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江南赴宴
明朝崇德三年,夏,淮河流域山阳县暴发洪水,东郊马家庄一户老宅在雨中喀嚓作响,摇摇欲坠。
“夫人,唤小儿出来,渡他出去。”主人马斯文扶着木桶,站在门口,向屋内叫道。
女人从衣箱底取出玉如意,贴在胸口,再瞧一眼玉上八字,给马良戴好,抱坐桶里。附近漂来一片荷叶,男人捡起,扣在上面挡雨。手一推,木桶向下游漂去。
小马良突然起身,扒着桶口向外张望。母亲发现他,挥挥手:“菩萨保佑,有人渡你劫难,要知恩图报。”
马良点点头,木桶在洪水中横冲直撞,眼看就要倾覆。这时,浮出一只乌龟,驮着它,游到一座土丘脚下。
土丘上有户人家,主人马俊,京城礼部侍郎,这日省亲在家。屋檐下望着滔滔洪水,心神不宁。仆人报告说,上游漂来只木桶,兜着漩涡不离去。
侍郎命人打捞,忽见桶底有只大龟,见了人,倏然隐去。桶里蹲个小儿,两眼扑闪闪直转,甚是喜欢,收为义子,带去京城,拜师深造。
马良成年后,侍郎告老归田。他在工部为义子谋份营造官差,马良厌倦官场逢迎谄媚,只三两年便辞官返乡,靠着贩卖私盐,成了淮东巨富。
马良乐于帮助穷人,他时时惦记着母亲的嘱咐,谁家断炊了,就送去柴米、谁家挨冻了,就送去寒衣、谁家没钱耕作,就送去种子、谁家孩子生病,就免费请来中医……
村里寺庙被洪水冲垮,马良寻思,要将它重建得宏伟壮观。镇江金山寺藏有《宫观建筑经》,十方丛林奉为圣典,他听说,立即动身拜访。
镇江城有个名士,甘云露,曾在京城为官,与马良兄弟相拜,闻其从淮东来,即于金山对岸,江畔酒楼设宴款待,又邀江南名流巨贾作陪,内中也坐着金山寺方丈,大家畅饮闲叙。
席间,马良几欲开口,向方丈提起《宫观建筑经》,却见他似有心事,不饮酒,也不吃菜。
有个木材商忍不住,道:“方丈平日高谈阔论,今日何故闷闷不乐?”
方丈道:“非我成心扫兴,实是逢上难事,迫在眉睫,无心与诸位畅饮。”
茶商道:“有何作难,令方丈如此纠结,说与大伙听听,或也可救急。”
方丈道:“罢了,贫僧在镇江府化缘十户商贾,皆因耗资巨大,打了退堂鼓。”
珠宝商冲着酒气,道:“人生一世,此时不在佛前积德,更待何时,只管说来,定当鼎力相助。”
众人齐声宽慰方丈,只道满席商贾,在这镇江城还有难办之事?
方丈见一桌食客,个个古道热肠,侠肝义胆,遂如实说道:“不瞒各位贤达,金山寺自东晋创建,立于江中,至今千余年,风风雨雨,已不堪重负,或随时有沉江之险,急待抢救。”
陶瓷商道:“不就是修补些墙垣梁柱吗,有咱这帮义兄在场,莫说一座金山寺,千座又何妨?”
“是啊,就是让我们修故宫,给长城贴瓷砖,也在所不辞。”
“若要金山寺万劫不摧,不过是给长江搞个驳岸,何难?”
众人纷纷帮腔作势,口吐豪言,戏说芬芳,直炫得星辰暗淡,日月无光。
方丈道:“当年,白娘子水漫金山,海水倒灌,山底淘空,庙宇更是残垣断壁,恐非一年半载就能修复,还请各位施主慈悲。”
丝绸商还算清醒,道:“照此说来,没个百万银两,怕真难搞定。”
一众商贾,觥筹交错,醉里无忌。听言,如梦初醒。陶瓷商默不作声、珠宝商把玩杯中美酒、木材商装作和邻座激烈争执、茶商打着哈哈借口告辞。
茶商前脚一走,后面又有人跟出去,都道今晚好酒,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外面还要救驾,非去不可。
甘云露原系焦山寺住持,江南画坛怪杰,还俗后在礼部主客司当差,与马良多有交集,因而亲熟。这日做东,眼看宴席就要砸场,心中惭愧。
方丈也觉尴尬,连声道:“各位施主都有难言之隐,老僧领情了,心中有佛便是善,不求施舍。”
“且慢,”马良突然站起来,朗声道,“我马良独修金山寺。”
满座皆惊,众目睽睽。离席客人,也停步回头,听闻有人包揽了工程,又返回坐定。
方丈忙起身,道:“阿弥陀佛,老僧所以忧愁,乃因此工程浩繁,非三五商贾所能及,凭先生一己之力,就算倾家荡产怕也难成。”
甘云露也将信将疑,但见马良既已开口,又不便多问,就端起酒杯,请众人继续喝酒。
桌上富商捐款如同割肉,但见这功德让一个淮东人抢去,又难免醋意横生。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就开始为难马良。
“马先生,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不会说话不算数吧?”
