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车刚开进浅坑村支部院,赵小楼和庆春就听到一阵激烈的吵闹声,院子里站满了人,仔细听了几句,是支书吴仁宝正在处理一桩家事。
赵小楼和庆春本想立即躲开,钻进他们的那间扶贫办公室去,却被吴仁宝一眼看见,摆手招呼赵庆二人过去。
赵小楼连忙推辞道:“清官难断家务事,这是你们浅坑村的家事,该当你这位知根知底的清官家长来处理,我们管不了。”
吴仁宝却一脸坏笑,指着人群中一个穿着破旧的中年人对赵小楼道:“赵主任您先看清楚,吴金山可是个贫困户,贫困户的事该不该你们扶贫干部来管。”
庆春不管吴仁宝如何说道,拉了一把赵小楼就要进屋。
吴仁宝对众人低声道:“你们的事,归根结底都是能用钱来解决的,谁有钱?县里来的扶贫领导啊!你们最好还是去找他们解决为好。”
吴仁宝一面抽身退出院子,一面又对众人解释道:“我今天真的进城办事,这样吧!你们的事几位扶贫领导若是处理不了,我回来接着给你们断这个官司可好?”
众人眼见吴仁宝仓皇溜掉,也只得聚拢过来,把欲进门去的赵小楼和庆春围在了正中。
无奈,赵小楼指着吴金山道:“吴金山你先来说,怎么回事?”
那叫吴金山的中年人却向后退了两步,指着身边一位年长者对赵小楼道:“这是我舅,还是先让他来说吧!”
那位长者见此情形,先叹口气,对赵小楼和庆春道:“说来丢人,但他们弟兄几个都不嫌丢人,为了我老姐,我这张脸也不要了。”
长者一面痛心疾首,一面又指着旁边瘫坐在地上的一个老妇人道:“这是我姐,他兄弟三个的娘,如今是三孩儿六个蛋,争着不管饭,于是才闹到两位领导面前的。三年前我姐夫去世后,吴仁宝支书出面说和,由我执笔,给他们兄弟三人定了一份赡养他娘的协议,协议上说得很清楚,三兄弟轮流管饭赡养,一轮一个月,因三兄弟都怕吃亏,于是就规定每到月末交接班时,都要用那杆秤把他娘称称重量,看是否在上一家受了虐待,是否瘦了。如果瘦了一斤,要罚上一家一百块钱,二斤是两百块。今天该老三交班,老大接班,可一称重量,他娘少了二斤,要罚老三二百元给老大,可老三就是不出。那边呢?老大非让老三给他娘体检一下看是否患病了,老大说不接病秧子。眼看规矩要坏了,吴支书也没办法,一走了之。”
赵小楼这才注意到,地上抱头坐着的那个老人旁边还有杆大称,准确地讲,老人其实是坐在一个用布做成的称盘里。赵小楼心里不禁一阵酸楚,怎么能这样呢?还有这般给人称重的?这不和买卖牲畜一样了吗?他止不住对吴金山怒喝道:“吴金山,这办法是你想出来的吗?别人我管不了,你可是贫困户,如果你这般对待你老娘,你这贫困户也别当了。”
吴金山怯声道:“领导您明察,您可是冤枉我了,我对我娘那可是一片真心,不比那两个。”他一边说一边随手一划拉,但赵小楼已经看清楚了他所指何人。吴金山接着道:“我这两个弟弟,是我爹娘当年收养我亲姑姑家的,姑父姑母车祸后,他俩那一年才十岁左右,就来到了我家,和我一样喊爹叫娘。本来嘛!我原本是独生子女,“只生一个好,政府来养老。”也不会发生现在这些事了。对了,我想问一下领导,如果我这两个弟弟现在认祖归宗,还去姓我姑父的姓去,我不又是我爹娘的独生子女了,那样的话政府能不能给我娘养老?”
吴金山一脸天真地看着赵小楼,看得赵小楼有些哭笑不得,良久,他竟先叹了口气,幽幽地对吴金山及眼望着他的众人道:“死了你这条心吧!我也是独生子女,我爹娘我还养着呢!”
吴金山道:“那也就轮不到我了,但既然现在我娘还有这两个养子,我只能帮助养老了。事实上,我爹在世时还格外疼他们俩,我结婚时给我盖的是砖瓦房,轮到他们两个结婚,一人一栋小楼,如今我都是贫困户了,他们俩吃喝不愁,领导您说,我娘这养老还能再算上我吗?我也曾向支书吴仁宝提出来,要不以房养老,三家的房子既然都是老人盖的,都重新收归老火,或者给银行,谁养娘,谁就继承房产,您说这样好不好?”
赵小楼至此算是全明白了,他帮扶这个贫困户并不是文盲,而是对国家政策了解得很透彻的一个明白人,要不咋就一会儿“政府来养老”,一会儿要“帮助养老”,一会儿又“以房养老”了,这都是政府在以前的各个时期做出的无奈之举。赵小楼知道,今日想断清这桩家庭官司,就得先灭掉这个老滑头的异想天开。于是看看身边,想和庆春统一一下认识,但方才发现庆春已经趁他不备溜掉了。赵小楼心里骂一句:“又一个滑头。”一面不假思索地对吴金山道:“说过让你死心,你就最好死心吧!政府近期也表态了:养老不能靠政府;赡养老人是每个子女应尽的义务;把赡养老人的义务推给政府是可耻的。还是好说好商量,你们兄弟几个都先人后己、吃亏是福,把老娘养好为妙!”
