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照的季节变换很慢。
譬如现在,马上进入六月了,省城那边的气温已高达到三十多度,俨然已是夏天。而日照仍然还停留在春天,空气里弥漫的,仍然是浓浓的春意;草木的枝头,仍然是怒放的春花;人们仍然包裹得严严实实,以对抗料峭的春寒。偶尔淅淅沥下一场春雨,那些迫不及待换上单薄衣裙的俏男俏女,那些想象着“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外地游客,一个个脸青唇白、瑟瑟发抖,招来无数道同情的目光。
日照的夏天很慢。华灯初上时刻,内陆城市的人们就开始在路灯下的大排挡聚集,伴着城市的喧嚣,撸几支烤串、喝两杯扎啤。但是在日照,人们此时多半还流连在沙滩上呢。他们或戏水、或玩沙,一直到海上升起了明月,才会依依不舍地和大海作别。此时,海边的大排挡才开始热闹起来,刚下船的海鲜、刚出厂的鲜啤,伴着凉风习习、引人们进入仲夏夜之梦……
日照的秋天,也总是慢条斯理。
看看碧海路两旁绵延数公里长的栾树吧,那正是日照秋色中浓墨重彩的一笔。总是在秋天,所有的花都败了,栾树的花才一串串在枝头绽放。她们开花总是那么晚那么慢,慢得让人忘记了接下来就是万籁萧瑟的冬天。
日照的冬天常常姗姗来迟。但该来的,总是会来。
曾经读过一篇文章,一位女子年轻时在日照遇到一个男孩,随着时光的推移,两个人越走越近。有一次,因为工作不顺心,她让他陪自己到海边。
冬天的海边风很大,还夹着冰沙。
他跟她坐在海边,陪着她吮干了两瓶冻成冰碴的啤酒。他借着酒劲,对他表白说:我爱你。而她却回答:对不起。
因为这不是她期待的场景。她认为,表白应该有仪式感,应该罗曼蒂克。
时过多年,她才慢慢明白过来:那次的拒绝,是永远的失去。从此,她再没有遇到过对自己那么好的男子。
她说,日照太慢,慢得让人反应迟钝,连爱情降临了,自己都意识不到。
这句话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在日照居住久了,人会受到大海的感染?这种感染深沉进入骨髓、让人反应很慢?
海浪一天天一遍遍地冲上岸,冲刷着沙滩和礁石,不急不忙;海水每十二小时轮回一次潮汐,不知疲倦……
年轻时不理解大海,总觉得这分明是幅单调重复的图画,哪里有什么深沉?
直到后来自己做了母亲,奶水不足,都是他一天天、一遍遍地给孩子热奶,一片片地给孩子洗尿布;孩子长大后,是他一天天地送孩子去幼儿园、学校……但他从未抱怨。
我是在很久之后,才慢慢醒悟过来:这些琐碎的日常生活细节,不就是他对孩子的爱吗?
父爱是深沉的,而所谓深沉,其实就是枯燥乏味、没有仪式感的默默坚守。
我相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坚守。
每当我的坚守出现压力,就会去与阳光、沙滩、海浪为伴,缓释自己。
赤脚站在沙滩上,当海浪一遍遍冲上来、慢慢带走脚下的沙子时,我每次都能深切感受到海边礁石千百年来的坚守和曾经受过的洗砺,领悟到在大海每次漫不经心的冲击中蕴含着的恒久力量。
我知道:我在、或者不在,我领悟、或者不领悟,大海一直都是这样,千百年来也不曾改变。
而发生改变的,是这个世界。
自从地球进入人类世,“淹了石河县、立了日照城”的故事便不断重演。
传说,在不知多少个岁月轮回之前,这里的海边曾有一个与世无争的小城:石河县。这里的人们以捕捞为生,丰衣足食。人们平等相待,与大海也和睦相处。
后来,石河县换了新县长。这个见大世面的人,告诉大家不能满足于丰衣足食,要争取富贵有余。
县长要带着大家发家致富,“靠海吃海”。大家谁也不甘落后,于是大海遭到了酷渔滥捕,连龙王竟然都被抓捕上岸。