“江南寸土寸金,可不能给你拿来填山。”
“你不用江南土,也不能用江南水。”
马良笑笑,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伸出食指,遥指长江,道:“马良独修金山寺,不用江南一锹土!”
方丈劝道:“施主,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反悔还来得及,若是半途而废,只怕天下人会笑话。”
马良道:“覆水难收,哪有男儿先说话后摆手的。”
宴后,方丈回寺,登临藏经楼,掐手算了马良八字,密室中又察看天相,大吃一惊,天书上镶着五个字,道:“一劫一涅槃。”
二、运土镇江
“马良要独修金山寺啦!”
这个消息不胫而走,马家庄的小孩拽着风筝,奔走相告。
马良挑选农夫千人,雇佣木船百艘,从家乡挖泥,船船满载,又装射阳湖水两船。
出发那天,鞭炮齐鸣,锣鼓喧天,乡亲们载歌载舞,为马良送行。
“马良,你长了我们马家庄的脸,一定要将金山寺修好。”村里老农握着他手,叮嘱道。
“马良,你给了我们饭吃,穷乡亲就跟着你干了。”
“马官人,修好金山寺,不要忘了村里寺庙。”老住持居无定所,含泪恳求道。
马良带领船队,浩浩荡荡、西行只一日,进入京杭大运河,顺河南下,三五天到达扬州。
时值汛期,江水暴涨,浪涛湍急。
“老乡,何日可渡江?”马良站在江边,隔水望着金山,向当地老农问道。
“汛期要有三五月,这才开始,至少等这场洪峰过去,再说吧。”
船队停泊瓜洲,马良招呼老乡上岸喝酒。这些穷苦人难得温饱,心中感激,终日等待,有几个耐性不住,趁着酒劲驾船过江。
不料刚到江心,一个巨浪掀来,两船翻入江底,另一艘冒险驶到金山脚下,只见山脚被江浪冲塌一半,如半壁飞檐悬浮江中。
金山寺里两个小和尚,一问,一答。二人依着方丈吩咐,抬石填江,嗨呀嗨呀嗨嗨哟,看江水冲起飞天浪花,手舞足蹈。
一问笑道:“师父常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金山眼看要被冲垮,他让我俩填江,就这几块石头,顶个鸟用。”
一答道:“如今这金山,土比金贵,你要石头,还能从山上滚几块下来,若是要泥,找阿里巴巴也没有。”
一问坐在地上,仰头道:“要是天上能起场大风,刮船泥土来就好了。”
一答讥笑道:“天上还有馅饼呢,你怎么不叫它再刮些饼来,让我们尝尝。”
一问反唇相讥:“猪八戒啊,就知道吃,饼里夹个狗蛋给你。”
一答道:“把你夹进去。”
两人嬉笑打闹,说的无拘无束,忽见一艘木船,满载泥土驶来金山,喜出望外,脚下生风,跑去报告方丈。
“哪来的?”
