泣雨
“从摇晃龟裂的大地缝隙里,
合力抬起一只深陷其中的牦牛,
虚弱的眸子里分明闪烁着万物有灵。”
——千百年来,历涉苦难的人们
还没学会如何安慰自己和苍生
满世界的雨水就都泼洒下来
我们缅怀一个真正的耕作者
是害怕饥饿还会卷土重来
我们致敬所有的医者和仁心
是因为还有那么多的人
并没有真正懂得对生命的敬畏
年逾半百,渐知天命
却无法合适地安放这一腔悲愤
刀子一样的风还在山冈上肆虐
那么多的生命,扑倒在凄冷的冰雨里
天地之间,惟有那个牧羊人
才能带来一丝温润
柔软的舌头最终还是伤害到了什么
黎明时分,我已经彻底后悔
给足够喧嚣的这个世界
平添了那么多的聒噪与尘埃
途见
天水一带的樱桃熟了
我从远方匆匆赶来,所有的美好
都隐藏在五月的葳蕤里
带着红色纹路的石子拦住了去路
伏羲和女娲,拦住了神话和传说
在这个温润的午后,挥手告别
拐角的地方,已不需要太多的回忆
穿过一条长长的街道,陪晚到的兄弟
抵达夜的深处,却无法合适地抵达
泾渭分明的秦川大地。有一只鸟在天上飞
闭上眼睛,就能听到翅翼划破空气的声音
少年要去的地方,依旧有光
以梦为马,和所有的憧憬与激越
如今我们年近半百,渐知天命
越来越像那个唠唠叨叨的老父亲
——岁月柔软之处,所有的苍迈
竟然如此相似,波澜不惊
缓慢
在这个飞奔起来的时代
越来越喜欢专注于一些缓慢的事物
比如,看一朵花在晨间慢慢绽放
比如,听一只蝈蝈在月下轻轻吟唱
几片素笺铺开在后半夜的案头
一封走了很久的信函还没有丢失
老人们留下的话语,是愈发清晰了
“宁叫湿了衣,不可乱了步。”
“眼是怕怕,手是夜叉。”
“不要急着念嘛呢,
先去做一些念嘛呢的事情。”
年近半百,在逐渐窄狭的时间里
开始思量一些宽广的事情时
干燥的北方,一场细雨就落了下来
大象
席地而坐只是一种隐喻
那头断齿的象,囿于半坡栏下
目光呆滞,满身泥污,行将就木
而另一群冲破樊笼的大象,横冲直撞
循着断鼻祖母模模糊糊的基因记忆
从滇西南出发,一路北上
似乎要在广袤大地上流浪
如果据此路线直行,似乎可以
抵达青藏某地。高高的墙壁之上
背负如意制胜珍宝的六齿白象
被赋予调服安顺,和睦互助,招财纳祥
和无挂无碍的自在心境
多年以后,丛林法则似乎更适用于都市
冰冷的水泥,正以最坚硬的方式
反复告诫来来往往的众生
有一盏红色的灯,不可逾越
在抵达人类好奇之前
野象家族,突然停下了脚步
父亲
比您更老的亲人们,尚健在人世
这是一件十分幸福的事情
我们说起您的时候,说起您的最后一个端午
说起您用麝香和冰片泡制在古法里的艾绒
都已经能够保持十分平静的语气了
我们甚至说起了更加遥远的往事
说起流落在迭部一带的红军
还有纷乱的日子里藏在窖里的那些生命
“有些血痕,是不能完全记录和讲述的。
他们的后人还得不受影响的好好生活。”
“这是一些多么好的小说素材啊!
等闲下来的时候,您再详细讲给我听。”
窗外的大河正在迟迟缓缓地向东流去
夏季的风,正在迟迟缓缓地吹过天空
一只绿色的蝈蝈溜出笼子不知去向
这是它该有的自由。一个焦躁的朋友
突然在午后反目,这也是他该有的自由
当我的亲人们再次聚拢在一起
这座临水的城市就柔软了下来
露台上的晨光和虫吟准时醒来
所有的日子都柔软了下来
露滴
从林下走过去的时候,偶尔会有
露滴,落入正在衰老的生命
老屋的门依旧挂着锁
这是一件非常无奈的事情
微若芥子的蜘蛛,正在努力搬走
2021年的最后一枚蒲公英种子
这是我们可以亲眼目睹的别离
杏黄衫的少年拐过街角,微雨就落了下来
那么多的瞬间都让我们感到温暖
写了三十多年的诗歌,就立在那里
越来越像一段难以割舍的坏脾气
依旧爱惜着自己粗鄙的文字
一如深爱着,这个温润的人世
六月
一场冰雹足以击碎所有的耕作与美好
走不出田埂的母亲,背影如此苍迈
羸弱的大地裸露着收割后的疲惫
从远方归来时业已年近半百
无人的老屋依旧挂满思念和尘埃
那丛等待开放的兰草无法给我安慰
五年的时光过得太快了,我的父亲
自从你走后,所有的六月都浸泡在雨里
那只残角的鹿再也没有涉水而来
晨间
一只忧伤的鸽子停留在屋檐下
所有的灰尘就都落了下来
信手翻开的这本书里
还夹着一页三十年前的叶子
在逐渐老去的人间
能和我们说话的人越来越少
在逐渐老去的人间
能让我们想起的事越来越多
原刊于《草地》2021年第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