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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柳老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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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0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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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老人系列之一 在希望的田野



                           一

       老常坐在自家最大的一块芹菜地埂上,看着粗壮挺拔茎直叶茂绿的发黑的芹菜,心底升起阵阵甜意,宽慰的心情慢慢地赶走了浑身的疲乏。天空蓝得使他头晕目眩。蜻蜓在泉沟里的水草尖追逐嬉戏,蝴蝶在他的身旁忽落忽飞,翩翩起舞。

        今年运气好,老常除了自家的十几亩地,把弟弟和外娚家的近三十亩地全承包了过来,在离水头近的湖地全种了蔬菜,其它的地里种了大麦。虽然大麦行情不太好,但蔬菜的行情却出奇的好。一家人虽然辛苦,却终于熬来个好年成。他索性伸开双腿,四仰八叉,躺在地埂上,口里嚼着青中带白的芨芨草根,在心里默算起来,菜贩子收走的胡萝卜娃娃菜白萝卜卷心菜,虽然种的不多,但价格都不错。芹菜虽还在地里长着,但已跟菜贩子说好,每亩按六千元收购,一千元定金已在他贴身的口袋里捂着,可以说是铁定的最好一笔收入即可变为现实。再加上二十多亩的大麦,今年大概能收入八九万元,扣除各项成本开支,净落个六七万应该不成问题。

        田边泉沟沿,几个从城里来游玩的时尚男女在草丛花间里嬉捉蚂蚱或是蝴蝶,在绿波碧浪间,鲜艳的衣衫比飞舞的蝴蝶还靓丽。天空飘过一大团白云,遮住阳光,芹菜越发显得油黑发亮。

老常盯着那些年轻人的倩影,想起了自己。不饶人的年龄和劳累的生活经历给他的喜悦心情抹上了一层悲凉的色彩。城市人往乡村跑,乡村人往城市挤。城里人向往乡村田园,乡里人羡慕城里高楼大厦。他的思绪像飞驶的车轮一样旋转。在这个人世上,他的大半辈子已过,从没离开过这片生他养他的热土。可儿子却老催他在城里买楼房。他逝去的岁月,就像一条被浓雾遮住的通往田野深处的小路,只能模糊地看回去三五米,再往里走就是那弥漫的雾气了。

        他想起了他的父母亲。母亲早逝,记忆无多。他的父亲在他的心目中是最崇敬最能吃苦耐劳的人。虽然劳苦了一辈子,从没挣到过他现在能挣到的这么多的钱,但养活了他们三男四女七个娃们。他秉承了父亲不怕吃苦受累的精神,经常怀念包产到户前的生活。那时的集体有集体的力量,生的娃虽多,吃不饱但也饿不死。遇到大事有集体罩着,谁家的生活也大致一样。虽是日出而出,日落而归,但身心不累,无啥压力,操心不多,人们快乐。

        虽是秋天,艳阳高照,但菜地边就是泉沟。阵阵清风绊着潺潺流水,拂过老常黄中带黑布满深沟的脸,窜入田埂茂密的草丛和挺拔的芹菜空隙中。老常吐出口中本来苦涩但被他嚼得无味的青芨芨根,点上一支烟,任由思绪像天空狂奔的白云一样翻滚。

女儿虽已出嫁,但家境不是太好,让他老俩口常牵肠挂肚。儿子也到结婚年龄,女方家非要十万元彩礼,还不算黄白金首饰。老伴因前些年在又潮又湿的蔬菜大棚里侍弄蔬菜落下了风湿腰腿疼的老病,久治不愈。上面对农民的政策多好啊,可到了下面基层就走了样。一个感冒,只要到医院,本来一二百元可治好,可非得住院吊针,没上千元出不来,然后合作医疗给报销几百元,自掏几百元,还得感谢政策好。两个孩子上学可没少花钱,先后从外面混了几年又回到他的身边,务工不像工人,种田不像农民,怕吃苦,图享受,还爱讲排场,向往城市生活。老常深吸一口烟,悠长地吐出,胸口憋的似乎稍轻一点。

