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开随身携带的一本旅行图,从目前自己所处的位置来看,明白河和清涧河的交汇处仍是伏牛山的腹地。地图上的两条河流像两条毛细血管,虽然它们在交汇之后显得略微明显了一些,但仍然是一副羞羞答答的样子,非要在几百里外的地方,当它们最终注入黄河的时候,那才能显示出线条的粗重。然而在眼下,任凭是一个小孩子,都能够赤裸着双脚,踩踏在里面尽情嬉玩。河床倒是很宽阔,因而河水很浅,可以清楚地看到河底,那是由不计其数的大小不一的鹅卵石铺成的。从进入农历五月以后,我几乎每天都踩在这样的河床上,在透明的水里寻找石头。那其实是一种运气的尝试,我只是在寻觅被山里人忽略了的东西。石头,对于他们来说再平常不过。他们在一天之内,从睁眼下床到脱鞋上床,见到最多的东西,恐怕就是石头了。我把所见到的形状质地品色称得上奇丑美的石头一律收集,我知道在遥远的繁华都市里,文明人在极度迷醉于现代时尚物欲享受的时候,内心却又渴望着获得一点纯粹自然的观感,而天然成趣的石头就能够满足他们的这种心灵体验。大约相比现代家庭里的一切构造和摆设而言,即使是极尽奢华,都无非是现代的人工合成,也只有从大山里来的一块石头,才是真正的自然和质朴。
黑雪,无疑是山民们的疏漏之物。我知道只要是能被称为玉的东西,山民们还是有眼力鉴别的。捞到黑雪,是我的幸运。但我并不着急着把它带走,它躺在水底已经有数不清的年头了,所以让它继续躺在水底,倒是一种最为安全的保存办法。我需要在合适的时候,才会把它带出自然,去游历红尘,完成我的一个心愿。
在上游被我抛掉的那片方巾,此刻还不知道距离我多远。我判断它顺水漂流的速度一定没有我快。我在离开双牛岭峡谷之后,迅速搭乘了一辆开往下游城市的汽车,车行了大约有几十公里之后,我问过开车的司机,得知明白河此时已接近尽头。我让他在距离明白河河道的最近处停车,然后按照他的指引,来到了两河的交汇处。
我曾经测试过那片方巾的漂流速度,它漂在清澈的水面上,随着河势的转向,有时候水流还会把它冲向位于某一个河弯处的静水中,这样,我还需要停下来等它,任凭它在水面上蹉跎打转,在慢慢地接近了水势之后,才会继续向前漂流。它其实赶不上我在岸上行走的速度。
黄方巾是被赋予了灵性的东西,是一个极为通灵的仙姑赐予我的。为了得到它,仙姑还为我做了一场简易的道场。她为我驱尽了身上的邪魔,然后把我的愿望附着在了方巾上。
仙姑在明白河北岸的一个小山村里坐坛施法。有一天一大早就下起了雨,下雨的日子里我从不下河涉水,我知道在这种湿气旺盛的日子里涉水最容易引发风湿炎症。那天我知会了旅店的老板娘,想让她帮我把穿了近半月的牛仔装给洗一下。那套工装也实在该洗了,上面的汗渍和灰尘已经附着了足有半斤左右。老板娘显得很忙,她笑着嗔怪我说真不是一块做家务的材料,就不知道这种阴雨天里是不宜洗衣服的。说有那么多的大晴天都错过了,偏要到雨天多难晾干呀!她说:“等天晴的时候,我一定给你洗,今天嘛!你就穿上它,和我一路去求神吧!”
她丈夫那时候在麻将桌边正忙,看样子是打着旺牌。他挥了挥手,很大度地对我说:“你就陪着你嫂子去求神吧!”
我对他说:“你就不怕我把她拐出山里吗?”
