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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云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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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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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乡的山茶


 

天朗春华,灿漫三月,周末闲暇,携妻带儿到西山茶花园惬游赏景。园内茶花疏疏朗朗雍雍容容,一派竞芳吐艳,爽心悦目之余,让我不禁想到了家乡的山茶花。

我的老家在哀牢山深处的一个小村,小村依山而建,方圆数十里群山起伏绵亘。我生于斯长于斯,小时候常跟着哥哥到山上放羊,到林子里砍柴拾菌

每年一入春,漫山遍野一树树、一丛丛、一片片浓郁灿烂的山花争先恐后竞相绽放,恨不得一夜之间堆得满枝满树,纷繁而谐和地弥漫视野,让人不禁想起明代文人杨慎《滇南月节词、渔家傲》里“正月滇南春色早,山茶树树齐开了。艳李夭桃都压倒,装点好,园林处处红云岛”的词句。上一趟山,带回一身馨馥甜腻的花粉。

山茶花是万花丛中数量最多、颜色最扎眼的一个种类,也是这方天地中最具灵性的植物。小村旁那自西向东走向的山也因此没有以山命名,而取了一个极富诗意的名字“茶花林”。山茶花星星点点妖媚而散漫地在山岭沟壑间随心所欲地生长着,肆无忌惮地绽放着。

也许是“只缘身在此山中”的缘故吧,从来没有觉得山茶花有什么稀罕,也从未曾用心去体味感悟山茶花的思绪与情感。直到多年以后一次回老家过春节与山茶花的惨然邂逅,让我翻然而悟,原来山茶花也有丰富善感的、人所具有的情感与渴盼。

那是十几年前,我回老家探望母亲,并在老家过年。在我的记忆中,春节前后,虽然山枯水冷,但不甘寂寞的山茶花总是早早醒来,冲破寒冬的沉寂,欢腾成一片,甚是热闹,把整个山野装扮得生意盎然。在这滇中高原腹地,若要想呼吸一口真正的春天的气息,再没有比在朝阳中往山茶树下一站来得更直接而贴切的了。然而,记忆中曾经主宰这方天地的山茶花没有了,绝大多数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成了村民刀斧下的亡魂,在硕大的灶塘和火坑里化为一缕缕青烟幽魂般随风而逝。

庆幸的是老家房子后面那株老茶树留存了下来,就矗立在高高的阴沟坎上,只是枯老的躯体上明显带着孩子们随意留下的刀疤,显得十分的孤寂落寞,仿佛一个一言不发的老人站在那里,用一种冷冰冰的眼神注视着一切,那稀疏黯淡且心不在焉的花儿明白无误地表达着一个让人心寒的意思:它不再是这里的主人,而更象一个落拓的乞讨老头,散淡的花色中溢满无言的忧伤和无助的愁绪——那当然不是戴望舒笔下“丁香一样的忧愁”,而象王昌龄笔下历经沙场、九死一生的宿将眼中的沧桑与冷漠。那神情更让我联想到被曹丕幽禁的曹植,我想,与曹丕“本是同根生”却被“相煎何太急”的曹植在被逼作“七步诗”时的感受和这株老茶树应是一样的吧!千百年来与村民相依而生,曾经在饥荒年代为村民倾情奉献饱满茶子(茶子油可以食用)的山茶,竟会落到如此落魄而尴尬的境地,也许这株老树再过一百年也想不出其所以然,它的留存下来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我也难于探究其义理。

出于不甘心,我又到山上转了一大圈,让我沮丧的是觅了半晌只看到寥寥几株属于“新生代”的山茶树。也开着花,但开得勉强而憔悴,如一个刚到花季就患了脑瘫的乡村穷人家的女孩,没人关心,没人重视,没有伙伴……

在我记事的时候,正值食不果腹的饥荒年代村民们很穷,宰不起年猪,一年到头没有油吃,有些家连盐巴也吃不上,于是,村民们就上山采山茶果榨油食用。各家各户把自家山上的山茶细心地呵护和照看着,每株小茶树都不用担心会被村民砍伐。它们幸福地簇拥在一起,一块分享与承担季节的莅临和流逝,定期向村民提供果实,无论开花还是结果,都被人关注,在村民的心中,始终有它们的位置和地位。被人器重,它们神清气爽,意气风发,开花时商量好似地齐刷刷绽放,凋落时争先恐后愉快舒畅扑向泥土的怀抱,果实成熟时欢天喜地迎接村民的采摘。后来,人们的生活慢慢富足起来,它们美丽的花朵就成了家家户户厅堂和大姑娘闺房的装饰,一样受到重视一样受到欢迎,它们欣喜地毫无保留地奉献所有的美丽和温馨。它们是幸运的,和人一样,倘若能被关注和器重,谁说不是一种幸运呢?

