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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小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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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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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树之恋

古代传说梧是雄树,桐是雌树,梧桐同长同老,同生同死,且梧桐枝干挺拔,根深叶茂,是忠贞爱情的象征。除此之外,梧桐树还有高洁美好的品格和孤独忧愁的意象。古人认为,梧桐树是智慧之树,所谓一叶落而知天下秋,这叶就是梧桐叶。

“不如见一面,哪怕就一眼。这世间太多的难免亏欠,你是我穿过思念的箭……”2024年的春晚,海来阿木饱满的歌声和深情的告白,恰似一支看不见的利箭,飞越缥缈时空,穿透屏前无数观众的心。

人到中年的陆凡平做梦也没有想到,二十多年后,自己会回到那个令他魂牵梦萦的城市,与心中曾经一直念念不忘的女神再见上一面。人生如戏。当初辛苦藏得有多深,现在爆发的威力就有多强。那些湮灭在岁月长河里的璀璨花火雀跃跳动,尘封的记忆在涌动的春潮中渐次被唤醒,牵引着陆凡平在现实与过往的隧道里来回穿梭、激荡。

这不,从江城回来才两天,他就失眠了两宿,偏偏昨晚赶上交公粮又折腾到后半宿,今早天麻麻亮人就醒了,身体似散架般的胀痛。

陆凡平发现,自从过了四十,自己的睡眠就不受控制,常常到夜里两三点自然醒,好像装了开关似的,一晚上睡五六个小时,第二天人也不困。他问过度娘,这些都是更年期的征兆,不过他比别人早了一点。

“人到中年,甘苦自知。”陆凡平在心里哀叹了一句。他想伸个懒腰,然后起床续更他的半截子小说。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大半个身子被困住,有一个重物,不,是一个有点肥胖的身躯,重重地压住自己,令他动弹不得。

“谁?”他大声吼了起来。

“我!”一个熟悉的女声回吼。

“我知道是你,不是你还能是他!”陆凡平心里一惊,赶紧睁开惺忪的双眼。他看见声色俱厉的妻子钱红正骑坐在自己的胯上,眼睛里冒着凶煞的光,审讯似的盯着自己。

“哪个他呀?他?还是她?你还想她?就让你想个够哈!”话没说完,雨点般的梅花拳已经挥将上来,好猛烈的暴风骤雨啊!

“怎么啦?打人不打脸,留点面子嘛,面子!”陆凡平确实真的不知道所为何事,一边用双手护住头部,一边哀声装出求饶状。或许,中年夫妻的快乐也全在于此吧。

“好吧,不打了,你老实交代,沈虹是怎么回事?”梅花雨终于停了下来,钱红等着他交代。

陆凡平放下双手,仔细瞅了瞅眼前这个风韵犹存有时爱耍点脾气的娇妻,不禁哀叹,岁月不饶人,钱红差不多也是半老徐娘了。

“她?小说里的女主呀。”陆凡平嘿嘿一声笑了。不知道钱红啥时偷看自己的网络小说,居然晓得里面的女主沈虹。突然,他猛地一抬双腿,就在钱红要倒将倒之间,又一把将她拽进被窝,猛地一阵子亲热。然后才缓缓地取过手机,一边心满意足地搂着妻子丰腴的身体,一边娓娓讲起自己的小说来。

在网媒盛行的时代,网络写作成为新时尚。半年前,陆凡平从部队退役后,开始在线上写作。他当然不相信自己会在奔五的年纪成为作家,更不会为赚取一分收益天天拼命刷贝撸钻。他喜欢平台的创意——“创作你的创作!”

这些年在单位白天黑夜地写材料,当年在大学里傻傻写小作文的激情早已荡然无存。不过如今环境变了,空闲多了,他准备把这个爱好再捡起来,充实业余生活,同时也记录一下那些曾经陪他一起走过的激情岁月。

文学创作当然不能等同于写网络爽文,作为新手小白,他希望能多结识一些志同道合的人,听听大家的建议。而眼下,手头这部处女作已经开始更文,他正在抓紧充实完善素材。他的妻子钱红在市文化宫上班,平时很少问他创作上的事情,只是经常提醒他不要熬夜,没想到今天居然搞了个突击检查,不过也算是一种支持,这让他有点受宠若惊。

作为小说里的原型之一,钱红无疑是最合适的第一读者。陆凡平告诉她,这篇小说讲的是大学校园里一位男生爱而不知、爱而不得、爱而不能到最后爱而无悔的故事,女主沈虹是一位活泼率真的阳光女生,与男主陆凡平是好朋友,并且小说中的陆凡平与现实中的自己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陆凡平专门强调,此陆凡平非彼陆凡平。

“哦,有点懂了,我们都在里面。”钱红嘟囔着:“不过好绕啊!”

“绕?那我再改改。”陆凡平晓得钱红经常揣着明白装糊涂,他不会给她找茬的机会。

自从结婚以来,他和钱红一直是同事邻里眼里的模范夫妻。对于感情方面的事,双方能给对方适度留一点空间,总体上都能拿捏到位,两人爱情观趋同,自律他律严格。用陆凡平的话说,他从不知情为何物,一生只打酱油不卖醋;用钱红的话说,陆凡平同志政治清白、情史清白、婚姻清白。再说半生已过,孩子将大学毕业,余生还有什么看不开。即便起一点小风浪,又能掀起什么大波澜。

陆凡平觉得自己说得情真意切、条理清晰,句句讲的都是事实,天地都为之动容。他自我感觉良好。

“那你敢说只是见见面,就没有哪怕一丢丢的意乱情迷?”钱红狡黠地笑了笑,忽然一脸真诚地问道。

陆凡平不假思索地答道:“见一面,才发现原来的是非曲直不重要,曾经坚持的爱和恨顷刻间也会变得虚无;见一面,才明白爱就要把她当成另一个自己,将心比心,不求轰轰烈烈,但要长长久久。”

他不知道钱红究竟听懂了没有。

两天前。江城。

这是他熟悉的江城吗?从高铁站出来,陆凡平有点懵逼。他扶了扶黑框高度近视眼镜,扫视了一下四周。不远处,一座中间凸隆山丘状的高铁站霸气地立于广场前,若干高大气派的楼宇偎依两边,连绵的建筑群把天空挤得十分逼仄;夜色下宽敞的公路上车流攒动,繁华处霓虹闪烁,到处灯火通明;眼下才是阳历三月,公路边、建筑旁的草木绿植却已有春的端倪,深绿色上又涂上一层鹅黄。多么美丽、青春、气派的现代城啊!

