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回族珠宝商人沙斐格神秘兮兮地摸进我的旅馆时,差不多是中午一点。这是他今天第三趟过来了。
正午的太阳,晒得八廓像一面灼烫的镜子。一般这个时候,是旅馆最消闲的时候,几乎没有来入住的客人,我也正好利用这个时间,躺在卡垫上睡个午觉。
沙斐格左臂下夹着一个长方的布包,像个影子一样,悄没声息地站到我面前时,我敢肯定是被他那双时刻乱转着的小眼睛给瞪醒的。
猛地爬起来,我看到一个和他瘦小的身材不相符的巨大身影,就端端正正地挡在眼前。
显然,他也被一咕噜爬起来的我吓了一跳,像一只猴子,嘴里发着奇怪的声音,跳到了一边。
“嗨!嗨!嗨!尕回回,你像个魂灵一样摸到阿哥面前,是要把你阿哥吓死呢吗?!”祖籍都是甘肃,打小就在八廓街上一起长大,30多年来,都是我霸道而亲昵地叫他“尕回回”,而他则一直低声细气地叫大他半岁的我“阿哥”。
“阿哥,阿哥,别急嘛!别急嘛!你的牛眼睛,把人瞪得害怕着!”他用右手搡了搡左腋下的狭长布包,像个魂灵一样飘到门口,探头探脑地向外看了看,反手轻轻把门推上,小心翼翼地挂上了保险锁。
“嗨嗨嗨!尕回回,你把阿哥的门打开!阿哥还要迎接客人呢!”吼归吼,我还是明显感觉到这小子今天的神秘,不同于平日里习以为常的谨慎。
“我的阿哥,你来,你来。我给你看个真正的好东西嘛。”沙斐格拉上临街的窗帘,暗下来的屋子里,弥漫着神秘的味道。
“你个球尕娃,把啥事情都做得神秘兮兮的……”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打开的包袱堵上了嘴。——那是三块经板,三块刻满藏文的旧经板!
“我的阿哥,你看看,你看看。这是我阿爷留下的东西。他活着的时候反复交代过,不能示人,尤其是不能让你们召相县的藏民看到。”
“嗯!嗯!……你说啥?”我完全被手里的经板所吸引,没有听清楚他说的话。——这三块雕刻精美的经板,分明是《大藏经》里面的一部分,一块是部分目录,另两块是部分经文。
“这是我阿爷当年从河州来拉萨时,行李里头唯一带着的东西。他反复交代过,是召相大寺的老东西,不能给你们看。”
“对!对!从材质、雕工和内容上看,应该是召相版的《大藏经》。其他版本的经板,桦木的比较少见,而且雕工和校勘都没这么精细。”捧在手里的这三块桦木经板,略显乌黑,渗透了岁月的印渍。深深镌刻的字缝里,隐隐可见残留的墨痕和狼毒藏纸的纸屑。
“那你为啥要今天给我看?阿爷的话也不听了?”圣地拉萨的午后,我捧着经板,彷佛看到自己从未到过的安多故乡,200年前的召相大寺里,僧俗人众正从一个叫大峪的沟内源源不断地运来散发着清香的桦木材料,熟练而虔诚地刻印着神圣的经卷。
“我的阿哥,不是我不听阿爷的话。我觉得,如果我阿爷知道你要带阿爷扎西回老家的话,他也会做出这样的决定的。”沙斐格嘴里的阿爷扎西,就是我的阿爷。
“阿爷活着的时候一直说,这些经板是他偷偷藏起来的,他忘不了召相大寺的那场大火!”
“等等!等等!沙斐格,我有点糊涂。你说清楚一点。阿爷萨费和召相大寺的那场大火,有什么关系?”我放下手里的经板,瞪大眼睛问到。
打小开始,我们两家,虽然民族不同、信仰各异,但是三代以来在八廓街上比邻而居,处得像亲戚一样融洽。我小时候听阿爷萨费讲,他年轻的时候常去我的家乡召相县,用茶叶和盐巴换取那里的牛羊皮子,还有偶尔遇到的虫草、麝香。在召相县的好几个沟里,都有他私交很好的“主人家”(外界对当地牧民朋友的尊称)。
“这个事,我阿爷在肚子里藏了半辈子,直到去世前才给我说的。我阿爷当年在河州被强行征兵,去打召相土司,烧了寺院。”沙斐格低低的声音,诉说的这段伤心往事,暗合着幽暗的历史和我慢慢沉下去的心。
“他觉得对不起他在召相县的主人家,就偷了几块没烧掉的经板子,连夜跑了。”“当时他走的是江车那条道。他怕他的部队追来,都是白天睡觉,半夜走路。两个月后,他逃到了拉萨。”沙斐格的叙述,遥远而平静,一如这间屋子的气氛,寂静而沉重。
“我知道那场大火,一辈子都在烧着他的神经和梦魇……”
“我今天把经板给你,就是想让你带回老家,也算是替阿爷还一个人情……”
轻抚着桌上的三块经板,彷佛触摸着那些凌乱而幽暗的往昔。我的思绪,也被带进了阿爷曾经讲述的那场大火里。
2
那堆火好大好大、好红好红,红得就像那天的如血残阳!