几句话把吴金山说得如霜打的茄子,耷拉了脑袋。半晌,吴金山道:“那就还依着老规矩,我三兄弟来赡养老娘,可这次我娘在老三那里瘦了二斤,是没舍得让娘吃饭,还是娘病了,没胃口,老三总得给个说法吧!”
旁边一年轻人闻言,声色俱厉道:“你想要什么说法?”
赵小楼听话音即明白了那年轻人非老三无他。却听吴金山也毫不示弱道:“你到医院给老娘做全面检查,如果老娘有病你负责看病,如果没病,就是你亏待了老娘,按照协议,瘦二斤你拿二百元钱。”
老三不由暴跳如雷,怒道:“凭什么我给老娘看病,谁不知道人有病也不是一天两天得下的,娘上个月在老二家里,你咋不说在他家里时都已经有了病,轮到我时该我倒霉,表现出来了。”
旁边一直沉默不语的老二,此时闻听话题扯到了自己,急道:“老三,你话可不能那么说,胡乱攀咬是不对的,你和老大该咋吵咋吵,怎么连带上我了,中医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分明那病就是在你家得的嘛!”
三兄弟也不管老娘是否有病,已经就老娘看病的问题争得不可开交了。赵小楼正感无从下手,忽见庆春从屋里出来,旁若无人地径直走到地上坐着的老人跟前,柔声问道:“大娘,我适才进屋里查了一下您家的资料,我有几个问题想问您老一下。”
老人送开紧抱的头,见一个姑娘正俯首低眉和自己说话,遂怯声说道:“闺女,你问吧!”
庆春道:“大娘您名字可叫王翠花?您过世的丈夫可叫吴发奎?”
老人似有些惊诧,方才移目正视庆春那张好看的脸,不明就里,但还是点了点头。
庆春道:“我再问您一点往事,大娘您看还是否记得?”
老人点点头,庆春道:“七六年有一天,有一个货郎走到您的家门口,是不是买过您家的一个小猫?当时您把猫卖给了货郎,货郎又说,让您干脆把喂猫的那个破铜碗送给他,他好方便喂猫?”
老人更为吃惊,问道:“闺女,您怎么知道这事?”问罢长叹一声,又道:“可怜我一时糊涂,后来为这事受尽了埋怨,如今临老时落得换房檐讨饭吃,也许就是个报应。”
庆春道:“大娘难道事后明白过来那个道理了?”
老人道:“事隔多年,也是看到现在电视什么鉴宝时,我家老头子和这几个孩子都开始埋怨我,说我把家里的一个宝贝生生给送人了,说那买猫人根本不是喜欢我家的猫,他是看上了我家那个破铜碗。我后来才知道,是几个孩子告诉我的,那叫宣德炉,买猫的货郎害怕直接买我家的那个宣德炉我会有戒心,不会卖,就假言说要买我家的猫,掏了好价钱,当时高兴得我不假思索就把破铜碗送给了他,那年月,谁知道是个宝贝儿啊!”
庆春道:“大娘您不必自责,有个好事我需要告诉您一声,今天如不是发生这事,我还真就快忘记了,前几天民政上一朋友让我在破篮乡打听您和您丈夫的名字,说有个老人,就是那个货郎,当年骗了您,心里一直自责,前些时候去世了,临终前把从您手里骗走的那个宣德炉送到了民政局,托付民政局的人一定要打听到您和您丈夫,把宣德炉送还给您,说那是个宝贝儿,多少年压在他心上,天天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老人疑惑道:“您说的是真事吗?那货郎真有那么好心?”
庆春道:“我骗您干嘛?大娘您若不信,明天我就顺道把那个铜炉从民政局给您带过来可好?”
老人道:“那谢天谢地了,闺女您那般好心肠,一定福寿齐天的。”
旁边这时齐齐走过三个人来,簇拥着把老人从地上搀扶起来,其中那个年龄稍长,叫吴金山的人对庆春道:“庆主任,这事就不劳烦您了,我今天上午去县医院给我娘看病,顺道去一下民政局,您能否告诉我一下民政局哪位领导管着这事,我和我娘直接去把宣德炉拿回来可好?”
年轻老三却争执道:“老大,你怎么争着给咱娘看病了,你刚才不是说要我去给娘做全面检查吗?你和二哥就在家等着吧!”
庆春道:“你们还是先给老人检查一下身体为好,至于那个炉,我一个电话,把你们今天这情况告诉民政局,你们的炉子只怕无论如何也拿不回来了。放心,明天我会把炉子带回来,交给你们老舅保管,是你们家的东西,货郎既然都无福消受,谁也不会昧你们的。”
那老舅道:“领导都如此说了,你们还不赶快去给你们娘看病去?”
赵小楼惊讶地看着一干人等匆忙退去,良久,对庆春道:“这个家务事怎么把我搞得如此糊涂呢?庆春,你倒是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嘛!”
庆春笑道:“哥,我可是清楚得很哟!”
赵小楼道:“那你能告诉我你说的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吗?”
庆春道:“故事是真,王大娘卖猫送炉的事浅坑村人尽皆知吧!民政局的那炉是假,不过我家里刚好有个假炉,先生两百块钱淘来的,顺水人情,送给吴金山的老舅保管着,什么时候王大娘过世,什么时候拿出来交还三兄弟,这炉,才算仿造出了价值。”
赵小楼恍然大悟,笑道:“也是!不过,如果全国每一位老人手里都能有一个宝贝儿的话,也就不愁养老问题了。”
庆春道:“哥你又在做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