春晚迷情,夜色撩人。陆凡平有点激动,在广场中间掏出华为手机来了一张自拍。然后他快速离开人群,去找地铁入口。之前朗白冰告诉过他,江山大学门口有地铁,他们约好了就在那里碰头。

朗白冰是陆凡平的大学同学,现为江山大学电气工程学院副院长。当年他们一个学习委员、一个班长,两人都是学生干部,也是一个寝室的兄弟。不同的是两人性格迥异,朗白冰调皮、活泼,陆凡平内敛、低调。毕业那年,朗白冰被保研,硕士毕业后留校执教;陆凡平则参军入伍,在某部做工程师。至此,两个人一直也没联系,这次要不是为了陆凡平孩子考研的事,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面。

江城的地铁显然新建不久,设施都很智能,一张身份证全程无障碍通过。陆凡平感慨万千,当年离开江城时地铁都没有,现在它已经是名副其实的现代化大城市,真是今非昔比。事实证明,二十年可以改变一个人,也可以重塑一座城。

他对这座城市早就刻骨铭心:一个是烦人的天气,夏天闷热,冬天阴冷,寝室里常常湿乎乎的,充斥着东西霉变的味道。另一个是本地方言,奶凶奶凶的,根本不管别人说什么。你要是讲普通话,等于告诉别人,你就是个可拿捏的软柿子。

陆凡平还没回想一会,车已到站。一出地铁口,他就看见朗白冰挨着一辆大奔私家车已经在候着了。他们上了车,直奔校服务接待中心。没等陆凡平坐稳,朗白冰就阴阳怪气冒了一句:“陆班长,什么风把你吹回来了!”这家伙今天语气怪怪的,明显憋着火。

看来朗白冰真的很生气,一脚油门下去,路边的电子测速器立即显示:“你已经超速,请注意安全驾驶!”他赶紧减慢车速。

“还好吧?老同学!”缓了一会儿,朗白冰用稍柔一点的语气问陆凡平。为了打破尴尬的气氛,他打开车载音乐,把声音调到适量。张信哲动情的歌声立即在车子里环绕起来。他明白,老同学什么也不用说,见面就是兄弟。想到这里,他感到自己刚才的调侃愚蠢而多余。

坐在车后座上的陆凡平缄默不语。此时他的内心一样五味杂陈,与老同学久别重逢,心里有很多话却不知从何说起。听了朗白冰的话,他的心痛如刀绞。这么多年,他何尝不是无时无刻挂念着老同学。上大学的时候,他们就是打不散的兄弟。可惜命运就是这样,很多人走着走着就散了,走着走着就不见了,好像从没遇到过一样。

他曾经读过这样一段话:大学最大的魅力,或许就是把五湖四海的陌生人拢到一块,联系在一起,经历青春的伤痛,然后各奔东西;有的人被埋在记忆深处,有的人则相忘于江湖。

空气里好像掺进一剂苦涩,陆凡平的鼻子有点发酸。他想起作家刘振云在人文讲坛上的一次演讲。他说:“只有你离开大学的时候,你才知道什么是母校;只有毕业后各奔东西,你才懂得什么叫同学。”现在,他似乎全能体会到了。

朗白冰开着车,一边给陆凡平介绍母校及要好同学的近况,一边不时回复他的提问。在路上,他告诉陆凡平,明天晚上他要做个局,把江城的几位老同学聚一聚,一起找找青春,地点就定在毕业分手的老地方——校马路对面的锦绣酒店。

他还诡秘地提醒陆凡平做好心理准备,他要邀请一位特殊嘉宾光临,千万不要闪着当年被青春闪过的老腰。

大约过了一刻钟,朗白冰把大奔拐进一个带四层楼的小院。陆凡平一下子认出这个地方就是当年的校招待所,不过楼已经被改造过,周围树木葱郁,斜对面有一个喷泉池,看上去还算精致。他记得原来那里是留学生公寓,旁边有个市场,现在不见了。光阴已经改变了这里的一切。

朗白冰停好大奔,招呼陆凡平下车。

楼里很快迎出来两位衬着白色衬衣、外穿黑色制服的姑娘,她们朗院长朗院长地叫着,跟朗白冰热情地打着招呼。显然,他们之间很熟。

趁着朗白冰跟其中一位值班经理模样的人交代事情,陆凡平找出身份证到前台登记,取了房卡。这时朗白冰走过来告诉他,房钱已经提前结了,想住几天就住几天,千万别跟他客气。等服务员把行李箱拿进房间,他问陆凡平,今晚要不要先出去小坐一下,给他接风洗尘。

陆凡平连忙摆手,“老朗,今天太晚了,明天你有正事,今晚我先养精蓄锐,明晚咱们人多一起整,不倒不归!”

朗白冰拍了一下陆凡平的肩膀,说:“那请兄弟担待,今晚我先回去兑现一下对神兽二的承诺,现在小学生也不好整,全班数你动作利索,儿子都那么大了。”

“楼里环境不错,上去好好睡一觉,有事Call我。”他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临末又补了一句:“哦,对了,当年的春梦别再做了!”

最后这句荤话把前台年轻的姑娘们逗乐了,投过来一排齐刷刷的吃瓜目光。陆凡平秒懂。他诧异朗白冰还记得当年大学里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推搡着骂了他一句,“老色狼还没老啊!”

时间已很晚,两人寒暄一会便出来道别。朗白冰开车回家,陆凡平回房间休息。

朗白冰说得没错,生活服务接待中心像一个公园酒店,楼里干净温馨,让人有宾至如归的感觉。陆凡平进去先冲了个澡,出来后躺在舒适的大床上刷抖音,玩了一会觉得无趣,就仰躺着闭目养神,任思绪飞远。二十多年前做学生的他绝对想不到,有一天,他会在这个美丽的校园里,在一个属于自己的大房间和一张大床上,度过一个无人打扰的夜晚。

今天的夜晚早已不似二十多年前,它不十分安静也不特别嘈杂,该有的声音有,不该有的没有。人在这里,不慌张、不急躁,同样有一种自然舒适的感觉。陆凡平忽然意识到,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当年那些无声捱过的夜晚,应该是和眼前的夜晚一样如此美好。

他喜欢那些夜晚。吃过晚饭,他和同学们继续白天的忙碌,为明天的课程窜东走西、南北奔波。夜色下通向各个区域的路,长长又短短,像极了他们的人生。而眼前的路必定连着一个方位明确的目标,走哪一条路自己去选。多数时候陆凡平会选择去教室自习,那里总是灯火阑珊,人没到就已经看见灯光下晃动的人头和年轻的侧影。有时为了寻找一个空置的教室,他就一个教室接一个教室张望搜寻,像寻找久别的恋人。

在一些功课不太忙的夜晚,陆凡平就去图书馆看书。无论是新建的逸夫馆还是老馆,他总能找到一些有趣的书,古今中外都有。他不知道当年究竟读了多少书,更不确定阅读它们是否有用。有时候他觉得非常有用,有时候又觉得毫无用处。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些书充实了他的那些夜晚,宽大舒适的阅览桌上沁心的墨香,让他品味到了春天的芬芳。

他永远忘不了寝室这个家,这里是夜晚最后的归宿。他和室友们结束一天的忙碌,披着校园的星月,回到属于自己的港湾。在这不到十平方米的房间里,没有风扇空调,没有电视WIFI,只有空气中几个男性荷尔蒙混合的特种气味,有每晚睡前必准时开场的八卦讲坛,帮他们送走每一个黑夜、迎来每一个白天,直到毕业。

有一年夏天,天气闷热难当,人的后背与床单黏糊在一起,八卦讲坛结束了也没人睡着。于是大家每人拿上席子,在西八舍楼顶度过了一个难忘的无眠之夜。

也有一些夜晚,陆凡平和三五男同学,在校园某一条林荫道上漫无目的地逛着,或者是去空旷的操场上海阔天空,聊聊见过的某个女孩和一些与未来相关的事情,偶尔也会吐槽一下心中不满。这些放空的夜晚,是他们对青春成长的留白。

