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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云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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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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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神射


 

 

有一件事,闹得老张魂不守舍了好几天,这件事使他有一种第一次去偷情前那种心慌意乱的感觉,激动和怯意弄得他心神不宁。从孙女小桂上学去后,他就独自坐在院子里发呆,直到太阳偏西,猪圈里的猪饿得怪叫,他才起身走进灶屋,一边舀着猪食一边抱怨儿子儿媳:这两个没心没肺的,游魂似的一去就是大半年,老子哪天死硬在这家里都怕没人来收尸!

自从八月初三那天听说对面山上有一群麂子以来,老张做什么都心不在焉,那群麂子和自己几十年来宿命的人生经历总象一组组电影镜头在他脑子里交替幻化。

 

老张是大青山十里八寨最有名的猎手,整个大青山的山前山后,以至于每个山旮旯,一草一木,就如自己那杆猎枪和那把军用背壶,不用伸手触摸就能清晰地感知它的纹理。黑熊、马鹿、麂子、獐子……各种动物什么习性,喜欢于何时在什么地方进食饮水嬉戏,就象自家饲养的一样了然于心。从十一、二岁开始,他就跟着父亲在山里打猎,“砰、砰”的枪声和猎物的挣扎哀鸣,充满血腥的猎杀和占有的自豪,满当当填塞着他的青少年时代,塑造了他的野蛮彪悍。

在这种与动物的野性和残酷对话中,他渐渐长成一个英俊壮实的大小伙子,顺风顺水成为姑娘们心中的偶像。十八岁那年,在后山顶那块充满春意和激情的草坪上,他遇到了在那儿放牲口的依么村的姑娘巧凤。依么村离嘎么村有三四里地,是个出美女的地方,巧凤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也许是受浓郁暧昧的山歌野调的诱惑,亦或是受到正在发情的牛羊的启发,他和巧凤在草坪上羞答答地终结了他们的少年时代。四个月后,在喜庆的唢呐声中,巧凤坐着花轿进了他的家门成了他的媳妇。幸福象无际湛蓝的大海,小两口在爱情的浪花中甜蜜惬意相交相融。

儿子七岁那年的一天下午,他从山上回来,巧凤蹲在门外水塘边洗菜。一如往常,看到他,巧凤一边忙着手里的活,一边低眉顺眼地看他一眼,温婉地问一声回来了!他兴冲冲地说今天打到一只大黑熊,你多做点饭菜,我叫几个人去抬。说完就进屋到厢房楼上拿绳子,刚到厢房门口,突然听到门外一声凄厉的尖叫,他急忙转身冲了出去。但一切都已经晚了,只见到一只黑熊的影子消失在房子旁边转岭岗处,巧凤倒在水塘边,脸上一条长长的血痕,喉咙被咬断,泉眼般噗嗤噗嗤往外冒着带着泡沫的鲜血。血是离生命最近的物质,是生命的见证,粘稠香甜的液体顺着巧凤的脖颈一路流入衣领,散发出纯洁的腥味。就这样,巧凤年轻的生命完成了它的循环。

 

老张的名字叫张朝胜,但远村近社的村民似乎早已把他的名字遗忘了,只知道嘎么村有个“张神射”。巧凤的死去给他留下一个七岁的儿子和无尽的痛苦。失去巧凤,他那彪悍强健的身体仿佛一夜间变成了一具躯壳,要是没有一个七岁的儿子,这躯壳说不准哪天就轰然倒下了。无滋无味的日子使他变得沉默而疯狂,象一条躲进暗夜深海中的鲨鱼,在血腥的复仇杀戮中打发着无聊的岁月。

但自从那群山外的皮货商进山后,他的生活就一下子热闹起来,“张神射”的美名也跟随皮货商的足迹在大青山十里八寨传扬开来。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闭塞沉寂的大青山在一群山外生意人的喧嚷中被吵醒并闹腾起来,这些生意人走村窜寨收购各种山货,人背马驮运出山外。山里人一边睁大好奇的眼睛看着他们掏出一打打使人眼热心跳的人民币把山里毫无用处的东西收走,一边端出醇香的彝家米酒像救世菩萨一样供奉他们。

