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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豫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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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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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驻站内刊征文参赛作品(短篇小说)《洋河湾》

中国作家网驻站内刊征文参赛作品(短篇小说)

首发于2022年11月第四期《宿豫文艺》

洋河湾

孟献国

2011年,我在意大利已经10个年头,习惯了地中海绵软的海风,也接受了披萨和千层面的美味。一个平平常常的周末,我正与夫人在威尼斯的游船上说笑,一个邮件“砰”的一声弹上了我的头条页面,原来是来自家乡中国洋河湾的邀请函,参加5A级“杉荷园”乡村旅游开幕式,邀请函落款处是红色带国徽的公章,梧桐县人民政府。我的心里“格噔”一下,哦,我魂牵梦绕的洋河湾,那里有我成长的脚印,那里有我的汗水与泪水,那是我又爱又恨的地方。

洋河发源于沂蒙山脉,蜿蜒流经这里时转了一个三百五十度大湾,尤如九曲黄河的乾坤湾,围成半岛一样的滩地称为洋河湾。计划经济时代,这里称为洋河湾大队,土地联产承包后,更名为洋河湾村。全村仅有东西两个村庄,东庄何姓居多,西庄李姓居多,何李两家势力不相上下,村长岗位是轮流坐庄,我虽姓李却住在东庄,很有些势单力薄之感,从小便暗暗习武以图自保。

记不清是哪一年的事,但我敢肯定是在“黄金铺地,老少弯腰”的麦收时节。在何庄生产队社场上,手扶拖拉机拉着碌碡在场上一圈一圈旋着,麦子被碾压后渐渐平展起来。正值忙假,父亲让我在场边看着咱家麦子,母亲说:“长点眼,甭让别人把咱家麦子扑去。”听了母亲的话,我格外警惕,眼光始终不敢离开咱家那片麦子。手扶拖拉机刚停下来,各家便立即奔到社场上,用扫帚扫自家的麦子。何二狗扫着扫着,竟扫到咱家的麦子,中间明明有一道明显的界限,他却不管不顾地越界了,我说:“何叔,你扫到俺家麦子啦。”“你家的,你喊一声,看它答应不?”何二狗竟又向里进一尺。这简直是在抢粮啊,眼看咱家麦子被人卷走,我气愤到不行,乘其不备,跑着用头撞向他的小腿,“哎哟”一声,何二狗倒在地上。我正要爬起来,头上身上已挨了重重几拳。我顾不得疼痛,在二狗腿肚上死死咬了一口,要不是父亲及时赶到,我差些被二狗擂个半死。我习武练功是从这时开始的。

洋河又称美酒河,河水是蓝色的,水里的鱼也是蓝色的,也许是吃鱼缘故,人们的眼圈也泛出微微的蓝色,就是那种淡淡的天蓝色。洋河的两岸布满了高大的水杉林,那是八十年代“少生孩子多种树”的成果。水杉林的旁边分布大大小小两百多家酒厂,都集中在洋河镇那一段,“洋沟”酒厂是个例外,座落在洋河湾,被当地人称为洋河郊区酒厂。这里的洋河酒酒质软、绵、香、甜,作为中国绵柔型白酒,洋河大曲曾获第一届巴拿马金质奖章。这里流传着“酒量大,脾性爽,麻雀也能喝二两。”

我出生在洋河湾,小时候家徒四壁,全家五口人全靠长年驶船的父亲赚钱养活。每年麦收前后青黄不接日子里,是我们家最难熬的时光,往往是吃了上顿顾不了下顿,肚子里时常叽里咕噜地叫唤。每每这时,何棠总会将自家的大秫饼或小麦煎饼塞一块我的兜里,没等我说上感激的话,她便无事人一样走开了。我也投桃报李,每每有她不会的作业,我都倾我所能进行详细讲解,有时干脆将其作业包揽下来。

何棠是我的邻居,也是我的同学,我们是在相互塞饼与抄作业之间好上的。我与何棠从小学到初中一直同座,只要有人欺负她,我会第一个冲出来横刀立马,由于学过一点散打,很有一些江湖气。何棠也习惯了我对她的保护,似乎这些都是天经地义的事,谁叫咱们都长着蓝眼圈呢。我对何棠有那层意思始于那个无月的晚上。那是初三学年下学期的事,晚自习结束后,班主任又召集班委会成员开小会,散会后几乎看不清路,相摸着走了一段,才渐渐看清了路影。离开大堤向洋河湾时,路上只剩下文体委员和学习委员并肩走着,一路无话,我拍打书包哼着小曲缓解尴尬。

忽然草丛中传出“突突”声响,凭直觉我知道是一条野狗突袭我俩。我大喝一声“去!”同时猛地将右脚用力向下一跺,整个地面仿佛抖动一下,野狗可能被这番动静震住了,来个急杀车后,顺着旁边小河沟向前面逃蹿,河沟里霎时滚过一道草浪。我还没回过神,何棠“哇”的一声紧紧地抱住我的脖子,我顺手在她腰后拍了拍,“不怕,不怕。”我轻轻地说。我感到他的体温,也觉出她的心跳,我忘记了时间,也忽略了空间。直到何棠从我怀里挣出来,我才意识到我的唐突。

将何棠护送回家,我没有向往常急急赶回家,而是徘徊在她家门前。何棠的窗影一晃一动都是风景,堪比明星,赛过仙女。后来我竟鬼使神差在草丛里趴下来,直到熄灯没了窗影,我才意识到天空飘下细细雨丝,浑身一阵一阵发凉,皮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正要起身离开,忽然大门“吱”的一声打开了,门内闪出一个妇人,沉沉地端着盆向我踉跄着走来。

面对黑黑的小楼和向我而来的黑影,我突然害怕起来。深更半夜在一个企业家门前藏身,如何解释?除了后悔还是后悔,刚才荡悠在心头《吻别》被吓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个接一个的寒颤。这时我才发现我的藏身之地原在一棵海棠树下,据说这是民国留下来的古树,老干已经枯萎,树干中间还烂了一个窟窿,但窟窿周边长出一个大包输送营养,树枝仍是虬劲有力。每年春天,这里成为洋河湾赏花一景,有时镇上和县城还会有人慕名前来。现在,树的枝枝叉叉上还系有很多红布条,那是拜树人还愿时留下的标记。

四月的海棠正值开花时节,身上已零零碎碎落下几片残花败叶,我莫名地想到“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诗句来。花开的时候是没有声响的,四周漆黑一片,只有不知名的虫声此消彼长,好像在比着互对情歌。我闭上眼静听由远及近的“嚓嚓”声,“五、四、三……”我的心里进入倒计时,准备把命运交给未知。忽然没了声响,正待睁眼看时,“忽拉”一声,一盆水从天而降落在我的头上,挦了一把竟有几片菜叶,我将菜叶在手上揉捏着,鼻翼间顿时生出淡淡的青香。我忽地在心里嘲开了,这该是未来的丈母娘送上第一份礼物吧。

何棠爸爸何利达是洋河湾的一个人物,改革开放初期,从副镇长岗位下海创业。靠卖洋河酒赚取第一桶金,后来又自己办酒坊,取名洋沟酒厂。何棠家是洋河湾第一个万元户,由于个性泼辣冷峻,被班上几个好佬取名“带刺玫瑰”。许多男生都说很难接近,而我是何棠主动示好的一个。我也曾琢磨个中原因,或许是因为我成绩优秀,或许是我爱打抱不平,但最终也没有明确的答案。说实话,我不太喜欢何棠的妈妈,她每次见我与何棠在一起,总是将眉头凝成八字,有事无事地喊她女儿回家。