“大风刮来的。”
方丈盯着二人,怒视,他们这才端正立定。
方丈又闭目暗想,料是马良到了。山顶北望,果见对岸船尾相连,人影晃动。马良站在船上望着滔滔江水,绕着甲板踱来踱去。
“一问,一答,快去传话,让马良立时将泥土运来。”方丈道。
一问看看江面,为难道:“浪高水急,要是能过,不用咱催,他们早过来了。”
方丈道:“休得顶嘴,这洪水如猛兽,再不及时抢修,金山寺就要沉入长江,你我都成江中鱼食。”
二人只得领命,刚出寺门,方丈又追出来,厉声道:“只管传话,不得相助。”
他们下到江中,施展水上漂功夫,哧哧到了北岸,拜见马良,说明来意。
马良道:“我比你们还急,但这江水滔天,我虽不惜死,却不能害了众乡亲性命。”
一问疑惑半天,心里想帮,但方丈有言在先,不敢违拗。
一答忍不住,道:“马施主为了金山寺安危,抛家舍业,我们却有难不帮,良心让你吃了吗。”
一问假装生气道:“你丫,嘴里就是吐不出象牙,谁说我不想帮,只是师父那边如何对付,好叫他说不出话。”
二人又商议一番,定了主意,却对马良道:“独修金山寺是施主夸的海口,我等二人爱莫能助。但今日不过江,待到水落潮息,金山寺怕早被洪水冲垮了,你过去又有何用。”
二人说着,踏浪向南岸飞去,及到江心,趁着一个浪头掩护,潜入水中。
马良无计可施,只得对乡亲们道:“如今情势危急,我等为拯救金山而来,若是任由它在我们眼前成了镜中月,水中花,怎么再见淮东父老。”说完径直开舟划浆,破浪渡江。
乡亲们见马良打了头阵,振臂高呼:“为郎过江,生死何憾。”说着也各各起船,跟着向对岸进发。
说也奇怪,船队横穿江面,突然现出一条水道,风平浪静,两边却是惊涛骇浪,在船队上方拱成水廊,直达金山。
大家都道,马良精神威武,感天动地,江神显灵了。众人一起挥锹铲土,为金山填江筑堤。
这射阳湖水,搅拌了马家庄的土,顿时就变成坚硬的石头,石又生石,一块生出两块,一船生出两船,但江底深不可测,一百船泥和水用尽,金山基底还没填满。
马良在江南置房百所,以栅栏圈成村落,开设酒馆,遍植淮东杏树,取名杏花村。安顿好乡亲,又带些船夫,返乡继续装船运土。
一问一答偷偷帮助马良的事情,终被方丈发现,不由分说,一人吃了五十棍棒。打完之后,又命他俩赶到马家庄催工,金山寺危在旦夕,午时三刻须到。
但是从马家庄到金山寺有五百里,再快也得要三五天啊。一个乡亲看不下去,冲着一问道:“不帮忙也就算了,哪有像你们这样,得福不觉,还跟在后面催命的。”
一答道:“催命的是阎王,小鬼命不由己,咱俩也是奉命行事。”将马良拉到一边,悄悄吩咐一番,不要声张。
再说这运泥船又入京杭大运河,原本北下的河水,突然逆流南上,势如洪水,带着船队半日功夫到了金山。
又是一百船泥水用光,偏巧还差最后一锹土。马良左右为难,他从杏花村挖土填堵,瞬间被冲得一干二净,反复如此,别无他法。
填好之处,半个时辰又被江水冲出口儿,一块石头滚落江底。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见连日辛劳就要枉费,惊慌失措。
“让我试试,也许有用。”一声吆喝,众人掉过头,只见一个老乡说着淌入江中,贴着江水与山体的缝隙挤进去。
“老乡,不可,万不可啊。”马良连忙伸手阻拦。
大家也纷纷劝他,淮东马家庄有的是泥土,大不了咱再回去装一船。
老乡道:“时不等人,我已经想好了,永远留在这里,修好金山寺,为我祭杯酒。”
老乡的儿子,手里拿着葫芦瓢,瓢里装着射阳湖的水,还剩几滴。他不忍父亲殉江填山,丢下瓢就去拉。不想却将最后几滴水全洒在父亲身上。
老乡顿时化作石头,与金山连为一体,任凭风吹浪打,犹如巍巍昆仑。
三、马良修寺
金山稳固后,方丈携马良登山,站在慈寿塔上俯瞰江山庙宇。
马良绕塔一周,远眺近览,似有所悟,问道:
“本寺何以朝南?”
“金山寺初建时,寺门其实向东,面朝大海,后来几经大火,贼寇劫掠,海水倒漫,物换星移中就转成向南。如今已是风中残烛,不日将倾覆于江中。”
“难怪它多劫多难,此寺位处江中,既不该面东,也不该向南,而应朝西。”
“见教?”
“本寺非比他寺,面西才是它的吉向,一来可吞长江之气,得日月精华,二来也是迎着佛祖住地,西方极乐世界。”
“将寺庙转向,也非小事,岂能说转就转。”
“在江山安危面前,转向只是小事。”
“既是如此,全仰施主神力。”
马良召集乡亲,道出自己想法:“我们要将金山寺掉头向西,让西天诸佛保佑它万世太平。”
乡亲们面面相觑,不敢置信,但他们知道马良意志坚定,说过的话,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一个乡亲道:“马良,你这是积善行德,再苦再难,我们也会陪着你干。”
又有人道:“几个老乡葬身江底,不修好金山寺,对不起淮东父老。”
其他乡亲也纷纷请命:“寺庙不成,永不还乡!”
