。这年头,家家生活差不多,那点口粮吃完,向谁借去,谁家有余粮?
她想起队长曾说过的话,齐凤莲你不要愁,有困难队里帮你解决,得水治病最要紧。只要得水的病好了,你们两口子还年轻,还没娃,负担轻,借队里的钱粮不愁还不上。想一想,队长的话没错。
每天燎火叫魂的烧纸,对一个再无其它收入的小家庭,确是一笔不少的费用。这还不算每次请村里的人帮忙后抽的那些烟,那可都是大伯哥的。
这可恶的鬼,吸男人精,喝男人血,刮男人骨的鬼,拆散人家幸福家庭的鬼,你缠害我男人还没缠害够哇,你要缠到何时啊?你把我家得水放过吧,求求你,只要你放过我男人,我每天给你烧香磕头。
齐凤莲一边揉面,一边思绪乱飞。
饭罢,恼人的雨小了点,屋檐上的落水声令人心烦。两个人在书房炕上呆坐着,也不开灯,谁也无话。男人自打被鬼缠上后就很少跟她说话,她不知苦口婆心劝说了多少次,流了多少泪,却拆散不了人鬼相恋。她觉得男人常念叨的我不要你了,我要跟你离婚并非男人本意,是那风流女鬼在作怪。她相信男人是由不得自己。不过男人在白天念叨时犹可,晚上骑在她身上说那句话时,表情狰狞,咬牙切齿,眼冒凶光,每次都让她觉得男人是真的不要她了。
她在痛苦中挣扎,有时真想放弃这个家,离他而去。每次这个念头冒出来时,梁老爷子的话在耳边萦绕,忍住,再忍忍,鬼迟早会现形。
可是,要忍到何时?
男人像个死人一样在靠窗的炕边打坐着,黑暗中她看不清男人脸上的表情。她心有余悸,发着抖,在炕的另一边,扯开被子,不敢脱衣,蒙上头,脑海中突然闪出白天在野河边洗衣服时,葵花朵上的那只蜜蜂。翻个身侧着,眼一闭,那只蜜蜂又在眼前。刚有点睡意,听到男人把灯拉开,脱衣睡下,把灯绳又一拉,悄无声息了。
窗外,雨声在明显减弱。那只小蜜蜂该早都回家了吧?
困意上来,刚要睡着,她隐约听到院里有轻微的响动,想起院门没关,欲起来去关,又一想开着就开着吧,管他谁进来,谁出去,院里也没啥丢的。对那些听窗根上了瘾的,那两扇又破又旧的木门,关与不关一样。
不一会,她听到男人跟女鬼亲热的响动。她又一次听到了女鬼那清脆的低低的笑声。她实在不想再看男人跟鬼干那事的丑恶一幕,刚翻个身,男人却精赤着跟木乃伊似的身子,掀起她的被子,把她扳平,骑在她身上。她觉得男人的胯下冰凉,双手没有温度,只有用牙咬她时,她的皮肤上除了疼还能感觉到几丝热气。随着女鬼的偷笑声,她觉得骑在她身上的男人没有平时那么沉重,但她不敢贸然翻身而起。她不怕于得水但怕女鬼。
男人在她身上越掐越狠,越拧越紧,拿锥子的那手被她使劲攥住,没扎上几下。她疼急了,翻身而起,推下身上的男人,一蹦子跳下炕,冲到门边,拉开门几步跑进西厢房,手搭在胸前喘气。
男人却没追上来,她听到书房门“咣”的一声,再无动静。
齐凤莲喘了阵气,既没哭,也没嚎。她的泪已流尽,心已死了。
她刚要把厢房门关上,门里却闪进一个人来,把她拦腰抱住。她一愣神,那人把她抱得紧紧的,往炕上拖。她从那人闪进门来时随身带进来的雨腥味的寒气,紧抱她的双手上的暖热,贴着她后背的胸脯上的滚烫,嘴里呼出的粗气,还有咚咚的心跳声中,她觉察到不是她男人。刚惊呼一声,那人一只手把她的嘴捂住。她从那手上闻到了烟味。从那人边把她往炕上抱,边用嘴在她的脖子耳后乱亲乱啃时,她已清楚那人是谁了。
刚欲挣扎反抗,脑海里闪出于得水跟女鬼干那事的情景,心念一动,你于得水天天晚上搂着看不见摸不着的女鬼风流,对我不闻不问,视若无人,哪管过我的感受。你人鬼风流也罢,还合起来整我,逼着跟我离婚。逼我离婚也就罢了,还非要把我逼到一个炕上,当着我的面干那丑事,羞辱我,还要拧我咬我扎我掐我。你不要我,与鬼乱搞,我就不能跟别人干那事?再一想,自那活鬼跟死鬼纠缠在一起,半年多了,自己没跟男人干过那事,心念至此,绷紧的身子慢慢软下来,被那人抱上炕来,扯开被子,盖在她身上,再下炕把门从里面扣好,上炕跪在她身旁,手抖着,喘着粗气,给她解衣宽带。
黑暗中,她脸红如花,微闭双眼,眼角滚下几滴晶莹的泪来,任由那人摆布。
十二
齐凤莲还是没忍住,跟于得水把婚离了。
她该忍的没忍住,不该忍的也没忍住。铁了心,坚决不跟于得水往下过了。她好似被人灌了迷混汤,内心深处却是清醒的。她期望逃离开这个鬼窝巢,但并不想放弃这个小村庄。她的路还很长。
那个雨夜,她强忍着那人口中的烟草味和说不出来的臭气,接受了久违了的雨露,生理上得到了愉悦。后来那人又偷过她几回,她也半推半就依从了。虽然每次她都很受用,但毕竟是暗夜里的偷腥。她觉得连偷情都算不上,她跟那人无法产生感情。那人垂涎她的漂亮年轻,柔嫩的腰肢,丰乳肥臀。从她刚嫁到于家庄,她就从死盯着看她的那双目光中,感受到了那人对她色迷迷,痴呆呆,馋兮兮的贼心淫心。她心里明镜似的,村里有这种贼心的男人不止那一个,除了平时有事没事爱到她家串门的,串门不是奔着于得水人缘有多好,都是奔着她来的。还有平日里在她面前拿话挑逗的,动手动脚的,甚至有听起来像开玩笑,问她于得水那女人样在那方面行不行啊,后劲足不足啊,满足得了她呀,实际来试探她,撩拨她的,只是看到她和于得水很恩爱,她行为举止端正,无缝可钻,苍蝇叮不上无缝的蛋。于得福祖上虽是外来人,但他在队里人缘不错,那些人也忌惮几分。她图的是那人常在一些生活细节上对她的照顾,虽然年纪被于得水大但身强力壮,能给她身体上的愉悦,尽管这种愉悦是短晢的,仓促的,偷偷摸摸的,就像道士吃了狗卵子,见不得人,但她正年轻,也需要这种愉悦。
她虽然不识字,但心里明亮。她觉得再不能这样下去。再这样下去,她跟于得水跟鬼混没啥两样。会毁了她一生。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那人在她身上得到满足,万一走漏了风声,那些惦记她的男人们哪个会放过她?估计半夜会在她门前打架,争风吃醋。除非她不顾名声,自甘堕落。她清楚自己的处境,于得水病成那样,那些人迟早会乘虚而入。她一个弱女子,拿什么来保护自己?
