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的某一天里,我突发奇想,要到洪同的大槐树下去寻根。
从省城坐上火车后,沿着邙山和黄河的走向上行。透过车窗看去,汉宋陵墓时隐时现。我知道那硕大土丘里面埋葬的都是显赫过一时的人物,但是他们谁都无法超脱自然法则的约束,终致黄土一抔。
远古的逝者的踪迹无法追寻,昨日还曾举案齐眉,今日就已阴阳相隔的事实总是搅乱我的心思。路培培死后,我就经常陷入一种虚妄的困扰之中。我问过所有熟悉的人,究竟是先有生,还是先有死?如果死不能复生,那就意味着永远地沉寂,那为什么还要生呢?由此看来,生只是一种痛苦,而死就是痛苦的解脱。好多人对我摇头叹气就走开了。只有我的老师丁教授,有一次他先是对我大吼了一声荒唐,然后他抑扬顿挫地对我念了一段话。他说:“生也罢,死也罢,生不必喜死别怕。凡事该做直须做,生也光荣,死也伟大。”然后他也摇摇头,走开了。
我决定继续探求生死大意。我源源不断地听到别人的闲话,他们无论姓张姓王姓李姓赵,言必称自己是大槐树底下过来的人。他们还说,那些小脚趾是双盖的人,都别无例外地是大槐树底下的人。
大槐树,地图上没有。扒遍旅游图才得知,在山西洪同。只有一千里的路程,为什么不去看看呢?抽象的生死大意一时弄不明白,几百年前的祖先究竟是从哪里迁来的,还是应该弄清楚的。
邙山上的大冢子代表着我最终的去处,可我坐上火车是去探寻来处的,去处和来处勾起的情绪是同样的深沉。
列车也是深沉的,它时而吐一口闷气,嘟嘟地大叫几声。它终日都疲于奔命,它若不是一个铁疙瘩它早就累死了。
它竟也有歇息的时候。在到达一个叫孟源车站的时候,它停了下来,说是要向上加水,而我也正好需要在这里下车中转。
孟源是个弹丸小站,下车的十几个旅客就已把候车室填满了。凌晨三点钟的光景,又是农历十一月的隆冬,虽然在室内,感觉天气仍是极冷,十几个人就蜷缩在候车室里哈气取暖。
一个带着孩子的年轻女人,使劲地把孩子的头和身体搂在怀里。另外能惹我注目的是一男两女,他们年龄相当,都在三十几岁左右。男人张扬地挑着两撇小胡子,正坐在候车凳上闭目养神,左右两条臂膀,紧紧地把两个女子搂在他的腿上。这种左搂右抱的姿势很让我羡慕,我想如果换作是我,我就不会在那里闭目养神了。在这山里,随处都能找到一个避风的山洞,做一场三人游戏岂不更妙。他们或许已经厌倦了,正在表现的这种狎昵的姿态已经熟练到近乎麻木了,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呢?
一个肩背麻布布袋的年轻人始终和我靠得很近,麻布布袋里装的明显是被褥。他试探着对我说:“老乡,到哪里去?咱们作个伴?”
还真是老乡,离开家乡后,听见乡音还真觉得亲。我说:“去大槐树。”
他说:“你紧跟着我,这地方我很熟,待会儿如果有人喊你去吃饭,你千万别去吃,有人叫你去住店,你也别去住,有人拉你坐车,那就更不能去了。”
“为什么?”
“都是骗人的!店是黑店,车是黑车,宰人没商量。”
“你受过骗?”
