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黑之后,几个人带着醉意各自散去。
薛长河脚下踉跄,踢开紧闭的院门,摇愰中,醉眼迷濛,屋里灯下似有人影一闪,随即灯灭,鸦雀无声。
长河撞到门上,抬起右手拍打了几下,慢慢软下身去,跌坐在门槛上,低头狂吐一阵,嘴角流着线条样的脏水,沉睡过去。
顷刻,屋门吱呀一声,摸索出一男一女,男抬前,女抬脚,抬进屋去。屋门很快关死。黑暗中,男女的急促喘气声中夹杂着长河的越来越粗响的鼾声。
建英妹,我的心肝,你不觉得机会来了吗?男的说。声音很轻很低,悄悄话儿悄悄说。
啊?崔哥,你说啥?啥机会来了?女的小声问。
长河今天到谁家喝酒去来?
保长家呀!
保长是不是跟长河不对劲,是他的仇人?
嗯,这倒是,半年前这死鬼跟保长吵过架,后来他两个见面都扭着头,不说话,好像真的有仇一样。
这事我听你说过。这不就是机会嘛!
崔哥我还是没明白你的意思。
哎呀你真笨!我问你,他跟保长既然是仇人,为何要请他喝酒,他为何要去喝酒?
屋里虽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付建英却能感觉到崔明仁问她时手指着炕上睡死的她男人。
这个嘛,几个村民中午后来我家说,今天下雨不能下地干活,他们凑钱买了些酒肉,硬要长河到保长家聚聚,说是劝他们和解。
那……崔明仁刚欲接着说,付建英又说:那几个村民劝长河时说,几句口舌之争,算得什么大不了的事?都在一个村里,为这伤了和气不值得。长河经不住劝,随那几个村民去了。
太好了,妹子!我再说一遍,我们的机会来了。
黑暗中,付建英却再不言语。看不清她面部的表情,但她的心里却慌乱起来,狂跳不止。她从崔明仁虽小声但话中透出的兴奋中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个跟她私通了很长时间的心上人是想在今晚要她的男人的命。
付建英往崔明仁的身前靠了靠,拉起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说崔哥我怕,怕极了,我的心快跳出嗓子眼了。崔明仁用另一只手搂住她说,别怕,别怕,我们还啥都没干呢,你怕啥?
要不还是算了吧,放过他吧,我们就这样偷着来往吧。
付建英脑子里闪现着老实本份的长河平日里对她的好。
妹子,你拿主意吧。
崔明仁从女人的手里抽出他的一只手,两手把女人紧紧地搂在怀里,接着说:我两好了这么长时间,虽说至今没被任何人发现,没走露一点风声,但总偷偷摸摸,见不得人,太熬人啊。你不是一直催我想办法除掉他,我们做长久夫妻么?为此我们不知谋划了多少次,却没个合适的机会。
他把嘴凑在女人的耳边,边说边抽空吮一下女人的耳垂,呼呼的热气喷在女人的脖子上,女人浑身躁热起来,软塌塌地,伏在他的怀里。今天就是个合适的机会,他到仇人家喝酒,醉成这样,你明天到仇人家要人,就说他一夜没回。保长当然交不出人来,你就到县衙告他……
可这人往哪放?付建英从崔明仁的怀里挣脱出来,森黑中望着睡在炕另一头的男人说。长河正好翻了个身,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好像要水喝,脸朝墙,又鼾声如雷。
先让他不出声再说。
崔明仁话刚说完,几下子挪到薛长河的身边,骑坐在身上,双手掐住长河的脖子,眼中的凶光在漆黑的夜色里划出两道白光,直射在长河的脸上。
长河在酣睡中出不来气,脸如紫茄,双腿乱蹬乱踢。付建英在一旁索索发抖,被崔明仁喝令压在腿上,不一会,长河命休。
两人瘫软在炕上,气喘如牛。男的说,他死了。女的不语,心跳如敲鼓,两行热泪滚落进耳朵,汪在耳仓里,流下耳垂,流到脖子里。
两个人太仓促了,望着长河的尸体,却没想好往哪藏,女在炕上,男在地下,急得打转转。
付建英从恐惧中慢慢醒来,不忍心的想法渐渐退却,脑袋里极速地想着各种藏尸的方法和地方,想来想去,想到了她跟男人从结婚到现在一块睡过的炕上。