齐凤莲奇怪的是,那人夜深人静来偷她时,于得水为何无察觉,按说他身边睡着个鬼,鬼眼啥看不见,看见为何不告诉于得水?她从于得水无视她的存在,照常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整天睡了坐,坐了睡中,丝毫没看出异样。
这让她陷入悲伤和痛苦中不能自拨,她觉得于得水在折磨她时念叨的那些话是真的,他不要她了,连正眼也不多看她一下,他的心里只有那女鬼,没有她了。
她心存的对于得水的喜爱在一点一点减少,对于得水人鬼不分,三分像人,六分像鬼,一分像女人的丑样,越来越无法忍受,越来越伤心、失望,对以后的日子也越没有希望。
她觉得以后的日子就像天上的黑云,夹裹着更深重的暗,向她压下来。从头顶,逼近胸口,直到她的膝盖,最后潜到野河水影里去了。
她嘴角泛起一抹苦苦的笑,压下心头所有烦恼、痛苦而又落英一样纷繁的念头,作出选择。
她不甘心,她要挣扎,她要掌握自己的命运。她要脱离这人鬼造成的苦海,去寻找自己的幸福。
梁老爷子的话常在耳边回响,但她不想再忍,她把自己豁出去了。
但她唯一没想到的是,世上本无鬼。自男人得病以来,原来不让她在书房炕上一块睡,她无法亲眼目睹人鬼干那事的情形,可后来她从娘家回来后,男人同意她睡在一个炕上,她应该静下心来,细心留意男人做那事的举动。她清楚地看见男人胯下无人也无鬼,分明是一个人在做着那些动作,她应多想想是为什么,可她满脑子都是鬼,让鬼在她心里占了上风,没有往男人得了病这方面去深想。
她作出的决定,实际上是给鬼做了让步。她忘了从娘家回来时的初心,没有跟鬼斗争到底。她输给了鬼。
她先到于得福家,说了要离婚的事,于得福手中的筷子掉落地上,头中“嗡”的一声,嘴里问着劝着,心里想着这一天终于来了。他想到了自己那苦命短命的父母,眼泪掉到了碗里。齐凤莲走后,他不怨她,自己的兄弟不争气,遇谁也不受这份罪。
齐凤莲跟梁老爷子老两口哭着说了自己的想法,老人沉吟半会,羊骨头烟锅里的烟也不点,说,娃,你实在不想忍,那也没法子。想必你也忍得很苦。于家庄人对不起你啊。
梁奶奶拉着齐凤莲的手,陪她掉泪,她实在舍不得这么好的媳妇儿离开于家庄,心里只恨自己再没个儿子。
梁老爷子点着烟丝问,你离婚后有何打算?
齐凤莲说,我想回窑街。
噢,老人点点头,沉默了一会说,我一直在想,这个鬼是从哪里来的。我把我们村和附近村子里能想起来的一些年轻早死的女人过滤了一遍,可人家有坟园,清明和七月十五有人扫墓上坟,都有主啊。你家得水遇上的这个女鬼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真让人费解。
齐凤莲临出梁爷门时,老人说,好娃娃,离就离吧,你梁爷再不劝你,不过你记住,那鬼迟早会现形。齐凤莲含泪点头。
队里要开批斗会,地富反坏右到齐了,有人建议于得水也应该挨斗,理由是他跟鬼混,虐待齐凤莲,用棺材板燎火,宣扬鬼神迷信,尤其吴大龅牙和几个积极分子,嚷嚷的最凶,队长不同意,说于得水跟鬼混谁亲眼看见了?那鬼是啥样?谁能说的清?至于棺材板燎火,那也是一种没办法的办法,不见得就是宣扬鬼神迷信。
队长的这些话,齐凤莲听着感动,却没深想,反倒觉着更加羞耻,在会场低头掉泪。
她顾不上羞,到大队、公社哭诉,让公家派人捉鬼,要不就判她离婚。那时的离婚不像现在,比较麻烦。可大队公社的人都说这世上哪有鬼,你说的这种鬼事不好管,让她找县妇联。
县妇联接待她的是个高个、眼睛有点斜的女人。同是女人,她没有隐瞒任何细节,也不拐弯抹角,详细地哭诉她的遭遇和离婚的理由。斜眼女人听她说到人鬼合欢时,把椅子往她跟前挪了挪,瞪大斜眼,使那双斜眼有点斜中带圆的意思,要她反复说了几遍,还让她越细说越好。听她哭诉完,斜眼女人喝了几口水,在椅子上扭动了几下肥胖得能把椅子面全盖住的屁股,把左腿搭在右腿上,太肥,滑下来,又把右腿搭在左腿上,还是太肥,滑下来,干脆两腿一张一合,一合一张,出气有点粗沉地说,你说你男人跟鬼胡搞,见不得你,虐待你,仅凭你口说无凭,我们怎能信你。
齐凤莲撸起袖子,再挽起裤子,因在同性面前,又解开胸前扣子,让斜眼女人看那些青瘀肿块,斜眼女人瞟了一下那些伤痕说,遇到个变态男人,哪能没点伤?
齐凤莲气得大哭,斜眼女人翻着斜眼,边把她往门外推送,边说行了行了,你说的这些实在无法取证,我们总不能跟你去睡到你男人旁,或是蹲在你家窗户下,看你听你男人怎样跟鬼干那事,你男人跟鬼怎么合起来欺负你吧?