“是呀!他们人多势众,咱没有办法。”
我点点头,他虽然形迹猥琐,但明显是个很精明的好人。
“咱就坐在这候车室里不动,等上几个时辰,天色一亮,店和车也就不黑了。”
“好吧!我跟着你。”
我想问问这个精明人,我们这样辛苦地奔波,是不是在急于奔向死亡?但我没有说。我知道在家乡我的熟人圈里,很多人都认为我有精神障碍,所以现在,我不能贸然对一个陌生人暴露我的缺陷。我能够想到这一层意义,大概就是一个精神障碍和一个真正精神病患者的区别。
在大约十五分钟的时间里,我把候车室里的十几个人都认真地观察了一遍,再和布袋老乡攀谈了一些话,之后又胡乱地想了一会儿生死。
十五分钟后,有六个手拿扫帚的年轻人涌进了候车室,他们嚷嚷着要扫地,但他们根本没有扫地,他们挥舞着扫帚,而是朝向候车的人们猛拍。看他们的架势,是把我们都当成了垃圾,要把我们全部扫到候车室外。
布袋老乡拉拉我的衣襟,他小声嘱咐我,让我跟定他走。我们刚被赶到室外,挥扫帚的人立刻锁了大门。
来到外面,我才明白了那些地头蛇们的真正用意。十一月凌晨的半山腰上,分外地冷。狭小的车站广场上亮着几只昏黄吊诡的灯,周遭有几家洞开的门户,是布袋老乡说的饭店和旅店。它们张着大嘴,只想吃掉我们这些旅客。一旦进去,挨宰是一定的,他们扫地的功夫都已经让我心有余悸,哪里还敢走进他们的巢穴?
我登过好多高山,那都是带着浪漫的兴致去踏青或者消夏的,对大山的向往和兴致已经形成了一种情结,可是这种情结在华山脚下的孟源车站里迅速破坏了。
天气异常寒冷,我几乎涌起了甘愿被宰割的冲动,我是个对生死的意义正热衷于体验的人,何况宰去的只是皮毛、是利益,还没有触动生死的层次。我就想,如果真的挨宰,无论在哪种情况下,我一定会奋力反抗,即使最终死掉,比较起在这半山腰里被严寒冻死,也只是换了个形式而已。或许死亡的过程也会更加迅速和壮烈。
布袋老乡又拉拉我的衣襟,让我帮他。他解开布袋,从里面掏出一条被子和一条褥子,他把被子递给我,让我裹在身上,而他,则裹上了褥子。他真是个好人。
那一男两女终于忍受不住寒冷了,登上了一辆说是会迅速北上的客车,但他们仅仅在车上呆了有半分钟的时间,便又仓促下车,慌忙向一家旅店走去。有五个人便围住了他们。在空旷的山腰广场上,我听到他们剧烈地争吵起来。男人对车老板迅速北上的说法表示怀疑。他说诺大一辆客车,不可能拉上他们三人就走。车老板就鼓动他说可以上去试一试,说他们是按时发车的,时间已经到了,无论拉几个人,都要走。一男两女根本不信他的说法,执意不上车。老板更加坚决,对几个手下挥一挥手,便有两个人走过来,架起男人的胳膊,连推带拉,走到车前,一把推进车里,然后又回来推搡两个女人。待三人全部上车后,拉上车门,果真发动了车,呼啸而去。
布袋老乡叹口气对我说:“我知道他们会被扔在哪里。”
“你遭遇过?”
他点点头,接着说:“在一个叫做花花桥头的地方,他们会被扔下来,然后只能等一班天亮时从西安开来的客车,再把他们捎走。”
“但他们不一定会冷,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会偎出一身的火热。”
险峻的华山,矗立在远处的一片混沌之中,在凄凉的星光的映照下,依稀能够辨别出它的轮廓。它是那样深厚而博大,不像眼下这个小站一样单薄,四周还鬼眨眼似地闪烁着几点灯火,让人很难猜透灯火里隐藏着什么样的鬼魅。我裹着被子,倚着墙壁蹲坐着。寒冷已经驱散了我的睡意,我也不想在一夜之间被冻僵。我有一种想法,中转北上的列车要过十二个小时以后才能开过来,等天亮的时候,为什么不能够去游一次华山呢?