还有他难以忘怀的楼长,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大姐,本地人,嗓门很大。她不仅负责西五宿舍楼的管理,还兼做楼道清洁工作。她跟楼里的每个人都很熟,遇事只要找到她,总有解决的办法。每次陆凡平和楼友们回寝室太晚,楼长总是数落他们半天,却又不厌其烦地帮他们开门,像家里知心的姐姐。这让出门在外的他时常想起远方。

他还记得晚上在宿舍楼门口卖零食的老大爷,大概七十多岁,只要天气不是太差就守在门口,等着稀稀拉拉为数并不多的几位顾客。除了方便面、火腿肠、茶鸡蛋,还有蜡烛、打火机,全是不起眼的小玩意。寒酸的陆凡平当时不能经常光顾生意,只是那张苍老陌生的面孔,以及夜空中弥散的方便面和茶鸡蛋溢香,时不时在他的梦里出现。

夜很深了,更多的人和事从黑暗处涌出来。陆凡平早已招架不住,跌入梦乡,房间里响起久违的均匀有节奏的打鼾声。他看见,自己正走在美丽的校园里,路上来来往往流动着熟悉的身影……

1995年。江山大学。

8月30日,今天是陆凡平度过的第十三个开学日,也注定是他终生难忘的一个日子。他的心情格外激动,十几年寒窗苦尽甘来,没有比上大学更让他开心的事了。从此以后,他再不用被高考这根指挥棒撵得睡不好觉、吃不下饭;从此以后,他将告别父老乡亲,独自行走于海海江湖。

不过后来他才发现,失去今天这个开学日才是最不开心的事情,不过后来已经没有后来。

那年陆凡平十九岁,比一般人高中毕业奔向大学晚了一岁。他当然从来不相信大一岁或者年轻一岁会影响“十八而志,芳华无限”,但是他不确定这是否会加重他贫瘠的情史。如果按照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的理论解释,应该会有影响。他说过,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当时情史一片空白的陆凡平对缘分的解释是,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遇到正确的人。

江山大学的人对那天的天气印象尤为深刻:江城这个“火炉”一点不比其他火炉逊色,明明早就立了秋,秋老虎仍余威不减。闷热的天空像个大盖碗一样罩着大地,地面、建筑、墙壁都冒着热气,树上的叶子纹丝不动。人走在树木繁茂的林荫道上,竟然感受不到一丝凉意。

初到江城的陆凡平对天气尚没有深刻体验,他沉浸在初入大学的欣喜中。他的眼前恰是春天的景象:在阳光的照耀下,葱郁的校园里到处透着金光;路两边摆满各个院系别出心裁、吸人眼球的宣传简报,粗大的梧桐树顶拉着天之骄子手写的横幅标语“xx院(系)欢迎你”“欢迎你,新同学”;家长和孩子们笑容满面,像无数盛开的花朵,一切看上去生机勃勃。

这个占地四千亩的大学城把陆凡平雷倒了,校园比他过去见过的任何一个公园都要大,超乎他今生全部的想象。除了人、楼堂建筑,这里最多的就是树,有他认识的松树、桂树、樱花、桃花、梨花、海棠,也有叫不出名字舶来的外国树;它们开花的开花,不开花的使劲绿着,把偌大个校园妆成了一个大公园。

这所为建设东方工业强国兴建、全国排名靠前的综合性大学,就坐落在风景秀丽的杨家山脚下,毗邻闻名的城中湖——东阳湖,一年四季树木葱茏、碧草如茵。尤其是眼下,桂花树全部盛开,一串串金葵色的小花在椭圆形的桂叶下若隐若现,惹人喜爱;秋风轻拂,到处弥散着桂花的清香,沁人心脾,令人沉醉。多好的读书胜地啊!美在江大,果然名不虚传。

陆凡平很庆幸自己的选择,现在他来不及细品校园的美,正拉着父亲混在嘈杂的人群中,跟着热情的师哥师姐,拖着大小行李,兴奋地走在起伏但笔直的柏油马路上。

遍布大半个校园的迎新现场一片繁忙。出了很远的地方,仍能听到有人用扩音器在喊:“新同学和家长们,欢迎你们来到江山大学,请大家拿好引导图,带好全部物品,找到所在院系的位置,与负责接收的同学接头,跟紧人、找对路……”

无数像陆凡平一样的少年,怀着一颗单纯热情的心,从四面八方赶来,寻找着自己的诗和远方。

相逢是缘。从这一天起,这些新加入的以及仍留在校园里的人,将在江山大学同一片天空下,呼吸着同样新鲜的空气,沐浴着从各个方向吹来的风,开启新的人生。那些曾一度被压抑的青春期荷尔蒙,也一定如漫天飞舞的梧桐飞絮,开始悄无声息地在青春涌动的校园里蠢蠢欲动。这片天空同样也是爱情滋生成长的辽阔天空。

与陆凡平不同,这一天十八岁女孩沈虹正迎来人生灰暗的一个阶段。今天是她与高中同学、男友肖敬亭分开的第一天,也是情绪低落的一天。昨天,肖敬亭正式离开江城去北方某军校报到。自从高考提前批次录取线出来以后,她和肖敬亭就一直忐忑不安。对于这一天的到来,当初有多么盼望,现在就有多么哀伤。

她和肖敬亭都是江城八中的子弟,从初一到高三一直同校,高一时两人确立了恋爱关系。双方父母虽然知情,但既没同意也没反对。在那个年代,考大学被视为唯一的出路,早恋被世人唾弃,见不得光。品学兼优的她和肖敬亭约定,高中三年他们好好读书,绝不因为恋爱影响彼此的学习;等到将来考上大学之后,再在花前月下好好谈场恋爱,然后找工作、结婚。

三年来,两人隐忍着对彼此的情愫,只谈学习不谈感情,相互鼓励,相互支持,经过无数个煎熬等待,终于迎来胜利的一天,两人高考都中了榜。可问题也来了,沈虹如愿考入江山大学,而肖敬亭却被提前批的军校录取,这意味着未来四年他们将天各一方,维持备受煎熬的异地恋。稚嫩的恋情和空空的许诺能经受时空的考验吗?

三天前,沈虹特意邀请肖敬亭游玩了江山大学,从肖敬亭满心欢喜的眼神里,她看出了一丝不舍。一想到自己将独自在这里度过四年,她的知心大男孩却不能在身边相依相伴,她的内心同样充满酸楚与哀愁。

一天前,江城火车站人潮汹涌,人头攒动。站在拥挤的站台上,沈虹与背着行囊的肖敬亭紧紧相拥。她甚至不敢松手,生怕一松开就要失去他的心肝宝贝。“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此时无声胜有声。他们静静地站立着、拥抱着,仿佛在那一刻时间真的可以停滞不前。

列车缓缓驶进站台,令人崩溃的时刻来临,广播里开始播报,再过几分钟列车就要开动。肖敬亭坚决地挣脱沈虹的双手,头也不回地钻进一列曾代表一个时代的绿皮火车。在临座的一个窗口,他摇下车窗挡板,拼命地向外挥手,嘴里大声喊着沈虹的名字。在视线的另一端,沈虹站在黄色警示线外,同样拼命地挥动手臂,声嘶力竭地呼喊着……

晚上回来,沈虹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蒙着被子稀里哗啦哭了一夜。她知道,高中时代已经结束,新的岁月正从头开始。