已是半夜,村里寂静。崔明仁点起灯,微弱的灯光下,他的脸上,身上,双手全是血,高大的身子微微发抖,面目狰狞,眼中的凶光还没退尽,直勾勾地盯着被他掐死的这个女人的男人。付建英披头散发,额前的发丝粘在汗水里,在炕上缩成一团,双手蒙在脸上,紧闭双眼,不敢睁开看炕上直挺挺的薛长河。
炕里就炕里吧,这倒使人不易察觉,先藏起来再说。掀起毡条被褥,再揭开席子,撬开一块炕面,把长河拖到洞边,发现炕面洞太小,放不下尸体,勇敢胆大的崔明仁从厨房拿来菜刀,刀落肉开,把尸体肢解成四五块,才放了进去,然后两人齐心协力,将炕面还原,收拾干净血迹,拖擦掉长河门里门外的呕吐物,打开门窗,除尽屋里的血腥味和酒气,鸡已叫了几遍,东方有了鱼肚白,天快亮了。
二
天亮前,崔明仁溜出付建英家,溜出村子。天大亮时,回到东村自已家,蒙头大睡。折腾了一夜,实在太困了。他临出付建英家门时,嘱咐她天亮后再次细心地把屋里屋外,炕上炕下清理一遍,千万不要留下杀害薛长河的任何蛛丝马迹。
付建英压根就没敢睡,崔明仁走后,她躺在炕上,大睁着眼,脑袋里一片空白,大阳穴又跳又疼。困意上来,刚要迷糊一会,心里一跳,习惯性地在身旁被窝里摸了一把,头嗡地一声,刚才崔明仁往死里掐薛长河的情景在眼前挥之不去,只要眼一闭,男人的脸马上显现,一会胡子拉茬,一会血肉模糊,一会国字脸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一会憋成紫肝色,眼珠突出,龇牙咧嘴。她猛地坐起来,直喘粗气,跳下炕来,瞅着炕差点大叫一声,额头的汗珠滚落下来,流进嘴角。
往常这时辰正是她叫醒男人去下地干活,这会他却被崔明仁那恶魔剁成几块塞在炕里面,她盯着刚才揭开又弄好的那块炕面,总觉得男人会从那里爬出来。
往日男人在家,晚上睡在身旁,总嫌弃他,数落他,咒骂他,跟崔哥亲热欢娱时少,分开时多,嫌他碍手碍脚,盼他早死,快死,这会男人真死了,却没送出去,每天每时每刻在这屋里,只要她上炕,男人就在她身下,只怕从此后,男人就是她心里的一块病,她会怕他,怕男人复活了,或是变成厉鬼,找她报仇,找她索命。
在颤抖中细想,其实男人在平日里对他很好。她把男人跟崔明仁做了个比较,愈发觉得男人的好比姓崔的多。崔明仁的好在两人偷欢时的那种刺激,那种愉悅,再就是些软言柔语,偷塞给她的一些小恩小惠。男人对她的好在平常的过日子里,体帖她,也疼爱她,这个家的日常用度,柴米油盐,哪一样不是男人下地干活,被人雇佣挣来的?男人让她不满意的无非就是老实本份,平常木纳些,晚上在她身上不能让她那么满足,不像姓崔的那个淫棍,让她欲仙欲死,快活受用无比。她曾有过几次跟崔明仁断了的念头,但那种刺激而又兴奋的感觉,那种劲儿,令她着迷,让她欲罢不能。
付建英盯着炕胡思乱想这会儿,天已大亮,阳光铺满窗户,窗户纸像涂了一层金色,使屋里明亮起来,驱散了谋害人后的阴森气息,暖意充盈。村里有了鸡犬牛羊马驴的叫声和响动,还有人声。
付建英想起了崔明仁临出门时对她的嘱咐,定睛在炕上地下细看,大吃一惊,到处都是血迹,甚至很小的皮肉和骨头碎渣,晚上在灯下处理的并不干净,那块炕面也不是还原的完整,凹凸不平,再到门外一看,薛长河呕吐的东西也有痕迹,她头上冒着冷汗,按捺住狂跳的心,赶紧仔细地重新打扫抹擦了一遍。她最怕这当口有人进院进屋,平常总会有跟长河要好的村民在这个时候来,叫他一块去下地干活。
清扫直到满意,付建英敞开院门,屋门不关,上坑扯开被子,提心吊胆地睡觉,因极度疲倦,很快酣睡过去。
袁玉因昨晚酒喝的有点多,太阳高照,仍未起炕。他是保长,有几十亩地,雇着长工,想睡到啥时候,没人管说。快中午时,门里闪进付建英来。
这个女人,不论长相,还是身材,不知比自己的老婆强多少倍,袁玉总觉得她的身上有种骚气,还有种说不出来的妖气。长河老实本份,常帮他干些农活,不计酬劳,这让他心里常存感激,虽说半年前因一件小事和他吵了一架,自己心里并不太在意,只是长河这人不知咋想,见了他总是扭过头去,不跟他说话。对付建英这个村里公认的俊女人,袁玉不敢多存妄想。
袁大哥,我家长河昨晚睡在你家了吧?这死鬼,不能喝就少喝点,黄汤灌够了,破烦你家。
正在洗脸的袁玉听付建英叫他袁大哥,而不是保长,心里一热,还没来得及细细咂摸,后面的那些话让他心里一惊,扔下洗脸布,顾不上擦脸,说长河家的,长河咋晚回去了呀?
