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咽事件

抽烟事件

孟宪国

2007年圣诞前夕，应美国教育委员会邀请，梧桐县教育局长高佳携夫人杜鹃来到加州州立长滩中学讲学，作为访问学者，高佳是作为亚洲青少年教育专家的唯一代表，他演讲的主题是《抽烟对青少年的危害》。

正在访问期间，高佳突然接到老同学周大年的越洋电话：“沈维纲校长突发心脏病去世了。”

接到大年的电话后，高佳难掩悲痛，发生在初三（二）班那遥远午后的抽烟事件又浮现在眼前。

那时的垣尚中学是个乡下戴帽子中学，几排简陋的校舍呈“之”字形排列在一片玉米地里，弯弯曲曲的一条小路总算把学校连到外面的公路上。

垣尚中学共有四个班级，初一、初二各一个班，初三因为招复读生而增加了一个班，全校教师8人，学生百来个，校长兼教工，教书又打钟。

高佳本来在镇上读书，因为没考上高中，家中托人找到垣尚中学初三（二）班复读，准备明年再冲刺高中。

高佳平时不爱说话，这次中考失败，从镇上回到老家读书后，言语更少了。平素除了与周大年、杜虎这几个“赤精腚长大”的玩伴交往以外，他大多埋头看书，很少主动与同学交流。

周边同学则甚为活跃，同座杜虎因为家境较好，经常有好吃的与大家分享。今天，因为喝喜酒淘到一包玫瑰牌过滤嘴香烟，“谁抽？谁抽？”杜虎拿着香烟四处献殷勤，但就是没有同学敢搭语，谁不知道中学生不能抽烟呢？何况马上就要上课。

“擦”的一下，一根火柴点着了。“谁抽？我亲自给他点火！”班长周大年也来凑热闹，因为他每天晚自习负责给全班点汽灯，所以他随身会有火柴。

“给我来一支！”高佳放下书本要起了香烟，他声音虽然不大，但却引来一阵短暂的沉默和周围惊奇的目光，因为这个略带腼腆的小伙子突然冒出的语言确实有些雷人。

由于承诺在先，周大年略显迟疑后还是给高佳点了火，高佳微侧着头，故作老成，但他那笨拙的吸烟动作还是暴露他的新手身份，费了两根火柴，周大年终于完成了点烟动作。

“班长给我点烟，很有价值啊!”高佳扬起手中香烟戏谑道，但想吐成烟圈的尝试总是失败，引得周边同学嘲笑起来。

“当当当……”，上课钟声刚响，兼任化学老师的沈维纲校长走进了教室。这一突如其来的状况令高佳措手不及，团团烟雾一下就被沈校长注意到了，看客们已经落荒逃到自己课桌上，沈校长严肃的目光与高佳狼狈的眼神碰撞在一起，四目相对，有愤怒有疑惑有惊恐，高佳刚吸入口中的香烟不得不憋在腔内。

“起立！”随着周大年的喊声，全体同学站了起来。“坐下!”沈校长声音似乎比平时高了许多。

坚持没多久，高佳就实在憋不住了，他趁沈校长板书之机，将烟吐向课桌下面，一缕青烟随即升腾在教室的角落里。

“请高佳同学到教室前面来一下。”沈校长刚刚写下水的分子式后突然停下了讲课。沈校长本就微黑的脸涨得红红的，尽管语言缓和，但同学们感受到他尽量抑制心中的无名之火。

随着高佳一步一步缓缓走上讲台，全班同学的目光都随着高佳的身影移动着，仿佛话剧中的焦点人物。大多同学还不明就里，惊诧的眼神和寂静的课堂形成戏剧性的画面。

“课堂抽烟，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流氓行为！”沈校长揭开了缘由，“如不严肃处理，恐怕会把镇上的坏习气传染到全校，现在请高佳出去，认真写检查，如何处理，待校务会研究决定。”沈校长最终还是没能忍住心中的怒气。

“我不是没给高佳机会，进教室第一眼就发现他在抽烟，我示意他迅速改正，但过一会仍在抽烟，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件事一定不能打和牌。”沈校长终于将这事告一段落，继续他的化学讲课。

走出教室的高佳，一片惘然，去哪里？突如其来的变化，令16岁少年头脑一片空白，他后悔，不该显摆让同学为自己点烟；他后怕，如若传到家里，挨父亲一顿揍骂是免不了的。关键是检查如何写？如果如实写清抽烟的始末，还会连累到带烟的杜虎和点火的周大年。“罢，罢，罢，就编个拾到烟头吧！”拿定主张的高佳还有一丝得意，不觉沿学校后面小路走了好远。