第二天,我四十度高烧,浑身酸痛,头脑发胀,懒懒地倦缩在床上,仿佛被卸下一身力气。喝完姜汤仍旧是烦,不小心将碗打翻地上,捡起跌为两半的碗碴,无神地望着窗外细雨,甚是百无聊赖。见我失常地发火,母亲默默地躲在隔壁叹息。直到晚上何棠上门帮我补习功课,我的魂好像被一下子拉回来,又说又笑,感冒也好了大半。何棠的表情有些不对劲,我猜想是对我病情担心,于是又将精神向上提一提,天亮后我已彻底康复,背着书包继续上学了。不知怎的,从此何棠与我渐行渐远,我以为女孩子长大害羞,也没往多处去想。

这件事成为我长久的心底秘密,直到若干年后,我们都有了孩子,在罗马的海棠园,我才将这段不堪的往事笑着与何棠坦诚相告,不想被何棠当胸数拳砸来,怒目圆睁逼问我为何不早说。

高中三年,我与何棠并无多少交集,她选择了擅长的文科,而我成为地道的理工男,我想像着我们未来生活的美好,无数次编织着我与何棠迈入婚姻殿堂的场景。高二上学期,何棠在学校《洋河文学》上发表一首《秋》的小诗。我反复品读,韵味无穷,后来,干脆裁剪下来贴在硬纸板上,悄悄地带在身边。没事的时候,展开来看一看,仿佛能嗅到何棠的气味。

云碧。雁黑。叶黄。

草枯。霜白。风凉。

人们收获喜悦,也收获惆怅。

这些成为我无形的学习动力,于是辛苦的学习变得快乐起来,我在教室、寝室和厕所之间三点一线地生活着,爱情被紧张的高考节奏和学校纪律封裹着,只能嚼嚼咽在肚子里。偶尔想到何棠的身影,也只能通过诗歌或散文发泄并珍藏在日记里。

刘大占闯进我们的生活是在高三开学季,他转学到洋河中学是为了混一张高中文凭,据传,这是刘大占亲口在班上公开宣布的,刘大占有一个副县长的爸爸,之所以从县城转到洋河镇读书,是因为在城里把一个同学牙齿打掉两颗,为了保证儿子顺利高中毕业,副县长亲自主导这幕调虎离山之戏。

刘大占被安插到何棠的班级里。起初,刘大占引起我的注意是因为他的墨镜,一副笔挺的西装上架上一副墨镜,站在教师食堂排队甚是显眼。后来,听到何棠提起对刘大占的好奇,我劝她离他远点,她却不以为然。“毕竟是同学嘛,又不是什么敌人,何必像防狼一样紧张?”对何棠的说法,我说不出反驳的理由,当时,只是无耐地摇了摇头。后来,听说何棠与刘大占谈恋爱的传闻,我都不置可否,心说一个纨绔子弟,怎么能骗取校花的芳心呢?

事情的发展令我措手不及,仅过了一个学期,事情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何棠亲口告诉我将要嫁给刘大占。一个初夏的晚上,教室内灯火通明,我正为一道函数题而左思右叹,玻璃“当当”声把我从沉思中唤醒,抬头望去是何棠姣媚的脸庞。我心头一喜,赶紧迈出教室的后门,跟在何棠的身后走着。何棠并不回头,我却心领神会,一前一后走到校园的大操场,在一棵如伞的梧桐树下停住了。操场的灯光如鬼火一般昏昏暗暗,我俩很快被淹没在斑驳的角落里。我走近了,看着靠在梧桐树上的何棠,犹如盛开的海棠花,身边仿佛荡着《女人花》的旋律。我正准备分享一场美妙的约会,迎面泼来的却是一盆带冰的冷水。原来,这么多年以来,我以为的爱情只是一场单相思,在何棠的心中,我们之间只有友谊并无爱情,她心中的爱人是刘大占。

刘大占一米七八的个子,成绩一塌糊涂,却善长唱流行歌曲。据说,刘大占进班级第一眼就相中了何棠,于是展开轮番攻势,每天都送去一封求爱信。何棠不为所动,采用不闻不问的态度,只是在数周后进行私下警告,刘大占显得极为绅士,立即中止了骚扰式的送信行为。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学校中秋联欢晚会之后。正是在这场歌舞晚会上,刘大占热情而不失礼貌的表现,以及沉厚悠长的男中音彻底打开了何棠情感的大门。

面对何棠问询式征求意见,我心里顿时五味杂陈。一位是副县长公子,一位是企业家千金,正所谓门当户对!我算什么呢?一个地道老农民的儿子,虽说学习成绩一直被老师表扬,但一墙的奖状能当饭吃吗?一股无奈的自卑袭来,我几乎是颤抖着说出“祝福你们!”便转身离去,任凭身后的轻呼慢唤。我记不清那晚是怎样走出操场的,只隐隐听到屠洪刚《霸王别姬》的曲子,也记得很很踢了一通梧桐树根,树未受伤却把自己脚崴了,一连数周我都不能出操。

我用整整三天三夜时间说服自己,但何棠的影子却始终欲罢还休,萦绕左右,爱已不在却怎么也恨不起来。“天涯何处无荒草。”我努力为自己解脱,但情感却愈解愈深。我恨自己没有志气,为彻底割断情缘,我在校园操场的角落里,寻到那天与何棠交谈的梧桐树下,将何棠的诗稿一把火烧了。一夜未眠,为宣誓自己一刀两断的态度,我写下了与何棠同名的一首小诗,投到学校的文学报上。

蜜甜。酒醇。花香。

汗涩。泪咸。路长。

想品的当然要品,不想尝的也得要尝。

生活还要继续,我只好用运动调理气息,在操场上一圈又一圈的跑步中,终于相信“女人是老虎”的定律,把爱与恨混着硬生生咽下,暗暗地决定从此不再恋爱。

我与刘大占的冲突本可以避免,要怪就怪他不该主动惹我。一个朦胧的早晨,东方刚露鱼肚白色,我刚刚跑过第二圈,在操场的一排榉树旁被人“嘿”地招呼一下,我停下了,远远走来的竟是刘大占。我的血立刻上了头,并不理会。刘大占走近了,一只手刚搭我肩上就被抖了下去,他并不恼,只是自顾自地说话。“阿棠和说了,你很照顾她。希望我们好好做朋友,将来毕业走向社会,如果有困难需要我爸……”我听到“阿棠”的称呼已经攥紧了拳头,待他搬出副县长老子摆谱时,我更是忍无可忍,一记侧脸锁骨拳放了出去,正打在刘大占的左眉上方,顿时红红的鲜血顺着他鼻沟往下淌,墨镜断成两截不知去处。刘大占用手在额头上抹了一把,发出“嘿嘿”两声冷笑,接着,一个血红的霹雳掌“唰”的如风般斜劈下来。我侧身一躲,后脑勺便挨了一掌,似中了一记闷棍,我整个头脑都在“嗡嗡”作响。我的手背也灼灼发烧,一块皮被掀开渗血,衣襟上也是成片的血迹,我吸了一口混着刘大占和我共同的血迹,准备再行攻击时,我们两个都被晨跑的师生按倒在地。