没有啊?付建英的话让袁玉的心往下又沉了一点。若回去,我能到你家来找?扑楞着柳叶眼又说,长河一夜没回,我想肯定灌丧醉了,宿在你家,可也不能睡到这会呀,地里的活还等着干呢。
袁玉瞪着眼,长河家的,你可不能开玩笑啊,长河昨晚喝的很高兴,大家都很高兴,我们两的那点破事,也在喝酒中和好了。长河是有点醉,但我亲自送他出的院门,确实回家了啊!
我没见人啊。付建英银牙紧咬。
这就怪了,长河家的,你坐着等等。娃他妈,你给长河媳妇把水倒上。这会中午,他们应该在家,我去把他们都叫来,让他们证明,咋晚长河回没回家。袁玉话音还没落地,人已匆匆到了院门外。
付建英心里冷了一下,清楚保长叫的是昨夜里一块喝酒的那些人。人在自家炕里,崔明仁教给她今天向保长要人,她必须咬紧牙关,而且一咬到底。
袁玉叫来的一些人吵吵嚷嚷,齐口同声证明薛长河咋晚虽喝醉了,但绝对回了家。付建英说你们再怎么证明,人不在家里是真。大家到薛家看了后不知说啥好,保长说长河这鬼儿子钻到哪里去了,吩咐大家分头在村里村外,河塘沟渠,枯井坎坡仔细寻找,折腾到晚上,哪里见个人影?
付建英的哭声在村里传开了,村里人都知道薛长河昨夜里在保长家喝酒后不见了,全村人又在黑夜里寻找了一遍,保长说大家都回去休息吧,等天亮了再找。
袁玉把众村民送出院门,回屋在灯下苦苦思忖,长河这鬼怂到底去了哪里?前一晚喝酒的情景犹在眼前,老实人喝酒不偷奸耍赖,喝的是有点多,跟我因口角结下的那点芥蒂,在几个一块喝酒的村友们劝说下,也化解开了,自己,长河,大家都挺高兴,明明送出院门,回了他家的,怎么就不见了呢?
第二天大家不光是在村里村外找,附近东村西村南村都找了一遍。天快黑时,村里上了年纪的人说,长河家的,明天去县衙报官吧。对,明天去报官吧。袁玉也对付建英说,她抹泪点了点头。
三
付建英起个大早,来到县衙门前,心里发虚,不敢进去,天下衙门朝南开,无钱无势莫进来,况且自已是来诬告,没有底气,徘徊了一阵,硬着头皮闯了进去。
县长刚打完一趟太极,坐下来喝茶休息,下面人报,说前堂来个村妇报案。换了公服,来到前堂公案坐定,抬眼一看,那妇人正拿眼偷瞟他。上下打量一遍,再上下打量一遍,眼前的这个女人,虽穿着打扮给人以村妇相,却衣衫整洁,透着清爽,身段苗条,脸蛋俊巧,无胭脂粉饰,散发着自然天生的清丽,是那种见上一面就不易忘了的女子,心里不由得暗暗称奇。
你是哪里之人?
北乡小北村人。
姓甚名谁?
啊?
我问你姓啥叫啥?
姓付,名建英。
嗯___付___建___英。
娘家在哪?
东村付家庄。
来县里何事啊?
我来报官,我家男人不见了。
怎么不见了?何时不见了?
付建英挤出几滴眼泪,用袖口抹了抹,她觉得县长并不像人们传说的那样威严,而是很亲和,心里的怯意渐少,虚气消失。虽是北乡口音,但音质清脆,语气平缓,向县长诉说了薛长河不见了的经过。县长手指轻敲着公案桌,边听边点头。她稍做停顿,犹豫了一会,说保长袁玉害死了她男人。
有何凭证?