曾几何时,随着经济建设对木材的大量需求,松树作为主要木材受到人们的重视和保护。山茶树作为杂木一面悲凉地看着大批的松树被砍伐运到喧嚣的城市和工地,一面悲哀地沦为牺牲品进了村民的火塘和锅洞被灼热的火焰吞噬。看着伙伴门被成批砍伐当作柴烧,它们前所未有地惊恐、落寞和孤寂。幸免于刀斧留存下来的,没了昔日伙伴们的欢闹和笑靥,日子变得惨淡和无精打彩。

回老家过春节那年大年初三的早晨,雾大得不行。我出门上厕所,一抬头,目光冷不丁和阴沟坎上那株老茶树撞了个正着,仿佛猝不及防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在雾霭中,这株老树象一团鬼魅似的黑影,除了从树叶上落下的露水滴在枯叶上发出的响声,没有谁理睬它,也没什么东西打搅它。我的心好象突然被什么东西撞击了似的,升起一丝莫名的惆怅,走回屋里,半晌无语。撞击我的心的是老树的孤独,这让我想起我们小区那位独儿子坐了牢,自己牵一只小狗天天连坐带靠斜倚在门卫室旁墙角晒太阳的老头,他的儿子刑满了吗?有人陪他过年吗?他养的那条小狗会陪他说话解闷吗?我突然悟到,人最怕的不是死,也不是穷,而是孤独,树也一样吧!于是,我开始在家里翻箱倒箩,最后在厢房墙角斜靠着的小背箩里找到几粒黑黑的山茶子,迫不及待地把它们埋在老树旁,心里祈祷他们能发出芽长成树,与老茶树做个伴。

后来,我把母亲接到了城里,也就无需每年慌着回老家探望牵肠挂肚的母亲。和树不同,人在享受天伦之乐之余,总还有许多牵挂,有一年80岁的母亲放心不下老家的儿子——我的哥哥,横竖要回老家过年,我便陪老人回老家。回到老家,我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那株老茶树,和对哥哥一家一样,他们始终是我的牵挂,而对那株老树,更是我的一个心结。

看到那株老茶树,我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我埋下的茶子没有长出树来,但老茶树旁齐排排摆着几行栽着茶花的崭新的花盆,花盆里的几株茶花还赫然开着花,娇艳欲滴,象戴着红领巾正在做操的孩子的脸。再放眼一看,小村里家家户户房前屋后栽了许多茶花。老树显然被锄过草施过肥,当然开着花,精神抖擞的。身上曾经留着刀疤的地方还挂着一块铁牌,老茶树已被列为受保护的古树名木了

细细一看铁牌上标着树龄:92。哦,如果父亲在世的话,和这株树是同龄。只是在最艰辛最难熬的年月,为了我们弟兄姐妹,为了全家人的生活,父亲咬着冷冷的牙,挺着枯硬的脊梁,象一张绷紧的弓,艰难地挺了过来,等到我们都长大了,都成家立业了,不愁吃不愁穿再也无需为生活四处奔波的时候,他这张弓象突然卸下外力失去支撑,弦断弓损,象一座山轰然倒下,象一阵风飘然而逝,把名字留在生硬的石碑上,把音容笑貌刻在他的儿女们的心坎上,成为一个记号,一个形象,一块伤疤,一个永远的痛。回想父亲生前虽然家境贫寒,然而他性格爽直,热情好客,乐于助人,村里大事小事总少不了他,家里随时人来客往甚是热闹,膝下三儿两女孝顺听话,虽然不到70岁就猝然而逝,但他从来没有感到过孤独,他是幸运的。而这株老树,它幸免于刀斧,坚毅地熬过一个个孤独枯寒的冬天,终于在阳光灿烂中迎来了又一个春天,它也是幸运的。并且对于一株来说,92岁还实在是年轻的。

离开老家回城时,回望一眼那株山茶树,它精神焕发,似乎正和我挥手道别。我突然产生了一种暖暖的情感,心里默默地祈祷,但愿它永远枝繁叶茂,在历经那被无知砍伐的沧桑后,再见证“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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