兽皮是最受青睐的山货,一张上好的兽皮可以卖二、三十元钱,这在当时山里人眼里是一个巨大的数目。但生意人对兽皮有着近乎苛刻的要求,他们装出专家的样子,用专业而挑剔的眼光仔细辩识着每张兽皮的色泽、质地、季节、完好程度,一本正经地用一串专业术语挑出一大堆毛病,然后谨慎地开出价格。可山里人的想法朴素直观而简单,反正这些兽皮丢着也没什么用处,能换几个钱打壶酒喝或是买几尺布给孩子做件衣服也就满足了。有时也会遇到难缠的卖主,买主也只有一边说着“头回生二回熟,赔本就赔本,就算交个朋友”之类的话一边磨蹭着掏出钱来。

老张家自然成了生意人的聚居场所。老张只在秋季打猎,卖出的兽皮不象别人那样多,但按生意人的说法,这狗日的是耗子日牛——专干大的,他专打熊、豹子这类动物,而且在兽皮上连弹孔都没有。生意人从不跟老张讲价,你说多少给多少,老张也从不跟生意人讲价,你愿意给多少就多少。生意人很纳闷,居然不伤皮毛,就能把这些凶猛的家伙弄到手,老张到底是用什么法子。

 

老张一辈子也忘不了,那是个属虎的年成,是自己的本命年。老辈子人说,本命之年大小都有个坎,老张从来不信,但想回去,似乎真有一丝神秘的关联,巧凤死那年是自己的本命年,而那次差点魂归西天也是本命年。

那年收完庄稼,时间眨眼间便到了晚秋。秋天的天气像孩子的脸,早上还晴朗朗的,午饭后,云层就一丝丝一缕缕一层层布了过来。天气阴得让人郁闷,一丝风也没有,山岚和雾霭像一床巨大的棉被疏懒地罩着远山近村,天空像一张孤独受伤的脸。顽皮的孩童赤着脚三五成群聚在门外玩土堆,有的在田边水沟里捉螃蟹,平时好动的大黑狗臃懒地蜷伏在屋檐下打盹儿,雄鸡在远远近近的村落里高一声低一声、长一声短一声地报着时间,声音飘忽而沉闷,无精打采的,使人昏昏欲睡。

老张和几个生意人围坐在火塘边,麂子干巴在火灰里兹兹地冒着热气,整个堂屋里似乎每个空气分子都弥漫着干巴的香味。几个人一边有一打没一打地侃着闲话,一边热一口冷一口嚼着干巴喝着烈酒。盛酒的土碗不停地在几个人手里传递着,不大一会儿工夫,满满一壶酒就空了。老张又从侧屋拎出一壶酒,土碗又在几个人手里传递开来。大家东南西北五湖四海不着边际心不在焉地神侃闲聊着。

吃哪行饭说哪行话,不经意间大家不知不觉把话题撤到了打猎。象一块石头投入平静浑浊的池塘,这话题使老张有点倦意而耷拉的眼皮像被一盘无形的弹簧撑起张弛开来,眼光一下子变得灼人。他随手倒了半碗酒咕噜噜自个喝下,接过话茬声音提高八度,带着自负而卖弄的语气说不瞒你们,老子只打眼睛。目光逐个扫射了一遍几个生意人好奇的神情说打眼睛不是件容易的事,枪法要准,火药装的要适量,装多了,火力太大,会伤着皮毛,装少了,火力太小,打不死它,这些狗日的,命大得很。顿了顿接着说最难的是要占据一个好的开枪位置,有时我一整天跟踪一个猎物,就是找不到合适的开枪位置白白浪费时间。老张一边说着话一边又倒了半土碗酒喝下,那饱满的被酒精浸蚀的眼蛛象泡在红药水里的两粒黑豆,两个眼窝里溢满了因酒精作用而发酵了的激动和自负,闪动着一种极度的盲目混沌和极度的清醒精明混杂在一起的浑浊的光芒。