我俩被双双扭送到学校保卫处,保卫处长一脸凶肉,两个手腕相互掰弄着“咔咔”作响。“呵,好小子!有两下子呀,要不要咱俩也练练?”我知道他是有拳击证的,正想绕开,却被他大手向下一按,我便瘫坐在靠门的沙发里。保卫处长看看我,又打量一下刘大占,嘴里咕哝地骂着,又向我扔来一条毛巾,命令我把嘴上的血擦掉。“看你那熊样,血嘴獠牙,哪里像个学生的样子?”听完我俩的辩解,保卫处长脸上渐渐顺了,感叹一句“冲动是魔鬼”就出去了。何棠是冲着跑进保卫处的,进门便掏出手绢帮刘大占擦拭血迹,眼眶噙满泪水,不断地低头叹气,中间只抬头狠狠盯了我一眼。刘大占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斜了一眼何棠说:“看你这点出息,擦破点皮而已,哭哭啼啼干什么?”说着,他用手推推眼镜,这才发现墨镜早已不在。他瞅了我一眼,又望望窗外说:“他妈的,跟我斗。也不打听打听,老子自从来到这世上,就没有打算活着回去。”

处理的结果很快下来,刘大占因为有前科劣迹被勒令转学,我也因此背上“记过”处分。从此以后,何棠彻底中断与我往来。我也把所有精力倾注到数理化上,皇天不负有心人,我终于斩获九六届洋河中学高考理科状元,被浙江大学国际贸易专业录取。

西子湖畔的大学四年,正处在跨世纪交汇的结点,我全神关注全球宏观经济的东升西降,也探微企业管理的成功与失败。面对抛来的一个又一个媚眼,我不为所动,纵情游历在钱塘江两岸,西湖十景自不必说,我几乎能数清西湖边的远远近近的名山,还曾数次骑行到龙井问茶,到西溪赏桂,既行万里路,也读万卷书。我的学习成绩并没有拉下,不满足于“有借必有货,借贷必相等”的财务知识,关于全球贸易发展的论文也贴到浙大的橱窗里。

我是在大三寒假接到何棠婚讯的。听母亲说,何棠是和妹妹一起来送请柬的,带来一包喜糖,还在家里小坐片刻。我虽感到意外,也觉得在情里之中,与情与理,我都该有所表示了。为了给何棠挑选婚礼,我在县城百货大楼整整转了两圈,最终选了一块绣满荷花的丝绸被面。

何棠结婚那天,我一整天心绪不宁地坐在床上,我想到小时候与何棠过家家的情境,又想到与刘大占打架的事,毕竟是我先动的手,不免有些心生愧疚。正想着,却被门外对话声打断。一个说:“真是开了眼,乖乖,六辆清一色黑色宝马,我敢说,这是咱洋河湾最牛婚车。”另一人说:“这算什么?我在城里还见过凯迪拉克迎亲的。再说了,何棠的婆家是县长大人啊。”我对这些无聊的对话有些烦,就将房门狠狠地关上。直到母亲敲门来催,说何家已经开三排席了,我才拿着荷花被面走出家门。

一路上与大爷大婶们打着招呼,他们都没有表现出异样表情。看来,还是我自己多虑了,谁会将李家穷小子与何家大千金联系到一起呢?我刚踏进何家大门,突然喇叭与鞭炮声一起响起来,人群纷纷后退,差些把我挤倒。我扶了扶眼镜,只见刘大占抱着何棠在飘花的烟雾中过来了。我想躲,却来不及了。眼尖的何棠从大占怀里滑下来,笑盈盈站到我面前,刘大占也站过来,一只手搭在我肩上,另一只手伸向我。我将被面递给何棠,一边与刘大占握手一边说:“恭喜恭喜,祝福祝贺。”大占笑而不答,只是略略点一下头,我知道,这是一种胜利者的姿态。何棠抱着被面笑盈盈地说:“谢谢你,李山哥。”

我实在没有心情坐下来用餐,在一片震天的喇叭声中,我逃离了何家大院。沿着村后弯弯曲曲的小路,一直向坡上走去。路两旁是洋河湾丰产麦田,一场暴风雪刚刚来过,麦田被大雪盖了一层厚厚的被子,只有小片的绿色穿插其间,斑斑驳驳,并无生气。路上没有人,鼓乐声时断时续地萦绕耳旁。我望着茫茫天际,突然羡慕起高空的飞鸟,它们无拘无束,无忧无虑,自由翱翔在广阔的天宇间。

我坐在高高的大堤上,背后是湛蓝的骆马湖,面前的洋河湾全景一览无余。蓝色的洋河犹如游龙盘在那里,何庄和李庄分列在东西两侧,上方飘动着袅袅炊烟。中间点缀的一片粉红是洋沟酒厂。我真想顺坡滚下,在蓝色的洋河里游入大海,我倒想问一问东海龙王:为何剥夺我的爱情?

刘大占与何棠的婚后生活片断来自一位文科班同学口中。何棠嫁入刘家大院后,很快被安排到县烟草公司上班。毕竟是来自洋河湾的名门之家,何棠做事得体,出言谨慎,很快得到大占父母的接纳认可。自从怀上刘小占后,刘家上下更是祖宗一样将何棠供起来,只要是上下楼梯,刘大占都抢上去搀扶着,弄得何棠好久不能习惯。据传,有一次,何棠妊娠反应强烈,刚喝的半碗鸡蛋汤全吐在实木地板上,何棠吐着舌头表示歉意,大占母亲连说不碍事。刘大占则一头趴下去,用毛巾一点一点擦拭,直到把地板擦得光亮光亮的。我渐渐地觉得,何棠的婚姻选择或许有她的道理。

随着大学毕业的临近,我为个人的去向纠结起来。选择立即就业心犹不甘,造择继续深造却无资金保障,何去何从?我正在为毕业去向举棋不定时,竟收到了洋河湾利达基金会的通知,我被保送到意大利罗马大学攻读营销学博士。真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这正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情,既完成出国留学的梦想,又解决了至为重要的经费问题。

利达基金会是企业家何利达先生捐资设立的,专为洋河湾学子出国深造提供帮助,每年一名,宁缺毋滥。何利达从体制内下海以后,模仿洋河大品牌在洋河湾创立自己的洋沟酒厂。何利达发达后,不忘反哺家乡,为培养洋河湾有潜质的后生,何利达在跨世纪之年捐资五十万元设立“利达基金会”,我是恢复高考后洋河湾走出的第一个大学生,幸运地成为基金会首届培养对象。

出征仪式在洋沟酒厂举行,洋河中学数百名师生坐得黑压压一片。何利达先生亲自为我披挂绶带,梧桐县教育局长和洋河镇长先后致辞,挨到我发言时,我有意无意向全场扫了一眼,竟在人群中扫到何棠的身影。她坐在第三排偏左位置,穿戴和学生没有多少差别,若非缘分使然,我差些错过何棠的眼光。我的心一下乱起来,手里的发言稿不住地抖动着,我颠三倒四地把稿子念完,又见到何棠在人群中带头鼓掌,看表情应该是真诚的。

当天晚宴是村长家请客,村上好几户人家也都忙着找母亲要排队送行。刚进李家小院,村长满面笑容地打着招呼,何二狗一闪身从旁边过来,一下拉着我忙着向屋里喊:“咱们的大博士到了。”于是,立刻又有几个人迎上来。堂屋被清理得整洁有序,两个大圆桌摆在屋中央。我被让着到上席落座,我连连摆手说:“我们小辈随便坐哪都行。”村长睁大眼睛说:“要突出主题嘛,再说了,孙子靠老爹也是应该的。”我只好客随主便,与村长老父坐在一条凳子上。第一个与我喝酒的是何二狗,他端着酒杯走到我身边,满脸堆笑地说:“大侄子,你是我们洋河湾的骄傲,将来做了大官,可别把表叔忘喽。”说着,又用酒杯在我杯子下方靠了靠。我连忙回应说:“何叔过奖啦,咱是喝咱洋河水长大的,无论走到哪里,我一定不会忘本的。”何二狗嘴里连连发出“啧啧”声,竖着大母指高声说:“你们听听,博士说话水平就是不一样,高,实在是高!”众人听了,都哄笑起来。

