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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若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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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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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姆妈的往事

好不容易赶上见外婆最后一面。已是弥留之际的外婆,躺在堂屋中间的竹床上,胸口起伏,四肢渐渐冰冷。我一遍遍喊着:“外婆,我回来了,您的外孙女回来了”。外婆没有睁开眼,眼角却流下了一行热泪。我相信,外婆的意识仍然清明。她的手还微微扬起,似乎想抓住我的手,我用力抓紧她,但是,我们所有人都没能再次唤醒她。

我知道,在小辈里,外婆是最疼我的。然而,我却始终不太记得外婆的名字。我只知道,外人叫她彭家姆妈。就像,我也始终不太记得祖母的名讳。外婆、祖母,她们在孙辈的记忆中,永远慈祥、能干,很少流露自己的喜好。她们的遗像早些年就拍好了,现在挂在老家堂屋,岁月的沟壑深深浅浅,她们目光洒落,温婉平和。

很幸运,我的童年被她们的爱填满。在我的记忆碎片里,能拼凑起她们年轻时的影像。她们没读过什么书,也不大会写字,看到我们这些小女娃读书识字,她们总会欣慰夸赞。很小的时候会被要求缠足,缠足时撕心裂肺的疼痛她们初浅尝过,终于因为放脚成为全国的趋势,她们可以幸运地放脚。但即使是短暂的缠脚,也伤了筋骨,她们的脚仍然不大,不能一下子走太远的路。在我9岁的时候,喜欢光着脚丫四处撒欢,一双脚板就赶上了她们脚的长度。她们的女红都很好,千层底的布鞋和棉鞋为子女儿孙们纳了一双又一双,鞋垫上描画的花卉和植物特别好看,等我长大她们再也做不动了,那些手工物件我珍藏着再也舍不得穿。她们有好多拿手菜,过年过节的时候,厨房是她们的战场,几大桌的美食被我们围座欢享,但几个小时下来,累倒腰都直不起来,却仍然无言。她们总是把最好吃的留给孩子们,总是在儿孙生日的时候第一个提醒和问候。我以为,她们的一生也像四邻的艳羡一样,儿孙们都出息呀,幸福的老姆妈呀……

而她们的悲欢,在她们离开之后我才真正知晓,这是乡村老姆妈的史诗——

外婆是富农出身,陪嫁过来的床都是雕花的檀香木,翡翠簪子和手环透亮如水。破四旧那会儿,这些却是危险的财富,雕花的栏杆被铲掉了,漂亮的首饰自个儿砸掉了。她偷偷想藏起这些留作念想,但外公很老实,随手扔在荷塘里了,再后来,却再也没找着。我曾经无数次幻想在偌大的菜园里、荷塘里捡到这些个宝贝。但外婆是幸运的,因为风头很快就过去了,而且外公和她一直恩爱。外公是贫农出身,又很积极肯干,送了几个儿子去新疆参军,家里一直悬挂着“光荣之家”的牌子。对于外婆来说,儿女们出息是她的最大心愿。每次舅舅们闯祸的时候,除了家姐要帮衬,外婆总要义无反顾地掏出她养老的钱。姨姨们在婚姻上的苦乐酸甜,总在外婆的智慧下。一次又一次,直到他们真正自立与成人,外婆的背也驼了。

我曾以为祖父和祖母是相敬如宾,直到祖母去世,才知道:祖母是太爷爷看重的儿媳妇,却不是祖父的心头好。祖父在外地公干的时候,便嚷着要离婚。只是被太爷爷压下了祖父的躁动与叛逆,勉强持续着这些流水般的家常日子。后来,祖母的心脏病发作,便是这多年婚姻生活的冷遇与寒凉所致,是心病,才难医。她总说心慌气短,在胸口挂了一个很大的磁铁,说是这样才能心定心安。或许是因为有了下一代,祖父才收起了那些叛逆的念头。然而,他对于儿女的生日很少记起,总是祖母一次次提醒他。在祖母和祖父去世后,我才在四邻和叔父们的话头里知道这一切。或许,这也是我的父亲多年更敬爱祖母,对祖父却心存不满的原因。

我幸运地生活在一个全新的时代,在父母的托举下离开了乡村,在城市里快活生长,经历了无忧无虑的童年与少年,可以自由追逐自己的梦想,选择自己所爱,成为一名职业女性。当我进入到家庭、婚姻、职场和社会,我真正懂得她们的忍耐和付出,平凡和伟大。在很多方面,我比她们更幸运;然而,有些女性的困境还在以另外的形式重演。很惭愧,我陪伴她们太少太少,当她们离开了,我才稍微走近她们。翻开家谱,留给乡村姆妈的空间仍然只有寥寥数笔,但这一次,我郑重地记下她们的姓与名,并且,为了她们加倍活得自由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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