酒高人胆大,老张急不可耐地想显示一下真本领。他站起身顺手摘下火塘边墙上的火药枪和装弹药的帆布袋,动作迅捷而专业地装上弹药,脸上泛出不容置疑的自信,用不容争辩的语气说走,弟兄们,上山转一圈,顺便搞点下酒菜!几个商贩小心翼翼地跟在喝高了酒的老张身后,准备随时扶他一下拉他一把。

在没有路的山林里摸索攀爬了约莫一个小时后,老张野猪般稳健的脚步和猴子般灵活的身手让几位气喘吁吁的商贩放宽了心。

翻过一座岭岗,老张忽然放慢了脚步,然后小声说别出声,前面就是青树坪,狗熊最爱吃青树果,说不准……没等老张说完,只听一声沉闷而浊重的响声从一棵大青树下传了过来,象一个装满沙石的麻袋从树上掉下来结结实实地砸在地上。惶恐随即弥散到几个商贩瞳孔放大的眼里和全身。

老张猫下身子,几乎爬在地上,左眼角下脸颊上的皮肉急促地抽搐跃动着,眼里闪动着饥渴难耐的狼嗅到血腥味时的蓝光,压底嗓音说这是老熊在掼膘。几个商贩从没听过什么“掼膘”,睁大眼睛竖直耳朵听老张往下说,老熊最贪吃,而且食量特大,很容易长膘发胖,不注意会胖死的。几个商贩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从来只听说有饿死瘦死的,还没听说过撑死胖死的,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老张顿了一下接着说在野果成熟的秋季,为了使自己不至于吃得太胖,老熊经常爬上大树,从高处掼下来,这样反反复复为自己减肥,叫做掼膘。

几个商贩猫着腰跟在老张身后穿过一片树林,透过枝叶间的缝隙,他们就隐约看到一个全身黑得发亮的大物件匐在最大那棵青树上缓缓向上挪动。一如老张所说,老熊悠然而笨拙地爬上跌下掼膘,全然不知身旁潜伏的危机。老张左挪右闪爬山梁边的一丛灌木后,几个商贩远远地、小心翼翼地伏在山坳边的灌木丛中。

五分钟、十分钟、半个小时……,做完掼膘运动的大黑熊终于腆着雍容的大肚子信步往山梁上走去,不时捡食着地上的青树果。

一步、两步、三步……,大家的心葫芦一样吊在嗓子眼上,“咚、咚”的心跳使整个胸膛都激烈地震动。黑熊好象嗅到什么不祥的味儿,警觉地停下脚步,一双小耳朵前后摆动,仔细捕捉着来自周围哪怕是极为细小的危险。我的天,这该死的硕大的物件就站在老张正前方不到十米的地方。

老张眯着眼,三点一线,终点就准确无误落在熊的右眼。阴差阳错,真是张仕贵的马——不上坡不拉稀,他脚下的一根枯枝突然“喀嚓”一声被踩断了。黑熊瞪大愤怒的眼睛立起庞大的身躯,一堵墙一样向老张压了过来。立起身子的老熊整个胸部一览无遗地暴露在老张的枪口前,只要他手指一扣……,但不知是酒喝高还是被吓呆了,他居然没有开枪。几个商贩眼睁睁看着老张和老熊抱成一团扭打着滚下斜坡。

熊口脱险的老张左背部留下了一条长长的口子,流了很多血。商贩们说背老张下山,老张硬坚持自己走。

村里的草太医为老张包扎好伤口,老张没哼一声,只是略微有些疲倦地对太医和几个商贩说真是命犯灾星,没事的,过几天就好了,忙你们的去吧,今天我就不招呼你们了几个商贩心理折服他是条汉子,了二百元钱偷偷塞进老张挂在火塘边墙上那黑不溜秋的装弹药的帆布袋里,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约莫过了个多月,运出一趟山货的几个商贩从城里带了些糖果什么的来看老张。老张张罗了几个小菜招待他们。饭桌上谁也没提那天的事。饭后,几个商贩说饭也吃饱了酒也喝够了要走了。老张说等一下,就径直上了楼。待老张下楼,几个商贩惊讶得张着大嘴巴说不出话来,老张右手赫然拎着一张熊皮,熊毛黑得发亮,展开的熊皮居然比老张高出半个头,左手拿着一百二十元钱,一边走一边骂骂咧咧这狗日的,老子为了不打破这张皮,它却差点要了老子的命,它在老子背脊上留了个记号,老子给这畜生个对眼穿(子弹从一只眼睛进去从另一只眼睛穿出),算是扯平了。老张脸上泛着炫耀的神气,看了几人一眼接着说,老子打了半辈子的猎,还从没搞到过这么大的熊,这皮毛绝对是上上等的货,几位弟兄看得起我,还买东西来看我,这张皮就算八十块,你们装下二百块钱,这一百二十块还你们,也算是扯平了。