八个冷盘尚未吃完,小炒和大件纷纷上桌。菜刚入口,众人纷纷嚷先,有人赞叹村长娘的手艺,村长摆摆手说:“唉,她哪有这般手艺?是我昨天到镇上请的大厨掌勺,她只是给人家打个下手。”正说着,隔壁桌的何利达端着酒杯过来了。“祝贺李博士!”我猛一下站起来,不想凳子一翘,差些将村长老父跌个面朝天。我扶住老爷子,连声道歉。村长父亲是一位抗美援朝老兵,在我们村很有威望。我曾缠住他讲朝鲜战场的故事。他说,跟随部队刚跨过鸭绿江,还没有用上枪,我们已经胜利了。原来,他还未及上到战场,板门店协议已经签字了。

接着,邻桌贤达们逐个过来,喝酒要好事成双,每人两杯,这是洋河湾酒桌上的规矩。我渐渐有些晕圈,人们的谈话好像从遥远的水底传过来,所有人都成了重影在手舞足蹈着。

俗话说:“条条道路通罗马。”终于有一天,我真的要飞向传说中的罗马。“911”事件发生后,机场的安保一下子升格了许多,我经过一轮又一轮的安检,才得以走出菲乌米奇诺机场。踏上亚平宁半岛那一刻,我竟没找到出国的感觉,坐在学校专程接生的车子上,我一边回应师姐学兄的热情问候,一边盯着窗外搜寻异国他乡的风景,却与头脑中的浪漫国度很有些距离。原来,地理书上“长筒靴”的形状只属于地图,湛蓝无际的海水也必须到海边才能见到。当看到一排排伞样的地中海松从窗前掠过时,我的心理开始兴奋起来,这种长在海边的行道树,恰似家乡的西蓝花,不过是放大版罢了。当古罗马斗兽场出现眼前时,我“呀”地惊出了声响,这才是我心中意大利呀,我仿佛嗅到文艺复兴的味道。“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我心里默念着但丁的名句。

生平第一次来到异国他乡,心底渐渐泛出一种乡愁的滋味。见到的树木花草与村庄城堡。总不经意间与洋河比较起来。每每见到蓝色的东西,总认为是我从洋河湾带来的符号。在罗马大学忙碌的人群里,突然出现何棠的身影。何棠?没有人知道她在我心中含义,因为何棠,我曾那么向往爱情,也因为何棠,彻底埋葬了我的爱情。在万米高空的白云之上,我刚刚遇见她,原以为是南柯一梦,不想她近在眼前。“嘿,何棠!”我撞到了两个人,不顾一切地冲到她面前。那人抬起头,一脸的惊恐,“What?”那人将金发撩了撩,双手向两边一摊,又耸了耸肩,用并不标准的英文反问:“Who is HeTang?”原来是她来自荷兰的同学,也是出国读博的,名叫莱拉,一年以后,她成为我的妻子,这当然是后话。

我立即将语言切换为英文模式,解释说:“你与我中国的老乡太像了!”莱拉很快明白了误会,眼里放出光来,一副获得解放的样子,“Oh,I see. ”佯着脖“咯咯咯”地笑开了,满脸的灿烂。我有些不好意思,连连说:“I'm Sorry,I'm Sorry.”傻傻地干笑着离开了。莱拉倒显得毫不介意的样子,临别还向我送上一个飞吻。

后来,“何棠是谁?”便成为我与莱拉时常探讨的话题,也成为我俩起初在校园约会的理由。莱拉与何棠简直是太像了,只是莱拉比何棠头发更黄些,眼睛更蓝些,堪比孪生姐妹。莱拉出生在荷兰北部小城斯哈享,父亲既是农场主也是市长,家里有着很大的葡萄庄园。莱拉和妹妹是被公主一样宠着长大的,他从小喜欢画画,尤爱梵高印象派画风,这次到意大利读美术博士,主要是冲着罗马式古建筑群来的。

很快,莱拉了解我与洋河湾的一切,常常为我与何棠的有缘无份感到婉惜。“一千个假设比不上一个现实!”莱拉时常用荷兰谚语告诫我,对我们东方的含蓄很是不解,“爱了,为什么不表达?”渐渐的,我与莱拉在东西文化碰撞中双双坠入爱河,我喜欢她的率真,她相中我的幽默,曾经“不再恋爱”的承诺被抛到九宵云外。我曾问莱拉:“你到底喜欢我什么?”何棠想了想才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原来,莱拉自幼喜欢中国传统文化,还专门读过《论语》和《道德经》,她说特别喜欢我身上透出的东方文化。

从阿尔卑斯山滑雪回来的晚上,莱拉拉着我手说:“我做你的新娘吧。”我没有说话,深情地吻着她的金发。那天晚上,我们一同住进罗马郊外的郁金香庄园。

郁金香庄园是父亲送给莱拉的20岁生日礼物,园子里种满了各式各样的郁金香。一个初春的午后,我望着庄园里大片的花海出神,莱拉可能看出我的思乡情节,她指着大风车后面的一大片荒地说:“亲爱的,那一片属于你的,栽什么花种什么树,你定。”我喜出望外,第二天便亲自上阵,和管家们一起大干两周时间,终于完成了海棠树的栽植,又围绕院墙栽上一排意大利杨树。只所以选择垂丝海棠,一方面它是我们梧桐的县花,我喜欢热烈而奔放的海棠春景,另一方面还寄托着我对何棠的深深眷恋。关于海棠林与何棠的这层关系,只属于我心底的告白。我暗暗提醒自己:万不可说破这种情结,否则,可能会闹出大乱子。

莱拉也卷着裤管来浇水,我望着她日渐隆起的小腹说:“为了山来,你就歇着吧。”山来是我们给未来宝宝起的名字,各自借用我们一个字的谐音。莱拉对我的忠告似无所闻,仍旧拿着水管在浇水。海棠树在我们读博的时间里默默生长着,待到我们博士毕业,海棠树已交叉着长在一起,浓密的树荫成为小山来学步嘻戏的好地方。

2003年秋天的一个夜晚,我为赶写博士论文,过了凌晨才躺下休息,刚刚进入梦乡,却被急促电话铃声吵醒。“什么?何利达被抓了?!”我猛一下惊醒过来,一边对着话筒喊叫,一边赶紧开灯下床。莱拉也在睡意朦胧中被我吵醒,她赶紧替我披上外套。“天凉,注意感冒!”她关切地说。我转身示意她不要说话,便急匆匆闪身来到外面客厅。打来电话的是咱洋河湾的村长,自从我当上洋河湾形象大使,李叔与我联系颇为频繁。村长恳求我一定救救何棠,她家落难了。由于时差的缘故,洋河湾中午正值罗马深夜,我对村长“大中午睡啥觉?”的疑惑没有解释,电话在唠唠叨叨中持续约一个钟头,我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