大队书记经不住齐凤莲三天两头死缠烂闹,吩咐文书给她开了证明。于得福把于得水拉在架子车里,一路含着泪,和梁老爷子陪着齐凤莲,到公社民政处,办了离婚手续。
齐凤莲的哥哥来接她时,齐凤莲肩上挎个红布包,眼晴红肿。昨夜里她抱着于得水痛哭了半夜,那鬼好像没在炕上。于得水任她哭,任她劝,任她骂,面无表情,一双女人眼半睁半闭,干裂的薄唇紧抿,不说一句话。
齐凤莲伤心绝望透了,她多想听到于得水说句不要离开我,或是不要走,哪怕睁眼看她两眼,露点笑意,她也许会改变主意。
村里那天没外出的,凡在家的村民都来送她,村口黑压压一片。喜爱她的,不喜爱她的,对脾气的,不对脾气的,还有惦记她的,惋惜声不断。有人流泪,有人叹息,有人仍在劝说,还有人抱着她痛哭,更有人捶胸顿足。
齐凤莲更是哭成泪人儿,突然,她把包袱儿扔给哥哥,扑地一跪,向众人磕了三个响头,额前的头发上沾些土渣草皮,一贯好听的声音中带着哭腔,哽咽着说梁爷爷梁奶奶,爷爷奶奶们,大叔大婶们,大哥大嫂们,长辈们,姐妹们,齐凤莲对不起你们,没有跟得水白头到老,半途而离,请你们原谅。我从外地嫁到这里,人生地不熟,快三年了,全凭你们的照顾啊!我齐凤莲忘不了这里,忘不了你们啊!我从心里谢谢你们!
言罢,好看的眼晴里噙满热泪,望了于得福两口子一眼,再望望梁老爷子老两口一眼,目光在人群中快速地扫一眼,但那人不在人群中。站起身,拍拍膝盖上的土,从哥哥手里接过红包袱,哭着往野河桥走了。
到野河桥边,她停下来望着给于得水燎病堆积下的那堆破棺材木灰,发了会呆,又站在桥上,低头盯住河水,让热泪直接掉到河水里。哥哥催她快走,她抬头,目光越过树梢,在福字山,山顶的云上停了半会,回过头,眺望了一会于家庄和庄前的田野。一群麻雀一会落在河边的地里,一会飞起来落到河边的树上,放肆地叽叽喳喳。在这种聒噪的声音里,落寞愁怅的齐凤莲渐渐远去。
她的裤腿上,布鞋上沾了很多于家庄的枯草碎屑,她觉得自已十分苍凉。她想她的好日子过完了,以后的日子,也许是多出来的未知岁月。能不能再回到这个她热爱的村子,她不敢深想。她相信世上的一些事情人算不如天算。
十三
秋渐渐深了,田野越来越荒凉。花期已逝,草木枯黄萎顿。虽然曾经青春过,繁盛过,即使在秋天渐冷渐寂中也曾经葳蕤妍丽过,却逃不过隐退到时间深处。
齐家庄的人们对齐凤莲离去的惋惜,随着秋风紧吹,渐渐淡了。
于得福仍旧坚持照顾兄弟。交待老婆每天给端去三顿饭,隔三差五给洗洗被褥衣服,打扫下屋子。他每天仍坚持拉着弟弟到野河边燎火。
每天黄昏后,那缕冒着怪味,青中带黑的烟,忽黄忽蓝,忽红忽绿的棺材板火苗,随着于得福的锣声和叫魂声,准时升起。
在涛涛的野河水旁,锣声似乎有点暗哑,长一声短一声的叫魂声透着凄凉,却在刚黑下来的夜空中,穿过田野,越过树梢,穿透土墙,一下一下叩击着野河两岸村民们的心底深处。
于得水对齐凤莲的离去无动于衷,仍旧半人半鬼,气色不好不坏,跟那女鬼过着别人无法理解的日子。
人们因时间久了,似乎在内心里已认可这人间鬼遇,人鬼相恋。
这期间,村里有了丧事,队长久病在炕的婆娘咽了气,村民们出钱的出钱,出力的出力,在不是太多的悲哀气氛中热情地帮队长把丧事办了。没过几天,吴大龅牙被队长安排到花草滩修建畜牧站去了。
在一个很平常的中午,于得福的婆娘大呼小叫一阵后,人们看到了于得水虽冰凉但不僵硬木乃伊样的赤裸的身子,身子的胯下一滩已干巴了的液体,像是刷上的一层白面搅的浆糊。炕沿前靠墙的破桌上一碗小米甜饭还有些微热,显然是于得福老婆给小叔子送来的午饭。自从齐凤莲离婚走后,于得水的三顿饭都是嫂子给端送。
人们看着死去的干柴棍一样的于得水,又可怜又同情,甚至有些可憎,议论纷纷,最后大多数认为这活鬼被死鬼缠害死了,尤其梁老爷子说那女鬼终于把于得水这可怜娃的血抽干了,精吸完了,恐怕连骨髓都榨尽了,可怜啊!不过这样也好,以后就安闲了。
于得福抱着兄弟精赤赤的身子放声痛哭,哭一阵盯着褥子上的那片浆糊样的东西,心里一闪,兄弟自从在野河边燎火驱鬼后明显有了好转,却为何如梁爷所说突然就脱精而亡呢?用手抠了抠那片浆糊,越发觉得像白面浆糊,再用手摸摸兄弟的鼻孔,感觉到一丝几乎感觉不到的气息,心里一热,大叫一声,人还没死!