从此,张神射的名头更是传得神乎其神。

 

老张的心痒痒半个多月了。八月初三那天,虽然时近中秋,空气中少了夏天混沌的闷热,但天空没有一丝云,好象也没有一粒尘埃,毫无遮拦的阳光毒毒地、针芒似地扎入大山,烤着大地。老张在自家院子里做着木活,他前几天刚从集镇上买回一张八公分厚的海绵,想为自己做一张大床。

老张脱掉上衣,用一双有力的大手操弄着被他磨得锋利的刨子。随着全身黝黑、鼓凸的肌肉不间歇地凝聚力量、释放力量,刨子里便有节奏涌射出白缎子般的刨花。他一边有分寸地掌握着手上的力道,一边抱怨木条结疤太多,抱怨山里的好木材都被那些挨千刀的伐木队给砍完了。

一阵骚动,几个小年轻扯着嗓子叽叽喳喳窜进院子。老张没抬眼也没歇手,粗声粗气地说桥保,又要散布什么谣言,还是又来骗吃骗喝啦!没等叫桥宝的小伙搭话,旁边一个楞小子忙不迭说大表叔,对面山上有一群麂子!怕老张不信,楞小子又急切地说真的,是我们亲眼看到的。

老张眼角的皱纹轻轻挑了一下,眼睛一瞬即逝闪过一丝蓝光,随即拉下老大一张马脸说它有它的,关屁事,难不成还能咬它屁股两嘴。

楞小子装出委屈的样子嬉皮笑脸地说表叔,我们十多年没吃过麂子肉了,想起来怪馋的,特意告诉你这个消息,不就想整碗汤喝喝嘛!桥宝接着说,表叔我们发誓,这个消息我们只告诉你,没有人知道!

老张放下刨子,用严厉训斥的口气说叫你几个小砍头的好好读书你们不读,都什么时代了,整个一个文盲法盲憨大头,老子是怕你吃得进去屙不出来,不等水开就叫自然保护所把你先“保护”起来了!

楞小子还想说什么,但还没来得及开口,老张就吼道老是闲着没事就给老子滚回去帮你爹你妈干干活,别耽搁老子做活!

几个小年青被老张一顿呛白,悻悻地走了。

几个小砍头的话象一阵风,在老张平静的心里吹起了一片不大不小的涟漪,闹得他魂不守舍,手里的刨子有些不听使唤。他于是歇下手中的活儿,漫不经心地卷了袋旱烟,心不在焉地咂着。

难道真有麂子?老张有些不信,自从二十多年前伐木队开进山里,连绵几百里的大青山被油锯、洋斧砍得滥七八糟,山里的动物象受灾的难民拖儿带女四处逃难去了。又自从周乡长弄来一支双管猎枪开始,存留的动物便被成批成批地送进县城的大小餐馆,送进县委、县政府住宅大院,送上接待那些当官的和老板的餐桌。曾经在大青山上悠然奔跑的动物,大湾河里自由自在的鱼虾,甚至连叽叽喳喳的麻雀,都销声匿迹了,哪还有什么麂子?老张又有些信,自从建立自然保护区成立保护所,实施封山育林以来,大青山慢慢绿了,大湾河也渐渐清了,野兔、竹鼠、麻雀们又多起来了,发顺、桥宝这群小砍头的说的应该没假!