这样的大火,只有部落大会才会燃起。所有人的脸,都映照在这片血红里。所有人的脸,因为被巨大的震惊和预示的不详笼罩,异常严肃和凝重。
头人在沉重地宣布一个令人心痛的消息,这个消息关乎着山神的尊严和村庄的吉祥。曾经是这片土地上的骄傲的阿爷,仍旧是这堆大火燃起的缘由。惟一跟以前不同的是,这次,他却沦为了罪人。——鬼差神使,他弹无虚发的枪口,竟然碰上了一只神鹰!
作为这片土地上最优秀的猎手,他明白这意味着什么。雄鹰哀鸣声起的那一刻,悲怆的命运就已经落地。如果没有娇美的妻子和嗷嗷待哺的幼儿,作为一个响当当的图伯特男子,他知道该用什么来解决自己的过失。
整个大地,都笼罩在这片血色里,悲壮而凝重。在大家遗憾而又无能为力的眼神里,他读出了族人们的恐惧,还有惋惜。部落有她神圣不可侵犯的原则,村庄有她赖以存活的铁律,一切,都不会因为人情而有些许改变。他也比谁都明白这点。
阿爷清澈如圣湖之水的眼睛,在大火里渐渐变成死灰。他遵循祖训,解下了那把曾经吸引了无数眼睛的猎枪,解下了那把象征着荣誉和英武的钢刀,解下了和这片大地的所有牵连。
阿爷最后望了一眼沉默不语的阿尼贡布神山,望了一眼族人们各式各样的眼神,带着妻儿离开了曾经撒下所有骄傲和甜蜜的母性大地。
也许,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样的处罚已经是最轻的了。这样的处罚里,已经充分考虑了他对部落做出的所有贡献。
阿爷离开前,向部落提了最后一个请求——带走那只神鹰的骨头。
从此,在背井离乡的每个月夜,就多出来了一管深沉忧郁的鹰笛。
他立下誓言,他的有生之年,家人不许回家乡召相县。
他留下遗言,他的骨灰,要撒在阿尼贡布的山头。
眼前仿佛还是那个血色黄昏,仿佛还燃烧着六十年前的那堆大火,仿佛还是族人们遗憾无奈而又凝重悲壮的眼神,仿佛还是阿爷那双清澈如湖的眼睛,正慢慢变灰。
作为一个生在拉萨、长在圣城的安多藏人,自从接过那管鹰笛,多少个月夜,我都在梦里走近从未到过的故乡。我不知道,一遍又一遍找寻的是什么?也许,只是一种感觉。一种与生俱来、血脉相通的感觉。根的感觉。
我知道,自从阿爷出走以后,自己和那片土地的一切,已经彻底切断。但是,阿爷已经把那片土地的血脉和骄傲,都传给了我们。这就已足够。
拉萨的夜,慢慢深了。
久远的柏香味,却愈来愈浓烈。
旅馆的最后一个客人,也在醉酒后的呢喃里,昏昏入睡。我给这个来自康地的孤独男人,盖了一条毯子。就让我的兄弟在鼾声里安睡吧。也许,在梦里,他会忘记他的忧伤。
回到自己的房间,我从佛堂里拿出那管略略发黄的鹰笛。
那缕深沉忧郁的笛音,就在骨缝里轻轻响起,宛若银子般的月光,在圣城的夜里,慢慢铺开。此刻,八廓,拉萨,整个夜晚,都属于我,属于笛音,属于祖孙三代的向乡而望。
我知道,那是植根生命的声音在呼唤。
我知道,那是故乡的阿尼贡布神山在呼唤。
我知道,那是阿爷六十年的心愿在呼唤。
一管鹰笛,三块经板,阿爷,我们回家!