付建英把男人怎么跟袁玉结的梁子,怎么到袁玉家喝酒却有去无回细诉了一遍,县长听完眉头一皱,站起身,挠着头,渡着步,轻声沉吟,看一眼付建英,妇人也拿眼瞅着他,赶紧错开,心里嘀咕不断。
付建英低下头,脸耳有点发烧,从良心讲,袁玉是个好人,她犹豫了一晚上,刚才话说出口之前又犹豫了一阵,但咬定袁玉害了薛长河是崔明仁那个冤家教给他的,为了那冤家,为了炕里面的男人不被发现,也为了她跟那冤家以后的好日子,她忍着头皮发麻,把良心掏出来扔了,用黑铁一样的心,在县长面前,咬定是袁玉因跟薛长河有仇谋害了他。
县长心想为几句口舌之争杀人匿尸,不至于吧?又一想乡民气量小,本来是劝和,结果借酒互吵,一时激愤杀人也有可能。沉吟良久,拿不定主意,让付建英先回去,等侯答复。
付建英在中午前回到村口,见保长领着那几个喝过酒的村民在村前的银山河里,拿长木棍在水深水湾处划拉着。保长不死心,还在寻找着薛长河。你们哪里找得着?付建英在大热天,青天白日下,心里一热,有点后悔,但想活下去,并活得比以前更好的念头还是占了上风,硬着头皮,迎着那些人走去。
嫂子,报官回来了?县里怎么说?一个村民焦急地迎着她问。
县长让我回来等侯消息。
她分明看到了袁玉那焦虑、关切的眼神,掉过头去,不敢直视。痛彻心扉的愧疚和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负罪感,折磨得她差点说,你们别找了,找也找不着,但她还是忍住了。
县长确实还没定夺,人命关天的大事,不能掉以轻心,仅凭那妇人的几句说词,就断定袁玉谋害薛长河,有点草率。尽管他相信袁玉有这种杀人动机,还是一面派人去小北村和付家庄查询,一面在城门洞、各主要街口张贴寻人启事,过个几天,也许能寻得着。
一晃十几天过去,薛长河还是不见踪影。去村里查询的人回来报知,基本和那妇人诉说的一致。那妇人虽长的标致,男人忠厚老实,倒也日子过的安稳,并无招蜂引蝶的风月往事,那么薛长河那晚酒后到底去了哪里?只怕已不在人世。那妇人又来哭闹过两回,县长越发觉得袁玉有杀人的动机,况且人就是在他家酒后消失的,他的嫌疑最大。至于那几个酒友,受点袁玉的好处,做假证未尝不可。袁玉是保长,家境殷实,有点抽丁征粮的小权,给那些人些好处,还是拿的出手的,那些人巴结讨好他也是可能的。一个大活人突然消失,总得有个交待。
县长饱学诗书,宽人严己,慈悲亲民,在地方上广受好评,他很想把这个民风淳朴的县域治理得政通民安,造福一方,博得口碑。出了杀人案,尽快破了,正是显示自己能力的机会,他可不想在这件事上给上级留下无能的影响,若破不了案,那将会对他以后的升迁有很大的不利。
县长思前想后,下令拘拿袁玉归案。
袁玉当然想不通,死不承认,不承认,在狱中受的罪越多。
那几个喝过酒的,好心凑钱,为袁薛二人说合,吃着喝着,两人真地也和好如初了,都高兴地回家了,怎么独不见了薛长河?当然也想不通。发动村里人到县里陈说几次,村里人也愿意为他们的保长去陈说诉求,但每次都被县长一句___那人呢?人到哪里去了?只要你们把人找回来,你们就是对的,袁玉我会当场交给你们___给顶了回来。
袁玉在狱中犯了一根筋,自觉一身清白,既不承认,也不让家里人花钱消灾。那些狱警听说他是个保长,又是暗示,又是提醒,甚至公然索要,他却不开窍,死不松口,自然受尽折磨。他享福惯的身板,经不住百般折腾,严刑拷打,又气又怒,很快病倒,眼看会死在狱中,实在无法再熬,只好违心地承认了。
付建英一听袁玉认了谋害她丈夫,立马在家摆出办丧事的架势,搭灵堂,买棺材,披麻戴孝,时不时哭上一场,俊脸如梨花带雨,望着楚楚可怜。
那几个喝了酒的和村里人无不摇头,惊骇,疑惑,叹息,心目中的保长平时并无恶迹,基本上是个好人,有时抗粮抗捐抗抽丁,总会护着村里,有人遇到难处,保长也会慷慨相助,这些大家都记在心里,他怎么会因仇而谋害人呢?