        正是午后,红日当空。田野里,等待采摘的各种高原无公害蔬菜,开花的开花,结籽的结籽,看着让人充满希望。绿中显黄的大麦,在山风、河风的吹拂下波浪起伏,透着丰收在望的气派。白云舒卷自如,变幻莫测。树枝静悄悄的,只有叶子在轻风里低唱浅吟。田边沟旁的小草野花,在阳光下昂首跳跃,绽放着微卑而不失纯朴的笑脸。老鹰在高空盘旋长啸。鸟儿们躲在树丛间打盹。蜻蜓在草尖上荡秋千。蝴蝶在花蕊间懒得动弹。只有那节节高鸟,不厌其烦地在田间地头,水湖草滩的半空,忽高忽低,垂直起落,鸣声嘹亮,向人们展示着它高超的飞翔技巧,或是向万物证明它的存在。村外国道南边的草湖滩里,羊儿在泉边开满小花朵如毡似毯的草地啃食柔软而青中带黄的甜草。南边祁连山如一抹黛云,飘浮在天际。一切生命都在尽情绽放,在不知不觉间告别了夏天,在秋天的原野欢唱春华秋实。

离菜地不远的村子里寂静无声,安静极了。

        老常又点燃一支烟,不想坐起,躺在田埂上沐浴阳光,舒展筋骨。乡里人不怕晒,黄黑的脸颊挂着汗珠,浑身暖暖的懒洋洋。

年轻人不但怕吃苦,还向往城市生活。世界在变,社会在变,这本无错。一个个结婚时非要在城里买房,又借又贷,恨不得榨干父母的骨头。住在城里难道就是城里人吗?根在乡里,魂在乡里,祖宗在乡里,住在城里楼上,不接地气,花费又高,没有好收入吃啥喝啥,还不得父母在地里刨吗。没有三代人的努力和融入,虽住在城里但绝不是正儿八经的城里人。老常越想越焦虑、迷惘。儿子结婚十万元的彩礼像根卡在喉咙里的鱼刺,刺得他心中隐隐作疼。十万元意味着他今年没明没黑又苦又累在几十亩地里种下的收获将不属于他和家人,而且还不够,还得借贷。像今年这样的蔬菜行情几年才能遇一次。唉!为了儿子,为了抱孙子,这些都值了。

        太阳西斜,老常翻身坐起,往田边国道上瞅了几眼。狗日的菜贩子看来今天不来了。说好的今天要来,等了一天,不见人影,老常的心里有了一丝不祥之感。刚走过地头迈上国道,身后有人叫他,回头一看,是活跃在四乡八村的菜贩中介,寒暄一阵。

老常,你的这些芹菜我全收了。

每亩你给多少?

五千。

去去去,贩子早跟我说好了,每亩六千。

问题是他们没来呀!

说好的今天要来。老常看了看西边的天空,心里有点虚。这回还不来,怕是今天不来了,不过不要紧,一千元定金早给我了。老常按了按裤子上的口袋说。

老常,想开点,一千元定金算啥,万一不来你咋办?况且这行情,一天一变。菜贩中介让给老常一根烟,接着说,这么着吧,我把你这些芹菜按每亩五千算好,总共多少我现在就付给你,菜我明天雇车雇人来拉。