他满不在乎地说:“我巴不得呢!你拐走之后,我再找上一个更好的。”
他夫妻二人感情很好,他是放心之极才这么大度的。在这种人开的旅店里会感到舒适放心,但也会有一些难遣的遗憾。
遗憾是相比之下油然心生的。一年前的相同季节里,我住在武当山东麓的一个家庭旅店里的时候,就领略到了终生难忘的一种风情。我是在问过很多家旅馆之后,从一些老板自吹自擂夸说自家旅馆如何的安全舒适,又众口一词地指责一个叫春江旅馆是如何混乱肮脏的时候,我忽然就决定去体验一下那种混乱和肮脏。
事实上,我在那家旅馆里也真的得到了意想不到的收获。
那几天里,正值店老板外出到福建去做一趟烟草生意。他外出之后,从隔壁的美容店里同时还消失了一位小姐。这件事被老板娘精确分析过后就妒火中烧起来。原本那小姐在平日里就经常和他家男人眉来眼去的,似乎还有上一腿。
我就是在那种背景下住进春江旅店的。
老板娘告诉我,如果怕热怕蚊子,晚上可以睡在楼顶的天台上。我听从了她的吩咐,夜里就把铺盖抱上了楼顶。
山里的夜晚旖旎而宁静。我躺在凉爽的夜风中,一面数着星星,一面酝酿着即将到来的梦境。我很喜欢仙人吕洞宾的一首诗,总是在这样的夜晚,我在入睡之前,总要反复地吟诵它,它也总能够把我带进一个神仙境界:明月斜,清风冷。今夜故人来不来?教人立尽梧桐影。吟诵到几十遍的时候,睡意来了,在梦境中,故人也来了。
可是,还没有等我进入梦境,老板娘也抱着铺盖上来了。她说她也是怕热怕蚊子的。她在距离我有两丈远的地方展开了被褥,然后也躺下数起了星星。一个小时之后,我们俩就缠绕在了一个铺盖上,星星也不数了,她那两弯柳眉下的星星就闪烁在了我的嘴上。甚至不是星星,是从天上掉到房顶上的一个菩萨,她知道我终日在山间奔波的劳苦和饥渴,她就是来弥补我的这种饥渴的。
在以后的几天里,我吃腻了老板娘精心为我爆炒的腊肉菜薹。当然,每天夜里,安顿完客人之后,她都会来到楼顶上,她的腊肉在我的体内转化成的东西,她还要全部索还。那些天里她不让我下河采石头,其实我抚摩着她身上的小河和石头早就忘记了工作。
在楼顶平台上我度过了五个梦幻般的夜晚。五天一过,我就被老板娘扫地出门了。大约是她的丈夫要从外面回来了,我想她一定是不想和她丈夫大闹一场。几天里他们双方都获得了满足。我其实也管不了那么多,也没有产生过多的离愁别恨,离开武当山区时我就当是结束了一场梦游,结束了一场黄粱美梦。在以后的许多日子里,我一直想重温那种美梦,但是终究没有相同的情调了。
伏牛山里的这对农家夫妇是一对儿模范夫妻,尽管我知道在他们这里体验不到一种奇情,但是并没有影响我对他们的尊重。
这山间的阴雨很能勾起人的惆怅,我在这种无所事事的日子里越发会胡思乱想。看来陪着女人去拜神倒是消遣烦闷的最好办法了。
我决定跟着女人去拜神。她在临出门的时候,很小心地在院外的水眼处堵了片房瓦,然后我和她就各撑了把伞,冒着已变得淋漓不止的小雨,去河对岸找那位仙姑。
仙姑居住在明白河的北岸。女人领着我,踩着摆放在河里的石墩,慢慢地过得河去,再走上一片高地后,就看到了笼罩在雨幕中的村舍。接近村子的时候,她一再嘱咐我,到了之后要少说多听。我知道她是怕我逾了规矩,所以要提前对我交代注意事项。
这片青砖蓝瓦的村舍里居住的人家大都抵不上仙姑家的富裕。这山里的世界,要么富裕,要么贫穷,两者的差距甚至比山外还要明显。因为教育的匮乏,富裕导致的空虚和贫穷造成的愚昧,好像都需要神灵来给予慰藉。到了仙姑的家里,我第一感觉便是她的生意极好。
老板娘俯到我的耳边,窃窃地说了声到了。她说:“你是外地来的,会受到优待,我到前面去引见一下,让她先给你看。”
在我和她的前面,已经坐了四个虔诚的信徒。他们专心地坐在门槛外,两眼紧盯着屋内。
我拉了一下她的衣角说:“我并不相信这些。”
