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翅之下
惟有独立高原的寒秋
才能慢慢看清,天高云淡
四野萧索。那么多的虫豸
突然停止歌唱。炽热的麦芒
还没准备好,秋收和冬藏
一短再短的秋日,在北国
就是一个深刻的隐喻——
众生都得历涉,兴衰更替
生死轮回。我们都得迎接
日渐凄厉的日子
整座山的雪,突然就有了色彩
——如此空寂的夜晚
适合以温润之手
轻轻抚平褶皱的月光
大雪落在河西
一场接一场的大雪落在了河西
一场接一场的风,就吹空了
整个西域。我们曾经走过的地方
左手叫牧场,右手叫戈壁
千里祁连横亘在灰色的天空下
白了头的样子,像极了沧桑的往昔
如果再往高处走,就是青藏雪域
再往远处走,便是没有尽头的西方
想起那些年漫游北国大地——
葡萄熟了,棉花熟了,沙砾也熟了
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等待
短得不能再短的秋日
说到秋日,所有的天和地
就都显得空旷。说起村庄
总让我们感到无可名状的惆怅
——远离故乡整整三十年了
才逐渐明白,众声鼎沸的人间
佛能普度众生,却普度不了
一缕乡愁,半个长夜
和薄如轻雪的这轮月亮
那么多的虫豸,来不及收拢
高亢的歌喉。密密匝匝的夜色
就在安宁东路落了下来——
明代的浮屠,隐于闹市一隅
逐渐安静下来的这颗心
就能听闻天籁的妙音
金色的叶片摇曳着短促的秋天
一盏灯,果能点亮所有的归途吗?
又一位老人,努力弥留着这个世界
没人能够真正卸下人世的牵挂
北方的寒冷,从脚底慢慢洇开
想起这些年去过的地方
我们走得还不够从容
想起半辈子见过的面孔
窗外的风,就停不下来
遥望青海湖
被四座大山日夜守护的一汪碧水
被四条河流默默滋养的高原湖泊
究竟历涉了怎么样的沧桑
才能凝成,这比泪还咸的滋味
三种语言里微澜的海子
三宝赞颂里寂静的圣湖
环行的人群早已四散而去
在这个喧嚣的人世,当我们
静静地留下种子,或者散去骨殖
西周的王母,唐代的公主
和五百年前大德的诗篇
都一一飘散
化身一条裸鲤,溯流而上
千年万载,或者一个春天
惟有逆行者,才能最后抵达
内心的日月,高处的雪山
沉入湖底的那个赤子,或者宝瓶
宛若一枚纠结的海螺
在波光粼粼里,轻轻吹响
洞穿人心的梵音
起风了!——
高原的冬天日渐凌冽
铁质围栏上的那一缕毛发
宛若旗帜,流云般飘扬
纵使给你一万只飞鸟的翅膀
也走不出,内心的桎梏
消失的村落史之三十八:口粮
总喜欢站在山梁上仔细端详整个寨子
厚厚的积雪覆压着四野,沉寂的山神林
安坐于群山怀中。整整八年过去了
父亲的坟头,荆棘已经比较茂盛
想继续聆听坟茔深处的教诲时
总有密密匝匝的尖刺把我拦住
四十多年前的卓尼普,总会卡在
贫瘠的口粮中间。春耕冬收的青稞
毛麦,洋芋,油籽,豌豆,和大燕麦
满打满算占据着,年年歉收的日子
一张又一张镰刀磨损成薄薄的月亮
族人们的幸福生活,就是清明前夜
跑遍整个村寨的那支火把
据说那样可以驱逐鬼魅和贫穷
据说,二月初二的插箭节
才能把所有的乡党们,暂时分出
两个民族的区别。更多的时候
我们走街串巷,坐上彼此的炕头
在一碗腊肉长面里,逐渐混淆
自己的来路,或者母语的鲜活
真正的区别,来自美好的八零年代
免除两元学费的待遇,彻底隔离开我们
捉襟见肘的生活。人均二十八斤的牧民粮
更是将小小的村庄,彻底分隔成
农耕的洮州,和牧业的卓尼
当时光来到二十一世纪的春天时
最早离开村庄的那些人已经很老了
他们守着寂寞的屋檐,就像守着
走南闯北挣来的那些辛酸往事
——很多年说过去也就这么过去了
即便是再遥远的讯息,都已经
激荡不起,村庄空落落的心
再次离开的时候,已经不需要
背着一袋远足的干粮。我的山村
依旧安谧地沉睡于一场大雪之中
远逝的先人,和拆除的老木屋
还会入梦而来。跑过巷道的孩童
又在点燃一串喜庆的鞭炮——
散落雪上的纸屑,醒目如斯
多像我们炸裂一地的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