马良挑选三百老乡,一把铁锤、一把凿子,围着天王殿排开。鼓手站在殿前,一声开锣鼓响,众人抡起铁锤,开始在殿基脚下穿孔凿石,叮叮咚咚、石尘飞扬,挥汗如雨。
孔洞凿好,插入圆木,再向外拓宽,使相邻的孔洞连成一体。
两个月后,天王殿像一座悬浮物漂在圆木上。转向时,方丈亲自督战。众人分散大殿四角,一位琴师坐在殿前,抚弦拨动《高山流水》。
琴声悠扬,天王殿追着夕阳,缓缓转身,夜幕降临,终于迎向长江,正对着西方极乐世界,琴声渐止。
又是两月,大雄宝殿也换了朝向。
马良差人去淮安、扬州、常州、安庆几府采购青砖、到宜兴、景德镇定制琉璃瓦,砍洪洞县、长白山槐木为梁,又锯仪征、六合松木为柱。
几个月间,修缮金山寺的物料,在杏花村堆积如山。
寺庙的墙壁塌了,工匠们用青砖重新砌好;柱子断了,换上松木;瓦儿塌了,盖上新的琉璃。又依山兴建亭台楼阁百座,用长廊、石阶相互串联,远看满山建筑,金碧辉煌,就像包裹着金山。
又一年,这天方丈巡山,见金山寺焕然一新,兴致勃勃。
“慈寿塔里有几件镇山之宝,施主可曾听说过?”
“未曾听闻。”
“白娘子水漫金山后,它们不翼而飞,至今不见踪影,还望施主帮忙寻找。”
“都有何物?”
“诸葛亮铜鼓一架、文徵明《金山图》一幅、苏东坡玉带一枚。”
“定当尽力。”
送走方丈,马良站在江边仰望金山寺,异常欣慰。又低头看一眼江面,忽然发现水中倒影,苍颜白发,衰老不堪。掐指一算,独修金山寺已近两年,百名乡亲丧命金山,不由心生感伤。
这日,账房先生提醒道:“马良先生,金山寺即将修缮完毕,银两也快消耗殆尽,咱们何去何从?”
马良道:“乡亲们曾有誓言,寺庙不成,永不还乡。现在,虽然功成,但他们已适应江南生活,就用剩余银两,建好杏花村,让他们世代在这里安居乐业,也算有个交待。”
半月后,三宝归山,马良送至天王殿,方丈瞠目结舌:“我等不知苦找了多少寒暑,遍寻不见,你在何处找着?”
“西湖雷峰塔。”
“杭州?”
“是的。”
“镇江到杭州,两地近千里,怎会流落他乡?”
“看上去,并非流落,而是避难。”
“此话何意?”
“我们在雷峰塔下,发现一个梨木箱,上面贴着封条。”
“封条上可有告示?”
“万历三十年,为避祸白素贞水漫金山,法海禅师亲藏西湖雷峰塔。”
“此事当真,”方丈满腹狐疑,“你如何发现它藏身之处?”
“法海洞里有扇门,门后藏着暗道,行余百里,有道蛇门关,又百里,龟门关,再百里,蟾门关,一路下去,闯过五关,尽头就是雷峰塔,铁梨木箱光芒耀眼。”
“一路可曾不易?”
“我带了五十老乡进洞寻宝,最后同回者只有五人。”
“老僧在金山寺守了一辈子,竟不知有此暗道,今儿要看个究竟。”
马良带方丈进入法海洞,四下寻找,却无蛛丝马迹。
“它确实存在,绝无戏言。”马良莫名其妙,法海洞后墙上明明有扇门,那日只一推,就悄然打开。
方丈道:“且先不问真假,镇山之宝能够归山,算你功劳。”
马良甚觉难堪,道:“也许今日不是吉时,法海未有显灵,”
方丈趁势道:“洞中无法海,何谓法海洞,若要祖师爷显灵,须得请他金身回来。”
马良为难道:“为修金山寺,我已耗尽万贯家财,现在无力供请祖师爷了。”
方丈不悦:“当初你大包大揽,不曾犹豫,如今快要完工,倒退缩起来?”