原来,何利达是因为非法集资被抓的。由于洋沟酒供不应求,为了抢抓市场行情,何利达默许下面高息借贷行为。这次非法集资涉案数千万元,严重扰乱当地金融市场,挤兑风潮后,引发数百人到县政府集访,造成极坏的社会影响。公安和工商部门迅速行动,洋沟酒厂所有产品被封存下架,法人代表何利达被执行逮捕,利达基金会也停止运营。当时,何棠正在陪刘大占在广州经营一家五星级饭店,听说何家出事后,迅速带着孩子回到洋河湾。

何棠那时表现出过人的冷静与智慧,我是后来听她亲口说的。那些日子,面对每天数十人上门讨薪,棠妈妈终日以泪洗面。何棠经过与刘大占一番商量,以主人翁的口气安慰妈妈不要难过。“事情来了,躲是躲不过去的。妈,您做饭给弟弟吃,下午大占送他去上学,学习千万不能耽误喽。”她见妈妈和弟弟都同意她的意思,浑身增添一种莫名的自信,定了定神向门外走去。何棠站在门前土堆上,先扫视一圈人群,嘈杂声顿时安静下来,她不紧不慢地说:“叔叔阿姨,大娘大伯,兄弟姐妹们,你们对洋沟酒厂都是做过贡献的,我代表咱何家感谢大家。 今后,我带着大伙继续干,一句话就是依法经营。至于工资,不会少大伙一分钱,但前提得等到工厂开工。老坐在这里也不是个事,是吧?大家回吧,上班时间等厂里通知。”人群又是一顿吵闹,接着,有两三个人拍拍身上土走了,接着又有五六个、十几个,人群渐渐地全都散去。

村长在挂上电话之前说,何棠这孩子还是有些能耐的,但现在工厂大门被封,何棠急得团团转,我们村就你这个宝贝蛋,你还欠何家的恩,你不帮谁帮?

是啊,我不帮谁帮?我立刻拨通叔叔的越洋电话,他是乡镇企业局局长,手里还是有些权力的,叔叔听了叙说后连说“可以,可以啊。”于是事情有了新的进展,经权威部门检测后,质量达标的酒品予以解封,近百名工人又可以继续到酒厂上班。后来,听说何棠和刘大占将广州酒店低价转让,带着刘小占回到洋河湾全身心投入到酒厂创业中。

莱拉对我的举动一直持理解支持的态度。毕业后,莱拉建议我们回荷兰定居,我却放不下蓝色的洋河湾,妥协的结果是我们把家安顿在罗马。日有所思,夜有所想。一天的后半夜,迷迷糊糊中,我又回到了洋河湾,时间也回到了过去。我将丝网系在岸边柳树条上,划着小船驶向洋河对岸,刚准备靠边,一条触网的白鲢在水中上下翻腾。岸上的小伙伴们也见了,纷纷喊着叫着下河捞鱼,领头的是穿肚兜的何棠。他们喊着叫着跳下水,我急得想喊,却怎么也喊不出来,挣扎着一甩手,打在身旁莱拉肩膀上。我一个激灵坐起来,莱拉开灯看时,见我满头是汗,嘴里不住地喊:“抓鱼,抓鱼。”莱拉嘟哝着“你又做梦了。”便又转身睡去。

2005年夏天,我不满足于做跨国公司的经济顾问,成立了自己的WG营销咨询公司,手下员工近百名。同时,盘下一个红酒酒庄交给莱拉经营。由于WG公司服务的企业业绩常常呈几何级增长,一年后,李山博士的知度名和美誉度在欧洲乃至世界工商界已经很有些影响力了,莱拉经营的酒庄也顺风顺水。仅用三年时间,我就实现年收入千万大关,但也为此付出“三高”和半头白发的代价。

小山来三周岁生日的前两天,莱拉突然提出要办一场婚礼。我吓了一跳,“孩子都这么大了,还办什么婚礼?”“就要办!就要办!”我只好从她,在小山来三周岁生日那天,我与莱拉举办了一场别开生面的结婚典礼。婚礼在郁金香庄园举行,在总体方案上,全部依莱拉心思行事,唯有酒水选择上,我坚持用中国洋河梦之蓝。我们相互交换戒指后,客人们纷纷向我俩头上洒下了大米。

客人渐渐散去,庄园又恢复了一片沉寂,操劳一天的莱拉很快沉沉睡去。我却怎么也睡不着,一个人独自踱到海棠树下,“叭”的一下,给自己点上一支雪茄。我想到了何棠,想到了洋河湾,在心底默默送上了我的祝福。

望着头上的海棠,秋风已扫尽了树叶,只剩下交错生长的枝枝叉叉,银色的月光透过枝丫泻下来,在我身上投下斑斑驳驳的影子。此时,万里之外的洋河湾,也一定分享着这同一轮明月吧。不知怎的,家乡那棵古海棠,时常闯入我的梦境。小时候,我曾听爷爷讲过,古海棠很是神奇,抗战时期一位老八路,就是在古海棠下躲过鬼子搜查的。自从我与古海棠半夜厮守,学习成绩便有如神助,对古文与英语的背诵几乎是过目不忘。据说,这种神力不能与外人道,如果说破了,便会消解它的神力。

北京奥运会结束不久,我尚未从熬夜看球的节奏中调整过来,就接到何棠将要来罗马的消息。为了接待何棠的来访,莱拉提前一周制定一套细致的方案,内容涉及接机、会谈、用餐、住宿、舞会、礼送等众多细节。我说太过分了,又不是什么大领导?莱拉严肃地说:“李山,正是因为何棠我们才相识相爱的,再说,会见初恋情人还是很浪漫的事,我很期待认识她,一位东方的神密女性。”于是我不再说话,任由莱拉张罗安排。

接机那天,我们早早起来,莱拉特意在我的发型上喷上发胶,一条斜纹红色领带,一套浅色西装搭配尖头意式皮鞋。当我看到镜中形象时,自己也为之一振,虽年近不惑,却如焕发第二青春。

我在机场出口处举着中意双语欢迎牌,莱拉手捧一大束粉红色玫瑰。当何棠走过来时,莱拉竟先于我认出来。我问莱拉,你从没见过她,怎么会一眼认出何棠?莱拉说靠的是感觉。感觉?难道她们几百年前曾是一个人?或者说她们两个都是仙女下凡么?其实,何棠这次变化还是挺大的,身体已微微发福,成为放大版的莱拉。我正在胡思乱想,莱拉已经在一旁开始起哄:“抱一个,抱一个。”何棠接过鲜花,先与莱拉来一个亲热的姐妹抱,接着,又向我展开了的双臂,我走上前绅士般完成了跨国界的拥抱。这一精彩的瞬间,被莱拉用像机定格为永恒。后来,莱拉私下告诉我:“看到你与何棠机场拥抱的样子,我就知道你俩之前没有故事。”

何棠这次罗马之行属政府公务,她要完成与意大利爱琴海的合作,共同开发建设5A级洋河湾乡村旅游项目。我曾提醒何棠,农业投资的周期长而且利润低,必须合理规划资金流。何棠不以为然,执意要我促成与爱琴海的合作。爱琴海是意大利著名乡村旅游开发公司,由于他们前期已通过函件相互沟通,在我联络撮合下,双方经过两天的沟通洽谈,便完成合作签约。在签约仪式,何棠郑重递给我一个红彤彤的证书,从此,我增加一个新的头衔:中国洋河湾海外乡贤代表。

