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 铜
——兼答诗人扎西才让
静坐。听雨。后半夜的时间
正好适合给自己斟满一碗淡酒
如此就能,继续目睹
紫铜般的日子被拉得漫长
如此就能,留住村庄
拖泥带水的血脉
风,也就开始慢慢静了下去
静得就像老祖母留下的尘埃
三十年后,才在骨头缝里
逐渐堆成紫铜的印记
甘南的雪依旧下着,在五月
这样的清冷,足以洞穿幽暗
此灯依旧明亮如初
花开花谢,月盈月亏
万物,皆在一滴露珠里
努力发出拔节的声音
风,又开始浓烈了起来……
岩刻
一头野物被锐器击中,接下来面对的
将是流血,死亡,和被肢解的命运
分而食之的那群人,已经在舞蹈了
围着一堆火,他们早已熟稔
表达喜悦的所有方式
求欢者绕不过去爱情。面容肃然者
绕不过去,摆在高处的那个座位
祭祀者绕不过去自己的脚步
这个通灵的人,突然停顿了一下
人世间就多出来两个文字
更多的符号被刻在石头上
是为了记载。或者,不被忘记
那日午后,你带我走进幽暗的岩洞
儿时的世界,打开一扇深邃之门
很多年说过去也就这么过去了
很多雨,依旧还在这么下着
自生梵文的那块岩石还在生长吗?
我的父亲,自从您走后
只能独自咀嚼,村庄的所有秘密
隔离
打开一页窗,尚能嗅到泥土的清新
关上一扇门,再也回不到红灯照墨的往昔
从生老到病死,没人愿意
仔细测量,人世的长度
从大寒到春分,我们都在
反复练习,逃离屋子的方式
需要遗忘的事情还有很多
需要面对的生死已经所剩无几
窗外,早已人声鼎沸
太阳依旧不明不暗地铺满了大地
也就不再奢望,天空
还能泄下,一束醍醐的光
碧桃开了,香荚迷也开了
雷声已经从天边滚了过去
日子,早就这么不紧不慢
出门的时候,分明听到
一滴雨,落入泥土的声音
往事
你推门而入,并没有带来
风雪漫卷的气息
过于明亮的阳光,打在地上
人世间就多出了眩晕的病症
独居暗室太久了,就连这盆炭火
都渴盼着,能获得片刻清凉
沉默着坐在身旁,默默卸下
口粮,威严,还有一身的风霜
奔跑的牛隐于黄昏的天际
四野的闲田,早已颗粒归仓
惟有梦里的那几枚糖果
还在温暖,中年的生活
想起这些的时候,炉膛里的火
突然冒出唏嘘的声音
紫铜马勺
风推着窗,您也入梦而来
亲眷的孩子们正准备迎娶新娘
您反复叮嘱,要把庄重的礼服穿上
“好钢要用在刀刃上。
活人,要有个活人的模样。”
曾经交代的事,和没来及安顿的
我都一一做着,按自己的方式
红崖下自生的那些咒语
每年都会带孩子看上一遍
他会记住,血脉流淌的方向
紫铜的马勺,就挂在墙上
您亲手敲出的那些印痕
足以盛满,所有的念想
木头的砧子朽掉之前
还是没能学会,依着模具
细致地锤出,生活的样子
出门的时候,风已经停歇
这个春天撕扯着巨大的疼痛
而我始终,对众声鼎沸
心存鉴诫
高原上的狼毒花开了
终于可以对这个午后说出暖意
终于可以,对那株变了色的狼毒
努力说出,我的赞美——
荒芜的大地,已经无需证明
你的根系,究竟有多么庞大
站在母语丢失的路口
也无法洞悉,那些
和骨头一个颜色的纸张
经世不腐的秘密
如你所愿,这个夏天
高原上的狼毒又开得茂盛无比
——满山都是,统一
晃动着的脑袋
群山复归寂静
健硕的骒马打着响鼻特特而来
衣着鲜亮的俊美少年
在平整的冰面上走得愈发忐忑
大路尽头,一身锈毛的老犏牛缓缓而至
负重的木车偶尔也会碾碎几片薄冰
群山很快就复归寂静了。静得只能听到
丁丁的伐木声从另一个时空遥遥传来
天地很快复归寂静。静得只能听到
尚未出窝的雏鹰又舒展一次翅翼
我们的内心很快也复归寂静
这个时候,就能听闻
一片雪花压低整个世界的声音
化石
巨大的骨骼和足痕,深埋于地底
该是经历了多么大的窒息,才能形成
亿万年后的扭曲。河南兽巨大的头骨上
尚有嶙峋的犄角,宣誓最后的张扬
突然想起那年漫游玉树大地
于高原一隅,得遇飞鸟巨大的趾甲
这些遗落的一鳞半爪,已不足以让我们坚信
麒麟,大鹏,飞龙和北冥之鱼
都曾是多么真实的存在
蛰伏人间太久了啊!利齿和想象
早已被温润的日子慢慢磨平
相较于眼前这些巨大的坚硬的肌体
我更愿意听到,那些无法封存的嘶吼
正从远古,遥遥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