马良去镇江城里,拜访一位黄金商人,对方打量他半天,道:
“你就是马良,独修金山寺……?”
“正是在下。”
商人满脸堆笑,佯装热情,心里却咬牙切齿:“江南商贾望而却步,惟你逞能,不顾我等颜面,今儿让你放点血。”
他陪马良参观金库,暗将法海像提价数倍,吹得天花乱坠。
“价值几何?”
“马先生独修金山寺,江南人无不敬佩,今日大驾光临,倍感荣幸,愿半价售卖先生。”
马良问了价钱,心中犹豫不决,不说买,也不说不买。
黄金商以为他担心佛像不足金,用绸布擦了又擦,道:“你看这成色,十足的赤黄,只有贵人才与相配。”
“我们供奉金山寺。”
“马良先生果然慈悲善良,德行高厚,令人敬仰。”黄金商又将马良吹捧一番,竭力促成交易。
“马良独修金山寺,已身无分文,老板如愿发慈悲之心,赊欠几日,待马某人筹得金款,立时还账。”
听闻马良无钱付款,黄金商脸色就灰下来,却又不动声色:“既是先生银两紧张,我且替你暂存几日,倒也无妨,不过若是有主儿出手更阔绰的,非要买了去,还请包涵。”
马良无可奈何,又去拜访那日席间几位商人。
丝绸商道:“本应为马先生助力,就当奉献香火钱,怎料北方战事频繁,官府几次强捐,日子不好过啊!”
陶瓷商道:“民不聊生,市场凋零,生意一落千丈,我快要成泥菩萨,自身难保了。”
珠宝商道:“去年宅上大火,至今没还魂,实是无力帮衬,抱歉,抱歉。”
木材商早听说马良四下求助,还没进府,就让仆人先关了大门,只留一个门童回道:“主人去了金陵,三五日不回来。”
马良奔波半月,分毫无获,回到杏花村,病倒在榻,身体每况愈下。有天,老乡在江边抓到一只海螺,要给他熬汤滋补。马良见它摆首弄须,口吐白沫,忙让老乡放归大江。
看过郎中,身体稍有好转,马良又让老乡搀着,八处求援。他们在镇江城跑了两天,再去句容、丹阳,更远到了江阴,又是月余,好不容易凑的银两,只够一半金像钱。
一日,马良返回途中,露宿着凉,高烧不退,困倦无力,经过丹阳,坚持不住,躺在江边打盹。水洞里钻出两人,男子披着龟壳,女子戴着螺角。
男子道:“先生曾救我妹妹一命,特来感谢,家中两只祖传金蛋,可拿去换法海像。”
马良迷惑不解,道:“不曾救过女子,莫要误会。”
女子道:“官人曾放生一只海螺,正是奴家,救命之恩,理当相报,小女子略通中医,可治小疾。”
马良醒来一看,果见沙滩有两只金蛋。他拿一只和黄金商换了法海像,带回金山寺。自此,每至入夜,就有一女子如约来到床榻,为他诊脉按摩,陪侍抚慰,尽承所欢,鸡啼报晓方才离去。
供奉好法海像,方丈又道:“寺建好了,门前还差对狮子,这是金山,至少也得铜狮才与相配。”
一个淮东老乡不忍马良受累,向方丈怒道:“金山不是真金造,凭啥要用真铜配,照你这般,金陵城池,也都用铜造吗?”
方丈不理他人闲言,只对马良道:“金山寺大功告成,只差最后一步,万望施主慈悲,好使功德圆满。”
马良又赴铜城,请大师浇铸铜狮一对,途中一月,病情日重,返回金山寺,奄奄一息。海螺姑娘不再避讳,终日侍奉。
马良难断乡愁,他半躺藤椅,让人抬进杏花村。此时杏花已谢,落红遍地。夕阳如火,水村山郭酒旗风,乡亲们依着栅栏,迎接马良归来。
“金山寺非马良所修,没有众乡亲成全,金山无今日之壮观。杏花村里淮东客,如今已然江南人,马良无忧无憾。”
言毕,溘然而逝。
四、天子转世
方丈得知马良死讯,立即召来一问一答,给他们一根碗口粗绳子。
“将他尸体捆起来,沿金山寺四周拖,绳断为止。”
两人领了绳子,一路走,一路骂:“做人不能太方丈,不报恩来却报仇。”
骂归骂,可是命令不敢违拗。两人拖着马良绕寺一圈,却觉轻若浮木,毫不费力。又拖两圈,一答发现马良脖颈处,垂着一只玉如意,链子快要断裂。
“大恩人遗物,万不可被方丈占了去,我们且替他收着,将来也好有个想念。”一问将它小心藏起。
摘了玉如意,马良顿时重如泰山,二人合力拖拽,一步一歇,最后直累得精疲力竭,马良也被拖得血肉模糊,绳子却完好无损。
“照此下去,这绳子猴年马月才断,好人身前受累,死后受罪,叫人寒心啊。” 一问盯着马良尸体,号啕大哭。
“我们得想个办法,让它马上断掉。”一答悄悄和一问耳语道。
“行吗?”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一答去寺后寻来瓦片,锋刃锐利。一问在前面拖,他就在后面拼命割,又转了三圈,终于将绳子截断。
“师父,绳子断了。”两人拿着断绳去交差。
“拖了多少圈?”