我与莱拉应邀参加当天的晚宴,主持人致辞后,晚宴在《茶花女》音乐中启动。菜拉挑了意大利白葡萄酒,我选了家乡的高度洋河白酒梦之蓝。一巡刚过,何棠站起来说:“感谢大家光临,我用咱洋河湾的礼节敬大家三杯,我干了,大家随意。”说完,何棠连干三大杯,大家不禁唏嘘起来,连叹女中豪杰。接着,何棠走出席位与嘉宾逐一敬酒,器具从酒杯变成小壶,美其名曰“壶搞”。大家都屏住气,用惊奇的眼光看何棠演绎的酒文化。轮到敬我们时,莱拉只像征式抿一小口,何棠却将自己杯子亮个底朝天,一副不依不挠的姿态。我知道莱拉的酒量,急忙上前解释不胜酒力,不想,莱拉对我劝解似无所闻,两眼直直地看定酒杯,深吸一口气,端起酒杯“咕噜”一下喝个精光。我从未见过她如此大杯喝酒,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

回国的前一天,何棠专程到我们的郁金香庄园作客,她徘徊在那片海棠园里,眼眶充满着晶莹的泪花。时值秋季,海棠的叶子五彩缤纷,是一种不一样的风景。我猜想,何棠一定想象春天海棠盛开的情景,满园春色,热烈而富有朝气。我估计,何棠正在感受这一大片异国海棠的良苦用心。

当晚舞会后,莱拉特意安排我与何棠的独处时光,她推说有一个绘画培训班需要准备,便提前离开庄园。暖色的暗光下,我与何棠相对而坐,双方对视后,我们各自摆弄着手中的红酒杯,又不约而同望向窗外的月亮。“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我想到了苏东坡的诗句。

何棠凝神望着我好久,终于打开沉寂:“教授,我想请教一个问题。”我以为她在调侃,就挠一挠头说:“请吧。”“你说,人到底是活着为了工作,还是工作为了活着?我近来老是为这个问题犯糊涂。”我诧异了,没想到何棠的嘴里竟问出哲学问题。我说:“这要看具体情况。有的人工作是为了活着,刨一抓吃一抓,工作就是为了活命。有的人活着是为了工作,无工作勿宁死。”“那…你属于哪一类呢?”何棠紧追不舍。我又想一想说:“我大约属于比较特殊的,工作即生活,生活即工作。因为我的爱好与我的工作恰好重叠,这种情况比较少见。”何棠抿了一口酒,感叹着:“岁月不饶人啊。”我想,她是有感于我的半头白发,就将杯子与她碰了碰,仰头一饮而尽,望着她说:“我也未曾饶过岁月哟。”只所以这样说,我在意大利十年,的确一直在拼搏奋斗,从未懈怠。“历史是一天一天走过来,而人是突然变老的。”话刚出口,忽然觉得有些太那个了,我急忙收住了文绉绉的话头。

双方又陷入一片沉默,过一会,何棠再次打开话题,“莱拉太好了,你们在意大利一定很幸福吧。”我把与莱拉第一次见面的场景渲染一下,何棠却并没有因此发笑,而是抽纸巾侧身擦拭眼睛。我见话不投机,忙转移了话题。“你们酒厂做得怎么样?”提到事业,何棠立即来了精神,讲了父亲出事后,她与刘大占重塑“洋沟”白酒品牌的艰辛过程。创业初期特别艰难,到处求爹爹告奶奶的。由于坚持打造自主品牌,现在“洋沟”品牌市值估价超过20亿元,公司每年利税都稳定在亿元左右。

后来,何棠介绍了我父母在洋河湾的休闲时光,弟弟妹妹们也时常从县城去看他们。我又问起她父亲何利达的近况,她说何利达去年出狱后不再直接参与企业管理,而是作为顾问在幕后继续发挥作用。大占爸爸处分后调离副县长位置做了闲职,刘大占在广东一次偷情暴露后,倒是真的痛改前非,转变为一个地道的暖男,几乎包揽全部的家庭事务。话题又转到事业上,何棠说准备反哺家乡,计划在洋河湾千亩杉树林基础上,再开发万亩荷塘,打造淮北平原独具特色的“杉荷园”乡村旅游品牌。

那一晚,我们谈兴甚欢,在一杯又一杯葡萄酒中,翻出了洋河湾久远的陈年旧事。在半醉半醒中,我将那晚趴在她家草丛的秘密说了出来。何棠信了我,只是不断地追问我为何不早向她表达爱意,一边说一边拍打着大理石桌面。后来,何棠承认曾经真心爱过我,甚至有些崇拜我的侠骨义胆。我们都沉默下来,谁也不说话,直到看不见月亮。再后来,我们吻上了,是我俩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犹如海棠花开花谢。我真的醉了,眼前闪现洋河滩捉鱼的情境,何棠穿着小肚兜,光着小脚丫远远地向我跑来,“山哥,我抓住了!”何棠手里攥着小鱼,身后溅起一趟浪花。

“错,错,错;莫,莫,莫。”陆游的《钗头凤》最能表达我与何棠当时的心境,我敢说,我与何棠都已精神出轨,若不是中间出现小插曲,那天晚上差些酿出不良后果。何棠离开罗马回国时,由于连续多天借酒浇愁,我时常神情恍惚,并没有将何棠送到罗马国际机场。

一个阴云密布的午后,莱拉突然吵着要回荷兰,抱怨说我心里爱的是何棠,她仅仅是个替代品。短暂的大脑空白后,我意识到自己的私生活可能被跟踪。这也怪自己太大意,竟忽略了莱拉选修的专业是心理学,我想起与何棠流连海棠园时,莱拉的脸色十分难看。还有,郁金香庄园的那个晚上,我与何棠的激吻正是被调酒师不合时宜“咣当”声打断的。

原以为的大度与包容,却是暗藏心机与陷阱,这样的日子还怎么过?我质问莱拉为何监视我?莱拉并不否认,好像一下被激怒了,她顺手把案上的花瓶摔个粉碎。我的心被狠狠震痛了一下,且不说景德镇花瓶的昂贵,那可是朋友送给我们的结婚礼物呀。我指着发疯的莱拉:“你…你……”我竟说不出完整的句子。莱拉扯着嗓子问我:“这么多年,你爱过我吗?你真心爱过我吗?”我从没见过莱拉这样嚎叫,此时,外面电闪雷鸣,大雨伴着水雾唰唰地下起来。我摔门而出,走到海棠树下一动不动,任由雨水泪水一起模糊我的双眼。雨水浇透了我,也浇醒了我,我想到了莱拉的不易,一个荷兰富家千金,一心一意想和我过日子,这错了么?我开始为自己的鲁莽行为自责,但很快又被不信任的气愤占了上风,加之男子汉那点自尊,我终究没有向莱拉认错。

第二天我醒来时,房内屋外静悄悄的。往常莱拉早就喊我吃早餐了,我发现了不对劲,连喊两句“莱拉”都没人应。我慌忙里外寻找,落地窗帘静静地垂着,古铜色家具暗暗地发光,似乎无声地告诉我:女主人已经走了。后来终于发现莱拉粉色行李箱不见了,桌上留下的是一封信件。当我赶到罗马机场时,一架意航737客机已经冲出跑道,在空中画一个弧形后径直向西北飞去,飞机由大变小再成为小黑点,直到没了踪影。

我展开莱拉的信件来来回回看了两遍,原来,击垮莱拉的并不是那晚的拥吻,而是我醉酒后飘满书房的毛笔书法“何棠”。莱拉让我在何棠与她之间作一个选择,非此即彼,在回答“YES”“NO”之前,一定不要打扰她与山来在欧洲的平静生活。从此,我与莱拉进入冷战相持状态。在没有莱拉的日子里,我的生活完全乱了套,早餐与午饭合二为一,晚上应酬后常常和衣而睡。