一年一度的夏秋轮替,又一批新生加入,为江山大学的校园注入新的活力。所有在这里的人开始在新的起点上为自己的理想而继续奋斗。

踏上人生新的征程,陆凡平踌躇满志。他决心要让自己成为一个优秀且内涵丰富的人。他相信,这里一定是一个能展现自己风采的地方,一个能让他找到未来方向的地方。或许,这里还有一段浪漫的爱情在等着自己去浇灌,开花和结果。

刚从万人过独木桥的笼龛中挣脱出来、对象牙塔充满憧憬的陆凡平或许是忘了,大学依然是一个江湖,一个充满竞争与挑战的江湖。在这个几万人的浩大校园里,不仅要完成并不轻松的学业任务,还要面对来自学校、家庭和社会的各种挑战与压力。

事实上,第一次出远门的陆凡平对于那个年代理想与困惑、幻梦与成长、爱情与友情的认知和体验,并不比别人睿智和丰富多少。当他读到余华的《十八岁出门远行》这部小说时,他的儿子马上十八岁,正在天府某高中读高三。因此,刚踏入海海江湖的他,对未来总体上还是很迷茫。

有人说陆凡平这一代人是迷惘的一代,这话有几分道理。他们不是看不见前方的路,而是在诗和远方的脚下有很多路,他们不确定自己走哪一条。只有那些曾经有过迷路体验的人对此才不足为奇。

陆凡平感到困惑最大的是学习,包括两部分:一个是专业知识的学习,这个方向总体明确,但如何一步一个脚印走向彼岸缺乏具体可行的策划。另一个是专业以外知识和能力的学习。人们常说“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在实际操作中,光有专业知识显然是不够的。究竟需要哪些知识和能力?大学究竟是个什么地方?他需要冷静下来进行深入的再思考。

显然,原来认为只要上个好大学就行的想法是多么天真,那个认为上大学之后就可以松口气、歇下脚的想法是多么不负责任。陆凡平感到自己从一个深渊又跌进另一个深渊。大学的时光并不是多得可以随意挥霍,只有在这个社会中不断努力,才能实现自己的梦想和追求。他需要尽快制定自己的计划和目标。

是的,人生很卷!在这个网络热词没创出来时大家就已经很卷,只不过你不知道罢了,就像陆凡平不知道大学四年许多人为了读取双学士、考研考级拿证、出国留学而拼命狂奔一样。当然陆凡平有他自己的想法,他不想和任何人比,他要超越自我,做他认为是正确的事。

在四年大学生活里,陆凡平不断地实践和探索。这些青葱岁月里经历的点点滴滴、是是非非,如一朵朵奔腾而过的浪花,在他的生命长河里熠熠生辉,成为他一生宝贵的精神财富和前进的力量。

一直受传统教育的他敏锐感知,追求政治进步永不过时。入学以后,在老师的帮助下,他和朗白冰等主动向党组织靠拢,成为年级第一批入党积极分子。在此后的时间内,他坚持定期汇报思想,积极参加学校组织的政治理论学习和各类教育实践活动,在大三那年如愿以偿入了党。

江山大学良好的学习环境和淳朴的校风为他圆满完成学业提供了有力保证。作为班长,他始终把学习作为主责主业,带领大家刻苦钻研、拼搏进取,他所在的班级被学校评为优良学风班,为系里赢得了荣誉。毕业那年,他被学校评为优秀毕业生。

他注重专业课以外技能和能力的锻炼学习,经常去听每周举办的人文讲坛,参加大学诗社,与系里的同学创立文学社团。他爱好文学,利用业余时间选修汉语言文学,一些豆腐块陆续见报。他甚至渴望有一天将自己的青春体验写成一本属于自己的诗集。

为了体验工作的艰辛,他还和朗白冰去勤工俭学。图书馆内勤、校园安全巡查员和车棚管理员这些岗位,让他在平凡细琐的工作中懂得了劳动的不易,在别人异样的目光里学会了理解与包容,在无私忘我的付出中强化了责任和担当。在这期间,他和朗白冰也结下了战友般的深厚情谊。

陆凡平唯一没有建树若干年后都不愿意回忆的就是自己的爱情之路,在四年的大学时光里他与爱情沾边的日子寥寥可数。用他后来的话说,他患了先天爱无能综合症,跟着两个哥哥从小玩到大,没接触过几个女孩子,对追女孩子一无所知。虽然在中学阶段也曾遇到几个有好感的女生,但由于不知如何出击,加上学业繁忙,直至毕业也没有推进一步。

岁月荏苒,陆凡平青春期的荷尔蒙一天比一天分泌旺盛。他羡慕那些整天形影不离、一起学习参加活动的情侣,幻想着有一天能够遇到一个让他心仪的女孩,与他共度校园青葱时光。当然,他对朗白冰关于加入各种社团和兴趣小组曲线救国的建议嗤之以鼻,认为动机不纯、耗费时间。

而那些所谓的泡妹绝招,同样让他望而生畏。在一个冷得要死的冬天,跑遍大半个城市的大街小巷,只是为了为女友买一盘校园民谣磁带,这样的事情打死他也做不出来。对于爱情,他相信一见钟情,即使守株待兔终有一天也会得到一份完美的爱情。

老天总被真诚的人打动,这一天貌似来了。开学不久,在系老师和学生会的筹划下,一年一度的系迎新晚会如期举行。在热闹的迎新晚会上,一个清纯可爱、机敏伶俐的短发女孩吸引了陆凡平的目光。她所具有的少女独特魅力和气质,让他体验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心动感觉。他不知道她知不知道,他只知道就是她。

她是系迎新晚会主持,也是系电气二班团支部书记,沈虹。对于她,陆凡平并不陌生:每天男生们在楼上看她和室友从去食堂的路上经过,上大课时她总喜欢坐第一排,一起面试校报记者时她通过而他落选,每次电气二班开班会她和伙伴们从西五舍楼道经过。当然,他只是认识她,并没什么交集,连一个照面都没打过。

陆凡平感到很奇怪,究竟是浪漫的夜色撩动了他内心的情愫,还是炫彩的霓虹为沈虹披上了魅惑的外衣,今晚的沈虹浑身散发出青春的魅力,一笑一颦举止动作恰到好处;从麦克风中流淌出的柔美女声,是那样令人心醉神往,直击他心底最柔软的部分。

那一晚,他的心乱了。

在接下来的大学时光里,陆凡平努力寻找每个可能与沈虹相遇的机会。每逢上大课,他就选一个可以直视沈虹的位置,哪怕在远处静静地望着,他就心满意足。他尽可能捕捉电气二班召开班会的时间,这使望眼欲穿的他有时对楼道里各种声响过于敏感,而一旦听到那熟悉的柔美女声在楼道里回响,他的内心就充满快乐,仿佛听到了世上最美妙的音乐。

陆凡平很享受这样的时光。虽然暂时还不能克服爱无能症,但他愿意把这份情感珍藏。他相信,所有无声的错过,都只为今生最美的相遇。只是没有想到的是,缘分有时就是如此戏剧,大概在一年级第二学期快结束的时候,命运安排他与女神又一次邂逅,这次的不期而遇让他彻底无法自拔。

这是一个宁静的午后,午休的人们尚未完全睡醒,斑驳的阳光洒在通往南三楼的一条林荫道上,路上行人稀少。陆凡平行进在这条大道上,享受着午后的美好时光。他已经与物理老师约好,今天下午他去南三楼做大学物理全息照相实验。南三楼与宿舍楼离得比较远,走路近二十分钟,为了保险他提前半个小时就起床了。

