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
曾经吆吆喝喝急着走出门去
而高原的残雪总是化得太晚
贫苦人家的春天,更是来的
迟迟缓缓。清明终于还是到了
等了近十年的那株毛桃
多少有了含苞欲放的味道
杏儿挂果已经是谷雨以后的事情
种下的几亩青稞,开始抽出
嫩绿的穗苗。黑白相间的獒犬
半爬半卧在阳光明媚的午后
生锈的锄头,扔在南屋一角
就这么幼稚地以为,我们和泥土
可以决绝得如此简略
人到中年的时候,已经不能走得更远了
陌生的街头,甚至见不到落叶之秋
一轮薄薄的月亮,映照着九月的面容
那么多的虫豸开始在后半夜鸣叫
那么多的村庄,聚集在黝黑的檐下
慢慢收拢,最后的那缕苍老
说起苍老,总会让人想起漫长的冬夜
那么多的人还没见面就准备离开
那么多的炉火,还没点燃就等着熄灭
——我们已经在那个短暂的秋日
逗留得太久了。当北方的天空
逐渐开阔起来的时候,没有几个人
能够安然抵达,旷野的尽头
红豆杉结下一树的果实
午后,陪你去看一个画展——
四季的族人,拥簇在黑与白的笔墨间
离天最近的雪域青藏,开始聚拢
人世间所有的阳光
墙角的红豆杉,结下了密密匝匝的果子
它的血脉,究竟来自哪一片宁静的山坡?
晨间落下的雪,早已消融殆尽
远在南国的朋友,就带来了
十数年未曾谋面的讯息
长寿花又要在窗台上盛开
能陪我们说话的老人却越来越少
北方的天空下,暂时见不到
你所期盼的严寒与冷峻
身边的这条大河又瘦了几许
向阳处的香荚蒾,萌发出
本该在春日绽放的花蕾——
时光如此美好,又拿什么
剖开藏在深处的愤懑与忧伤
小雪,或者冬日的独白
人生过半——
从午后出发,就能抵达
中年之境。子夜启程的人们
已经不再关注天际的星辰
在辽远的北方,整个冬天
并没有你想象中的严苛和凄冷
阔叶的林木早就卸下一身的繁华了
随风摇晃的旷野,只能把空空的双手
伸向一言不发的苍穹
小雪无雪,大雪依旧还会无雪
空守着身旁这条澎湃的大河
我们都得忍受,温暖的屋檐下
无边的干涸与饥渴
从贫乏的童年里走来,这些年
总是对欲望的诉求过于稠密
在短暂的生命里狂奔不止
我们还在渴盼,能在人世间
留下几缕不散的烟尘
消失的村落史39:口粮
总喜欢站在山梁上仔细端详整个寨子
厚厚的积雪覆压着四野,沉寂的山神林
安坐于群山怀中。整整八年过去了
父亲的坟头,荆棘已经比较茂盛
想继续聆听坟茔深处的教诲时
总有密密匝匝的尖刺把我拦住
四十多年前的卓尼普,总会卡在
贫瘠的口粮中间。春耕冬收的青稞
毛麦,洋芋,油籽,豌豆,和大燕麦
满打满算占据着,年年歉收的日子
一张又一张镰刀磨损成薄薄的月亮
族人们的幸福生活,就是清明前夜
跑遍整个村寨的那支火把
据说那样可以驱逐鬼魅和贫穷
据说,二月初二的插箭节
才能把所有的乡党们,暂时分出
两个民族的区别。更多的时候
我们走街串巷,坐上彼此的炕头
在一碗腊肉长面里,逐渐混淆
自己的来路,或者母语的鲜活
真正的区别,来自美好的八零年代
免除两元学费的待遇,彻底隔离开我们
捉襟见肘的生活。人均二十八斤的牧民粮
更是将小小的村庄,彻底分隔成
农耕的洮州,和牧业的卓尼
当时光来到二十一世纪的春天时
最早离开村庄的那些人已经很老了
他们守着寂寞的屋檐,就像守着
走南闯北挣来的那些辛酸往事
——很多年说过去也就这么过去了
即便是再遥远的讯息,都已经
激荡不起,村庄空落落的心
再次离开的时候,已经不需要
背着一袋远足的干粮。我的山村
依旧安谧地沉睡于一场大雪之中
远逝的先人,和拆除的老木屋
还会入梦而来。跑过巷道的孩童
又在点燃一串喜庆的鞭炮——
散落雪上的纸屑,醒目如斯
多像我们炸裂一地的半生
消失的村落史40:屠户
在并不遥远的过去,陈旧的卓尼普
楔在黄土高原和青藏雪域的末端
贫瘠的山坡,长不出盈车嘉穗的庄稼
新年来临之前,才能宰杀猪羊
走村串户的屠者,能够获得的酬劳
多是一个喉结,几节面肠
和半块儿槽头的肥肉
一九八二年春天,灵动的暖风
终于吹到了边陲之地。最先醒来的
那家屠户,把尚未长成的自家土猪
宰杀在了谷雨之后——
临河而居的如船小城,自此多了
一个街口,两排肉架,几个农人
和丰裕人家案头上红白相间的鲜肉
自此而始,越来越多的无畏者
相继放下戒杀的传统和老人的念叨
他们走村串寨,收猪贩羊
黄昏的村寨,响彻着撕心裂肺的嚎叫
从架子车到自行车,从摩托车到皮卡车
黎明时分,从陡峭的山梁蜿蜒而下
终于盘活了一座村寨最初的出路
多年以后,半生颠沛的那个男人
闭上了花甲之年的双眸
当我从遥远的西域匆匆赶来
蛛网密布的老木屋
到处散发着幽暗的味道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需要一个多么透彻的顿悟!
其实我们都知道,众生若蚁
在泥泞中拼命挣扎的时候
总会带着一缕血丝,几点泪花
——世俗的指点,命定的救赎
挂在高处,犹如一片褪色的破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