折腾两个月后,我发现我再也离不开莱拉,她与山来已经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于是,我决定启程赴荷兰探妻之旅。其实,我所谓的思念何棠,已与爱情无关,可能属于一种乡愁,真正思念的是洋河湾,是沉淀心底的洋河湾人与事。想到莱拉“非此即彼”的选择,我将满屋写满“何棠”的稿纸“嚓嚓嚓”收拾起来,扔进了门外的垃圾站。接着,我叫上管家铲平海棠园,管家不明就里,惊愕地问道:“长得好好的,为什么要铲呢?”我没有说什么,拿起铲刀自顾自地干起来。刚铲到第二棵,就远远地听见管家喊:“先生,夫人说不要铲。”我见管家和调酒师都向这面跑,便将手中的活停下来。

当我走出阿姆斯特丹机场通道时,远远地看到小山来在莱拉怀里向我招手,“爸爸,爸爸”喊个不停,小姨子一蹦一跳地送上一大捧郁金香,又热情地帮我背带行李。莱迪驾一辆红色宝马轿车接机,很是喜庆,莱拉坐在副驾驶位置一言不发,时时低头抹泪。小家伙倒是异常兴奋,拉着我的手说东道西。我亲了亲儿子说:“我是专程来接你和妈妈的。”莱拉突然转头用拳头捶向我,又哭又笑地说:“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们呢。”

不多时,轿车在两辆高大的马车前停下来。眼前是一片空旷地带,起起伏伏的草坡一直延伸下去,远远的山坳下面是红瓦白墙的村庄,高高的教堂矗立在村头。我正在纳闷,小姨子热情地引导我们蹬上马车,原来,这马车是专程来接我们的。我与莱拉刚落座,小姨子早将大束的玫瑰分别送入我们怀中,她带着山来坐在后一辆马车上,欢快地与我们高声打着招呼。两匹枣红大马有些急不可耐,蹄子不住地在原地蹬踏着,随着赶车老者一声吆喝,马车便缓缓向村庄驶去。村前早有欢迎的人群,他们“啊啊哇哇”地唱着,手挽手跳着不知名的舞蹈。一对慈眉善目老人被人群拥着,远远地向我们微笑着挥手,我知道,那一定是岳父岳母大人了。

回到意大利后,我与莱拉感情迅速升温,甚至超过新婚那段时光,因为我们彼此都感到谁也离不开谁了。生活恢复了常态,WG公司业务也跨上新台阶,在中国香港设立了分公司,莱拉经营的葡萄酒也扩大出口规模。

洋河湾“杉荷园”的建设也在快速推进,“洋沟”“爱琴海”和政府都投入了大量的资金,折迁安置尤其特别耗钱,我家那老房子也被“拆一换一”,父母亲搬进了宽敞的楼上。老母亲高兴地在电话里说,站在阳台可以望到九曲洋河,还能闻到“洋沟”的酒香呢。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自己总结一个不成文的定律,大凡半夜打来的电话多半不是什么好事。果不其然,再次被洋河湾老村长电话吵醒,是关于洋沟酒厂资金断裂的事,没等村长说出“何家对我有恩”这样的话,我抢先表态:“我帮!”我对洋沟酒厂是有隐忧的,一方面何棠为建设“杉荷园”从洋沟酒厂抽调巨额资金,另一方面何棠在精力上也对酒厂疏于管理。我如果不出手相助,洋沟酒厂将面临破产清算的局面,另外,曾经资助我的利达基金会一直处于停滞状态,也是我一个长久的心结。

考虑再三,我决定采取曲线救厂的策略,首先我向意大利爱琴海公司注资10亿欧元,成为“爱琴海”背后的实际控制人,再委托爱琴海公司投资洋沟酒厂并捐资启动利达基金会。这样做,既考虑莱拉的感受又不给何家增加太大的压力。果然,当我将方案征求莱拉意见时,得到她全力支持,她只是弱弱地问道:“亲爱的,我们把半生积蓄全部赌在洋河湾,有把握吗?”我说:“我已经研究洋沟酒厂近5年的财务年报和全球白酒市场的趋势,请相信李山博士的眼光。”方案实施后,很快产生奇迹般效果,从洋河湾传来好消息,洋沟酒厂起死回生,进入新一轮良性循环,再后来,“洋沟”被洋河股份并购成为洋河集团旗下一个子品牌。

何棠因酒厂并购套现,又将巨资投入到洋河湾全域生态旅游建设,“杉荷园”项目建设也如火如荼地搞起来。当然,利达基金会得以重新启动,洋河湾一位何姓小伙子成为第二批资助对象,被保送到新加坡攻读营销学博士。

当我接到梧桐县政府邀请函时,我们刚刚收到“爱琴海”转来的第一笔投资收益。自上次感情风波后,但凡涉及何棠或洋河湾的信息,我都在第一时间与莱拉分享。莱拉仔仔细细看了函件内容,对授予我俩“洋河湾荣誉市民”颇为兴奋,当即表态愿陪我一起看看中国的洋河湾。

当我和莱拉走过梧桐机场通道时,欢迎的场面着实吓我一跳。面前展现一行巨大横幅:“热烈欢迎国际营销专家李山博士返乡考察!”旁边空旷区域里,洋河湾村长正指挥一群舞狮队载歌载舞,一时机场大厅锣鼓喧天,热闹非凡,引得一大群人围观,刚下飞机的旅客也拉着行李箱驻足回头望着,相互打听着来了哪位明星大腕。莱拉显然未见过这阵势,惊得吐着长长的舌头。两位小学生分别向我俩献花,莱拉示意我向下弯腰,我俩刚刚与献花的红领巾同框,各种闪光灯伴随“咔嚓咔嚓”在我们脸上一波波掠过。一位着领带男士满面生风走过来,何棠抢一步介绍说是梧桐县赵县长,县长握着我的手使劲摇两下后并不松手,我只得配合他向观众微笑,又是一通闪光拍照后,我们才随县长走向考斯特车辆。

上车后,我才注意到何棠的身后跟着刘大占,似乎显得有些拘谨,我主动伸过手去。“你好,老同学!”刘大占同时伸出两手,嘴角咧了咧,终究没有说出什么,眉额的月牙形疤痕立刻变得红红一片。我突然意识到,那该是我们当年冲突留下的记号。

“哇塞,真是美过威尼斯!”当见到“杉荷园”景色时,莱拉忍不住惊呼起来。这也难怪,眼前的洋河湾完全颠覆我的认知,亦真亦幻的场景令我不禁怀疑:这是我的家乡洋河湾吗?走在万亩荷塘弯曲的栈道上,一望无际是绿色的海洋,参差不齐的荷叶摇曳摆动,红的白的各式荷花竞相绽放,清风徐来,满腹清香。前面蓝蓝的洋河远远地如卧龙盘在那里,后面的水杉林似一堵城墙森森的,配上空中的云彩,又如一道山脉横在那里成为屏障。莱拉没有闲着,采了一大捧莲蓬,一直兴奋得大呼小叫。

接下来是参观洋沟酒厂,是由何棠引导介绍的。洋沟酒厂并购后,何家仍然持有百分之二十的股份,何利达光荣退休,何棠作为顾问被洋河集团留用。刚迈进大门,一副醒目的对联吸引参观者目光,莱拉正一字一顿地认读,何棠笑着介绍道:“酒气冲天,飞鸟闻香化凤;糟糠落地,游鱼得味成龙。这是描写我们洋河酒的对子。”人群立时炸了锅,纷纷议论洋沟酒的品质,有人口中“咋咋”作响,仿佛品出了美酒的味道。