于得水从死神手里挣脱回来,气若游丝,俊目紧闭。众人从惊喜中回过神来,没有人再注意那片白色浆糊。于得福却心里紧一阵,酸一阵,涩一阵,再痛一阵,那片白色浆糊在脑袋里挥之不去,联想到弟媳坚持离婚而去,平时吹进耳朵的一些风言风雨,心里再怕一阵,难道?……这村里有了活鬼?代替死鬼想要弟弟的命?他又一次想起了梁老爷子的那句“脱精而亡”,以他老人家的眼光和阅历,难道看不出那滩精液不是真的?弟弟被风流女鬼缠害多日,女鬼久生厌意,使法子使弟弟狂欢纵欲,虚弱的身子收不住阳关,精泄不止,命悬一线,这也合情合理,没有人怀疑,但那片精液分明是假的啊!越想越怕,心里又发起抖来。他明白他是村里的外来户,没有真凭实据,这些疑问只能装在心底,千万不敢向任何人透露,包括老婆。他实在想不清楚弟弟是遭受了怎样的折磨而差点命丧黄泉,浑身上下却无一点伤痕。更想不通是谁这么恶毒要弟弟的命?把弟弟的命要了,这个人能得到啥好处?图的啥?他很快地把村里跟弟弟多少有点过节的人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摇了摇头,为些平常的鸡毛蒜皮小事来谋害弟弟,没有人这么傻吧?那么,弟弟死了,谁会得到好处呢?要是图谋漂亮的弟媳,弟媳已离婚而去。究竟谁想置弟弟死而后快呢?他想的头疼欲裂,实在理不出头绪。从此,一块心病落在了心底,常折磨的他头冒虚汗,夜半惊醒。
为了弟弟再不发生这样的“脱精而亡”,他跟老婆商量把弟弟接到自己家里,遭到了强烈的反对,无奈,只好叮嘱老婆勤些去弟弟家照看,自己也只要有空,就去陪着弟弟坐一会。
秋后无大雨,可那天上午,福字山黑云压顶,大风催着云,翻卷滚腾。闪电击打着原野大地,山峦岭峰。随着振耳欲聋的雷声,天空好似被炸裂了,或是炸开了口子,天上的水倾泼下来,于家庄被暴雨激起的水雾包围,似隐似现。
暴雨下了近一个小时,山洪裹挟着泥土柴草,石块羊粪,似混黄的山头,瞬间向村子,田野,汹涌地压下来。
于家庄在山坡上,村后有条防洪沟,正对着一个大山口。那铺天盖地的洪峰从山口里面奔突着,遇山梁不绕,遇山沟不进,好似跳过村后的那条深深的防洪沟,突窜过村子中间的街道,奔向村前的田野,虽很快蔓延,但却冲出一条直直的,又宽又深的,河床一样的沟,跳进野河,砸起大浪,野河水很快混浊不清。村前到野河全是收割后的田地,洪水过后却是满眼的泥土柴草粪沫,还有在阳光下泛着白光的鹅卵石。
于家庄家家进水,院里的水冲进屋里,快到炕沿。一些老旧破屋,裂缝的裂缝,倒塌的倒塌,东一处西一处的残墙断垣。
人们自顾自救,把屋里的黄水往院里清除,再把院里的沙石泥土往外清理。
于得福和老婆忙着清理完自家的屋里屋外,到兄弟家,院门大开着,院里的黄水还汪着,水上面浮着一层草根粪沫,散发着一股泥土腥味。
推开书房门,地上无水,却有泥土沙石,明显是进过水。于得福定睛细看,墙根的破三屉桌下,塌陷下去,显出一个坑,坑里有些泥水,泥水中间有个小小的旋窝,还在慢慢往下吞着泥水。原来屋里的水全从这个坑里渗漏了。他有点奇怪,却没细想,跟老婆忙着清理院里的积水。
事后梁老爷子捊着花白胡须对于得福说,深秋了,那天的那场暴雨雷声可不多见,透着奇怪。
洪水过后,野河有的地方挪了位置,有的地方本是弯却直了,有的地方原来是直的却成湾了。有的地方越宽了,有的地方越深了。河床上全是大小鹅卵石,倒下的树,树上缠绕着草根树枝。
野河桥不见了。
于得福跟大家忙着帮村里倒塌了房子的那些人家抢搬东西,直到第二天早晨,才跟一些村民们跑到野河边,野河桥连桥墩都找不见,河边那块给于得水燎火治病的空地也不见了,变成了河床。洪水过后的河水显得苍白,好似流淌的有气无力,失去了往日那种平静中透着的勃勃活力。
于得福望着河水发呆,猛然间,他想起了兄弟书房屋中墙根的那个坑,应该抽空清理掉里面的淤泥,填上新土才对。
吃过中午饭后,他跟老婆清理那坑中的淤泥,把那破三屉桌挪到炕边,他往手推车里装泥,老婆往外推。于得水坐在炕沿上,旁边是吃过饭的空碗。他眼中的目光跟昨天一样,盯着哥哥一锨一锨从坑里往外挖泥,脸上的表情似乎跟没有表情一样。
于得福老婆推着一推车稀泥土刚出院门,碰见队里出纳从院门前经过,出纳随口问一句,还没弄完啊?女人说院里的昨天就弄完了,今天清理屋里的。
屋里的?屋里有这么多泥?出纳话没落地,脚迈进了院里,进屋一看,脸上略显惊疑,黄牙龇了龇,看了炕沿上坐着的于得水一眼,黄牙又龇了龇,尿泡样浮肿的眼中微微闪过一丝惊诧,出门找把铁锨,说声得福你抽根烟歇一会,我来挖。
于得福递给出纳一根烟,说老张你说怪不怪,这屋里咋有这么个水洞,把一屋子水吸走?
出纳边挖稀泥边说,你先抽,我等会抽。挖出来的泥于得福老婆往外推不及,在地上堆成一堆。
能把一地的水吸走,地下肯定是空的。出纳又说。
我也这么想。于得福说。
于得福老婆推着空推车进来,
进屋刚要倒点水喝,却看见挖泥的两人,坐在坑边,低头望着坑里,泥塑一般,一动不动。
她心想这两人挖出什么来了,紧凑到泥坑边,从两个人的中间,往下一看,啊呀,我的妈呀!一屁股跌坐在挖出来的土堆上。
十四
梁老爷子吃罢午饭,靠在炕上叠成方块的被子上,迷糊了一会,刚醒来,往羊骨头烟锅里装烟丝,于得福慌里慌张进来,说梁爷了不得了。
梁爷停下欲要点着的蜡烛,还没来得及问,兄弟家书房地下挖出来了个棺材,于得福又说。
梁爷梁奶奶齐声“啊”了一声,下炕穿鞋,跟于得福急匆匆往于得水家走。
于得水家书房已挤满了人,正是中午,消息传的快。梁老爷子分开叽叽喳喳的人群,凑到坑前,往下一看,坑里的泥土中显出着洗脸盆大小的一块棺材盖,好似腐朽的不是很严重,褪了颜色的红漆清晰可见,上面还有些模糊不清的花纹。
老爷子抬起头来,满是皱纹的脸上没有显出跟众人一样的惊讶,说,你终于现形了,害得这家好苦哇,可怜了齐凤莲那媳妇啊!众人还没细想,老爷子为何只说可怜了齐凤莲,却不说于得水可怜,就被老爷子劝说着赶出门来。
梁老爷子把众人赶出门来,看了炕上的于得水一眼,出来,关上门,转身对大家说,我一直苦苦寻思得水遇上的这鬼是从哪里来的,没想到他家就是鬼的家。从齐凤莲给我哭诉的细枝末叶中,我思谋着这鬼要跟得水做长久夫妻,所以怂恿让得水虐待折磨齐凤莲,可惜了凤莲那好媳妇啊。老爷子捋了捋胡须,揉揉眼睛,喉咙里撕扯着咳嗽一阵,接着说,哪有人鬼做长久夫妻的?我总觉着这鬼迟早要现形,却没想到鬼家就在这屋里。真该感谢昨天的那场暴雨啊!