看着中介打开的皮包里一沓一沓地百元大钞,老常的心里一动,犹豫了半会,还是回绝了。菜贩子今天不来,明天定来,凭啥要少一千元卖给你,十几亩要少收入一万多呢。

老常迎着从西边又黑又厚的云层里射出的霞光慢慢往村里走去。这天气,刚才还太阳晒得人皮疼,这会却凉风阵阵。国道边的一块空地上,堆放着小山似的莹石矿石,十几个周边村子的男女在挑选着精矿石。老常心里一热,自己多年了在莹石矿打工,家里的农活都是在下班后和休息日抽空抢着干,虽说很累,但除了农田,还有一份虽不多但算较稳定的收入,种田打工两不误。老常时常想一个问题,农民不在自家的地里种地,却把地流转给别人,然后再给别人打工,同样一年四季没闲着,收入并无明显增加,放着地主不当当雇工。天下的农民都一样,在黄土黑地上,勤劳未必致富。富了的恰恰是那些脑筋活络胆大能折腾却不愿吃苦的人。凡安分守纪,勤勤恳恳在自家一亩三分地耕耘的农民哪家富了?老常家的村子四面泉水环绕,土地肥沃,交通便利,可种植的农作物较多,可没听说哪家仅凭种地富了。农民种的作物价格农民自己做不了主,可凡是工业品如化肥农药机械等的价格却涨了又涨。也许是农民就该终生受苦受累受穷。老常越想心里越堵的慌。往大处想,现在的生活确是比原来好多了,住着宽敞明亮的大屋,家电齐全,温饱无忧,可钱不经花。遇到生病子女上学等大事,经不起折腾。老了失去劳动能力,再遇个大病,境况更惨。村里周老太的儿女们在外打工,周老太在家里死了三天才被人发现。

心念至此,老常的心里一紧,他又一次想起了自己的年龄,他浸泡在迟暮的感觉里。他觉得自己和村里的许多老人一样,就像一株在碱土荒原上枯萎了的野草,悄悄地生,悄悄地长,将会悄悄地死去。

        走到村口的小学门前,老常的心里又涌上不好受的滋味。

学校大门紧闭,院内杂草疯长,有的教室的门窗被人拆走,张着黑洞。往年这个时候,正是一队队天真可爱的孩子们从学校大门口出来回家的时间。早晨升国旗,放音乐歌曲,下课后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上课的铃声,村民们碰见老师们的问候,无不给村里增添生机勃勃的气氛。连片集中上学,让村里的小学关门破败成这样,怎不让人伤感。大气候是这样,谁家也没办法。每到周末,不是爷爷就是奶奶,再忙也得去乡镇学校接回孩子,周一大早在孩子的哭啼声中再送回学校。有的家长索性在县城租房,专门伺候接送在城里上学的孩子。一切为了孩子,为了孩子的一切,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农村的孩子再怎么折腾也注定输在起跑线上。村里的年轻人要么出外打工,要么呆在城里,只留下些老人。关掉的不仅是学校,也关掉了村里的活力。留下的不仅是老人,也留下了落寞,孤独,破碎,无奈,困惑,失落和坚守。端午节的插柳枝,苍术香包,八月十五的拜月,庆祝丰收,冬至日各家天不亮互送窝窝饭,过年的闹秧歌等等传统风俗,慢慢地随着离世的老人们消失了。

        满腹心事的老常进村快到自家院门口,也没遇到个村里的其他人。整个村子死气沉沉,路边的样板房难掩村子深处的残墙破屋。有的人家院门紧锁,无灯无火,显然无人。无往日家家炊烟,户户灯明。马嘶牛叫羊撒欢,狗摇尾巴鸡上墙的景象只能在梦里重现。到了十冬腊月,打工的人们倒是回到家来,却不是赌博,就是喝酒,伴随着一些封建迷信大兴其道。

        回到家的老常,简单吃过拖着疼腿的老伴做的饭,坐在大炕上看新闻联播,里面的大好形势与他无关,他只等着看天气预报,已成习惯。一股较强冷空气自西向东,将从今天夜间横空而来,未来三天,河西大部将有严重霜冻。天气预报还没播完,他的心已经揪在一块。大麦不要紧,可那八九亩地的芹菜怕是要被冻坏。咋办?村里无壮劳力,儿女不在身边,防冻不是他一个人能办到的。再一想,虽是秋天又不是深秋,来的过早的第一场霜冻未必有多历害。担心也是白担心。忐忑不安中,老常早早睡了。半夜起来小解,门外奇冷,他的心里更冷。似睡非睡熬到天空鱼肚白,赶紧起来跑到芹菜地边,晨曦中芹菜黑压压一片,看不出啥变化。在地边转到天大亮,仔细看,虽然芹菜上霜白如雪,但叶尖已有黑边,像生了病似的。老常的心直往下坠,胃里直泛酸水。不一会太阳出来,地里冒着白气,天冷的出奇。老常急得在地边打转转,眼睛老看着国道,盼望着菜贩子能出现。直到中午,没来。赶紧给昨天缠过他的菜贩中介打电话,偏又打不通。太阳躲在白麻麻灰蒙蒙的天空翻着白眼,早早地不见了。老常的心凉了一天,中午饭也没心思吃,天黑了还坐在地头,脑子一片空白,再无半点昨日晒着太阳等菜贩子的半喜半忧心思。实在冷得不行,才回家随便吃点,昏沉沉睡到半夜,再也无法入眠。天不亮又跑到地边,瞎转到天明,看那芹菜已是叶子全黑,茎杆也黑中带绿,无精打采,垂头丧气,失去了前天挺拔昂扬的身姿。老常的心死了,欲哭无泪。