县长没忘记追问袁玉,尸体藏在哪?袁玉哪知道,编造说扔在村外的银山河了。
县长命两个警察去找,银山河并不太深,两人河里河外,上河下河地仔细找,哪里有尸体?
四
黄火贵和何兴奉县长之命,在银山河上下找了几天,哪有尸体?两人被那苟县长骂怕了,早上出来时带些干粮,中午不敢回去,磨叽到天空微黑才敢回去点卯交差。
银山河发源于南山脚下的河滩,由无数泉水汇聚而成,从西乡开始沿北山蜿蜒曲折向东流去,在北山深处有一极大的洼地,河水在洼地汇聚成湖,被山谷又聚成激流,顺山势曲折奔腾,冲出谷口,在辽阔的戈壁和浩濣的沙漠边缘奔腾出一片片绿洲和村庄城市。
两位县警在村子上下的银山河里寻找尸体,起先确实找的细心,满心想找到了立个小功,得些奖赏,后来怎么找也没有,耐心渐失,每天出来只是应付差事。苟县长的骂让他们不敢见他,今早还每人挨了两个响亮的耳光。县长也急啊,人命关天的案子,凶手虽承认了,但尸体不见,结不了案。押着凶手到河边指认,袁玉大病刚见起色,还很虚弱,一会指这,一会指那,一会说深更半夜没记住,折腾了一天,无尸而回。上报给上面,上面更是三天一催,五天一问,闹心得县长抓耳挠腮,火气上攻。许以重赏,恩威并施,还是不见尸体,不问他两个发火才怪呢。
骂归骂,打归打,尸体却总找不见,找不见,就得再挨骂,再挨打。
凶手说尸体在河里,县长就认定在河里,县长向来断案如神。有一次县衙厨师偷偷说,县长你家的两个使唤丫头常偷吃厨房的肉和鸡蛋,特别是鸡蛋,隔三差五总会偷吃几个,我问过两个丫头几次,没有一个承认。县长说今天偷吃了吗?偷吃了。你把这两个货给我叫来,我问。两个丫头不知老爷问啥,却让她两个漱口,口水吐在清水盆里,其中一个吐出了蛋花残渣,厨师服了,他们一帮县警及县衙一干公人也服了。
断案如神的县长却为这件无尸案逼得黄火贵和何兴快疯了。
中午的太阳,毒的让胳膊上起层皮。两个县警躺在河边柳树下,就着河水,啃着干粮,唉声叹气,无精打彩,恼火极了。
他两个在往日里,耀武扬威,在小商小贩处揩油讹诈,占点小便宜,总是配合默契,一个眼神,另一个马上明白是何意,从不失手,哪受过这等窝囊?
唉!要是再有一具尸体就好了。何兴伸着脖子咽了口干粮,嘟囔了一句。
黄火贵脑瓜一灵,翻身坐起,拍了大腿一下,对呀,要是再有一具尸体就可交差,何老弟,你这一说倒提醒了我。
得了吧,我也就随口一说,到哪弄一具尸体呢?何兴躺着说。
我们想办法呀。黄火贵有点激动,仿佛尸体就在眼前,马上就可交差。
能想出啥办法?偷?到哪偷?抢?到哪抢?
想来想去,还是啥办法也没有。
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再杀一个人。
什么?何兴一跃而起,眼睛比平时大半圈,跟黄火贵的目光碰在一起,火光电石一般,两人同时打了个冷战,半会不言语。
范瞎子骑着他心爱的老黑驴往西村赶,今天到东村唱了大半天贤孝,酬谢不薄,心中高兴,随着驴蹄得得,驴脖上的铜铃脆响,在驴背上摇头晃脑,哼着小调。太阳西坠,天快黑了,那老驴识途,不用范老头加鞭催赶,竟自蹄下加快,直奔银山河木桥,过了桥不远,就是西村。
上得桥来,黄火贵和何兴一左一右,把驴和老头夹在中间,先是问路,后是问人,问三问四,夹七杂八,范老头一句也答不上来,驴也被缠的放慢蹄步,似走非走。范老头眼瞎,哪里能看清是两个啥人。两人成掎角之势,将人驴逼到桥边。乡村木桥,几根木头拼搭而成,无栏无杆,那驴眼看再无退路,也无回旋余地,屁股一抬,一个趔趄,将范老头颠下桥去。
两个公人眼看着老头在水里扑腾沉浮,都是表情凝重,却不下河救人。那黑驴恋主,在桥上转了几圈,昂起脖子,昂呜昂呜几声,下桥向西村跑去,背上的搭裢仍在,黄何二人竟不管,随它而去。
范老头已淹死,两人下河捞出,放在河边,鼻梁上的墨镜已在河中挣扎时滑落不见,灰白的头发披散开,两只深陷进去的盲眼,似在愤怒地盯着黄何二人,两人对望一眼,半会无言无语,低头默默地注视着老头的尸体,心中是何滋味,只有他两知道。
罢了,罢了,了不得了,白白要了老人家一条命,却交不得差!
