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号工

从信号楼三楼的窗口向下望，再也看不到对面院子里刘老拄着拐杖骂骂咧咧的英姿了，今天星期一，接班就听说上周五刘老走完了他八十的一生，很平静的去世了，现在望下去，院子好空好静。

这里是千里沪昆铁路中的一个小小二等站，如果不是因为市里有个曾经辉煌的大型国企专用铁路线，随着铁路建设的红红火火，估计会和如今很多的小站一样被删除掉，对，就是被删除掉的感觉，这几年也参加过几次施工，一群技术人员加一群民工，几个月的喧闹过后，一个车站就没了，留下一些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老房子。这里还好，国企起起落落，效益又开始好转，撤站的说法又转成了是不是要增加股道，满足企业要求，不过这应该不会是近几年的计划了吧！国企的辉煌也带来了车站的红火，效益好的时候也是傲视群雄的，现在虽说赶不上那些最好的单位，也还是让人羡慕的铁饭碗。刘老就是车站的元老级别的人物了，他年轻的时候是车站的调车员，乡下招工来的，没有文化，干不了调度，当不了干部，在那个年代好像也没有什么问题，干部和职工的区别没有现在这么大，职工如果舍得干，比干部拿的多也不奇怪，养活一家老小没问题，刘老开开心心的上班，老婆从乡下来住进车站的宿舍楼，本应该是平安顺遂的一生，但七十年代的设备没有现在这么先进，调车全是人工控制，有一天上班刘老从车上摔了下来，被车压断了一条腿，虽然有组织的关心照顾，但一家的顶梁柱不能上班挣钱了，七口人，五个小孩呀，那时候还没开始计划生育，生活很快陷入了困顿，刘老的脾气也变得极其古怪别扭，只要是有一点不如意，就直接跑站长办公室去闹，反正他是车站的元老，是功臣，谁也不能把他怎样，凭着这种精神，居然让自己的五个小孩全部进了铁路，端上了铁饭碗，迎来了美好的晚年生活。那个时候能进铁路有多么的难，这绝对是一个空前绝后的工程，也让刘老一家成了车站的一大家族。按理说刘老该安度晚年了，可他不愿意和成了家的儿女们住一起，仍旧住在车站的老平房里，慢慢的好多人都搬到了市区，这里的住户越来越少，刘老住的地方成了一个独立的小院，种的青菜和院墙上藤蔓开的鲜花充满生机，真个感觉岁月静好呵。

刘希媛也是快到退休的前几年，才开始体会出刘老几十年来的辛酸苦楚，如果不是被逼无奈，谁不想做一个老好人，谁不想成日里笑笑呵呵呢？他的人生一定也是充满无奈和不屈吧!刘希媛把目光从窗口移回来，看向信号楼的显示器，信号楼是一个车站的核心，指挥着从这通过，到达，或是暂时停下的客车和货车，显示器上显示的是外面车辆的实时状况，她把眼镜推了推，看了看还没有车过来，小松了一口气，拿起对讲机通知外面做事的同事们：室外电务的注意了，暂时没有车，注意安全。自从铁路大提速一来，电务和工务，接触网这些设备单位的劳动强度大了许多，安全压力更是不可同日而与了，原来懒散的对付对付，一天就过去了，现在总是觉得自己如果一不小心就可能造成外面的同事没意识到车来了就完蛋了，有时候又想是不是自己现在太紧张了，看人家小姑娘不是闲庭信步，游刃有余吗？算了，这么想还是不行的，自己年纪摆在那呢，不是小姑娘了!她自嘲的笑笑，不让自己脑袋再打岔，认真的看车。

信号楼里上班的有好几个单位，除了车站负责开放信号，指挥行车，其余的就是设备管理单位，他们要抢在列车运行的缝隙间检查设备状况，发现问题了还得及时处理，提速后行车单位的劳动强度有所下降，设备单位的人身安全事故却上升了，所以又规定了必须在行车间隙时间长才能现场（就是常说的股道中间）作业，这就是天窗，如果现场有人作业，信号楼内必须有人和他们联络，及时通知有没有车从他们作业的地方经过。刘希媛就是联络员。她在这个岗位已经快三十年了，五十岁退休还有最后的半年，在铁路最辉煌的年代，年轻的她青春飞扬，端上了铁饭碗也是令人倾羡，顺顺当当的恋爱，结婚，有了小孩，小孩上学了，小孩上大学了，工作不累，小家庭和美，没有大富大贵，也是小康之家，直到有一天早上交接班时环顾四周，突然发现自己竟然是工区最接近退休年龄的了，没来由的开始有点心慌慌的感觉，自己从工区最年轻的，到现在年龄最大的，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还觉得精力充沛居然就要退休了。