这是个很有趣的实验,主要了解全息照相的原理、照相设备,以及与普通照相的区别,全程不用记录什么数据,并且要在一片漆黑的暗房里洗几组相片,这让大家对实验充满好奇。由于实验楼只有一个暗房,每次只能两人一组,需要提前预约安排。陆凡平已连续约了两个星期。相对于在课堂上听课,他更喜欢实验课,自己动手得来的东西总比课堂上听得带劲。

陆凡平在路上边走边想着与实验相关的一些事情,当他的目光偶然间投向前方,他惊讶地发现,前面有一个女生正在他的不远处悠然前行,她的背影是如此熟悉,她是谁?难道自己被盯梢了?不对,她在自己前面,要盯梢也是他盯她。显然受了谍战片的蛊惑,陆凡平加快步伐,迫切想上前探个究竟。

这不是沈虹吗?在快追上她的一瞬间,他看见了曾无数次看过的精致侧颜,真的是心中的女神,他一下子认出了她。她来南三楼干什么?难道她今天也要做全息照相实验?陆凡平感到非常意外。这突如其来的邂逅,使他的心跳咚咚地加速,他想象着各种可能,心中的小宇宙像八爪鱼一样肆意舒展开来。

难道是爱神在眷顾他?这些天来的单向奔赴让他感到十分孤独和疲惫。爱而不知与爱而不能一样让人煎熬。今天沈虹的出现,莫非是对他心中那份爱情的执着和期待的一丝安慰。或许是在告诉他,所有的真爱都值得期待,所有的期待都值得等待。他忍不住想赶上去与她并肩前行,向她诉说这些天来自己无限的思念。但理性告诉他,这样的行为不妥,弄不好会让沈虹感到尴尬,真要吓走女神那就永远爱而不得了。他思来想去,最终选择了沉默,就在沈虹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静静地跟着,暂时享受爱神馈赠给他的甜蜜时光。

南三楼近在咫尺,他猜测着沈虹此行的目的,或许她是为了其他事情而来。他和沈虹虽然同系同年级,但并不在一个班,实验计划不得而知。他想不管怎样,一会怎么也要上去打个招呼。正在他纠结凌乱之时,走在前面的沈虹突然闪进电梯上去了,这令他十分尴尬。这该死的爱无能症!他还没来得及充分体验邂逅的美妙感觉,心里生出无限的惆怅。

上课时间快到了,陆凡平赶紧重新按下电梯。当进入实验室时,他的心情忽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那个短发女孩、心中的女神竟然在实验室里坐着。他一脸惊喜,原来她真是来做全息照相实验的。

在这里碰到隔壁班同学,沈虹也颇感意外。她惊讶地问:“陆凡平,是你?”“刚才老师说还有一位同学要来,原来是你,老师安排我们一起做全息照相实验。”两人相视一笑。

“合作愉快!”“合作愉快!”他们到老师那里登记后便开始做实验。

幸福总是来得这样突然。陆凡平想过一百种可能也想不到会和沈虹一起做这次实验,尽管他努力平复心情,还是显得有点手足无措。心中日夜思念的女神一下子近在咫尺,那凹凸有致的五官在眼前晃动,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自己,那柔美的女声响在耳边,这些无疑使陆凡平变得更加慌乱。他感觉自己要沉溺于这份美妙的感觉之中。

沈虹倒是显得淡定从容,也许对她来说,只是和男同学一起做个实验,并无什么异常。当然她过去没有和别班的男同学合作过,还有一些生分需要克服,好在她天性大方,对系里这位“小作家”班长也略有所闻。她问了陆凡平实验准备的情况,又和陆凡平讨论了一些细节,便开始安装支架、玻璃屏、棱镜等装置,先投影再拍照,一步一步操作。

女神落落大方,一点不像男生们传说的那样高不可攀。在她的带动下,陆凡平很快进入角色。

但当实验进入洗片环节,一下换成漆黑的暗房环境,陆凡平的内心却重新开始波澜。他与沈虹的空间距离是如此之近,近到能听见对方的鼻息。每次他粗糙的双手不经意间触碰到沈虹细腻的双手,一股酥麻的电感即传遍他的全身。他感到脸上一阵阵灼热感,手脚有点不听使唤,好几次弄混了显影、漂白、定影和稳定几个药液存储罐……

实验总算顺利完成,陆凡平长舒一口气。他怕沈红发现自己的窘态,赶紧从暗房里钻出来。他感到再待下去,自己就真的要窒息了。

沈虹出来时,额头上忙得渗出了汗。陆凡平忙不失时机地递过去一张纸巾,并对她说了声谢谢。沈虹接过纸巾扑哧一声笑了,问他谢什么。

是呀,谢什么?陆凡平忽然意识到这个问题莫名其妙,赶紧话锋一转:“谢谢你的指导帮助。”

“啊?哪里,我谢谢你,合作愉快。”她和陆凡平收拾好器具衣物,告别老师,一起向宿舍的方向走去。

陆凡平感到那天下午是最美好的下午、那条走过的路是最幸福的路。他们一路走一路聊,聊大学,聊家人,聊理想,聊生活,聊进大学以来遇到的各种事,仿佛两人已经认识多年。他从没和女孩子说过这么多话,从来没像今天这样开心,这种感觉竟是如此美好。这次意外的邂逅,让他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他多么渴望生活里能多一些这样的快乐与温馨啊。

没有患爱无能症的人无法感知,对于陆凡平来说,爱越真就藏得越深,只有忍无可忍无须再忍那一刻才会最后释放。但是现在,他还不能向沈虹表达自己的感受和想法。他必须独自承受这份痛苦,把这份感情埋藏在心灵深处,成为自己美好青春的回忆。他更不能沉迷其中,他要在忍耐中等待,等待那激动人心的时刻到来。他相信,总有一天,他的爱情花朵会热烈地绽放。

朗副院长打来电话的时候,沈虹上完课正准备离开,这堂课她紧赶慢赶总算没有拖堂。自从留校成为一名老师,她给自己立了一个规矩:不管上得好不好,绝不拖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当年在大学里她最恐惧的就是老师拖堂,有时感觉马上要下课,竟然拉拉扯扯又讲半天,全然不顾讲台下面无数双望眼欲穿的眼睛慢慢变成绝望,无数颗焦急等待的心越来越愤怒。沈虹想不明白,就算老师当年不是这样,难道不知道下一堂课可能从东向西从南向北一去二三里,有的要去图书馆或者教室为闺蜜死党男女朋友抢占位,有的已经提前约了老师同学,有的……

朗副院长就是朗白冰。这位同系不同班、当年和她一起留校任教的老同学,这几年一路青云,不仅评了教授,还从院长助理当上副院长,成为沈虹的直接领导。虽说只是副职,也是雄霸一方的诸侯级人物。刚才上课手机设成了静音,她收拾完东西赶紧给朗副院长回电话。

电话只响了一下就通了。朗副院长在电话里照旧直呼其名,连“老师”称呼都没加。沈虹喜欢这样直来直去,当然仅限于私事。果不其然,朗副院长告诉她,今晚几位老同学小聚,有一位隐退男重归江湖,她是特邀嘉宾,无论如何去见一面。她想问问是哪位大神,但朗副院长告诉她,去了就知道了,肯定不一般,要不怎么劳神我院的第一美女,说完电话就挂了。