        在希望的田野上,坐着满脸愁容的老常,耷拉着脑袋,思谋着今冬如何给儿子娶媳妇,如何在城里买房子,如何给老伴治腰腿疼的大事。

                             二

老常的膝盖骨不小心摔伤了。干活时摔了一跤,正巧磕在了地边的一块石头上。到县医院拍片,医生说膝盖骨裂了缝,但没裂彻底,也就是说没骨折透。贴点药,吊几瓶水,打发他回家了。伤筋动骨一百天,医生说需要好好休息一段时间,起码也得三个月。

        老常心里那个疼啊,既心疼花在医院里的钱,又心疼呆在家里不能干活,耽误挣钱。

        在家窝了不到半月,老常心急难捺,拄个单拐,到田间地头转游。庄户人离了土地不干活就像失了魂似的。虽然现在的土地好像不养人,但黄天厚土是赖以生存的根。膝盖骨可折伤,可土地和土地里的庄稼菜苗却万万不能有伤啊!

        老常的家在国道边,紧靠一条河流的发源地,泉眼密布,土地肥沃,适于种植蔬菜。老常来到自家地边,坐在地埂上,点一支烟,望着长势喜人的各种菜苗,心底涌起一阵苦中带甜的暖意。

         正是夏天,天蓝如洗,阳光照射着叶子虽绿但略显单薄的青笋,青灰的娃娃菜苗,翠绿欲滴的胡萝卜缨,带点苍凉感的土豆叶,让城里人分不清的烟青色的菜花和甘蓝莲朵,还有栽种上时间不长的芹菜秧,也在刚浇过泉水的湿地里迎着太阳,直起腰身,茁壮成长……经过春夏辛苦繁忙栽种'的这些菜苗,与绿油油的乡村田野相映,向世人展示着恬静的田园气息。

        放眼田野,百花盛开,莺歌燕舞,蝶飞鸟鸣。在城里人的眼里,更是芳草菲菲,有山有水,宛如陶公的世外桃园。乡村最美的也就是夏季,看似风光无限,田地里的一切都郁郁葱葱,充满生活的愿景和美好的希望,但关乎农民洒下辛苦汗水的回报,也就是一年的收入,却尽在秋天定夺。往往是丰收无收入,由不得农民,总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犹如一张看得见,摸不着的巨网,笼罩着农民,穷其一生挣脱不开。

        城里人来到乡村田园,观了美景,愉悦了心情,拍下了自已与田园的合影,却难以融入乡村,连深入都谈不上。那些城里人,吃着我们种的菜,但有谁知道和体味过我们种菜人的辛苦。老常又点上一支烟,心里无限感慨。