3
这次出行的心情有点复杂,因为要去一个自己从未到过、却时刻念想着的、名叫故土的地方。
所以,我选择了自驾。
我想沿着阿爷背井离乡的那条路,慢慢回家。
车过可可西里,正午炙人的阳光,让这片人迹罕见的高原,愈发苍凉。
我开大音响,让鹰笛悲凉的声音,充盈自己寂寥的旅途。
远处,一个背着户外旅行包的人,伸出右手大拇指在拦车。迷离的阳光下,他和他遥远的身影,像一段扎在路边的橛子,孤单而倔强。
“嗨!朋友,要去哪里?”空旷寂寥的高原上,遇到一个同行的人,是远足者的福分,我没有不停车的理由。
“去金城。能搭我一程吗?”清脆的京腔普通话随着车窗落下,路边是一个着一身军绿户外服的高挑姑娘。
“上来吧!我们正好同路。”我把硕大的太阳镜推到脑门上,下车帮她把行李放进了后备箱。
“谢谢您呐!”坐上副驾的她,摘掉面巾和帽子,理了理略显凌乱的长发,顺手在脑后扎了一个马尾,重新戴上了那幅紫色边框的太阳镜。
“来可可西里玩?”坐在我身边的这个姑娘,棱棱的鼻子上挂着细微的汗珠,白皙的双颊上,有若隐若现的灼伤。
“是的。大哥您呢?”她舔了舔有点干裂的嘴唇,翻下车顶的镜子摸了点唇膏。——这是一个习惯于在途中搭顺风车的背包客。
“我是拉萨人,去安多地区。”我侧过去半边脸,有点轻佻的问:“你叫我东哥吧。你怎么称呼,美女?”
“流浪鱼。”她莞尔一笑,略显俏皮地说。
流浪鱼?我知道这也许是她的网名,或者只是一个胡乱编造的名字。漫长的旅途中,偶遇的搭顺风车的女人,你又何必在意她的名字呢?
“东哥,您车上的音乐真好听。是什么乐器演奏的?”
“是鹰笛。就是用秃鹫的翅骨做的乐器。这种乐器和演奏方法,快在雪域高原失传了。”我稍微关小了一点音量,漫不经心地给她解释。
这当口,车被路上一个没绕过去的坑颠了一下,弹起又落下。流浪鱼惊呼一声,顺手抓住了我的右臂:“东哥,好好开车,不许分心哦。”
“没事!没事!东哥的技术好着呢。”
她放开我的胳膊时,似乎稍微停留了一下。
流浪鱼显然是走累了,不一会便窝在副驾上睡着了。
我关小了音量,鹰笛的声音更加久远而低沉,将这一段人迹罕见的旅途,点缀得更加空旷、迷离。
流浪鱼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她揉揉惺忪的眼睛坐起来,散乱的长发有几缕从汗津津的额头垂下,慵懒而性感。
“睡醒了?懒小鱼儿。”侧脸看了看,她脸颊上尚未褪去的那抹红晕,让我的心荡了一下。
“嗯!东哥,太累,睡死了。不好意思啊!”
“没事!没事!你睡着了挺心疼的。”我用轻佻的口吻和她打趣。
“不好好开车,老偷看人家睡觉干什么,讨厌!” 娇嗔的声音随着一只粉拳轻轻砸在右肩上,我的心被敲出一串悦耳的音符。
“呵呵!不看了!下次不看了!”