首先参观的是配料车间,扑面而来的是浓浓的酒香,莱拉可能不习惯这种酒糟味道,用手不住地在鼻翼前扇风。一群短衣光膀的汉子正叫着号子在铲料,莱拉正准备用手机拍照,却被随行的工作人员委婉地制止了,说是非物质文化需要保护。当步入制酒车间时,眼前雾气缭绕,异香扑鼻,县长递给我一小杯刚淌出的原浆,我抿了一小口,立时满口生香,眼前仿佛呈现满坡的红高粱,我一仰脖全干了,却如一团火从喉咙滚过,直至肠胃再到小腹,不一会全身也随之热起来,我长长地哈了一口气,竖起大姆指赞道:“好酒!何棠有些嗔到:“这是75度原浆酒,需要慢慢品,喝得猛容易呛到。”莱拉赶紧在我的后背拍了几下,身体顿时轻松了许多。县长“哈哈”笑开了,直说我好酒量,接着又广告一般的说:乾隆皇帝六下江南,驻在梧桐五次,曾夸赞我们洋河酒“酒质香醇,真佳酿也。”

第二天,县长陪我们参观洋河集团总部。刚进大门,便被小楼一样的陶坛震住了。莱拉从未见到这样的储酒巨器,惊叫着让我为她拍照。解说员是一位端庄秀气的姑娘,何棠附在我耳边说:“这是二狗叔的小女儿,叫何敏,厦门大学中文系毕业。”我连连感叹,莱拉不知是什么秘密,也过来凑着打听,听到内容后,又毫无兴趣地走开了。

最后参观的是百年地下酒窖。我们走下数十个台阶,刚到窖口,一股浓浓的酒香裹挟着寒气迎面扑来。开始是一片混沌,渐渐地,在昏黄的灯光下,一排排埋在地下的陶罐显露出来。罐口统一被木盖封住,盖子上长满了青苔一样的菌物,似乎许久没有人来过这里。莱拉刚刚拿出手机准备拍照,却被何敏用眼神制止了。“地下酒窖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数千个陶坛都有百年以上历史,它是我们洋河集团核心竞争力,被业界称为“液体黄金”。

我们在洋河湾荡了两天,既看了“梨兰会”和“纳海花田”,又品了绵柔型洋河酒,走遍了洋河湾角角落落。原来的何庄与李庄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整齐划一的“荷里家园”,除了庄前那棵百年老海棠,几乎找不到十年前洋河湾的痕迹。

我是在后半夜独自拜见那棵古海棠的,那夜无月,我双手合十地绕树三圈,又郑重其事地三鞠躬。正值夏季,满树的叶子与黑色的夜晚融成一片,只能隐隐看出树冠的形状。渐渐地能分辨出叶片与枝干来,密密丛丛的树叶微微抖动着,诡异地眨着眼与我隔空打招呼。我说不清对这棵海棠树的情感,心头升起一种神圣的敬畏之情。我默默地念到:海棠树呀海棠树,我日思夜想的海棠树啊,你改变了我的感情,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在万里之外的地中海岸,已经繁衍了你众多的后代。

拜会何力达先生是我在国外定下的议程。那天,东方刚露鱼肚白色,何棠夫妇的车辆早早停在湖中情酒店。见莱拉不紧不慢地在镜前抹口红,我忍住心中的烦躁,尽量压低声音说:“人家在楼下等着咱呢,快点走吧。”莱拉白了我一眼,嘴里咕哝着,将化妆盒“啪”一下合上,跨上橘红的小包,抢在我前走了。似乎在埋怨说:“看把你急的。”

我的确有些迫切,倒不是因为何棠,而是我的恩人何利达。如果没有当初利达基金会,我是不可能有机会到欧洲闯荡的。十年过去,何利达经历了牢狱之灾,我摇身成为拥有实体的营销学博士。这种身份倒置,我担心起何利达的感受,曾想象着何利达乍见到我可能的表情,却总没有确切答案。我不住地暗暗提醒自己:低调,低调。

我们分别与何棠夫妻俩握手后,刘大占抢一步把车门打开。莱拉微笑地与他们打招呼:“Morning!”待我们上车时,大占特意在我俩头顶用手掌挡一下,似宾馆司仪的五星级服务。帮我们关上车门,大占又微笑着向我们点一点头,才扶一扶墨镜坐到自己的驾驶座位上。

车辆驰行在弧形幸福大道上,窗外是满眼绿色,仿佛能嗅出荷花的香气。杉树和广告牌不时从窗前掠过,伴随着凤凰传奇的《荷塘月色》,是洋河蓝色经典的广告。简直可以用狂轰滥炸来形容,看的、听的、嗅的,到处都充斥着洋河酒的味道。莱拉一字一板地读着广告牌:“洋河蓝色经典,男人的情怀。”她突然又若有所悟地问:“为什么不是女人的情怀呢?”全车的人都笑了,连专心开车的刘大占也笑出声来。音乐跳转到王菲和陈奕迅的歌曲,我正想微闭双眼享受他们的《因为爱情》,车子一个急转弯后缓缓停下来。原来,已经到了何家别墅。

“欢迎,欢迎啊!”耳边传来爽朗的音质,何力达远远走过来,步履很快,他满头白发,一袭棕色宽松服饰,我猜那是打太极的服装。我双手接住何利达伸来的手,感到了他的力度与干练,原先那些担心纯属多余。莱拉不等我介绍,主动与何利达握手。“Welcome to Yanghe wan。”何利达嘴里竟蹦出一句外语来,明显是做足了功课。听到问候,莱拉早已笑成一朵花。她连忙解释说:“我是回家,我们共同的洋河湾。”

与何利达交流的氛围很是宽松,当我谈到国外创业挫折时,何力达摆摆手说:“呃,困难也是财富嘛,人生就像饺子,不被水烫几下是不能成熟的,如果硬是装熟,也迟早会露馅的。”莱拉像是听一堂中文讲座,不住的用笔记录着,感叹着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

午饭时,何力达挽留我们用餐。何棠解释说:“今天是他们家庭聚会,在湖中情饭店。”我们放下两箱意大利红酒,在返回的路上,我一直默默的没有说话,咀嚼回味着何力达的人生感悟。

终于迎来5A级“杉荷园”乡村旅游开幕式。在县长和旅游局长致辞后,面对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我充满激情地说:“十年前我从洋河湾走出看世界,十年后我从欧洲返回洋河湾。我和夫人商定,将WG公司互联网业务的亚洲总部放在洋河湾,相信通过我们共同努力,未来的洋河湾必将连通四海,走向世界!”话音未落,全场掌声雷动。我注意到县长在带头鼓掌,何棠与莱拉也都使劲地拍着手,何棠热切地望着我,莱拉有些冷峻地望着窗外,我看看何棠又看看莱拉,正有些进退失据,县长热情地向我伸过手来,我也微笑着迎上去,又是一波闪电在眼前闪过,耳旁是一片“咔嚓咔嚓”声,我只好配合着将微笑长久地映在脸上。

我抬头看时,对面墙上是一幅印象派画作《中国洋河湾》,蓝色的洋河盘曲着横穿全景,淡淡的杉树林远远地衬在边上,大半个画面被荷叶荷花层层挤压着,右上角是红白相间的郁金香,由大渐小,一直铺陈到遥远的天际。这是妻子饱含深情连夜赶创的那幅新作,当我与莱拉眼神交汇时,她透出了满满的幸福与无限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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