        老常对田园风光司空见惯,他是地道农民,脑子清醒,不会被眼前这种充满希望的美景陶醉和迷惑,他几乎每年夏天都面对这种美景。

        老常来到芹菜地边,心里陡然泛起一种莫名的揪痛,连伤着的膝盖也隐隐作疼。

        那年,本该能翻个小身的老常,儿子要结婚,闹着要在城里买房,多年腰腿疼的老伴要治病,全部的希望就押在那十几亩的芹菜上,结果一夜寒流,全被冻死,没收入一分钱,还搭上人工往掉铲除,让老常伤透了心。到了冬天,还没订婚的准儿媳未婚先孕,眼看要出怀,不得己要了三万元彩礼钱,临过年时成婚进了老常家的门。儿子也再没闹着在城里买房,老伴的病也一直拖着,无钱可治。好在老常虽然芹菜绝收,其它蔬菜和大麦的行情不错,倒也没怎么借债挖下大的窟窿。

        未婚先孕的儿媳过门几个月后生下孙女,老常心中自然高兴。儿子不知哪根筋开了窍,再不闹着在城里买楼房,竟一门心思静下心来种田务地。父子俩一条心,劲往一处使,在自家十几亩和承包别人的几十亩沃土肥地里,辛勤耕耘,折腾了几年,但也仅能温饱有余,富裕不足,家里的生活并无明显提高。

        老常瞅着芹菜地,伤心一阵,欣慰一阵,长吁一口气,离开菜地,拐到国道。国道上不时有南来北往的车辆飞驶而过。国道两边全是菜地,交通方便,蔬菜不愁销路,但就是价格不可掌控和预料,完全由着贩子决定。一想到菜价,老常的心里一紧,不敢深想,迈着伤腿,向家里走去。

        每年春天,该种啥不该种啥,盲目估计,没人指导。别人种啥,我也种啥。去年啥菜卖得好,今年就种啥菜。季节不等人,等四乡八邻的菜苗长满田地,结果是大家想法一致,同类蔬菜太多,造成供大于求。贩子竞相压价,菜农叫苦连天,碰运气是常态。老常心里明白这种情况,但无可奈何。

         蹒跚到王家台子前,遇到个同村乡民,寒暄几句后,一个人坐在台前石条墩上,抽烟歇息。他的思绪仍如那天空中:的云朵一样翻滚。

老常的爹虽已故去,但爹跟他讲过的过去王地主家的富足生活却始终在他的记忆深处,抹灭不掉。

王家台子是附近几个村子之间最高的一处风水宝地,四面环水,良田围绕。王地主的大院就建在台子上面。高高的院墙,深深的院门,有廊有檐阔气房屋组成的四合大院,台子周边用木栅栏围着,无不透着富足非凡的气派。

现在的高台子上已是村委会大院,王家大院连同周边的木栅栏早已无影无踪。

         听爹讲过,王家的地也就一二百亩,但却是村里的首富。生活富裕得让村里穷人们无法想像。每到冬天,王家会宰杀十几二十只羊,挂在冷屋里,再炖好海参鸡鸭,盛在海碗里,冻成坨子,也放在冷屋里,供王家大小十几口人一个冬天享用。使着长工,雇着丫鬟,娶了大小两个老婆,出门有胶皮轱辘大车,富名远扬。

        老常想到王地主家的富裕生活,那黄中带黑、布满沟壑的脸上不由得微露笑意,心中不免憧憬神往一阵。爹,爹的爹,还有自己,种了一辈子地,可怎么也富不了。不知是现在的土地不养人,还是种地的农民越勤劳越穷?万世的农民万世穷啊!自从自已的家乡成了蔬菜种植基地,倒是富了那些远近大小的贩子。老常实在想不明白,自己总共种着几十亩地,大小也是个现代地主,却一年四季苦得死去活来。每到年底,除去各种费用,不见多少余钱,来年春天还得贷款购买化肥、种子。老常越想心里越憋屈,呼出的烟越粗越浓。

        儿子种地种得狠了心,今年又把邻村的二百亩地流转过来全种了青笋和娃娃菜,好似真正的地主。每亩八百元的流转费和农药化肥种子人工费全是贷的贷,赊的赊。年轻人胆子大,赌注式的把希望全押在那些地里,老常却觉得心上像压了块磨盘石一样,重得透不过气来。去年儿子流转的近一百亩邻村地,一家人差点苦死累死,到头来刚持平,等于白干。今年的二百亩菜不知又将是什么结果,老常不敢多想。也许只有天知道。

        不敢想也得想,老常时常苦想,为啥过去的地主有一二百亩土地就能富得流油,现在流转上别人的地却怎么折腾也发不了家,把地流转出去的人同样富不起来,难道过去地主种的是鸦片?还是金豆?现在的新式地主种的是野草?蒿子?那可都是产量很高的高原无公害优质菜啊!为何越种越穷?