何兴突然跺脚,一屁股跌坐在河边。
为何?黄火贵急问。
模样对不上。
黄火贵脑袋嗡地一声,腿一软,也跪在河边。
太阳已落山,天很快黑了,幸好桥上再没行人。
事已至此,两人别无他法,只好把尸体藏了起来。正是夏天,过个十来天,尸体腐烂,不好辨认,再去交差,也许能蒙混过关。
第二天,两人装模作样,仍到河边找尸。十几天里,不知又挨了多少骂,几回打,两人心里又虚又踏实,每天早出晚归,继续寻找。虚的是那老头的尸体腐烂的怎样,交不了差咋办,踏实是总算有了尸体,好歹能交差。
十几天后,黄何二人取出尸体,已腐烂得无法辨认年轻还是年老,是个男的却是真的。一个看着尸体,一个跑去告知县长。县长一听大喜,赶快派人到小北村叫来付建英认尸。
那女人一见尸体就号啕大哭,我可怜的人啊,你死的好惨哪,我的个好男人啊,保长你心太狠哪!
谁也没注意到,两位县警发现尸体的地方,袁玉曾指认过,尽管他是随便指认,但确实指认过,两个县警为何在前段时间找不着?拖到今天才找着?难道袁玉害死薛长河的那晚连夜下水,把尸体埋在水底?被这两人今天发现挖了出来?
尸体弄回去后,付建英又一次披麻戴孝,哭声不断,请来左邻右舍,村里人等,帮忙入棺安葬。
村里村外,县里上下,没有一个人怀疑她。
县长松了口气,薛长河之死终于结了案。
黄何二人奖赏丰厚,日子过得比以往滋润。
五
范老头的家人等不来老人回家,第二天跑到东村打听。东村保长是个快乐人,爱听贤孝小曲,范老头就是他张罗着请来的,告诉范家人,昨天老人唱完,村里人凑的酬谢不薄,天还早呢,就骑驴回去了。范家人一听急了,出动全家,央告村人四处找人,怎么也找不着。
找来找去,碰见个人背着一张驴皮在路上走着,范家大儿子跟在那人身后,瞅着驴皮,越看越像自家老爹常骑的那头驴的,打声招呼,夺下来展开看,果然不差,而且还不怎么干,显然是新近宰杀的。问那人驴皮从何而来?那人所答吱吱唔唔,范家人多,拖着那人告到县里。
一通严刑拷打审问下来,那人招了。
他说他姓张,东村人,是个屠夫。那天他因有病到西村求医,医生心狠,几付药把他身上的钱全掏空,在回东村的路上遇见一老头,一时心歹,想抢老头骑的驴,老头不从,死命反抗,情急之下就把老头杀了。牵驴回家,避了几天,今天刚到集市宰驴卖肉,回来时就被找那老头的人碰见了。尸体就藏在离西村不远的废转窑里。
县长赶快派人去找,哪里有尸?再审,张屠夫又说了一个地方,还是找不着。三番五次,供词改了又改,尸体却总找不见,派黄何二人去找,二人齐口说县长大人您忘了,前次薛长河的尸体,凶手明确招供扔到河里了,我俩找了那么多日子才找到,这次凶手说不出来个具体地方,我们到哪去找?县长的头又大了。
县长烦透了,烦的连家人都不理,甚至想调走换个地方,不想在这当他妈的父母官的念头都有,这破地方近段时间总出无尸案。前面袁玉杀人案,虽说尸体千辛万苦找到,结了案,上报后却答复证据不足,仅有凶手供词,供词里无杀人细节。再审问凶手,袁玉在狱中时间长了,病也好了,不知怎么突然翻供,说他根本没杀薛长河,杀人细节从何说起。无奈再上报,却久无批复。为此县长堵心塞肺,神心不宁,却又出来个骑驴老头被杀案,跟前案一样,又是凶手认了,尸体不见,怎能不烦?