我想起来了,这个地方很早以前有几座无主坟堆,后来不知怎么就不见了,再后来,为了腾出地种粮,村子规划到这山坡上,把这块地分给了于家老二。村里另一位老人说。
梁老爷子点点头,说你怎不早说。那老人刚欲再说,梁老爷子接着说,合该这场大雨让它现了形,我早说过,不是它不现形,是时候没到。好啦,队长也在,我看你就不要安排大家出工了,大家人多,就帮着这家料理鬼事吧。队长脸无表情地点头同意。
老爷子德高望重,谁也听他的。队长,你安排男人们把坑往大里挖,把里面的泥呀水呀土呀清理干净,让棺材完整的显出来。妇女们往外转运泥土。得福,你进趟城,多买些五色纸和烧纸,再买些火油。快去,速去速回,务必在大家把坑里的泥土清理完之前赶回来。
梁老爷子俨然是队长,下达完命令后,找个凳子,坐在书房门前抽老烟。
村里人全挤在于得水家不大的院子里。这种情景在这快一年中出现过好几次。
午后的秋日,虽不似夏天那么毒辣,空气中仍有暴雨过后的土腥味,却凉爽中带着些躁热。
人多出活,书房地已成一个大坑,那具棺材在后墙稍前些,完整地显露出来。红漆尚未褪尽,一些描画而成的花朵枝叶在泥浆中隐约可见。透着一股坟墓的腐臭气味,使人觉得阴森恐惧,后背上不由得升起阵阵凉意。
于得福把烧纸也买回来了。他是骑着村里人借给的破自行车,回来时中途链子偏又断了,推着自行车小跑回来的。把纸交给梁老爷子,进屋看到完整的棺材,心里一抖,脚下发软,上炕坐到兄弟的身边,不敢下来。
梁老爷子清清嗓子,高声说,大家安静,安静。虽然不知道这棺材里是男是女,是老是小,但死者为大。既然在得水家被发现,得水被鬼缠身,两者之间必有或多或少的内在联系。按说人鬼相恋同床,打死也不能相信,可这段时间大家听也听了,看也看了,事实摆在那儿,跟大家想象的一样。鬼白天怕阳光,躲在它的家中,晚上出来跟得水缠绵。同在一个屋里,不用进进出出。它倒是方便,可害苦了齐凤莲那女娃。说到这里,老爷子目光深沉地在人群中扫了一眼,队长底头抽烟,好似陷入深思,对老爷子的一番话没听见似的,木然发呆愣神。
大家都跪下吧,就跪在院里。死者为大,见者必敬。我们给死者烧纸通说祈祷吧!
梁老爷子见多识广,众人谁敢不听,齐刷刷面朝书房门跪下,个个脸上肃穆,心里惊悚,好似在参加一场神圣而又神秘的重大活动仪式。
老爷子跪在众人最前面,点燃一根白蜡,边一张一张引燃五色纸,边口中念念有词:无主的鬼魂啊,我们不知道你从哪里来,想到哪里去,但这里不是你久留的地方啊!我们理解你,你在你的家里,你也在人家的家里。你的阴宅被阳宅压着,使你翻不起身。也许你活着时欠下孽缘,找人来偿还。也许你是女鬼,我们就当你是女的吧。你看到这对小两口白天手拉手,有说有笑,晚上夜夜交欢,恩爱无比,惹你眼红,让你羡慕,出来缠害男的,但你毕竟是鬼,人鬼殊途啊。你不出这间屋,图了方便,可你缠害的人却受不了啊!你光图了你的痛快,缠着这家男人不放,可有些活鬼却想缠害欺负这家的女人啊!好好的一个家,已经被你拆散了。你今天现形,合该你气数尽了。我们知道你是善良之家的鬼,不乱伤乱害别人,但你缠上一人,全村不宁啊……
说到后来,语速越快,微闭双眼,忘了烧纸,双手合十,花白胡须随着嘴唇抖动的越来越快,说的啥,众人听不明白,也许只有他自己清楚。
众人听着梁老爷子的念叨,脸上表情肃敬沉重,都不吭声。
烧纸烧完,梁老爷子扶着膝盖站起来,转过身,看着黑压压满院跪着的乡民,心里一热,刚欲说话,从院门和院门上空,斜刺里刮进一阵风来,在众人头顶旋着,旋起刚烧下的一小堆纸灰,转几圈,升空而去。然后纷纷扬扬落下的黑色纸灰,落在院里跪着的人们身上,头上。
大家拍打着身上头上的纸灰,脸上尽显惊骇之色。梁老爷子心里嘀咕,难道刚才一番通说起了作用,那鬼乘风走了?
梁老爷子咳嗽几声,说,大家起来吧。队长,你派人去把村里的大绳拿来,找几根杠子,我们把这棺材抬到后山埋了。
不能埋。前面说过这里原来有坟堆的那位老人说。埋了万一它又回来咋办?再缠上人咋办?