龙王决定报复。祂对那个救了自己的少年说:当县衙前的石狮子眼睛变红时,你要和家人赶快逃命……
最后,石河县被大海吞没,而那个少年则来到了现在的日照。
据说,日照的名字就缘于龙王对少年的叮嘱。龙王告诉少年:要一直逃、一直逃 ,直到日头高照就安全了。
据说,日照的原居民的祖先,就是那个好心少年。
石河县消失的那一刻,大海肯定是巨浪滔天。而人们看到的那些惊涛骇浪,对大海而言,也许只是慢条斯理地打了个喷嚏。“喷嚏”过后,一切归于平静,仿佛一切都没发生。
但对于幸存者而言,自己的故土已永远失去。
肆虐的海水淹没了石河县之后,愤怒的黑龙还不收手,继续荼毒无辜生灵。天上的神仙看不下去了,于是从海上移来一座山,将黑龙镇压。
不料黑龙力大无穷,背着山,还到处流窜犯案。神仙只得又在山上种植了一片银杏树,才将黑龙彻底慑定。
山是从海上浮过来的,所以叫“浮来山”;树林把黑龙给定住了,所以叫“定林”。“定林”里后来建了一座庙,人称“定林寺”;那个“浮”来了一座山(丘)的神仙,就被敬为“浮丘公”。
千百年来,这些故事世代流传,于是,我们知道了身边曾经发生过沧海桑田。
石河县的传说,告诉人们要跟自然和谐相处,不能“竭泽而渔”;浮来山的传说,则劝告人们要和谐相处,有仇报仇、但不可滥杀无辜。
这些传说是先人对子孙后辈的关爱,希望后人不要重蹈血海尸山、亡国倾城的覆辙。
九死一生的先人,通过神话传说,将自己曾经的生关死劫告诉子孙后代,让后人知道什么样的事情可以做、什么样的事情不可以做。
于是,后人就有了规矩。规矩被一代代地坚守,就慢慢地成了传统。
一个人坚守的规矩,就是他的修养;一座城市坚守的传统,就是城市文化。
定林寺的开山祖僧竺法汰认为“虚豁之中,能生万有”。定林寺从他开始,从虚豁之中,坚守下来、慢慢成为“千年古刹第一寺”。
竺法汰是东晋时期、般若学派六家七宗中“本无异宗”的开山祖师,生卒时间为公元320年—387年,据此推断定林寺已有1600年以上的历史。
无法想象:千百年来,定林寺代代僧人的坚守曾经遇到过怎么样的压力?
据朱文民先生考证,“定林”二字中的“定”是佛家说的“禅定”,而“林”字和“居士林”中的“林”字一样,是“众多修习者聚居之所”的意思。
也许,这些僧人正是通过修习禅定,来不负岁月的坚守吧。
最早在这里修习禅定的出家人,就是定林寺的另一位开山始祖僧远。
这显然和传说中定林寺名字由来的说法不同。
面对不同的说法,年轻时总爱辩证个孰对孰错,长大了才慢慢明白,很多不同的观点只是因为看问题的角度不同。就像竺法汰和僧远相差近百年,但都被认为是定林寺的开山祖师。
坚守不是固执。一个人越有修养,越能理性接纳不同意见的存在;一个城市越有文化,越能坦然面对外来理念的冲击。
这种大度的背后其实是自信。“狂风骤雨可以掀翻小池塘、但不能掀翻大海”,说的也可以是个人修养和城市文化。
每次漫步海边,我都会这样茫无边际地放飞自己的思绪,身心的压力也随之慢慢地释放出去。
看到外地游客在海滩上兴高采烈地拾贝,也总会想起牛顿的一句话:“我只是一个在海边拾取贝壳和鹅卵石的小孩子。真理浩瀚如海洋,远非我们所能全部看到。”
牛顿在后半生从学术研究转到一心研究神学,催生了一个说法“科学的尽头是哲学,哲学的尽头是神学(宗教)”。
其实,“宗教”和“学派”是近义词,有“教”就有“学”、有“宗”才有“派”。只是,“宗教”和“学派”两个概念分属信仰和学术两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干”的领域。
定林寺里曾有一个法号叫慧地的佛教人士,却以学术研究而著称,他完成了一本堪称伟大的作品叫《文心雕龙》。因为这部书,让大家慢慢忘记了他的法号,而只知道他的俗名“刘勰”。