眼前的玉米足有一人多高，每个玉米大都结有两个棒子，一大一小，空气中弥漫着淡淡清香。但高佳的心情却糟的很，他幻想自己成为一个飞人，穿越玉米丛林飞向天际。

“当当当……”下课的钟声把高佳拉回现实，也许是距离的缘故，钟声时尔响亮时尔模糊。高佳不敢怠慢，赶紧向学校一路小跑过去。

刚到教室门口，学习委员刘芹满头是汗招呼他“哎呀，你跑到哪里去啦？沈校长正在办公室等你呢，快去吧。”

高佳来到校长室，见到沈校长正在看当天报纸，一手点着香烟，另一只手扶着冒着热气的茶杯。

“沈校长，我……”高佳站在校长办公桌旁，声音很小。沈校长没有立即转脸看他，一直将报纸一段文字读完后，呷了口茶，才细致打量他。

“你小子胆子够肥的呀，说吧，烟从哪里来的？”

“在教室外面捡到的，是人家扔的烟头……”高佳的回答有些结结巴巴，两只手交叉着，不知道怎么摆放才好。

“骗小孩吧!全校8个老师就我一人抽烟，我从不抽游烟，而且每次抽完必须掐灭，这是我几十年养成的习惯。你再到外面捡个试试？！”这点伎俩哪能逃过校长的眼睛，高佳面对沈校长的攻势选择了沉默。

“犯了错误，还不诚实，看来你顽固的很啊。明天早操后，你向全校师生检讨！这股歪风绝不能蔓延。”说完，沈校长“啪”地用打火机又给自己点了一支香烟。

晚上，躺在床上的高佳实在难以入睡，他设想在全校师生面前检讨的场面，初二年级的杜鹃，也就是杜虎的妹妹，一直将高佳视为崇拜偶像，借她两本书还没还呢，她会怎么看？最终高佳作出一个重要决定，明天不去上学了！

似睡非睡中，不知不觉天已放亮，高佳被窗外的雨声吵醒，推开窗户一看，雨水刷刷下个不停，地面都已形成了积水，水面不时溅起一个个涟漪。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高佳心想，“下雨了，自然就不能上早操，那在全校检讨的事自然就无从谈起了。”高佳又临时改变了主张，准时地坐在垣尚中学初三（二）班的座位上。

伴着朗朗的读书声，高佳左看右看没有发现什么异样，于是他打开语文课本，翻到《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这一篇，正准备朗读，班主任徐守礼和沈校长一起走进了教室，徐老师敲了两下讲台，偌大的教室顿时静了下来。

徐老师开门见山说：“昨天高佳同学课堂抽烟事件，性质恶劣，影响很坏，根据校务会意见，原计划高佳在全校检讨，因下雨而不能如期进行，改为分班级批评帮助，现请高佳检讨，然后同学会帮助，沈校长亲自参加我班的批评帮助会，体现了校领导对初三（二）班的关心关爱，请同学们鼓掌欢迎！”

检讨、帮助、总结。依然是“捡来的烟头”，依然是态度恶劣。过了几日，学校的处理决定下来了：记过处分！高佳仿佛经历人间炼狱一般，他有些撑不住了，杜虎说他脸色难看，周大年也悄悄过来安慰。

第二天上午，高佳路过初二年级教室时，听到两个女生在他身后窃窃私语“他就是高佳！”高佳心里一颤“哦，全校皆知了。”

一个风清月高的夜晚，休息的钟声早已响过，垣尚中学除了教师宿舍亮灯以外，校园一片沉寂，只能听到蛐蛐此起彼伏的鸣叫声。沈校长经过一天的劳累，正躺在床上看《红楼梦》解闷，突然，“咣当”一声碎响，一个半截砖头滚落到沈校长床下。

不容分说，老沈冲到床下，光着脚跑到屋后察看，窗户破了一个大洞，打碎了两片玻璃，屋后的玉米地一片乌黑，远处几棵玉米颤栗着晃动。

听到动静的体育老师小李也拿着手电筒赶到现场，见到沈校长慌忙问：“校长，什么情况？”边说边用电筒照向玉米地，“谁？”小李喝道。

李老师不仅是体育老师，还兼管学校的安全保卫工作，个子不高，但十分精干，深得老沈的信任。

沈校长像是突然明白什么似的，“小李，跟我来！”小李疑惑着跟着沈校长来到宿舍，只见桌上的红墨水淌了一片，已经流向地面，在灯光照映下像鲜血一样惊悚。地面上，那半块砖头无声地躺在那里。

“肯定是高佳那兔崽子干的，我去抓他，开除！”小李吼了起来。“这件事到此为止，权当什么也没发生，懂吗？这里，我自己打扫，你负责将窗户玻璃恢复原样。”沈校长下了指示。

小李老师嘴张的老大望着沈校长半天，醒悟过来后连忙应到：“哦，好！好！”