沈虹一怔,她要是美女也是老美女,没闲工夫乱扯。她收起手机出门,骑上一辆绿色电瓶车就走。她现在要赶去附小接马上放学的儿子,朗白冰不是外人,晚上的聚会不好推,她准备带儿子一起去,反正在哪里都是吃饭,这几天宝贝儿子说食堂吃腻了,一直叫唤着出去打牙祭。

儿子今年七岁,刚上一年级,晚上把他一个人留家里她不放心,自己一个人出去太晚也不好,这就是一个人带孩子的难处。儿子的教育到了关键时候,她已经把平时的应酬减到最少,除了同事和要好的朋友,基本上很少出去。因为都是熟人,应酬时就带儿子一起去,大家并不介意。

儿子的附小就在大学城东边,与沈虹的办公楼一西一东,距离不算近。马上就到儿子放学的时间,身边的车流越来越密,她赶紧加了点速度。

这几年不知道是在国外待生疏了还是自己上了年纪,今天连续上两堂大课后,沈虹感到有点疲惫。自从留母校任教以来,她很少有这样的感觉。虽然过了四十,身子骨不如从前,但这个年纪也算不上多老。用朗副院长的话说,正是风姿绰约、成熟性感的美少妇年纪,是创业干事的黄金时期。她怀疑自己是不是更年期提前,最近衰老得厉害,脸上开始起褶子,白头发增多,平时自己素面朝天,老态都被写在了脸上、身体上。不过,她也不想去化妆隐藏。她觉得一个女人优雅地老去是件很美的事,每个年龄段有每个年龄段的美,保持好心态就永远不会老。更何况她每天要备课、上班、带孩子,天天在战斗,眼下最要紧的是过日子。如果哪天感到身心俱惫,那才是真的老了。她不敢回想,自己竟然有过两次失败的婚姻。

第一任丈夫是高中同学,尽管是早恋,但他们一直坚持到大学毕业,从未想过分手,即使种一棵草也要等到开花结果,更何况他们之间并没什么矛盾。军校毕业后,男朋友分配到部队工作,她留校执教。这不就是曾经想要的爱情嘛,又三年后两人登记结婚。但结果并没有按照她们的剧本发展,当初多么看好,结局就多么打脸。维持了八年的婚姻,最终以性格不合分手。

第二任丈夫是英国人,在沈虹任教的学院当教授,她给他当助手。那时她与前任分开快五年,这个长着浓密胡子的西方男人对她一见钟情。或许也想体验一下异国不一样的生活,在男人第三次真诚表白后,她答应了他,不久就跟他去英国旅游结婚。不过这段婚姻时间并不长,全球闹大疫时她回了国。英国糟糕的防疫政策让她彻底看透所谓西方自由的真面孔,遗憾的是英国丈夫不愿意跟她一起回国,那时候儿子三岁。最后她把儿子带了回来。

也许是她跟儿子有缘。一转眼小家伙已经大半人高了,长得白白净净,一头卷发,浓眉大眼,一看就像他。这家伙可不省心,这几年让她彻底领略了一个女人带孩子的全部不易。她不知道明天会有什么样的日子在前面等着她。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

当下又有多少人的生活是轻松的呢?这是个卷的时代,学生卷,老师卷,学校卷,各行各业都在卷。每天好像有干不完的事,一件接一件,赶完一程,再下一程,卷得让人发狂。对沈虹来说,她不会怪任何人,自己选择的路自己走,自己的后果自己承受,生活不就是挺着向前吗?

沈虹赶到附小时,学校刚刚放学,孩子们一队一队地从门口走出来,搜寻着人群中熟悉的面孔。各找各妈,各回各家。沈虹一下子就看见了队伍中帅气独特的儿子,正笑盈盈地向自己走来。她顿时浑身充满了力气,推着电瓶车大踏步迎了上去。

早上六点,晨曦的微光再次照亮了江山大学美丽的校园,沉睡了一夜的人们从美梦中醒来,开始新一天的忙碌。昨晚,陆凡平做了无数个梦,终于得了一个难得的自然醒。生活服务接待中心外草木茂盛,空气清新。他到院子里转了转,准备一会儿吃完早饭后,骑一辆共享单车,再把学校和系里他比较熟悉的办公楼、教学楼、宿舍楼、图书馆和食堂等地方转一遍。

昨天听了朗白冰的介绍,陆凡平大致已经知道,这些年特别是2000年高校合并改革以来,江山大学各项建设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正在向国内一流、世界先进的现代化大学迈进,这让他感到欣喜。同时,他的心里又有点沮丧,当年他们经常活动的场所许多已经不在了,有的改建调整他用,有的拆迁搬到别处。这些年来,学校究竟发生多少大事经历多少风雨,有多少人进来又有多少人离去,好像与他没一点关系。他甚至一无所知。

望着眼前的每一棵树、每一栋楼、每一条路、每一个人,陆凡平感觉像在观看一部纪录片。这座美丽的象牙塔,他曾经拥有的家,看上去是那样地美好。在哪个食堂打过饭,在哪棵树下做过功课,在哪座教学楼上过课,在哪个场馆打过篮球,在哪个地点参加过社团活动,他都记得清清楚楚。现在,母校依然正青春;而他,已不再是那个斜挎蓝色书包在校园里溜达的少年。

岁月无言,却最深情!

上午逛完校园后,下午陆凡平又去东阳湖风景区遛了一圈。听朗白冰说,经过这些年开发,东阳湖已经是国家五A级旅游景区,现在湖边桃花盛开正当时。这个三十多平方千米水域的城中湖,有大小十二个相互连通的湖泊和三十四座连绵的大小山峰环湖而立;丰富的人文景观和旖旎的自然风光铺陈出一颗城市绿心,为江城向世界递上一张亮丽的名片。

陆凡平对这个湖并不陌生,当年他们在湖上组织过泛舟活动,赏完桃花集体吟诵杜甫的《江畔独步寻花》五首同名绝句,他吟诵的是“黄师塔前江水东,春光懒困倚微风。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这首。岁月是值得回忆的害羞的红色,可惜深红浅红依旧,再不见一起湖中击水、浪遏飞舟的三五同学。从景区回来,陆凡平狠狠睡了一觉,他不确定自己能否再顶住晚上这一波回忆杀。

高大上的锦绣酒店比二十年前更加高大上。陆凡平和朗白冰到酒店时,两位同班同学和特邀嘉宾都已经到了。一个是同寝室的高大刚,平时喜欢玩游戏机,外号刚子;一个是隔壁寝室的江晓雨,外号小鱼儿。多年以后再重逢,两人都很激动,轮流上来与陆凡平熊抱了一把。

朗白冰把保密工作做得太好了,陆凡平到了酒店也不知道特约嘉宾是谁。原来他猜是班主任或者是哪位女同学,可一聊才知道,班主任留在美国给女儿带孩子,其他几位女生都在外地,有一个在南洋,肯定都不是。会是谁呢?正当他苦思冥想之时,他发现在餐桌旁的沙发上,还坐着一位忙着玩手机、长着白皙皮肤的小男孩,大概七八岁,像是外国人,如果不是朗白冰介绍,他真以为是邻桌孩子在这边玩耍。

他是特约嘉宾?陆凡平很惊讶。当告诉他是沈虹的儿子时他惊呆了,他终于彻底领悟了朗白冰的“邪毒”用心,这才是今晚最狠的回忆杀!一段最深处的尘封记忆被唤醒,竟然是她,是她!再猜一百次陆凡平也猜不到。二十多年了他早已把她锁藏在心底深处。这时,他看到刚从洗手间出来回餐厅的沈虹正微笑着向自己走来,沉寂多年的心湖开始抑制不住地起伏。

“是你!”“真没想到是你!”两人几乎不约而同惊叫起来。

“来,抱一下!”沈虹还是那样落落大方、热情主动。

朗白冰狼色暴露,高大刚、江晓雨也参与进来,他们在旁边催促着、怂恿着。“抱一个!”“来个熊抱!”