梁老爷子一听觉得有理,自已也有这顾虑,大声问得福你买纸时买上火油没?买上了,于得福在屋里炕上答。那就这样吧,把它抬到野河边烧掉。众人无啥异议,分头行动。
不一会,绳索杠棒到了,老爷子指挥几个年轻力壮手脚麻利的,在棺材上密密地绳挨绳缠绕上,捆上木杠,轻轻地抬起,生怕腐朽的棺材板散了架,出了院门,出了村子,快速地向野河奔去。
村子里男女老少,跟在后面,长长的队伍,要是有些披麻戴孝的和拉长的哭声,极像谁家在出殡。
于得福搀扶着弟弟,走在最后面。
野河边,于得水燎火的那块空地已被昨日的洪水冲走。找了块平坦些的河床,棺材在鹅卵石上,在下午的阳光斜照下,显得突兀,显得苍凉,更显得似乎有点巧合,好像是被洪水不知从哪里漂下来,搁浅在这里。
棺材上被泼上火油,点燃后先是小而又小的蓝色火苗,慢慢往上窜着,后嘭的一声,腾起火焰,一股乌黑的浓烟升向天空,空气中飘着刺鼻的腐臭味,夹杂着火油气味。
火焰中响起噼噼啪啪的声音,仿佛隐隐约约还能听见女人轻轻的,低低的嘤嘤哭声。
燃烧的棺材里如泣如诉的幽幽哭声,吴大龅牙那天刚好从花草滩回来置办副业队的伙食,在人群中听得最真切,他觉得那低轻的哭声,极像春天校场山上给他土疙瘩包子的女鬼,在他耳边吹拂过的那声“嗯,”那声让他心跳加快,身酥腿软,难以忘怀的“嗯”。他仿佛觉得那哭声就在耳边轻拂,不由得摸了摸耳朵,头顶的皮毛又炸起来。
那堆火,烧到太阳落山才灭,可那烟,如缕如丝,第二天早晨还在河边轻轻地随风摆着。
野河水还没缓过劲来,在被洪水划出的新河道里,无声的哽咽着。
于得水像一滩泥,瘫在哥哥的怀里。于得福扯声要哭,梁老爷子说得福你别怕,他昏睡几天会醒过来的。
十五
天色微明,田野的树林缄默着。来不及隐去的半片月亮,挂在树梢那边的天空,像贴着一枚残花,淡淡的白,轻轻的光,薄薄的亮,仿佛能看透另一面。寒意穿透薄雾,侵袭着大地。几只麻雀,已在屋后的没有叶子的白杨树上,长一句短一句,反复地叽叽喳喳。树梢的枝条,在黎明的光影里颤动。
真冷啊,按说季节行到此处,一年便即将落下它厚重的帷幕。然而,对于新的季节,新的一年,新的生活,人们总归是有所向往的。
那个秋天的傍晚,野河边焚烧女鬼后,于得水在第三天早晨醒来,睁开好看的女人眼晴,哥哥布满血丝的眼里饱含着关切,嘴角微微一笑,嘴唇蠕动出你终于醒来了,叫醒炕另一头的老婆,让她快去叫梁老爷子来。
屋里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都想知道,于得水身上的鬼走了没有?屋里的棺材请出去了,女鬼也焚烧了,地上的大坑,也被村民们推来的新土填平了,但屋里是否还有鬼气,于得水是否脱离开那鬼,都得他醒来一问便知。
谁也没想到,醒来的于得水对大家所问一概不知,眼里全是迷惘。
得水,你是真的想不起来你跟女鬼风流这大半年,还是不好意思承认装糊涂?梁老爷子拿烟锅指着于得水问。
梁爷,我真不知道你们问的这些鬼呀神呀的。
有点无辜的俊眼,在人群中扫寻着,人们看出了坦荡,不是装的。大家听出来他的声音虽有气无力,像大病初愈,但确实是大家熟悉的娘娘腔。
哥,凤莲呢?
于得福叹气摇头,吴大龅牙白了他一眼,刚欲说话,梁奶奶先说了,傻瓜子,你还提凤莲,凤莲被你和那女鬼合起来欺负走了。边说边擦划着皱纹里的老泪。
啊?走了,走哪里了?于得水侧过身,肘着炕,近前的几个人帮忙,坐起来,眼里的疑问让大家一愣,觉得他一点一点不半人半鬼了,有点像人了。
她跟你离婚了,回了窑街了。吴大龅牙抢着说,话音中带着恶声恶气。
啊?一声“啊,”使大家觉得于得水这几个月来好似不在家,刚从外面回来似的。见他“啊”完,复又躺倒,两条泪珠儿从脸颊上滚到耳边,又觉得他十分可怜。
大家明显感觉到,于得水昏睡三天醒来后,恢复了人气,有了人味道。劝说,安慰,把他从春天到现在的鬼遭遇给他细说了一遍,听得他一会惊“啊”连连,一会摇头茫然不知。说到他跟女鬼干那事,大家在窗前偷听,他菜黄的脸上竟然泛出些微红,底下头害羞。说那女鬼的叫床声,谁学的也不像,吴大龅牙学说的还像那么回事。说他差点精尽而亡,他低头嘴里咕哝了一句,谁也没听清。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梁老爷子拿烟锅头指着大龅牙,边笑边咳嗽边说,你个瞎怂,快闭上你的臭嘴吧。
说到他虐待折磨齐凤莲,于得水又泪流不断,连说我不是人啊!我不是人啊!众人无不脸显惋惜之色。于得福更是喜忧参半,兄弟醒来,好似脱离了鬼缠,本应高兴,可说起齐凤莲,他心里也痛,多好的人啊!虽没给于家生个一男半女,但还年轻,那是迟早的事。可人家走了,到哪再找这么好的媳妇。兄弟把人家折磨成那样,人家不走才怪。怨就怨那个可恶的女鬼,把一个好好的家庭给拆散。兄弟虽说脱离了鬼缠,但他心里对那个“脱精而亡”的阴影一直不散。这件事早巳传到四乡八邻,我这个当哥的到哪给他再找一个媳妇呢?