        赌注式、押宝式的种地,风险很大。这种风险不光来自市场,也有天气因素,往往不是小农经济能抗得往的。老常心里似明白,又不清楚,跟大多数农民一样,年复一年,在希望中不断忍受着无奈。

        天下农民一样苦穷。自己的家乡自然条件充足,地肥水多,交通便利,尚且如此,那些人多地少,穷山恶水,靠天吃饭的农民不知如何度日,如何生活,那什么来致富?老常也经常想这样的问题。


                       三

        老常扔掉烟头,欲起身回家。阳光越来越灿烂,老常心躁身热。鸽子在天空盘旋,麻雀一群一群地落在路边河柳上,又忽地飞走。

一阵铿铿锵锵的锣鼓声和呜呜哇哇的唢呐声从王家台子后面的邻村传来。老常站起来又坐下。心中又是一阵惆怅。老常知道,那是邻村的郑老汉,前些时日在自家菜地锄草松土时,突发脑梗,栽倒在地,三儿两女商量后没送医院,磨难了些日子咽了气。夏天烈日,不敢多停放,今天出殡。

郑老汉跟老常同岁,还不到七十。三儿两女中有一个在县里上班,都已成家立业,但谁也不愿把老俩口接到家里养老送终,享享清福,还得老汉自己务弄菜地,跟老伴相依为命,劳累度日。脑梗后儿女们更不敢送到医院抢救,若抢救过来,瘫痪在炕,谁来长期饲候?郑老汉的老伴也是体弱多病,需要有人照顾。农村乡里的老人最怕在失去劳动能力后得病,因为普遍都是穷养富葬,养老没有保障。子女们在老人活着时不愿花钱尽孝,但老人死后却把丧事办得红红火火,舍得大把花钱,堂而皇之的理由是老人活着时没活好,死了不能再亏了老人。 (关于这种陋习,我在拙文《乡村老人》里有较详尽记述)

        在郑老汉下葬的锣鼓声中,老常免不了想起自已以后的日子。腿摔坏窝家休息,老伴腰腿疼不能干活,儿媳在城里,地里的活只有儿子雇人干,他是身在屋里,心在菜地。儿子雇人锄草松土浇水施肥,忙得没明没黑,瘦得跟河南人拉着耍的猴子一样。但他看得出来,儿子的眼里虽然布满血丝,却时常冒着灼人的火焰,不知是对二百亩菜地的希望之光,还是对自己这把老骨头的失望之火。他觉得自己就像那田野上的芨芨草一样。在早些年代,那些芨芨每到白露过后,枝干饱满,结实耐用,农人们争相拨去,织筐编席、扎扫帚捆麦子必不可少,用途广泛。不知从哪一年起,乡村炕上不铺席子了,筐子不用了,扫帚成竹梢扎的,麦子不种了,种上收时也不捆了。还有许多用芨芨编织的家用物件被塑料制品代替了。那些芨芨到秋天,不管长得再高再结实也无人理睬,无人再用,失去价值,年年枯了再青,青了再黄,自生自灭。但在田间地头、河渠道边,随处可见。老常又想,也许自已还不如那些芨芨草,自己更像那山沟旁的一株野草,悄悄的生,悄悄地长,最后悄悄地死去。 

         老常穿过国道,慢慢地往村里走去。村里静悄悄的,死气沉沉,没有狗叫,没有鸡鸣,没有牛的哞声,马的蹄声,羊的奔跑声,孩子的笑声,或者哭声,更没有人们的喧哗声。外表漂亮、灰色屋顶白色墙壁的新农村样板房顶没几家冒烟,遮挡着村里原来的破墙残屋,犹如外表光鲜、上绿下白的空心大萝卜。