县长做梦也想不到,上次黄何二人交差的尸体正是那老头的。
县长也有快疯了的时候。
张屠夫在牢里受尽折磨,狱警们看他榨不出什么油水,哪能善待他?黄火贵和何兴还暗里使劲,使些小钱,贿通狱警,火上浇油。张屠夫本来就有病,家里人无钱帮他上下贿赂,又气又绝望,拖不过多日,死在牢里。
县长又松了口气。嫌犯既死,范家人也追究的不急,这案不了了之。
过了一年多,袁玉之案终于批复下来。
绑出来行刑的那天,小北村人全体出动,跟随来到刑场,大呼小叫,都说保长死的冤,群情激愤,却苦于拿不出薛长河被另外之人杀害的线索和证据,无可奈何。
袁玉还是受刑了。
小北村人放不下这件事,也咽不下这口气,自发到处明察暗访,仍无结果,实在无计可施之机,聚在一块,商议出一个不是办法的笨办法,大家凑出一笔钱,轮流在东西南北,各个村口,摆放木牌,上面写明袁玉的冤情,并写着谁能弄清楚薛长河失踪之谜,那笔钱归谁,但一直无人应赏。
付建英跟崔明仁过到了一起。快两年了,男的忍,女的也忍,忍住相思之苦,没在一块缠绵过,这是她和崔明仁杀害薛长河那晚约定好的,事情没个了结之前,两人千万不能见面,那怕是晚上偷偷地也不行,只是为了不被人发现和猜到他们早就私通。
付建英把那具尸体埋葬后时间不长,就不断有媒婆上门,她都以丈夫尸骨未寒,凶手尚无伏法为由推挡回去,这样越发使人觉得她长那么漂亮,年龄还轻,却能为夫守孝,坚守妇道,实属不易,村里人无不称赞。
她也没料到袁玉会承认杀了薛长河,起初咬定告他时,心想袁玉清白无故肯定不会把薛长河失踪揽在自已身上,而且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只要袁玉咬牙不承认,死无对证,顶多也就是在狱中受点罪,吃点苦,迟早会放出来的。哪料到袁玉不但承认杀人,衙门里那两个货不知从哪里还弄来了一具尸体,她只好违心地就坡下驴认领。她清楚只要认领了那具莫名其妙的尸体,等于也认领了袁玉的命,果不其然,袁玉最终被判了死刑,她顿感自已身心背负的负罪枷锁越沉重了。
她的男人就在她每晚睡的炕里,却不能下地干活,她被男人疼宠惯了,娇柔的身子怎能受得田地里的粗笨重活,日子越过越紧巴,只好给人洗洗缝缝,勉强度日。
付建英自从在保长家要人后到现在,再没敢在袁玉家门前经过一次,她心里有鬼,怕见袁家的任何人。袁家的人倒是隔三差五到她院门前,哭骂天,哭骂地,当然也忘不了痛骂她,她从不反骂,默默承受,这么反常竟没引起任何人的怀疑,反而觉得她通情达理。
袁玉死后时间不长,终于有媒婆向付建英介绍了西村的崔明仁,她当然点头同意,只是提出一个要求,崔明仁必须上她门来,媒婆来回走动,最终双方谈妥。
媒婆哪里知道,这也是付建英和崔明仁在杀害薛长河那晚约定好的,现在只是做个样子。若付建英嫁到崔家,薛家的屋子迟早会被族人占去,那屋里住了别人,万一翻修炕,薛长河的尸骨就会暴露。
一切都合情合理,似乎天衣无缝。
让付建英万万没想到的是,崔明仁对她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
六
杨留留闻听小北村有户富有人家今天嫁女,天黑前溜到村里。村街上溜达一趟,已观察好那家的位置。他自幼父母双亡,吃百家饭长大,虽营养不良,却长得鬼精鬼灵,跟一帮不良少年胡混,混来混去,混成一个小偷,经历无数次偷盗,已成一个惯偷。
有时偷不得手,吃饭无着落,也混在乞丐之中,谁家有个或红或白之事,前去讨点彩头或是饭吃。
付建英两次发葬丈夫,一次招男重嫁,杨留留混在乞丐里面也来过两次。
这次没跟乞丐一块白天来,是不想只讨点彩头,或要碗饭吃,他想趁着天黑顺点财物,变卖成钱,过几天快活日子。
来的有点早了,不能在村里晃悠,怕被人认出,丢东西那家报官把他捉住,他可不想吃牢里的臭饭。
踅摸到门户较熟的付建英家,院门虚掩着,悄悄潜入,藏在窗下暗处,想休息到夜深人静时到那家下手。记得这家女主人长相漂亮,说话柔和。灯光微弱,女主人正做着针线活,不敢惊动。胡思乱想中,竟自睡着。
忽然一个醉汉踉踉跄跄破门而入,杨留留在窗外被惊醒,睡意全无,食指沾点口水,轻轻戳破窗纸,一股酒气从窗纸洞里钻出,呛得他差点打个嚏喷。
贱人!贱人!死到哪里去了?水,水!我要喝水,给爷拿水来。
语气不但粗鲁,还透着股跋扈劲。
又喝成这样,你就不能少喝点?随着一声轻轻的叹息,杨留留听出女主人的话声中带着怯意。
少啰嗦,快给爷倒水喝。
一声脆响,是瓷器掉落地上碎了的声音,还有女主人的轻声惊呼。
这么热,你想烫死老子啊?