于得福心里的愁,于得水知道真相后的痛和悔,村里人都明白,于得福心里的怕,却谁也不知道。齐凤莲走了,已是事实,谁也无可挽回。让于家兄弟俩和村里人欣慰的是,那风流女鬼也走了。
梁老爷子留了心,每天到于得水家,跟他说些闲话,问他,拿话套他,可于得水始终想不起跟鬼胡混的事,只是神思恍惚,泪眼汪汪,反复念叨他的凤莲多么多么好,我怎么会不要她了,我要去接她。有时突然冒出一句:队长,队长知道,老爷子一愣,随后渐渐失去耐心,不再问他。
村里人对于得水把春天至今的前事尽忘,没有一个想通。梁老爷子苦思冥想,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思忖,这孽障娃那段时间魂不在自己身上,所干的事八成是那鬼的意识,鬼一走,那段鬼事也许从他的脑袋里抽走,随鬼走了。
对一个乡村老人来说,梁老爷子虽然阅历丰富,也只能这么想。
在每逢村里开会前,或是在村口老树下,再或者在队部大院南墙根下,只要说起那场鬼事,梁老爷子总会拿羊骨头烟锅指着于得水连笑带骂,好你个孽娃,绳绳儿细处断。你身子弱还尽想好事,那鬼怎么不缠大龅牙?不缠你哥?不缠队长?不缠别人?单缠你?还不是你平常半阴不阳,像个女人,没有一点阳刚之气。这人世上的鬼也捡软的捏,幸亏那鬼还算有点良心,没有把你孽娃缠害死,比起这社会上,有的人遭遇的比鬼还恶的一些事,你个孽娃算是捡了条命。
老爷子话中的意思,大家都明白,在激荡变幻的年代里,有些人一夜之间变成了鬼,有的鬼变成了人,有时人鬼不分,有时鬼比人好,有时人比鬼坏。
乡下的人,活动范围小,低头不见抬头见,但总有人心里想着鬼事,做些不如鬼的事。
不过,于得水的身体却渐渐好起来,面色有了气色,能到村里村外走动。人们常见到他伫立在村口老柳树下,望着东南方向,默默地流泪。虽然他的目光显得有些懦弱,但一定跨水越山,看到了窑街。遇到谁也羞怯的一笑,低下头去,越发像个女人。
日子像野河水一样缓缓地流淌着。风中,常听到吴大龅牙秦腔不像秦腔,小曲不像小曲的荒腔走板:
于得水你放着如花娘子不睡,
非要夜夜里搂着个女鬼,
到头来美娇娘一去不回,
你守着个空房肠子不悔?
啊啊!呀呀!呀呀!啊啊!
恨不能再见到我心里的女中首魁!
逐渐,村里有了共识,于得水在他忘了的时日里,他做的一切并非他本意,不由得他自己,他是被那鬼控制着。
进入腊月,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村里于老六家的炕洞里,被人塞进去一包炸药。惊天动地的一声,虽没炸死人,却造成了一桩久破不了的悬案。村里人又陷入到惊慌、担忧,猜疑中。
从省城来了一位公安专家。走访调查时,队长向专家详细说了于得水的那场鬼遇。专家一边剥着他家煮熟的土豆皮,一边沉思了半会,表示也解释不了,不过明确告诉队长,世上根本无鬼,鬼在人的心里,心里无鬼则无鬼,心里有鬼就有鬼。答应队长回省城后,他请教一下医学方面的专家,也许能给出合理的答案。
十六
过完年,邮递员交给队长一封信,信里的内容,队长传播的大概意思是于得水得的是虚妄症,原因是太迷恋齐凤莲,房事过度,在虚幻中一个人干那事,也叫癔症。女鬼发出的叫床声和笑声,是他自己的声音,这和他说话像女人有关。他应该在刚得病时,找个老中医治疗才对,老中医里有懂这种病的。至于那具棺材,不过是巧合罢了。信里还说,在农村,得这种病的人不少,但都是不积极寻医治疗,而是迷信鬼神,错过最初也就是最佳治疗时间,不过,有的病人也会不治自愈,主要是心理方面的问题。信的最后,劝大家不要相信鬼神,在这个世界上,是人在主宰着一切。
至于那场“脱精而亡”差点要了于得水命的事,一字未提。
村里人似信非信,尤其梁老爷子,听后冷哼一声,那为啥请走棺材,焚火烧了,于得水的病就不治而好?
把一切都解释成巧合,村民们不信,但还是很巧合的发生了。在横扫牛鬼蛇神的洗礼中,表象的神啊鬼啊被扫除,一些人心里的鬼并未除去,或彻底除去。不过那件炕洞爆炸案没破,不断有公安局的人来调查取证,弄得人们心里惶惶,怕被人咬到自己,鬼事就没人事重要了。
那件爆炸案久悬不破,被冤枉了的人也放了出来,公家的人来村里的次数也越来越少,那场鬼事又被人们想起,村民们常问于得水,那死鬼用起来好吗,于得水恼也不是,羞也不是,也不争辩,俊脸红到耳根,低头不语,越像个女人。
在这种场合,吴大龅牙更是瞪着牛眼,骂于得水,你个愣怂,同时同地遇见的鬼,我怎么好好的?你那么漂亮的媳妇守不住,活生生被你气走,你枉活一场人,你不如死去吧。越骂越气越狠,就好像那齐凤莲是他的似的。
于得水常被骂得泪流满面,但他无力反驳。他清楚,他这一辈子算是完了,只怕从此直不起腰来,抬不起头来。他不记得跟鬼欢娱是怎样的一种情形,但他跟齐凤莲过了的那段日子,他铭记在心,一辈子不会忘记。
蓝天下,太阳躲在白云后,咧着嘴笑,泻下光来,拍打着大地、苍山、野河水、于家庄。
快春种前,于得水兄弟俩向队里请假,去了一趟窑街,但去时两人,回来时仍是一对。
秋天,队长一个人去了一趟窑街……
全文完
2017.3.16.三稿
孙志明,昵称红柳老松。甘肃金昌市人,甘肃省作协会员,中华精短小说会员,作品散见于《求是》、《陕西文学》、《甘肃经济日报》、《参花》、《精短小说》、《中国作家文学》、《乌兰山》、《今古传奇》、《速读》、《西风》、《金昌日报》等省市报刊杂志以及人民文学醒客,中国作家网,江山文学网,执手天涯文学网,盛京文学官网等文学网站平台。散文《我的窗下》被中华散文精粹收录并获一等奖。
作者:孙志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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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象征——《春鬼》在颠覆中的坍塌
——试评孙志明先生的小说《春鬼》