烟锅里的旱烟早已燃尽,但老张仍然有一打没一打地咂着,眼光散乱而又迷茫地在四处游离,然后落在厢房楼上。只有老张自个儿知道,小楼上藏着他心肝一样宝贝的一杆口径枪。

成立自然保护区那年,保护所的同志逐家检查没收枪支弹药,老张挂在火塘边墙上的三支枪都被没收了,但那支口径枪被藏在小楼的梁头上没被发现。那是老张最中意的一杆枪,枪柄是用香樟木做成的,因几十年与手掌的磨合变得圆润光滑,上面的木纹愈加显出精致典雅和神秘之美。

在老张眼里,这杆枪已超出了单纯的物的概念,而是一个有思想有感情,可与之心意相通情意相连的挚友,枪的灵气与老张的思想在几十年的狩猎生活中早已融会贯通,达到人枪合一的境界。多少个深夜,老张取下枪仔细擦拭把玩,一同追忆那些具有传奇色彩的狩猎故事和与猎物惊心动魄的生死搏斗场景。

老张还清晰地记得,二十六年前的那个秋天,是这杆枪把他从一只棕熊的利爪下救回来。那天,老张跟踪一只棕熊,后来棕熊发现了他并对他发起了愤怒的攻击,但老张有经验,只要绕S形路线往下坡跑,身体庞大而笨拙的熊是追不到的。但鬼使神差,老张竟然在最要命的时候踩翻了一个山石扭了脚,在千钧一发命悬一线之际,枪的扳机突然挂到一根树枝擦枪走火,子弹不偏不斜射入棕熊的咽喉。

已经多年没有使过枪了,这时突然听说有麂子,老张的心一下子产生了一种象要与自己想了多年盼了多年的情人约会的感觉,憋了多少年的激情、欲火随着约会日期的临近,却化成耳热心跳的胆怯和四肢无力的畏倦。他目光呆滞地看着小楼,又象什么都没看,那杆枪幽灵般时隐时现在眼前晃动,一群麂子象在暗淡彩灯下跳舞一样在脑海中闪烁跳跃。老张感到心跳得厉害,连整个身体和四肢都开始不由自主地抽搐颤抖起来,旱烟锅的铜烟嘴随着双手不听使唤的颤抖和牙齿碰撞出“笃、笃、笃”的声响。这时的老张想喝碗酒,然后到桂花那儿和她说说话,他突然有想把桂花娶回来作个伴的冲动,这种渴望一发不可收,但他觉得全身虚脱一般无比乏力,似乎连挪动脚步的力气都没有。这使他心灰意冷,或许自己真的老了,这样想着的老张就垂头丧气稀泥一般瘫软在木板凳上,眼里弥散着沮丧和无奈。

桂花和巧凤是一个村的,十七岁嫁到旁边的洼普村,男人十八年前在城里来的那个李老板开的铅锌矿的一次矿难中死了。桂花带着两个孩子,孤儿寡母日子过得十分艰辛。想起自己失去巧凤后的失意和艰难,老张时不时送点肉食去给两个孩子解解谗,农忙时节去帮帮忙。那时桂花三十岁出头,肉肉的身子丰满匀称,漂亮的脸蛋因生活的艰辛和失意益加显得俏摸兮兮逗人怜爱,两人一来二去心照不宣就粘合在一起。按理说,这顺理成章的也是一段天赐良缘,但不知什么原因,虽然村里人极力撮合,而两人就只是这样不荤不素你来我往却始终没有结合。

 

十多天过去了,老张的大床一如他麻丝般的心绪一样始终没有成形。一摞方木条和几块木版凌乱而随意地散落在木架和地上,那块海绵安然地、物我两忘地斜靠在厢房走廊的板壁上。

老张不断地在心里提醒、说服自己,猎杀野生动物是犯法的,你又不愁吃喝不愁穿,千万不要放着好日子不过,动歪脑筋打歪主义,到老还落得个坐班房(坐牢)的下场。但总有一群麂子的身影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在他的脑子里游来游去,好象在他脑壳顶上跳跃嬉戏,闹腾得他整个脑壳生疼。