        老常刚进院门,与准备出院门的儿媳碰个正面,心中一堵,把头偏向一边,进屋帮腰腿疼的老伴作饭。

他知道,儿媳从城里回来,是又向他要钱来了。自打孙女上学,在城里租了套楼房,儿媳接送孙女上学和做饭。村里没有小学可上,只能在乡上住宿上学,儿子儿媳不放心让娃娃在学校食宿,非要到城里租房照顾娃娃上学,老常本无意见,大趋势就这样,不是他一家是这样。上了一年,老常觉得吃不消了,经济上有点费劲。儿媳刚到城里时,每到周末领着孙女还能回乡下家里,穿着打扮也像个农村媳妇,也能帮着干点家里地里的活。遇到地里活紧,还能出力使劲地干活。慢慢地,儿媳周末渐不回家,借口是要帮着娃娃做作业,现在的小学老师给孩子们布置的作业太多,不知在学校里教的啥,反正孩子的学习主要还得靠家长督促,帮助完成作业。老常无话可说,可儿媳的穿着打扮越来越时尚,越来越花哨,让老常极不顺眼。每月上千元的租房费,娘俩的生活费和越来越多的其它零碎花销,让老常父子俩越来越负担不起。儿媳不光穿着打扮花里胡哨,也越来越不想干活劳动,甚至怕脏,嫌这嫌那。老常有一阵忙里偷闲到城里给老伴买药,看到县城广场上晒太阳的、瞎转的、听小曲的、谝闲话的,大多是些从农村进城的年轻女人。娃娃一送进学校,上午下午六七个小时干啥去,都在城里东逛逛,西转转,或者到广场上消磨时光。老常觉得太亏啊,自己快七十的人了,跟儿子在菜地拼命劳累,年轻人却在城里享福,花的是他们辛苦挣来的血汗钱。相反城里的年轻女人们不是上班,就是打工挣钱,很少在广场或者大街上闲逛。

老常日思夜想,越想越糊涂,这世道咋了?都说农村空心化,留下的是老人儿童,隔代相依为命,年轻人在城里打工拼搏,可现实却是老年人在农村守着土地,种粮种菜,辛苦劳累,供着年轻人在城里轻松享受。

        想通也罢,想不通也罢,老常打算明天到邻村儿子流转的二百亩菜地转转。二百亩地只种两种菜,万一行情不好,那可比天塌下来还可怕。老常认为还是种着自家的,再承包几十亩别人的地,各种菜都种些较稳妥。品种多了,这种价低,那种价高,有赚有赔,无大利也无大害。万一全赔,大不了白干一年,不至于赔得翻不起身啊!可儿子不听。儿子那红红的眼睛里不时流露出的火焰令他经常半夜醒来,直冒冷汗。那二百亩地可是儿子今年押上的全家人的希望,若有闪失,可是要命的大事。毕竟自己年纪大了,种菜种地比儿子要懂得多,经验要丰富的多。

        眼看夏天一过,便是秋天,是赚是赔,谁也不敢预料,也无法预料,只能听天由命吧。

         吃过晚饭,老常正躺坐在炕上看电视,儿子来电话说,因给菜地浇水,顾不上回来吃饭,让他把饭送到邻村地上。老伴赶紧装好饭盒,催他快点送去。

        拖着伤腿,老常走的慢,走出村外,绕过王家台子,太阳已经彻底落下去了,月亮升起来了。老常一手打着手电筒,一手拄拐,肩上挎着装有饭盒的布袋,慢慢地行走在通往邻村的土路上。

        老常的前面有光,那是手电筒发出的微弱之光。老常的身后有影,那是他在月亮之下的长长的身影。银灰色的、凉森森的月光洒在树上,洒在地上,洒在老常的脸上,洒在田野里那些承载着老常一家人全部希望的青幽幽的蔬菜上。

        四周寂静,老常除了听得见自己的喘气声和高低不稳、啪哒作响的脚步声,再就是国道上和高速公路上飞驶的车辆轰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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