女主人沉默无声。
你还喝?女主人的声音。杨留留听出男的咂咂地又在喝酒。
贱人你给爷好好听着,好好伺候老子,不然,哼!你心里清楚。
……
半会无声。
贱人,怎么不说话?
我说啥?别老拿我亲夫的事吓唬我,他可就在这屋里,当时你也在场,是你下狠手,你也脱不了干系。
女人的声音稍大了些,语气中也有了一丝力气。
哼!臭女人,你敢吓唬老子,老子到你家才多长时间,你那窝囊废男人死了两年多了,至前谁认识谁呀?老子到你家,是肖媒婆子三番两次骗我来的,老子够亏的了。你胡唚啥?谁给你证明当时我也在场?
杨留留在窗外听得一头雾水,竖起耳朵,生怕漏了一句。
你就不怕我告官?大不了……
大不了啥?大不了啥?
啪啪啪,男的给女的扇了几个耳根。杨留留几乎一个蹦子跳进门去,但还是忍住,缩到窗下,只把头探到窗根。滴溜溜的两只贼眼,一只紧帖窗纸洞,往里窥视。
女人已被打倒在地,低声轻泣,男的又在她身上踢了几脚,上了炕睡觉,不一会鼾声如雷。
女人在地上半会不起来,肩膀一抖一抖,哭声虽轻,但分明能听出深深的悲伤。杨留留惊讶她为何不挣扎撕扯,更不放声痛哭,正欲趁机溜走,女人却站了起来,趔趔趄趄,爬在桌面上,在昏暗的灯下,幽幽地哭诉声吸引住他。
要不是为了你,我能让你杀了我的亲夫么,你当时心狠手辣,把尸体分成几块,藏在炕里,两年多了,冬天不敢生火填炕,夏天不敢清理翻修,还不知他的尸体全腐烂了没有,你就这样虐待我,真是个没良心的东西。
女人一面自言自语,一面长叹短吁抽泣。
杨留留在窗外听得一清二楚,惊骇得大张着嘴,头顶阵阵发麻,心里暗喜,这趟小北村来的太值了,以后我再也不用干偷盗的勾当了,正欲溜出院门,却听得那妇人又自说自话,索性紧帖窗前,再次竖起耳朵,听个明白。
你的柔言软语呢,原来全是哄我的。我舍了身子,舍了亲夫的命,活守了两年寡,害得我给人家洗衣缝被,实指望跟你过个好日子,没想到换来的竟是你的虐待,你的打骂。你好吃懒做,不下地干活,五天里三天喝醉,喝醉了就折磨我,你对得起我么?你的良心叫狗吃了么?
杨留留不耐烦起来,觉得再听也没啥意思,无非是些婆婆妈妈的絮絮叨叨,转身溜出院门。
次日一早,杨留留在村街上大喊大叫,逢人就宣称,我弄清薛长河是怎么死的了,而且知道尸骨在哪,拿钱来。
小北村人越聚越多,有人认出他是小偷,不信,说见了尸体再给钱,并立了字据。
众人跟着杨留留拥进付建英家,崔明仁还在炕上躺着,杨留留说尸体就在炕里。
看着腐烂不堪的几块尸骨,众人愤怒极了,绑了付建英和崔明仁直奔官府,将赏钱兑现给杨留留。
付建英招认,崔明仁是合谋杀害亲夫的凶手。
官府追问银山河中死尸从何而来,他又是谁呢,黄何二人见事已败露,供认是在桥上把一个不认识的老头逼入河中而得。
苟县长一听,死的心都有了。
黄何两个县警极刑,付建英和姘夫极刑,判袁玉死刑的官吏罢免,县长革职,滚回了老家。
官府明知范老头跟死于狱中的张屠夫同属一案,但若细追起来,又得好几个官吏牵连,就压住没提。
张屠夫的冤情没能昭雪。
全文完
2018.5.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