这天,老张把散落在地上的方木条和木版收拾了一番,然后拿起昨天刚磨得光亮锋利的刨子准备继续做他的大床。拿起刨子,又觉得实在没心思,便顺手抄起旁边的锉刀和锯子,叽嘎叽嘎地锉起来,锉刀和锯片摩擦发出的沙哑而尖利的声音顿时刺得他的耳膜象要破裂一般的疼,嘴里就象嚼着一把沙子一样,牙齿酥痒难耐。难怪老辈子人赶马帮出远门总要随身带着锉刀和锯片。听父亲说,马帮要穿过哀牢山心的原始森林,时常会遇上老虎豹子,老虎豹子虽然凶猛,但一物降一物,只要遇上它们来袭击骡马,就用锉刀在锯齿上使劲地磨,叽嘎叽嘎的声音就会使它们牙齿酥痒,即使肚子再饿,也没法伤害骡马。听起来虽然有些怪诞,但这时听着这叽嘎叽嘎的声音,老张不仅觉得牙齿酥痒,就连骨头都有些麻酥酥的感觉。

老张一边漫不经心地挫着锯片,一边胡乱地想着一些不着边际的事。发顺、桥宝和几个小青年不知什么时候做贼似的猫了进来。发顺冷不丁撕撤着嗓子说表叔,你要锯石头咯!锯子不是昨天才锉过的嘛,你看,连锯片都快要被挫断了。老张被吓了一跳,弹簧似地一下窜起身来,铁青着有点被吓得泛红的脸骂道你几个小砍秋头的,鬼鬼祟祟的,做贼咯!顿了一下又训斥道小短命白眼狼,你爹你妈简直错生白养你们了,他们在田地里苦死苦活,你们到处瞎逛冒充老爷,给老子死远些,不要耽搁老子做活!发顺和桥宝也不回嘴,诡秘的笑着走了。

老张放下锉刀和锯子,卷了袋旱烟,坐在院子里的木版凳上心不在焉地咂吧着。发顺和桥宝那诡秘的神情让他更加心乱。

太阳一分分向后山顶移动,房后那棵大麻栎树的阴影从房顶向院子漫延。老张抬眼就能看到对面山上那呈筲箕形的土锅洼子。看到土锅洼子,就有一群麂子在他脑子里乱跑乱跳。

当太阳歇在后山顶的树梢上的时候,老张再也坐不住了。他想,我不打它们,就去看看吧。于是站起身,走到堂屋门前,摘下挂在柱子上的军用水壶,咕噜咕噜喝了几口烧酒,找了把柴刀别在腰上出了门。刚走了几步,眼前就闪现出发顺和桥宝那神秘兮兮的神情,老张自言自语骂道:这几个小砍秋头的是属藕的,心眼多得很,可得留神点。于是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在房前屋后转了一圈,大声呼吼在包谷地和树林里觅食的鸡鸭,随手捡了一抱柴火从走进大门,然后从后门出去径直上了后山。

爬到山腰,老张回头看了看对面的大青山,土锅洼子就在对面,阳光在浓郁的黛青色树叶上闪烁,也许那群麂子就在那片树荫下歇凉嬉戏。他兴奋地不由自主扭动了一下身腰,全身关节处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整个身子象充胀了气的轮胎,鼓凸而充满力量。老张又警惕地向山下看了看,确信发顺、桥宝这群混蛋小子没有跟来,才穿过后山腰的毛毛小路,绕一个大圈子从右边的白鹭梁子向山下走去。只要下到山脚,过了大湾河,就可以爬上对面的大青山,那群麂子肯定就栖息在大青山的土锅洼子。

快到山脚,老张放慢脚步,走走停停,左瞄瞄右瞅瞅,不时停下脚步侧耳细听。“鸟鸣山更幽”,哗啦哗啦清亮灿烂的流水声使傍晚的山林显得益加静谧而神秘。到了大湾河边,老张似乎嗅到了一丝飘渺熟悉的味儿。他踩着被河水冲刷得光溜溜滑的鹅卵石,小心翼翼连蹿带跳过了河,不远处,河边树荫下的白沙滩上,非常扎眼地出现几堆黑乎乎的东西,那是麂子粪便,绝对是麂子粪便!他兴奋得象一个看到什么好奇玩具的顽童,手舞足蹈三蹿两跳跑了过去,抓起一把粪便放到鼻子前嗅了嗅,又掰开看了看,粪便中间还是潮的,可以断定是今天麂子到河边喝水才留下的。

