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刀
祖辈们漫长而艰辛的日子
多是在窘迫和刻板中度过
儿孙们得系好所有的扣子
循规蹈矩,恪礼谨行
即便在开阔的田野上,也要在乎
吹过耳畔的每一缕风
是否整洁而端庄
丙申年夏天,父亲走完了他的一生
接过那把三道环的短柄腰刀
也就接过了,每个男人
揣在怀里的面子,尊严和体温
锋芒已逝,古旧拙朴,静卧鞘中
多像他们敏感、谦卑、执拗的一生
出门在外的三十多年里
喜欢过拉孜藏刀,英吉沙小刀
远洋对岸锋锐而精致的瑞士军刀
多像我们爱过恨过的轻狂半生
回望时,只能写下几个寡淡的句子——
逐渐洞悉授人以柄是什么意思了
雪域青藏,打小就教会我们
刀尖,要始终朝向自己
癸卯年隆冬,一场地震摇晃着大河家
摇晃着记忆中锻造腰刀的保安三庄
那么多的人离开了这个凄冷的夜
那么多滚烫的眼泪和悲悯的心
交织在一起。那么多的过往
赌在胸口,皮绳勾连,锈迹斑斑
2023年12月24日晨于流珠斋
腊八
斯古鲁哇的风还这么吹着,自西向东
每一孔红色巉岩,都会发出凄冽的呼啸
即便是在梦中,陡峭曲折的沟壑里
再也凿不来置于肥堆上的坚冰了
——逐渐温暖的世界上
关于冬天的记忆,消融殆尽
慢慢荒废稼穑的卓尼普
关于丰收的祈愿,还有几分存留
教会我春耕,夏耘,秋获,冬藏的人
早已和纠结了一辈子的泥土彻底和解
让我知晓“过了腊八,长一杈把”的老者
并没能让他们的生命延拓多少
想起传世的那些箴言,就会想起
百年的老木屋黑色的檐下
端坐着七辈人,漏风的日子
“一院不坐两家”的纠葛和磕绊
早就飘散在岁月的深处
“两个人不动弹,一年只吃一顿饭”
谜底其实在很早以前就已揭开
谜面,还需要在大地上口耳相传
两碗麦粥,四个猪蹄,一对门神
似乎就能守住,村庄
最后的那扇门
递给我短柄的腰刀,四棱的狗棒
和人世间所有纠结的父亲
偶尔还会入梦而来。年关将近
渐知天命,还是不敢相信
三十多年以后,没有一座院落
能够妥帖地收留,衣锦还乡
或者,铩羽而归
2024年1月18日(癸卯腊八)晨于流珠斋
清泉
托出清泉的石头,净洁,碎小
一言不发。把所有的声响
都留给了潺潺涌动的那注流水
和紫色的铜马勺,轻轻舀动
黎明和月色的声音
几百年来,沉寂的村庄
都会在太阳升起之前醒来
挑着满桶的女子,偶尔会遇到
面容恓惶的出门人
匆匆塞进手心的几枚零币——
一些古老的讲究,尚且存在
而后许久,鸡鸣,犬吠,和清淡的炊烟
才能仔细笼罩红色胶土覆盖的屋顶
年迈的祖母,用一把毛竹扫帚
就能漫扫扎实,跑风漏雨的日子
某日午后,沟壑深处的泉水
被汇集,提灌,从山顶的堡子旁
分头送入五百三十八户人家的灶头
我的村庄,那么多干涸的木桶
再也见不到,黎明前的面容
大路朝天,习惯了来来往往的我们
似乎已经不再需要等在巷口的那双满桶
深埋地下的先人,就慢慢多了起来
2024年1月30日晨于流珠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