第二天晨读时，沈校长少见地到初三（二）班巡视一趟，当瞧见高佳捧书的右手缠着白胶布时，沈校长眼光一掠而过，点上一支香烟，默默走开了。

大约两周以后，镇上派出所刘指导员到垣尚中学大操场上了一堂普法课，教育中学生要学法守法，做一名遵纪守法的好学生。

刘指导员深入浅出、循循善诱的讲课，引得全体师生阵阵掌声，特别是正反两方面的案例讲得生动形象，同学们时而静心倾听，时而掌声喝彩。

高佳埋头认真听讲，将笔记本记得密密麻麻，有的打上了着重号，有的还打上了五角星。联想到近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高佳觉得刘指导员的每一句话似乎都是指向他的，他越来越感受到沈校长对他的良苦用心。

下午的课外活动课期间，同学们大多到操场打球或跑步去了，高佳却径直向校长室走去。沈校长见到高佳似乎并不意外，示意他坐下，还为其倒上一杯水。

高佳刚开口说：“我错了……”就已经泣不成声了。

沈校长和缓地说道：“知错就好，知错就好啊！我知道你会来的，周大年和杜虎已经将抽烟事件向我说了，你真不该撒谎，导致我的误判。”

沈校长抽了一口烟继续说：“高佳啊，你不要再背上思想包袱了，学校正在研究撤销对你的处分，还有8个月就中考了，希望你认真学习啊！”说着，沈校长从抽屉里摸出一个精美的封皮笔记本，扉页上两行洒脱的毛笔字映入眼帘“努力学习，走向辉煌的胜利！”落款是“沈维纲赠”

高佳抱着笔记本，忍不住放声哭出来，“感谢沈...校长，我会努……努力的！那天的砖头是我扔的……”高佳说着说着已是泪流满面。

沈校长在高佳的肩上轻轻拍了拍：“那天你只是想出口怨气，并无心伤我，都过去了，不提啦！”

沈校长感慨到：“佳啊，我已经被烟祸害了，希望你长大后不要抽烟，烟呢，不是好东西！”

一晃间，垣尚中学周边的玉米地变成了一片碧绿的麦田，走在麦田小路上的高佳、周大年和杜虎一路打闹，大年说：“高佳，你小子一定要请客，全校一共5个‘三好标兵’，可不简单啊！”高佳只是笑着，却不搭嘴。

麦田变成了水稻田的时候，高佳也变成县上梧桐高中新生，在入学报道的前一天，杜鹃陪着高佳将两包玫瑰牌“谢师烟”送到垣尚中学，对此，沈校长毫不客气地笑纳了。

冬去春来，学生走了一届又一届，老师也换了一茬又一茬，沈维纲校长依然坚守在垣尚中学。一九九二年夏天的一个傍晚，同学们都放学了，沈校长一边抽烟一边望着窗外的玉米地出神，突然传来敲门声，“请进！”沈校长并没有转脸。

走进来的是后勤处李主任，也就是当年的体育老师小李。“真是冤家路窄啊！这次县里组织财务调片大检查，带队检查我校的就是那个高佳，听说这小子出息了，是东北片哪个镇上财政所长。”李主任刚进门就嚷了起来。

“噢！”凝望着窗上的玻璃，沈校长猛抽几口烟后，若有所思道：“教育无定式，当初要是将其开除，社会上可能就会多一个问题青年啊！”

李主任不住地点头：“是啊，是啊……”

检查组成员小张和小艾都是财会专业毕业不久的大学生，垣尚中学的财务检查报告很快被送到高佳手上，主要问题是：学校自留地的玉米、小麦等收入没入账，属典型的“小金库”。

在检查沟通会上，高佳说道：“小金库是这次检查的重点内容，按规定，应双倍罚款并通报到全县教育系统。罚款可免，只是这通报？……”

李主任连忙解释：“高所长，你是我校毕业的高材生，不看僧面看佛面……”

沈校长却把李主任的话打断了：“高佳，你不要有思想负担，凡事要讲求公正，该通报就通报吧，否则，如何服众呢？！”

“当年的抽烟事件，我给你一个记过处分，今天，你也给老师一个通报，我俩算扯平啦！”沈校长笑着说道，较为紧张的气氛立刻轻松起来。

随着时间的淡去，当年作为垣尚中学头条新闻的抽烟事件，人们再也没有兴趣谈起，只是在垣尚中学初三（二）班毕业10周年师生聚会时，还有同学作为陈年话题活跃了一下气氛。

挂上周大年的电话，高佳当即回到下榻的加州亚朵酒店，在桌上摆了两个苹果，将手机里沈维纲校长的照片调到屏幕并摆在案上。

布置一番后，高佳局长觉得还是少了些什么，于是又叫杜鹃下楼买来一包软中华。高佳点上一支摆在沈维纲照片前面，屋内顿时飘出淡淡烟香，一缕青烟在桌案上空似祥云般环绕开去。

高佳双膝跪地，面向沈维纲校长的照片，郑重地磕了三个头，心中默念：“沈老师，您老人家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