“前面还有八十多公里才有一个小镇。你说,我们是露宿呢,还是赶过去投宿?”我的话中,明显多了一些暧昧和勾引。
“嗯……听你的,东哥。我带了帐篷。”她的回答,也有几许迷离。
漫长的旅途,我们都走得有点寂寞了。
决定在途中露宿,我便将车开到路边一个背风的小山坳里。我们就像两个熟识已久的朋友,在暖暖的夕阳里,十分默契地架起酒精炉,分工做饭。
巨大的夜幕,迅速地自天而降,轻轻笼罩着这片草地。半轮弦月,斜挂在宛若穹庐的戈壁的夜空下。或明或暗的远山,似乎更远了。
明亮的繁星,在深蓝色的苍穹里,眨巴着迷离的眼睛。醒目的银河,彷佛一条柔软的绸缎,轻轻搭在夜幕下的群山上,诡异而神秘。
风沙沙的声音,掠过带露的草尖,一群神秘的精灵,轻盈地溜过草原,带走了秘密。
坐在越野车有点冰凉的前引擎盖上,我搂了搂靠在身上的流浪鱼,她单薄的肩膀,有点瘦弱。
“我给你吹一段鹰笛吧。”出口的声音,在夜风里显得低沉而疲惫。
“嗯。”在幽怨的笛音里,流浪鱼的呢喃,恍若隔世。
露水自天而降,慢慢打湿我们紧紧相偎的身影……
两天后的中午,在金城那座名闻天下的铁桥边,流浪鱼下了车。
目送她背着行囊,慢慢消融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我转身驱车,去了南面的召相县。
铁桥下,浑浊的母亲河,自足而沉着地向东慢慢流去……
4
到达河州的时候,已经是中午时分了。
被称为“小麦加”的河州城,仍旧是商贾云集的旱码头。高高低低的楼房和店铺后面,是风格迥异的清真寺。
戴着白号帽的穆斯林、穿着藏袍的牧民和衣着艳丽的各色人等,鱼贯出没于大街上玲琅满目的店铺间,热闹异常。
高高耸立的唤醒塔里,突然传来高亢的邦克声。那些活跃在店铺里的白帽子,便匆匆结束生意,进入后堂礼拜去了。
大街上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仿佛看到了遥远的拉萨八廓街上,和我家比邻的沙斐格家的珠宝店,每天这个时候,他们也会匆匆结束生意,准时钻到后堂的小房间里去做礼拜。——而那个小房间,多年来也一直是我始终觊觎而未能涉足的神秘之所。
那一刻,沙斐格珠宝店的窄小门面,就那么空空落落地杵在八廓街川流不息的人潮中,就像他谨慎而坚决的眼神,在大昭寺经久不息的诵经声和桑烟里,执拗地恪守着一份孤独的存在。
匆匆吃了一碗河沿面片,随意踱进一间比较宽敞的店铺,我给远在拉萨的穆斯林兄弟仔细挑选了一块羊毛织成的礼拜毯。就让这块印着阿拉伯文的墨绿色毯子,带给和我一样背井离乡的沙斐格兄弟,关于故乡的一点温馨记忆吧。
车进土门关,高原的景象便在眼前次第打开。
在路旁的白塔边停下车,我把阿爷的骨灰盒拿出来放在了挡风玻璃前的太阳能玛尼旁。轻诵着经文,恭敬地搭上一条哈达,我用地道的藏语召相方言说:“阿爷,我们回家!”
在拉萨生活的六十多年里,阿爷一直很苛刻的要求我们,在家必须说召相方言。这也一直让我来自西藏山南的母亲和来自林芝的爱人,难以适应。一个屋檐下,两种方言的撕扯里,我知道,那是阿爷用思念恪守着千里之外的村庄。
那么,我该用什么样的姿势,第一次站在故乡的路口呢?
我该对第一个遇到的族人,说些什么呢?
——多少次,我都在阿爷的描述里,一遍遍模拟着走进这个血脉相连的村庄的最佳方式。
可当踏入大山深处静谧的村庄时,我发现所有的准备,都是那么的荒诞和滑稽。
5
第一缕阳光,就透过湿漉漉的白桦林,打在氤氲的晨雾上。
沿着沟内林木稀疏的柏油马路,我走进了梦中的故乡大峪村。
水泥铺就的村级公路,平平直直地穿过庄子,一直通往葳葳蕤蕤的大山深处。整齐划一的路灯,静立公路两侧,宛若一个个精干的护卫,守护着村庄。
高高的藏式二层楼,虎吞口的“苫子房”。——整个村子修葺一新的民居,差不多都是一个样子。
门楼顶上,几个煨桑炉里,已经飘出松柏枝久远的清香。门前的玛尼旗杆上,龙达在晨风里轻轻飘动,为村庄轻诵着吉祥。
阿尼贡布神山高大的身影,笼罩着晨曦里的庄子,炊烟袅袅,宁静舒适。
几位身着汉装的中年妇女,背着背篓,迎面走来。
我摘下帽子,肃立路旁。
我用娴熟的母语问候她们。
她们摇摇头,神情茫然地用汉语问我:“你是不是找旅游点着呢?”
她们中的两三个,伸手指着村庄那头一排木头桩子围着的木头房子对我说:“你去那里吧!那里就是旅游点。”“是林业局办的。老板是一个河州回民。”“你去那里吧,那里撒都有呢!”
她们又看了一眼呆立路边的我,自顾自地拉着家常走远了。
目送她们的身影在晨曦里渐行渐远,我把那句藏语的感谢,生生地咽回了肚里。两行清泪无声地滑落——
阿爷啊!这就是雕刻过召相版《大藏经》的那个村庄吗?