其实到底为什么心慌慌，她想了好一段时间也没有明白，劳动强度大，安全压力大，退休好像并不是一件特别难以接受的事情，每天她笑着准备迎接退休的到来，心中的疑惑并不减少，当然，问题总是会有清楚的那一天，当时看新闻联播，正在悲痛的播放有位前党和国家领导人去世的讣告，又是没来由的突然间她泪流满面，她明白了自己心慌的原由，她不是心慌退休的到来，心慌的是缺少了一个工作这么多年的肯定，就如同这位领导人过世后的一个讣告，将他一生的光辉事迹浓缩在这一大段文字里，昭告天下，呸呸，她流着泪嘲笑自己想法的荒唐，其实却是知道这是真的，老公以为她还是老毛病，从她母亲去世后不能听到哀乐，思索着这人还真是八竿子打不着，也就不劝了。自此她有了这个念头，她想到了这些年来，退休的同事们都是悄悄地就走，一点动静都没有就退掉了，到这个月核算奖金时，少了一个人的数目，才知道又有人退休了。以前事不关己，感叹几句，也觉得单位不近人情，但是这样子的情形有好些年了，刚参加工作的时候一个人退休会有一个仪式，工会会组织一个车间的开一个欢送会，领导会发言感激退休人员为单位任劳任怨一辈子，退休了该享受人生等等等等，同事们表达一下依依不舍和羡慕的心情，皆大欢喜。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这样一个仪式就不见了，可能是从铁路跨越式发展开始吧，大家看着铁路迅速的变化，从蒸汽机车的没小时三四十公里，到电力机车的每小时七八十公里，仿佛没有多久时间，很快高铁更是改变了人们的生活，城市之间似乎没有了距离，黄金周出游成了例行的节目，加大加深的是人们心中的距离，工资慢慢加了上来，铁路职工渐渐的搬离了铁路生活区，仅仅留下了刘老这些似乎融不入现代化生活的人们还在这里，离不开火车哐哐经过的声音。不像曾看过的一部日本作家浅田次郎写的小说《铁道员》中叙述的情景：一个为了铁路安全牺牲了自己的亲情的老铁路职工，倒在了奋斗了一生的站台上，他的离去得到了公司的缅怀，同事的赞许，后辈的崇敬，他对铁路对工作的爱热情且专注，他的经历引起了许许多多铁路职工的共鸣，回想自己年轻时对于铁路职工的身份有何尝不是特别自豪，对于工作何尝不是热情洋溢，然而想想现在即将退休，得到的是什么？好像只有落幕哦。

清楚自己症结所在的刘希媛开始有点愤愤不平，开始看什么都难以入眼，提拔能说会道的工长，她看到这个人只会欺上瞒下，干部颟顸；年轻人不学业务，天天玩游戏，她想起自己刚入路时捧着书学习，心情不好；知道同事偷奸耍滑，欺辱老实人，她想起自己当年为同事打抱不平得罪领导有多么的正义（傻）；听说某个党员有私生子惊讶不已，想起自己也有青春无敌，她感觉自己在冷冷的看着这些自命不凡的后来者，想着他们如果到了要退休的时候会不会也和现在的自己一样表面平静，内心狂躁，想着为什么中央十八大多么严厉的治党方针怎么就到不了这个小信号楼，想着想着她想着自己怎么这么的可笑，中央抓了那么多的贪官，那么多的恶霸，暂时没有闲暇管不了信号楼是肯定的，自己想太多了，领导们也都为了春运，暑运，五一黄金周，十一黄金周，清明小长假，端午小长假，中秋小长假，安全大检查，安全警示会精疲力竭，谁还会有精力来管这种家长里短，鸡鸣狗盗之类的不讨好的琐事，何况现如今管这些小事不是个自己添堵的吗？

刘希媛知道自己这样子下去是不行的，也是不对的，将别人的过错来惩罚自己是多么的无助和无聊，这么多年的明哲保身和少管闲事的精神让她不会长久的陷入漩涡不能自拔，她会找到多年的阿Q精神来开解自己，人在做，天在看，每个人会有自己的天理轮回，法网恢恢的。

无论刘希媛怎样的开导自己，退休的时间也是越来越近了，这不刚刚才过完年，单位财务已通知去办理一些手续。通知的小姑娘口吻特别的温柔，让她觉得有点感动，回忆前年去机关办点小事，因为平时很少到机关，也分不清谁是主管人员，直接被那些小美女们无视了，问也是爱理不理，真是一次极差的办事体验，从那后她再也不想去机关，有事也是托人办了，或者就干脆懒得办了。为着这事她曾经一度的感觉世事无常，人身悲凉，自己就像是一个榨干了所有可以利用的价值后被鄙视被遗弃的lose ,感觉很不好，很不好。不过这次她从机关回来之后心情开始不错，被人敬重的样子找到了，单位没有将她弃之如敝履，相反还派了专门的一个小美女接待他们几个人，带着他们把相关手续办完，领导们亲切的和他们絮叨了一些退休后的美好前景，最后恭敬的送走了他们，总之是她觉得似乎是不是有了点模糊的变化。

阳光灿烂的这一天，她收到了车间书记的短信：尊敬的刘希媛员工，您即将退休，很快要离开您奋斗了一生，热爱了一生的工作岗位，明天我们在工区召开一个小型的茶话会，也是一个欢送会，诚邀您的参加，感谢您为铁路安全辛勤付出，祝愿您退休以后生活幸福，精神愉悦，健康长寿！

眼前突如其来一片氤氲，知道一切都是值得的。

                                  2019.5.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