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章,或者梦魇
一页被风反复吹透过的岩壁
依旧坚守着锋锐和峥嵘
一个被梦魇仔细纠缠过的夜晚
会不会藏起,这个世界最后的痛
黎明前清扫街口的人,应该还记得
沉醉,迷乱,和最后一盏熄灭的灯
霞光漫天。打开一扇朝西的窗
我们的日子尚能庸常地铺开
原刊于《北方作家》2024年第6期
泥沙俱下,大河沉重如斯
决坝已经合龙,洪流终将退去
浸泡在水泽的麦田,林木,房屋和生灵
需要多久,才能洗去这一世的印渍
莲的自白
需要飘荡多久才能走出一场风暴
轻脆的骨头,深埋在淤泥当中
无法抛开尘世的潮湿与朽腐
此生的第四十八个夏天
蜗居长安十日,那么多的积水
聚敛着贪婪,嗔怨,和痴念
那么多的雨,一遍遍冲刷
窗口,天空,和无明
把村庄留给泥土和亲人
把岁月交还晨晖和夕照
两鬓苍苍的时候,已经不能
握住一片自由自在的风
秋日在望,可以直面所有的残缺了
——兄弟啊,真到告别的那天
我们应该保持,高贵的沉默
还是说出,俗套的祝福?
秋风引
顺着悠长的林荫道走去
米色的槐花就落了一地
孩子们又陆续回到了家乡
整个北方都是空的
有人在黄河之上疾驰而过
留下短暂的水痕和欢愉
有人在一场灾难中突然消失
甚至来不及,留下惊呼和印迹
老者们像一只只受伤的孤雁
往来于城市和乡村之间
忍耐着各式各样的残病与颓败
忍耐着日复一日的衰老和无奈
见过了那么多的繁华与面容
确实已经,没有几处可去之地了
人世间的这些微不足道,足以
让我们缓下来,所有的觊觎和脚步
一盏灯亮在寂静的后半夜
秋天就这么裸露着丰收和疲惫
微凉的风,又一次塞满了天和地
石磨
如果能够回到八千年前,或者更远
我会是那个,能把一块儿顽石
雕凿成斧,刀,杵,臼,打击的器具
和开启生命的两盘磨石的智者吗?
或者可以,爬上高处的岩壁
用尖锐的石块,刻出日月星辰
日复一日的劳作,一头被猎获的兽
或者,刚刚开启的文字和孤独
天圆地方不仅仅是深刻的寓意
在古老的东方,磨盘也已经很老了
老得足以忘记那些颤颤巍巍的往昔
磨眼之中,流淌不出清新的麦香
丰衣足食的指头,开始从骨缝里疼痛
推石上山的人,在遥远的西方
被尊崇顶礼,列为神圣。凿就农具的人
早已将姓名深深埋进了敦实的大地
钢磨来到雪域高原的那个夜晚
所有的村庄,灯火通明
多年以后,潺潺的溪水
依旧日夜拨打着流转的玛尼
刚刚成年的青稞,掐去麦芒的青稞
聚拢在笼屉里将要被蒸熟的青稞
用一捧悠悠长长、软软糯糯的麦索
才能把沉寂的石磨在夏日里唤醒
纷乱的夜晚总是让我们惶恐
绕过推磨的老人,岁月
和门缝里挤过来的一缕季风
陌生的村落,寂静如初
牧放
从高处遥望,沟壑重生的卓尼普
是一个“丰”字形的村庄,逶迤而下
每一条巷子,都掩映着几棵白杨
数只家畜,和虎吞口的苫子房
这里的人们,来自古老的羌,戎
唃厮啰,吐谷浑,和驻军屯田的边防
浑浊的眼神逐渐和高原融为一体
慢慢老去的族人,有着紫色的脸庞
多像那些隐没于草丛中的塔拉
冬春四季,拱起几个狡黠的土包
彻底模糊了来时的模样
他们聚拢在一起,独自稼穑,联合牧放
从每一个巷子口赶出来的牛羊
都有着相同的口音,模糊,粗犷
趔趔趄趄,挤来挤去,慌慌张张
奔向那片陡峭而贫瘠的山坡时
红色的巉岩里,就会溢满风的呼啸
和半句谣曲,断断续续的回响
土地再次下放的那个春天,大哥和我
从一只紧握的手里抽出几根芨芨草
就带回了一头白色犏牛,几只缺角绵羊
“没娘娃儿,站墙根儿。”——
糌粑糊糊喂大的那只羔子也终于老了
炎热的太阳开始炙烤漫长的午后
俊郎的少年,多了几许眼底的忧伤
紫皮的洋芋依旧绽放紫色的花朵
紫色的青稞在紫色的微风里摇晃
所有的过往似乎都能在某个午后复活
明快的屋檐下已经见不到牛羊和马匹了
黄墙钢瓦的村庄,美好而整洁
多年以后,我们翻过去的那个垭口
一条回家的路,平平整整,敞敞亮亮
丰收
太阳落川。草尖的露水迅速收敛
斜挂天际的残月,薄透,锋锐
宛若走向麦田的那把铁镰
斜挂在山道的后腰上,尚能收割
人世的又一茬成熟和衰老
会说格言的老人早已和泥土合二为一
还能叫上名字的农具,榫卯脱落
亮亮堂堂的屋檐下,已经很难见到
筑巢的燕子,孵卵的麻雀
和一张蛛网布满的所有纠结
是谁提前交还了麦芒和烈日
是谁提前拿走了,种子和稼穑
——我们的村落干干净净
我们的村落,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