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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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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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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人,袁老爹

 

袁老爹59岁时,小他1岁的妻子仙逝。

人的一生,真正痛心彻肺的生死离别,也许就那么一两次,每次之后,似乎不来点改变,就不足以稀释心中的那份情之所至。

那时,他住在滨海乡下,一个偏僻的村庄,生命中半辈子以上的岁月已经消磨在那里,不高光,但也算个村官,本已到了谢幕的年纪,他却决定将人生重启:辞职、离家,沿着苏北灌溉总渠大堤铺满石子的军用公路,骑行百里来到阜宁县城。

他有7个子女,最小的女儿嫁在阜宁。他本是投奔女儿来的,却没和他们一起生活,独自在老阜宁大桥附近,射阳河边租了间民房。

袁老爹落脚阜宁的时间大概是1989年秋冬之交,后来的情景,全城的人都已知道,他摇身一变成了糖葫芦老爹,春夏秋冬穿梭在阜城的大街小巷,但凡在这里生活过几年的人,几乎都曾与他有过擦肩而过的经历。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1995年,那时刚从乡下到县城读书,对新盛街、南门街、兴国寺这些历史久远的街巷、建筑充满了好奇。新盛街很窄,树影婆娑,每到午后,阳光透过树荫,在青砖路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置身其中,就像走过一条诗意的雨巷。

新盛街又像一座风情剧场,袁老爹恰似一位专业演员,每次当你走进剧中,他都会适时出现,先是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冰糖葫芦,不香不脆不要钱……”然后就像是从某个拐角突然钻出来一样,眨眼到你身边,一辆凤凰牌自行车,车把上绑着个草垛,上面插满了红通通的冰糖葫芦。车后座挂着竹篓,里面装的也是糖葫芦,随时为草垛提供补充。

袁老爹时常戴着一顶鸭舌帽,穿着中山装,一条蓝色咔叽布裤子,他每次出门都要将自己收拾的干干净净,有时还会戴着一副茶紫色的太阳镜,如果不是那糖葫芦车子拉低了他的身价,谁看他都像个派头十足的大爷,风流倜傥。

我不曾吃过他的糖葫芦,总感觉山楂太酸,想想就要流口水,所以很少吃。但见过他被小孩围住团购的场景。他个子高,骑在车上一般不下来,只是刹住车,两脚撑地,双腿将车大杠夹注,腾出两只手,从草垛上抽下糖葫芦递给小孩子。

他很有亲和力,极擅言辞,嗓门又大,说话时颧骨凸起,中气十足。有时还会在小孩的肩上拍拍,从太阳镜后面看着他们,笑盈盈的,酷毙极了。他将糖葫芦递给顾客时,总不忘自卖自夸:“又香又脆,吃下去夜里好睡,又甜又香,吃下去身体健康。”老叟听毕,笑得合不拢嘴。

他看上去像个乐天派,其实卖糖葫芦很辛苦。那时,他虽然住在阜城,但进货却还是要到东坎(滨海县城),这两座城相距五十余里。凌晨三四点钟,床头那只发条闹钟会将他叫醒,他给自己灌了几口酒,带着零食上路。夜凉如水,星光闪烁,晨风拂面,那感觉堪比壮士出征。天亮刚好到达东坎,买了货,有一百五六十斤,绑在自行车后座上,又立即往回赶。

有个大伏天,他返程时路过三灶,途径一段旷野,突然狂风怒吼,暴雨如注,他像只水牛在洪水里逆流而上,眼睁不开,雨水呛得人喘不过气。车轮在泥泞的道路上打滑,摔倒在地,口袋破了,山楂果撒得到处都是。他孤立无援,吃力的扶起车子,骑一程,走一程,又被风雨吹得摇摇晃晃,他死死握着车把,不时腾出手,将脸上雨水抹去。

一到家,就要开始制作糖葫芦。

袁老爹是个特别聪明的人,这一点就是在如今92岁的年纪,他都自以为豪。他做冰糖葫芦没有真正拜过师,就是“偷技”,和那些做糖葫芦的人攀谈,装作很随意的样子打听制作方法,记在心里,回到家就开始照着做。

将山楂果洗干净,放通风处吹干,用竹签串起来。冷锅里倒入清水,再放适量白糖,小火熬,用铲子慢慢搅拌,等糖都融化后,静煮几分钟,直到变成蜂蜜色。这时候将锅稍微倾斜,将穿好的山楂串在糖汁表面快速转一圈,均匀地裹上糖汁,抬出锅面再转动几圈,让多余的糖汁滴落下去。

就这么简单,关键是熬制糖汁的技术,这要靠经验和悟性才能慢慢掌握,92岁的袁老爹向我们问了不下一千遍,谁愿意学的,他可以免费传授绝技。按其方法做出来的糖葫芦又甜又脆,不粘牙,“一天下来,连做带玩,稳稳的赚个一两百块钱”。无奈我们这几个“美食家”宁愿坐享其成,也没有一个愿意拜他为师。

他一脸遗憾。

不仅是我们,连他自己的子孙辈,也没有一个对他的绝技感兴趣,他十分落寞。他过去的极擅言辞,在子孙的眼里现在变成了絮絮叨叨。终于,在他卖了三十多年的冰糖葫芦之后,因为年事已高,子孙劝阻,正式退出了小吃界的舞台,重又回到阔别几十年的滨海乡下。

一个在江湖上飘忽如风的人,突然退隐,不自觉中就开始颓唐起来。再没人和他谈江湖上的事了,他就整日躺在床上,懒得动,耳朵也渐渐听不清了,脾气更变得暴躁。忽然听说有阜宁的人来拜访他,马上像个小孩一样开心,盘腿坐在床上,从床头柜翻出他的“万宝囊”,哗啦一下全倒在被子上,然后将他自认为很有价值的东西一样一样翻给我们看:党员证、荣誉证书、村干部离职证,还有一张老伴的身份证。

他将那张身份证捏在手里盯着看,说这是老奶奶,他的脸上绽出笑容。掐指一算,两人生死相别已经三十余载,他还记得她,很亲切的样子,现在又成了他的梦中人。

他和我们聊起在阜宁的故事,在这个小城里,骑着车子跟着风跑,在新盛街头的钟楼广场和一个陌生人闲扯半天、将糖葫芦送给一位小男孩,他眼巴巴的拖着鼻涕,母亲却吼着不肯买、在步行桥下的露天大排挡,将一位安徽来的农民工喝趴在桌肚下、除夕晚上,有个女人将他剩下的十串糖葫芦全都买走,叮嘱他早点回家过节……

袁老爹自嘲,家如笼子,回去有什么好,一人不过节,在外面,满世界跑,自由。他说自己曾经参加过渡江作战,但真正难忘的生活是在阜宁度过的,很平凡,却有许多快乐的故事,而它们都发生在60岁以后。

一个人,能将生命中的一段光阴,活成故事,也就算没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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