1
我始终认为,人与鬼之间的界限是模糊的。天堂与地狱的选择,在时代变迁的动力作用下,也是可以互换的;蒲松龄先生早在几百多年前就已经对此亮出了照妖镜,归其究竟,所有的选择,都是人性的变形或者扭曲,当人活着的时候变成了鬼,死去的人又被活着的人挖坟掘墓时……这不是危言耸听,这样的时代,我们经历过。
在中国当代史上,有一个特殊的符号“牛鬼蛇神”(所以说它是符号而不是“名词”,是时代的意向性使然。笔者注释;)为今后的史学家提供了理论性论证。这就是我们的悲哀。史学家的使命是尊重历史的客观记录者,但对于文学而言,它的可操作性就广阔多了。这其中,“象征性”做为文学创作的技术手段,自有其璀璨的光华推动着阅读者的兴趣。如果,小说家准确地把握好人性在时代局限的变化,那么,人与鬼之间的界限也就自有其寓言性,从而使得小说这种文学样式魅力无穷。
这一点,孙志明先生的中篇小说《春鬼》做到了极致,巧妙的结构和奇诡的意向结构,为读者的阅读兴趣,提供了无穷的动力。
2
显然,孙志明先生没有以蒲松龄先生的《聊斋志异》为范本来创作这篇小说,对此,我可以肯定地这样说;《春鬼》的故事,就发生在孙志明先生的家乡——甘肃省永昌县北海子村。作者生于斯长于斯。(我和孙志明先生是挚友,几乎阅读过他的所有文学作品。他的散文或是小说,全部出自于他家乡的土地和他童年、青年的记忆。)北海子是一方钟灵毓秀的土地。北海子也曾经是很穷的村落。北海子是养育孙志明先生的故土,由此,童年和年青时的记忆在作家的意识形态领域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因为穷,北海子的农民文化很低。因为这里山清水秀,就有了庙宇和寺院——这是一方矛盾体的土地,它的组成部分包含了灵气和愚昧。这里的人是善良的也是愚昧的。是睿智的也是蠢到家的人……凡此种种,造就了这方土地特有的乡风民俗。但是,即便这样,如果没有大时代的推动,北海子村的乡民们也做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出来。问题是,我们的生存环境,总是在时代的推进过程中发生着颠覆性质的变化。如是,即便是普通的农民,在特殊的时代环境下,也能作出不同凡响的事情出来。
这样的生存状态,用什么样的艺术表现形式进行讲述,是考验作家写作功力的标尺。小说创作的根本是形象思维的过程,当我们了解了北海子特殊的生存环境后,就不难理解,鬼魂这种抽象的东西是一定存在于人们心中的。到底有没有鬼?这个问题今天也没有一个肯定的答案。在农村,年纪越大的人,越相信有鬼。在城市,在文革时代,出现了“牛鬼蛇神”这样的符号。这其实是一个互换的过程,也许,农村的鬼,真的存在于冥界。在城市,鬼,就存在于现实。如果我们把乡村的鬼和城市的鬼进行互换,得出的结论也一定是人与鬼之间的模糊界限,至此,本文的立意也就明朗了。人,可以在特定的时代里变成鬼。鬼也可以在特定的时代里变成人。
但是,孙志明先生用更为高明的技巧完成了他的这篇叫做《春鬼》的中篇小说。他以灵动的笔触,紧紧抓住他非常熟悉的乡民的人物个性和北海子村的乡风民俗,把每一个鲜活的乡民形象置放在文革的“牛鬼蛇神”时代里进行刻画,把北海子村的乡风民俗和“牛鬼蛇神”时代的人性扭曲进行碰撞,从而为我们渲染出了一幅奇诡的农村画卷——这其实就是用最为形象典型的批判视角重新审视“文革”时代的灾难——孙志明先生成功地运用文学的语言,对中国的那场文化浩劫给予了无情的批判。也对家乡人们的善良纯朴给予了积极的充分的肯定。这种批判正好比在人的伤口上再撒了一把盐,让人在剧痛中反思,我们的国家,究竟该往何处去!
3
在艺术表现形式上,孙志明先生因为非常熟悉家乡的人物个性,所以,他在刻画人物形象上得心应手,以至于每一个字符都弥漫着北海子村浓郁的乡土气息。他以“正儿八经的严肃表情”讲述着最为荒诞的故事。诗歌有“诗眼”,孙志明的这篇小说也有“眼”,这就是人鬼恋。因为有了人鬼恋,从而极大地调动了读者的阅读动力,让人爱不释卷,一气读完。也是因为人鬼恋,孙志明先生在小说创作过程中,因为人与鬼的性爱传神的描写,从而刻画出了一大批鲜活的人物群像。尤其对中国农民客观存在的愚昧加痞子形象的刻画入木三分。即便是德高望重的梁爷,也让人于稳重之间蹉叹他的愚昧——梁爷的形象在中国农村很典型,德高望重,是一个村庄的主心骨,这样的人物,成也是他,败也是他。也是因为有了梁爷这位人物,孙志明先生在创作过程中,把北海子村的乡风民俗描绘的栩栩如生。
人物个性的塑造成功和乡风民俗的绘声绘色,使得《春鬼》这部中篇小说宛若炊烟的气味让人留恋。又因为故事的悲剧蹉叹时代的悲哀,人与鬼的互换过程,透射出了中国大背景下的蹉跎岁月。正如艺术家对《白毛女》的评价,旧社会,人变成了鬼。新社会,鬼变成了人。如是,孙志明先生再一次诠释了这样的道理。
但愿这样的悲剧不要再重现。
最后,对于小说的结尾,我和孙先生还有待商榷。
但不管怎么说,《春鬼》都是一篇优秀的小说……
刘 刚
2017.5.31
刘刚,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1993年开始文学创作,迄今已经在省内外纯文学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四十多万字;代表作有中篇小说《北方的小木屋》、《山祭》、《腻腻的油菜花》;2006年,受北京传媒公司聘请,开始影视剧本创作,30集电视连续剧剧本《东方红秀》获得甘肃省宣传部、广电局全国优秀影视剧本征集最佳创意奖;自编自导大型四幕情景剧《大风起兮云飞扬》在甘肃省大歌剧院演出;自编自导微电影十数部,其中《煤油灯下的向往》、《怀念中的青草湾》分别获得全国一等奖和西北五省最佳创意奖;《乡歌》获得全省微电影大奖赛二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