陆凡平的爱无能症早已痊愈。他赶忙迎上去,与沈虹紧紧地拥在一起,这次真的是熊抱。

“你哭了?”“没有,是激动。”

陆凡平真的哭了,泪水噙在眼眶,上一次是流在心里,这次他不怕老同学笑话。虽然这是个爱而不得的故事,但他不后悔当年那枝玫瑰,它让他看清了爱情的底色。虽然以遗憾收场却坦然,经过几十年的沉淀,他已经懂得,真爱无敌,藏爱是尊重别人,也是珍惜自己,至于在不在一起,那只不过是一件机缘巧合的事情。一切随缘就好。

这次把沈虹整得不会了,印象里陆凡平一直是个矜持腼腆的男生,她从未想伤害他,她同意陆凡平的观点,一切随缘,唯有真诚。

旁边忽然有灯光闪了一下,朗白冰在整事,帮他们合了张影。陆凡平一下子回到现实中来。他想起沈虹的儿子还在场。他们各自坐回到自己的座位,晚餐正式开场。同学们一边吃饭喝酒一边说话,每个人上来,都是一波青春回忆杀。恍惚间有人唱起了周华健的《朋友》……

近三个小时聚会,他们不知道说了多少话、喝了多少酒,除了沈虹以外,全部倒下。这个场景跟当年毕业散伙餐没什么两样。

在那个泪水滂沱的夜晚,陆凡平和朗白冰、高大刚,还有最后一批离校的几位同学喝着浑浊的啤酒,唱着撕心裂肺的歌,为一段青春的落幕饯行。不过没有人知道陆凡平为什么要毅然决然离开这座城市去很远的西部,没有人知道他伤心的痛里留着一根深红玫瑰的刺。今晚,他们又和那晚一样喝得酩酊大醉,仿佛在呼唤一个遥远的时代。

二十五年前。西五宿舍楼。

这是五月的一个晚上,再过一个月就是毕业的时间,离别的伤感情绪已经开始在校园里蔓延,朗白冰和寝室的兄弟正在商量几天后为陆凡平过在大学里的最后一个生日。刚才大家提了几个方案,陆凡平觉得可以,却被朗白冰全部否决。现在大家都在等他公布精心准备的特别策划。

陆凡平看着朗白冰不怀好意地笑,知道他想整事情。他这个死党,从来不会放过一个不让他疯狂至死不罢休的机会。果然是早有预谋。朗白冰开始讲述他的非常计划,此刻正讲到精彩处。

他重申自己不整事,他就是要让陆凡平过一个留住美好记忆的生日。大学的时光转眼进入尾声,青春不能留遗憾。我们青春的遗憾是什么呢?大学!大学的遗憾是什么?爱情!对爱情,这是人类最伟大的感情。但陆凡平同学有过爱情吗?他一定当看客免费欣赏了校园里无数个爱情,但是,唯独没有他自己的爱情,像他这样优秀的人该不该有点爱情?我们绝不能让他留遗憾。朗白冰果然有强大的控场能力。

是的,大学是一段美好的时光,在这谈情说爱的年代,怎能让他轻易蹉跎。陆凡平知道,他不是不渴望爱情,在校报上他发表过对校园恋情的看法。但从农村初中到县重点高中,再到这几年看到的大学爱情,都让他持怀疑态度。当然,有时他对自己也嗤之以鼻,对朗自冰换女朋友羡慕妒忌恨。为了不枉大学一场,至少应告诉自己,爱情它曾经来过。马上就要毕业,这样的表演秀每天都在上演,为什么不给自己一个机会?难道要带着遗憾离开?朗白冰的提议好像打动了他。

没人反对,朗白冰继续展示他的非常计划。他告诉大家,这事情一点不复杂,主要是当事人,关键靠胆大皮厚。

“好,你就说怎么整,我们全听你的,干脆点。”有人打断他。

“我给大家分个工,特邀主演陆凡平;道具是一枝玫瑰花,由他亲自负责准备;服装穿西服,借高大刚的。”朗白冰总算交了底。几位吃瓜不嫌事大的家伙一致表示同意。

朗白冰的策划简易可行、无懈可击。这段时间,陆凡平的内心在斗争,究竟是沉默离开还是勇敢表白。美好的大学时光,只剩下最后的尾巴,暗恋三年不做一个交代对自己不公平,对沈虹也不公平。不就是怕失败吗?那样至少坦坦荡荡,未来才会有甜蜜的爱情!在所剩无几的大学时光里,他终于下定决心,挑战自我!

几天时间很快过去,这个美好的夜晚正一分一秒地来临,所有准备全部就绪,朗白冰在做最后的动员。他大声陈述着:“班长同学,任何困难都吓不退革命的人,今晚你就是冲锋的战士,大胆地去吧,说出那三个字,你就是王者。”

说出那三个字,做爱情的王者!陆凡平整装出发。经过楼道时碰到楼长,他主动上前打了个招呼。大姐抬头认出是他,笑呵呵地说了一句:“出去呀!”。陆凡平俨然感受到了“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壮烈,咧嘴一笑,大踏步迈出吵闹的宿舍楼。

北二女生宿舍楼永远门庭若市,每次陆凡平过去找班里女生说事,总能看见楼底下有一堆人,有不知道在等谁一直傻站着的男生,有死死拥抱舍不得离去的恋人,还有像他这样朝楼上某个房间大声说话的。女生楼男士免进。每次到这里他都不愿意靠近,仿佛自己是个不知廉耻的闯入者。要不是为班里的公事,他是不会来的。这里的女生不管美丑都是公主,理工科的女生全部被宠坏了,他感到十分憋屈。有时他问自己:“大丈夫何患无妻!”