“十八圈。”一答带着怨气回道。
方丈反复看了绳子,突然拍着桌子道:“混账,你们发善心,自断绳子也就罢了,这明明是十三圈的印痕,竟敢假说十八圈。”
一问知道瞒不过,只得如实招了。
方丈道:“你俩自作主张,还敢撒谎,再破寺院规矩,看来还是打功没到家,再去受五十棍棒。”
一阵乱棒,又将二人打得龇牙咧嘴,跪地求饶。方丈见他们认错,转了态度,叹息道:“你们心好,其实害了马良,此是天意啊。”
两人不解其意,面面相觑。
方丈这才拈须颔首,道:“你们背后骂我忘恩负义,又哪里知道,马良是命中有劫。我看过天相,佛陀说他德行高深,转世当为皇帝。我的良苦用心,实是不可道破啊!”
“这么说,我们拖的是皇帝?”一答惊得下巴脱落。
“是的,你们拖着马良打转,地上一圈,就是来生一年皇帝。我挑那粗绳子,本指望多转几圈,可惜,你们好心办坏事啊!”
“师父,弟子无知,容我们再拖几圈。”一问忍痛恳求道。
“天机已泄,无可补救,马良独修金山寺,不用江南一锹土,命里注定就是十三年皇帝。”
时光流逝,康熙十七年十月,北京紫禁城永和宫诞生一男婴,年少坎坷,四十五岁时才即位于太和殿,改元雍正,是为雍正皇帝。常梦中自语,前世是淮东人,曾从家乡运土金山,醒后告知群臣。
重臣田文镜道:“太上皇曾六下江南,多次路过淮东,皇上与那里也许有缘,何不借巡视之名前往寻根。”
雍正道:“朕也有此心,但每日公务繁忙,实无时间动身。今委托爱卿前往察看,代向淮东父老问好。”
田文镜自北京出发,前往淮安、镇江巡察一月有余,回京禀报:
“淮东人传言,皇上是马家庄马良转世,当年曾取土独修金山寺,如今那里水乡泽国,人称马家荡,乡民们都记着陛下恩泽。”
雍正听了,心生欢喜,道:“既是好地方,就将它所在之地新辟县治,名‘阜宁县’,让那里永远物阜民宁。”
“还有,淮东百姓提起,陛下曾许诺为他们建寺,不知是否属实?”
“当初,若非为淮东建寺,怕也不会有那出独修金山寺之劫。”
雍正记起前世之诺,又命田文镜复去马家荡,喻传圣旨,赐建淮东寺。寺成之日,有只乌龟,爬到寺门前徘徊不去,入夜,化作石像。
雍正痴迷佛教,在位十三年,突然驾崩。又几年,转世为僧,佛号破尘居士,常在金山寺高谈禅宗之学,江南杏花村听众甚多,每每有人与他叙起马家荡往事,依稀记得,喃喃道:
“吾心安放之处。”
皇四子弘历继位,是为乾隆皇帝,感念先皇密诏立储,为圆其心愿,初巡江南,路经淮安,特地折道驾临淮东寺。
阜宁知县韩镛寺前迎接,以糕点进贡皇帝,乾隆尝后,赞不绝口,赐名“玉带糕”,又亲题寺名:淮东古寺。
寺中两个小和尚,一问一答,奉命保驾皇上。二人禀报当年助马良修寺之事,又敬献玉如意,皇帝端视良久,所载八字与先皇昭示分毫无差,遂将二人带回京城,收为贴身侍卫。
行前,乾隆以册封地仙之仪,点化寺前石龟,赞其神龟庇福,令镇守马家荡,永保世代平安,风调雨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