一个从学术到宗教、一个从宗教到学术,当他们完成这样的跨界时,头脑里的反差肯定非常巨大。
碰撞才有火花。两种思潮的反差越大,对撞起来就会越激烈,成就的高度也就会越伟大,牛顿是这样、刘勰也是这样。
刘勰在《文心雕龙》里有一句话:“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
操千曲、观千剑,都意味着旧有认知一次次地接受新知的碰撞、充实,而后,才能成就“晓声”“识器”的巨子大家。这个过程就是学习。
伟人有一句话“活到老、学到老”。孔圣也非常重视学习。他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按照这个说法,圣人应该有很多老师。可是,有名有姓有记载的,屈指可数。
日照有一个,就是项橐,故事“两小儿辩日”中的其中一个。
当时的项橐才只有7岁。据说孔夫子被难住以后,开始并不甘心,就出了几个问题想为难项橐,但都没有难住项橐,只得拜他为师。
这就是《三字经》里说的“昔仲尼,师项橐,古圣贤,尚勤学”。
这段典故记载是发生在孔子东游时。而这次东游,是孔子专门而来的。此前,孔子曾夜观天象,发现“东南上空有一巨星生辉,星光直射莒地”,据此推断“国家之栋梁,天下第一才人”将在莒地降生,于是带领弟子东游,寻访此人。
孔子他们一路行走、进入莒国境内后,来到一个层峦叠嶂、山明水秀的地方。人杰地灵之所、必然生非凡人物,孔子果然在此访到了项橐。
项橐是日照岚山碑廓镇袁家庄人,现在的圣公山就是因他而得名。传说项橐不仅冰雪聪明,而且还刀枪不入,只有家乡的一种茅草能伤到他。
这当然都是传说。但一个坚无不摧的人,家乡的一草一木却能轻而易举把他伤倒,这不是传说;日照的人杰地灵,更不是传说。
日照最有名的人物,当然还是“众神之神”的姜子牙。神话中的姜子牙在历史上确有真人原型,生活的年代比项橐要早600年。晋代张华在《博物志》中说:“海曲城有东吕乡东吕里,太公望所出也。”
太公望就是姜太公。
据考证,东吕乡东吕里的位置位于现在的日照市秦楼街道一带,附近海岸有一座太公岛,是传说中姜太公钓鱼的地方。太公岛平时半隐于海面。涨潮时,只能看到岛顶号和逃生塔;退潮时,可以到岛上拾贝、海钓。
民间传说,姜子牙是酉年酉月酉日酉时生人,父母给他起名叫“酉”。直到今天,我国的春节习俗里,全国各地都还有“二十九、贴倒酉”的规矩,意寓“姜子牙在此、诸神退去”,以此来震慑妖魔邪祟。
“眉山生三苏,草木尽皆枯”,苏氏父子三人的出世,用完了眉山全部的天地精华。但是姜子牙、项橐的出世,却没有用尽日照的灵气,他们之后,仍然大家辈出。
距离项橐家乡不远的涛雒镇,八十多年前出了个大物理学家丁肇中,就是其中之一。
是日照得到了天地的私宠,灵气用之不竭?还是从水淹石河县之后,日照便懂得了量入为出——不用尽积蓄、也不透支未来?……
当思绪将我身心的压力清空后,日照的这些人文世故就像一股新鲜的血液、补充进来,让我获得营养、重新满血。
于是,接下来,该坚守的、继续坚守,不该坚守的、就此放弃。
那一年,全家迁往省城时,我毫不犹豫地决定一个人留下。当时,日照还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城,斗转星移,日照建市已三十年、并入围全国最受游客青睐的十个海滨城市。
日照的名气大了,但我经常去的那一片海滩没有变,依然是国内唯一没被污染的黄金海岸——这就是一座城市的坚守。
这坚守就是文化,这文化让日照跳出时间的压力、一直人杰地灵。
我想,我也会坚守对这片海的眷恋,愿意继续守着她,度过自己的春夏秋冬。只是希望,日照的时间慢下来,让我能把这座城市细细品味到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