阿爷啊!这就是你用母语念叨了六十多年的那个村庄吗?
阿爷啊!这就是我们祖孙三代,在异地他乡日夜守护着的那个村庄吗?
阿爷啊!你带着我千里奔波归来的村庄,祥和的黎明里沉默的村庄,已经失去了母语……
像一个被暗夜遗弃在人世的魂灵,我披着故乡温暖的阳光,飘忽在村庄陌生的路上。颠三倒四的脚步,带动了一群早起的顽童的大惑不解和奔走相告。一些错愕的表情,接二连三地从那些崭新的屋檐和墙头冒了出来。
“阿爸,请问村长家怎么走?”我用藏语问一个刚从路边宅子里走出来的长者。
“啊?你说啥?”老阿爸茫然不解的表情里,我的心又疼了一下。
“大叔,请问村主任家怎么走?”转用普通话问询的时候,我感觉和煦的阳光,就在眼前打了一个结。
“哦!哦!村主任啊,在村委会呢。我把你带上去。”
村委会是一幢二层的小洋楼,红砖碧瓦,高大亮堂。宽敞的院落两边,小花园里的金露梅和荷包花开得真艳。
将车停在门口,我随老阿爸进去的时候,一个穿藏蓝西装的人,正坐在办公桌前就着一碗热茶啃着大饼。
“村主任,你喝茶着呢嘛?有人找你呢。”抬头是一个黑脸膛的中年人,浓眉大眼,干净利落,比我大不了几岁。
“哦!是贡布阿爸呀。”“请坐!请坐!”村主任放下吃了一半的大饼,喊来一个年轻的姑娘,给我们倒了一杯茶。
“您好,村主任。我叫索南东珠。从拉萨来。我想跟您咨询一点事。”
“欢迎欢迎!欢迎来大峪沟旅游投资。你叫我丹增。”热情而客套的村主任,给我和贡布阿爸让了一支烟。显然,他把我当成了考察旅游项目的投资商。
“我想问问您,六十多年前,你们村是不是有一个叫扎西南杰的人,因为一些事情离开了,再没回来过。”我尽量让自己的问询,更像一个路人。
“啊呀!啊呀!这六十多年前的事情,我还真说不上着。”
“贡布阿爸,你年龄大,听说过啦?”村主任转头问贡布老人。
“我想想,我想想……”
“哦!对了。好像我阿爸说过这么一回事情呢。”
“很早的时候,我们家一个房头的阿爸,好像就叫扎西南杰。他自小父母双亡,长大以后是我们庄子顶呱呱的猎手,也是嘉波军队里的勇士。说当年因为一个啥过不去的事情,带着婆娘娃娃离开了。那时候,我还没生下呢。”
“他们家的老房子,好像就在现在的旅游点那个地方。我们尕的时候,还老去那个空庄廓里玩呢。”
“后来,房子倒了,庄廓塌了。没人管。后来,就成公家的地方了。”贡布阿爸模糊的记忆里,我似乎找到了一丝亲切的感动。
“庄子里的老人们没几个了,我都算年龄大的。知道这个事情的人怕不太多了,年轻人。”
“没关系的,贡布阿爸。我就是他的孙子。”转头看着贡布阿爸的时候,我的眼睛里有一些湿润。
“阿爷去世了,我遵照遗嘱,把他的骨灰送回来。他说要撒在阿尼贡布神山上。”
“他活着的时候,不让我们回老家。也不让我们打听老家的事情。”
“你们能带我去看看我们家老房子的地方吗?”时过境迁,人物两生,我不想和他们过多讨论阿爷的事。
木头桩子围着的这块向阳空地,背靠雄伟的阿尼贡布,面朝潺潺的大峪河,约有三五亩地大小。四周散落搭建的十数个藏式帐篷模样的建筑,有住宿房间,也有接待餐厅。从精致的装修和精美的器皿上,可以看出这里的接待十分火爆。河谷平坦地带,引过来的一条小溪上,一座秀气的卧桥,将整个旅游点装饰得有模有样。
靠近山根的高处,空着的那块平台,大概就是我们家老宅的地方了。已经被收拾得十分平整,好像准备要修建一些房屋在上面。
“丹增主任,这里要修建些啥呢?”