老张猫着腰仔细辨认着沙滩上深深浅浅大大小小凌乱的蹄印,根据蹄印判断,这个家庭共有六只麂子,四只大的,还带着两只麂崽,从脚印的方向判断,应该就栖息在土锅洼子。

在心里缠绕了半个多月的疑惑突然变得明了,老张顿时感到轻松和释然。抬头看看天,太阳昏黄昏黄的余辉从山顶慢慢退去,在山野间划下一幅巨大的阴影,夜幕象一块薄纱轻柔地盖了下来。老张一边往回走,一边自言自语地骂着:发顺、桥宝这几个小砍秋头的!

 

星期六,孙女小桂放星期从镇中学回来。除了孙女放假放星期回来,老张就独个人在家。

五年前,儿子到深圳打工,后来连儿媳也一并去了。再后来,孙女上了中学,家里就剩下他一个人。开始,老张也到村邻家里坐坐,拉拉家常喝喝酒,隔三岔五到桂花哪儿住一晚。这两年来,老张总是懒懒的哪儿也不想去,每晚看看电视就早早睡觉,算起来也有大半年没见到桂花了。

孙女回来,使冷清而沉寂家里顿时增添了许多的活力,爷孙俩侃了大半夜的话,直到凌晨两点多钟才休息。飘渺迷糊中,老张梦见自己扛着猎枪去打猎,刚出门,就看到巧凤蹲在门外水塘边洗菜,眼睛柔顺地看着他,无限温婉而略带羞涩地说:我就象是害喜一样,嘴老是谗得很,你打个麂子回来吃吃吧!他刚要开口说话,桂花忽然从墙角处出来,眼光从低垂的睫毛下怯怯地看了巧凤一眼,然后低声说:我也是!看到桂花,老张瞟了一眼巧凤,尴尬地站在那儿不知说什么好。这时,房子旁边转岭岗处突然冒出一团黑影,定睛一看,是一只黑熊,正迅速向巧凤扑了过来。老张惊出一身冷汗,立即拿枪追了过去,追到岭岗边,黑熊化作一缕轻烟散开,待他转回来,巧凤和桂花不见了。

老张醒来时,天朦朦亮,天边的晨霭被山后的晨光撕开一条缝隙,深蓝的天空犹如破碎的丝绒,空中偶或闪烁的星星象大滴的血——巧凤的血。

两个和自己的命运、生活息息相关的女人、麂子肉、化作轻烟的黑熊,究竟预示什么!老张从枕头下翻出《周公解梦》仔细翻看,但什么答案也没找到。他起身到供桌上点了三柱香,又到巧凤坟前点了三柱香。然后回来悄悄从厢房梁头取下藏在那儿的枪,用一块帆布精心包好放在篮子里。

吃过早饭,孙女要上学去了,老张突然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怅然和孤寂。他把孙女叫到面前,眼神像小心翼翼的手指,柔软爱怜地抚摸着孙女的面容,然后无不慈爱地说:小桂,今天我送你去吧!孙女有些奇怪地说:老爹(爷爷的方言称呼),才五、六公里路,初一开始就是我自己去,我都初三了,而且还有同学伴,您放心吧,我自己去就行!老张有些伤感地说:你从小个没爹娘的孩子,就这样磨大的,老爹放心,只是今天老爹也想到集上看看!接着抱怨道:你爹你妈也真是的,象游魂一样,八月十五也不回来,家也不要了!

 

老张吧孙女送到学校,就径直朝土锅洼子去了。

不用看地形,老张连爬带走翻过四道山梁,然后小心翼翼地猫到土锅洼子上方崖边那块大石头后面。大石头前面是一片分布着零星矮灌木的开阔草坪,左边是深不见底的悬崖。

老张从石头后慢慢探出头来,眼光贴着石头顶从耷下的一枝麻栗树的叶缝间掠出去,一眼就看到一只大公麂子赫然站在草坪中央最高那个土丘上,竖着的耳朵不断向前后摆动,探听着哪怕是最细微的声响,敏锐的眼光警觉地观察着四周的动静。土丘旁,三只吃饱了肚子的母麂子悠然地在草坪上休憩,其中一只腆着大肚子,看情形过不了几天就要生产,丰富充足的水草把它们养育得圆滚滚油亮亮的。还有两只小麂子,一只跪在妈妈肚底下津津有味吸吮着奶水,妈妈低头慈爱地舔舐着它的尾巴和小屁股,另一只顽皮地用头在妈妈胸前顶来擦去自在玩耍。