但是在半个小时之后,我就改变了自己的决定。我那时本来就是一个匪夷所思、自由散漫之人,决定不能叫做决定,只能是心血来潮时的一种凭空冲动。我随便就能摧毁一分钟前的一种想法而改弦更张。
我受到了诱惑。一个穿铁路制服的瘦弱男人走过来,他提着一盏李玉和式的矿灯,遛着墙壁,逐个向候车的人问话。灯光清晰地照在他的脸上,看样子他有五十多岁,一脸的煤灰,像是个厚道朴实的人。
他终于问到了我。他把矿灯举到我的脸前,像是要分辨出我是不是一个患有精神障碍的病人似的。但他没有看出来。
他对我说,有一辆开往大同的煤车将在六点整从这里出发,我若是愿意,只要掏出二十块钱给他,届时他就会把我捎上。他说这种车坐起来其实很实惠,无论在沿途的哪个站上,我都可以自由上下。并且车厢里还生有火炉,一点都不会感觉到冷。
我不假思索地对他说,我愿意乘他的车。
我感到有人轻轻地碰了我一下,是布袋老乡。他裹在棉褥子里,并没有腾出手来,他用的是肩膀。
那个铁路工又去动员其他旅客坐他的车。布袋老乡惊异地看着我说:“你怎么能够相信他呢?”
我说我也说不清楚,只是想迅速离开这里。
他说:“一定是个骗子,你小心别上当。”
我动员他一起去坐那趟列车,他连连摇头。他说在这孟源车站上,他吃的亏太多了,他不相信这里的任何人。
铁路工问遍了所有的旅客,重新回到我的面前时,他颇为失望地对我说:“就你一个人,咱们走吧。”
我有些犹豫,就问他:“从哪里坐车?”
他说:“当然得上铁路啊!一出车站你就会看到。”
“你怎么不多叫上几个人一起走?”
“没有人相信我,只有你,是个灵活人。”
我觉得我不能出尔反尔。我把棉被交给布袋老乡,对他说了声“谢谢”。
布袋老乡看着我走远,还又好心地嘱咐了我一句:“你要小心些。”
走出小站之后,才觉得视野忽然开阔了许多。我和铁路工走的是蜿蜒在山腰上的小道。从我们所处的高度为界,可以明显地把世界分为两个部分。头顶是璀璨的星河,是和这孟源小站一样,对我来说都是未知的地方。下方是一条东西走向的山沟,陇海铁路就铺设在山沟里。像一条匍匐的火龙。
铁路工边走边告诉我,相信他是对的。他说北上的列车一般都要在这里加水或调换车头,所以孟源也是个极为重要的车站。他指着山沟里的一条乌黑的列车对我说,一会儿他把我送上的,就是那趟货车。
我跟着他走下山腰,跳上铁路路基,又钻进了一个燃着熊熊炉火的道班房。
屋里的煤烟气很浓,却很暖和,火炉前坐着一个正就着蜜饯喝酒的壮汉。他的体态相貌极为凶悍,使我在一瞥之间就认定他绝非善类。特别是他那微微上翘的两撇胡子,还粘着几星酒花,让我极为排斥。他只是用迷离的眼光瞄了我一下,然后又兀自喝起了酒,连领我进屋的铁路工都没有搭理。
我想起在一个小时前见到的另一个小胡子,不知道他此刻是否已被丢到花花桥头上,和他的女人们在寒风中一起哆嗦。比起他们的遭遇,我一下子钻进的这间燃着炭火的屋子,应该是天上地下的两重境界了吧!
铁路工对我说,如果我相信他的话,最好是把二十块钱现在就给他。
我看他很信守当时的约定,并没有增加车费,就从口袋里摸了早已准备好的二十块钱给他。铁路工并没有避开我的耳目,抽出一张十块的递给喝酒的小胡子,然后指着小胡子对我说:“一会儿你就跟着他走,五点多的时候,列车会开过来,他会把你安排进尾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