“哦。这个旅游点是镇政府的重点开发项目,承包商是一个河州的回民老板。”
“索南东珠先生,你们家这个老宅子这里,回民老板说要修一个做礼拜的房子。我们正给镇上和县上打报告着呢。”精明的村主任的回答里,明显多了几分戒备。
“哦。丹增主任,我一无房契,二无证明,不能说这是我们家的老宅地。它现在是村上的公用地。”
“我这次把阿爷送回老家,还有一个愿望,就是想在我阿爷的庄子跟前,投资修建一个藏族风情园。”
“这里,我阿爷生下我阿爸的地方,我要修一座白塔!给村里人一个转国拉的地方。”
“办完阿爷的事情以后,我会去找镇上和县上的领导谈。资金我已经带来了。我希望能得到村子上的大力支持。”
“这是三代人的愿望。——我们要回家!”
从旅游点出来,我婉拒了丹增主任和贡布阿爸的盛情邀请,径直上了阿尼贡布神山。
阿爷啊,我只能这样安葬你了!我只能在失去母语的山头,安葬你的鹰笛,安葬你的传说,安葬你整整一个甲子的守望!
阿爷啊,此刻,我匍匐在阿尼贡布大神的脚下,亲吻着血脉相连的这块大地,亲吻着我再也无法用心贴近的故乡。
阿爷啊,你耕作狩猎、策马奔驰过的这篇土地上,已经没有了你的影子了。你将养生息、生儿育女的老木屋,也已经化为了泥土。
你就在阿尼贡布大神的眼泪里安息吧!
撒完阿爷的最后一把骨灰和最后一叠风马,转身下山的时候,天上下起了蒙蒙细雨。
几只神鹰,在天地间高翔。
6
规划整齐的召相县大街上,问了好几个人,我才在大楼林立的街道背后,找到了召相嘉波(藏语“王”的音译,即平常说的“土司”)的府邸。
在阿爷的讲述里,这位曾经名动四方的嘉波,他显赫的家族,来自唐朝末年的拉萨。自明正德年间接受天朝分封以来,数百年来一直统治着召相大地上16掌尕48旗520族的十数万黑头藏人。
现在,伫立在我眼前的是一幢装修一新的三层小洋楼。门口铜牌上刻着醒目的藏汉双文大字“召相县革命历史纪念馆”。
纪念馆的门紧锁着。宛如锁着一个无法言说的秘密。
我转身走了出去,沿着一条小路上了山。
我知道,这座山的莲花宝座上,安坐着高僧大德辈出的古刹召相大寺,历史上辖有108座属寺的召相大寺。
召相大寺是敞开的。
抱着三块桦木经板,在熟悉的桑烟里,躬身走进面朝大道的高大寺门。
庄严的大金瓦殿,伫立在寺门正对的高台上,殿前是矮墙围起来的辩经场。阳光下的金瓦,闪烁着流动的光芒,鎏金的双鹿,跪在法轮两旁,守护着亘古的信仰。
大殿前陈旧的木质地板上,几行长长的深槽,裸露着桦木的清香。那是朝拜的信徒,磕头时留下的印痕。
我把包着经板的包袱放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等身长头。
起身的时候,一个绛红色的年长僧人走了过来。
“你好!尊敬的修行者。”我双手合十用母语躬身问候。
“你好!远方回来的孩子。大殿是开着的,去叩拜未来佛吧。”他用母语轻声告诉我,转身闪进僧舍深处。
从侧门躬身而入,肃穆的大殿内空无一人。
我在高大的未来佛木雕像前,点燃一盏酥油灯,虔诚地叩首、诵经,然后打开包袱,将三块经板恭恭敬敬地献在了供桌上,轻声离开。
掩上殿门时,听到宏厚的诵经声,逐渐清晰。
沿着顺时针方向,我一步一叩经过一个个肃穆的经堂。闻思学院、天文历算学院、法舞学院、密宗续部学院……最后到达的是僧纲(寺院主持)府邸。召相县的历史上,一直沿袭着“兄为嘉波、弟为僧纲”的传统体制。空空落落的僧纲府邸,在午后的安详幽静里,悉心收藏着历史的幽暗和秘密。
朝拜完僧纲府邸,从东边下楼的时候,我看到一个着藏装的高挑女子,在一群人的簇拥下,正从西边的楼梯走上去。
“次力阿爸,现在谁还住在这里?”她用娴熟的藏语问身边的一位长者。
“公主,瘸子桑吉在楼下住了20年了。他一直在这里刻经板。”
“就是大峪村的那个桑吉阿爸吗?”
……
入耳的声音有点熟悉,像途中遇到的流浪鱼。
原刊于《西藏文学》2015年第3期“实力展台”栏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