太阳慢慢向西山靠近,阳光穿过清明透亮的天空随意而轻柔地铺洒在翠绿的树叶和清碧的草坪上,山野显得恬静和谐而幽深。

老张轻轻拿起枪,有大石头作天然支架,不用怎样摆弄,眯眼瞄准,三点一线,终点准确无误落在腆着大肚子的母麂子右眼。未出世的麂羔是野味中的极品。老张的手指稳稳搭在扳机上,只要手指轻轻一动,明早就可以吃上略带青草的清香味、鲜嫩可口的麂子肉。小麂子羔还可以拿到集镇的酒馆里换300元钱。

空中一点尘埃也没有,空气清冽得让人看着想流泪。这时,麂子好像察觉到什么不详。母麂子急促地摆动着尾巴,眼睛不安地四处张望,当眼光看过来时,老张看到那眼睛在太阳光的阴影里显得混沌血红。那血红色迅速在老张眼前弥漫开来,化成一股从泉眼往外冒着的浮着泡沫的血泉,那泉眼就在巧凤的脖子上……

老张使劲眨了眨眼,那泉眼又幻化成两个向外喷着血水的黑洞。那次,在那棵大青树下,他手指轻轻一口扳机,子弹射穿老熊的双眼,老熊一时愤怒、疼痛、惶恐而无助,一双硕大的熊掌像急需抓到救命稻草一样乱舞,但除了熊掌狠狠拍在树上、脑壳结结实实撞在树上和石头上外,它什么也没抓到,挣扎哀鸣了40多分钟后,那泉眼不再向外冒血水,变成两个镶着紫红色边框的黑洞……

老张的眼睛变得越来越模糊,眼前的血色幻灯片般化为一具小熊僵硬的尸体。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他打死一只母熊,晚上睡觉时,总感觉门外水塘边有什么东西在爬动,并且不时传来哀怜的呼唤声,那声音悲戚凄厉,象母亲呼唤失散孩子,又像失散的孩子呼唤母亲,那时山里野兽多,他不敢冒然出去看。第二天一大早,他拿着枪开门出去,一眼就看到一只出生一两个月的小熊蜷伏在水塘边头天开剥母熊留下的血渍上,他过去蹲下一看,小熊早已冻死了,僵硬的尸体和结了冰的污血凝在一块,上面结满了霜花……

冒血的泉眼、紫红的黑洞、伏在母亲血渍上结满霜花的小熊尸体……蒙太奇般在眼前轮翻幻动,老张感到一阵阵恶心一阵阵昏眩!

恍惚间,老张听到土锅洼子下面传来一阵嘈杂声:

我敢打赌,表叔肯定在上面!

说不定麂子已经搞到手了!

早饭后我看到他和小桂一起出门,篮子里好像还有枪!

表叔那灵鼻子,有麂子还耐得住性子,谁信……

老张使劲摇了摇头,眼前的麂子还站在那儿,他端起枪,对着天空,使劲一扣扳机,“砰”的一声,热得通红的子弹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受惊的麂子像闪电一样瞬间淹没进旁边的林子里……

老张拿起枪,狠狠地往大石头上一磕,“咔嚓”一声,伴随他大半辈子、他最心爱的枪应声断成两节。他捡起断枪,狠狠地往悬崖下甩去,扭曲抽搐的脸上结成一个一个大疙瘩。

几个小青年爬上了草坪,看着老张奇怪的神情,争先恐后地问:表叔,麂子呢!麂子呢……

老张没看他们,什么也没看,逃也似地一阵向山下狂奔而去!

 

后来,老张发动大青山十里八寨的村落成立了一个野生动物保护协会,自己当会长,桥宝、发顺和村里那几个小青年居然成了协会的铁杆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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