今天晚上很奇怪,这里像是硝烟后的战场。他觉得楼下傻站的男生今天全是勇士,是真正的男人;而自己,是一个胆小、懦弱,等仗打完后出来苟且的逃兵。追求美好的爱情有什么错?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要不然古今中外怎么涌出这么多风流才子佳人!他觉得自己心虚,给自己打了点气,早有那点胆也不至于三个字藏三年。

她,能见他吗?能收下吗?看着手里这枝深红色的玫瑰花,陆凡平在心里问了自己好几遍。他已给传达室打过电话,值班姑娘正在喊人下楼。事实上沈虹比陆凡平想象的要利索,不大一会儿就下楼朝他走了过来。他们互嗨了一声打了招呼。

“稀客,你找我有什么事?”隔壁班同学晚上找她,沈虹有点意外。

穿着高大刚不太合体的西装,陆凡平觉得很不自在,平时做班长的那份自信完全找不到了。缓了一会儿,他终于鼓起勇气把玫瑰花递了出去。

沈虹秒懂,在女生楼住了四年,她每天都能看到拿玫瑰花的男生和女生。不过她现在要告诉面前这个平时看上去文气寡语的男生,她不能接受这枝玫瑰花,因为她有男朋友,是她的高中同学,他们已经相恋了七年。

听到这个意外的回复后,陆凡平惊呆了,神情有点恍惚,他记不清自己是怎么离开那栋楼的,最后有没有向沈虹挥手说声再见。回到寝室,他没有脱鞋,直接把自己扔到了床上。那个晚上他一言未发。那天晚上寝室睡前八卦讲坛临时取消。

第二天醒来,陆凡平居然完全恢复常态。他说,从昨晚起,世界已经知道,美丽的江城已经知道,在江山大学的一方星空下,他的爱情来过。他的要求并不高,说出那三个字的瞬间甜蜜,已足以温暖他的一生。

真爱,永远值得珍藏。

那年六月,同学们如期毕业。陆凡平参军入伍去西部,朗白冰、沈虹保研并留校执教,高大刚到江城市某电气公司工作,江晓雨留校读研。

陆凡平今天早上醒得很早,上午十点他要离校。昨晚聚会结束后,沈虹竟然主动约他一起吃个早饭,并说走时要送他一下,以感谢当年放她一马之恩。这让他感到意外,同时内心充满感动。他很庆幸,沈虹再次读懂了他。爱的默契不一定是走到一起的人之间才有,重要的是看那个人懂不懂你。经历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在感情上大家早就风平浪静。这次见面虽然意外,但一点不违和,也许命运早就有安排。想到这些他也想感谢一下沈虹当年放他一马之恩。爱情,不就是机缘巧合的事情吗?一个坦诚直率的拒绝远好过一个违心或者错误的接受。即使当初表白成功,谁又能保证未来的结局。他相信他和沈虹的感谢都是发自内心并真诚的,像当初他们的表白与拒绝一样,都没有错。大学里的爱情能不能见社会的光,能不能上婚姻的床,主要还是后者的问题;也许简单、纯洁、真诚,就是美好的爱情;每个人的婚姻各不相同、各有因果;相比婚姻,爱情更容易让人产生幻觉,明明恋爱的时候是一个人,娶回来又是另外一个人,爱情与婚姻根本就是两码事。怪就怪当年我们十八岁,有一颗热忱而又单纯的心!

胡思乱想了一会,陆凡平看时间还有一小会,准备下楼先去把退房手续办了,顺便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这个点沈虹大概率在送孩子上学的路上,与其在房间里等不如在会客厅或者外面去等,如果她提前过来,他们可以早点吃早饭然后离校,这里他实在是待不住了。

二十多年光阴,曾经的同学变成故人,过去的故事变成往事,昨日繁花变成今日黄花。妥妥的一个青春回忆杀,谁能顶得住!回去之后,他要把它们整理成小说素材。有时候他真觉得,每个人的一生其实都是一部小说或者是一场荒诞却并不好笑的情景剧,倘若读者和观众真的陷入其中,就着了作者和导演的套,成为一个无辜的傻傻的粉。

沈虹到的时候,陆凡平正在欣赏斜对面的喷泉。他想看清楚水究竟是怎样跃出一个高度,然后重重落下,回到原地,周而复始。他问沈虹每个进大学的人像不像那水花,兜兜转转几十年,然后尘归尘土归土。

沈虹轻捶了他一拳,说:“你怎么想这么复杂的问题,要我看就是顺其自然,上善若水,顺势而为。”说完,拉起陆凡平到西二食堂吃早饭。

西二食堂是校园西部五大食堂之一。现在的食堂是新建后的食堂,过去的一切早已不复存在,设施条件和伙食自然是大大进步了。这里似乎没什么青春可寻。陆凡平不这么看,他觉得只要他和沈红重新站在排队打饭的队伍里,青春就回来了,只不过是时间把我们变成他们,岁月老去容颜,但青春一直在。

“这么说你还真找着了青春。走,去青年园再转转。”或许受陆凡平的情绪带动,沈虹感到自己也变回了从前。没等陆凡平附和,她已经走在通往青年园的路上。

上午的青年园阳光还不是很充足,气温估摸着十五六摄氏度,里面的人并不多,显得特别安静。陆凡平和沈虹的声音不大,但也能传出去很远。所以,当他们说话的时候,整个园子都在听,听他们慢慢讲述,讲述一个关于光阴的故事。

这些年,陆凡平从没有和沈虹再联系过。他想问问沈虹,以后怎么办?不结婚了吗?他想知道故事的结尾。

沈虹笑了一下说,这个不好说,她自由惯了。毕业留校后,后来离开校园去了美国、英国、法国,但这些年还是回来了。自由是一种感觉吧,就像待在江山大学的校园里,出去绕一圈最后还是回来,这是她的母校,也是她工作的地方,她喜欢这所森林式大学,在大学里当学生的时候就喜欢。

沈虹的话让陆凡平想起了大学时在青年园里的情景。他没有告诉沈虹,她在青年园的水泥桌凳旁做功课,或者坐在厚厚的枯枝草叶上循环播放许茹芸歌曲的时候,他就在不远处,边温习功课边张望着,那些美好时光曾浸润着他们共同的青春。

“你是不是很久没来这里了?”陆凡平轻声地问。

“是啊,现在一个人带孩子,每天像在打仗。这几年闹大疫,教学楼、食堂、家成为主要活动场所,已经很多年没到青年园休闲读书了。放空自己说起来容易行起来难。”沈虹苦笑了一下,说道。

“凡平,你看这些树,一个多月前,冻雨把它们摧残得七零八落,现在居然又长起来了!”“是的呢,沈虹,春天又回来了!昨天我去逛了一下东阳湖,那里早就是绿荫一片、繁花朵朵了。”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陆凡平接着说:“现在谁还怀疑冻雨不是好雨呢?大自然从不相信人类的眼泪。也许只有枝头经历过生死疼痛、穿越春夏秋冬的断臂残肢,才更能禅悟自然的玄机与奥妙吧。”

时间快到了,陆凡平和沈虹边说话边向校门口方向走。他们走的正是二十多年前他们走过的那条去南三楼的路。这条校园里资历最老的路,两边间隔均匀地长着建校时就栽下的梧桐树,笔直地通向学校南大门,见证着每一位新生的到来和每一位老生的离去。

这些树每一棵姿态不同,即使是同一棵树也不同,下面矮壮粗糙,中间虬枝横绕,到了上面则细枝繁茂,像无数伸向天空的长手臂。没人知道它们曾经失去过什么、又要抓取什么。或许和人一样,经历着不同的人生,各有故事,各自追求。

校门口很快就到了,时间并没有想象的那么漫长。沈虹显然已经平复心情,笑着对陆凡平说:“凡平,终有一别,我们就在这里分手吧。”

陆凡平潇洒一笑,真诚地伸出双手,与沈虹做了今生第二次拥抱,然后转自离去。陆凡平快到地铁口的时候,沈虹还在眺望。

当然,事实上他们根本就没有拥抱,甚至连回望都没有。这些只是陆凡平对小说结尾的一个设想。当他到达地铁口时,沈虹早已经远得只剩一个模糊的黑点。

(谨以此文献给我的大学。情节如有雷同,纯属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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