她显得极为吃惊,却小心翼翼地对我说:“到了这里,可千万不能说不信。”
她挣脱我的拦阻,蹑步走进屋里,她俯首贴在一个盘腿打坐的女子耳边嘀咕了几声。女子一边听她说话,一面拿眼睛向院子里扫视,等她瞄上我之后,眼光停留了片刻,又忽然紧闭了起来。她对引见我的老板娘点了点头。老板娘恭敬地弯腰退出了门槛,走到我眼前时,又凑到我的耳边说:“仙姑让你进去。”
在来的路上,我听过她的介绍,仙姑还是一个童贞女,附体的是双牛岭上的兔仙。未坐坛之前,她的名头就响彻到明白河的几十里外,但那是以另外一种形象。她说明白河上本来就盛产美女,当然那女子又是美女中的极品。有一年有两个同时看上那女子的小伙子在双牛岭上进行了一场比赛,比赛的内容是看谁能以最快的速度攀上双牛岭峡谷两厢的峭壁,然后把那朵长了数年的灵芝摘下来献给女子。他们是瞒了全家人,瞒了全村人去搞的比赛。他们唯独没有瞒女子,他们让她坐在家里等候,等候着手捧灵芝的那个人去向她求婚。女子并没有等候,等她追到双牛岭峡谷的时候,就见两个人已经在崖上攀登。她喊叫他们想让他们快些停手,可是顺河的风却把她的声音卷跑了,她只得站在崖下祈祷、等候。她是一眼不错地看着两个人同时爬上崖顶的,就在一个人准备去摘灵芝的时候,速度较慢的那个人就朝灵芝甩出了手里的鹰爪。他本想借助鹰爪抢去灵芝,却不料不偏不斜,正好把鹰爪甩到了对手的头上,结果是对手当即就摔倒在崖上。甩鹰爪的那个人先是去抢了灵芝,然后才回转身去看他的情敌,可情敌哪里还有救,锋利的鹰爪能抓进石头,还能抓不透人的脑袋。他想跳崖逃跑时就看到了崖底下痛哭的女子,他仿佛忽然明白了他和情敌的命数。他从崖顶上把灵芝抛给女子,灵芝摔得粉碎,然后他就抱起被他抓烂头颅的情敌,双双跳了悬崖。
女子当时就昏死过去。家里人后来把她救了回去,等她醒来的时候,她就不再是原来的她了,她说她已经是一个兔仙,奉王母娘娘的懿旨在双牛岭峡谷里看守一株灵芝,没想到灵芝没有长成就被毁坏了,凭空还搭上了两条人命,王母娘娘说兔仙你罪不可赎,你就到人间去赎一赎罪孽吧!
女子从此就成了兔仙,或者可以说是兔仙附着在了女子的凡体上,她开始用她的灵异仙术为明白河沿岸的人们祛病去灾。
对于面容娇好的女子,我总是充满了喜爱,我从不知道害怕,尽管她是一个仙姑。
如果她是个凡人,那么,我穿着一身几乎结痂的夏装,她是很难猜透我的真正来历的,但是大约一切都瞒不了兔仙。我收敛起一些轻率,学着在场的所有人装出一脸的严肃,跪倒在仙姑面前的一个蒲团上,向她磕了三个头后,我听到她的嘴里咕咕数声,像极了打饱嗝的声音,但又不完全是。我猜想这是仙姑在和上天的神灵沟通,要等到她进入了一种状态,进入一种境界之时,通天的法力才会施展出来。
仙姑咕咕数声之后,她本来非常娇美的脸庞就扭曲起来,原来的樱桃小口忽然撮起,变化出一副兔状的豁唇。她的齐耳短发也有一部分迅速地竖起,在耳朵的上方竖立起了一种兔耳的形状。那时我就想怒发冲冠看来真是一种可以办到的事情,只要一个人进入了状态之后。
仙姑的四肢不停地抽搐着,在我的面前挥舞出了一些兔状的动作。良久,她用她的豁嘴唇对我挤出了一阵阴柔尖细的声音:“你可有五鬼缠身啊!”
我打了个哆嗦,真是不看不知道,竟然有这么多鬼怪缠身,我咋能过上好日子呢?五鬼缠身,按照《华严经》记述为官鬼、小人、青姑、白姑、血尸,分别寄居在人的眼耳鼻喉身五官之中。我问她是不是这些?
她说不是。她说你在最近的半年里接连冲撞过水里的两个淹死鬼;冲撞过一个马路上轧死的无头鬼;还有你命犯桃花,是不是在一棵果树下捡到过一块玉佩。
我回忆了一下,说曾经有过,但那是两年前的事了,不知道她怎么能够看出来。
她说那是自缢在那棵树上的女子掉落的玉佩,人被抬走了,玉佩后来却被你拾了,所以女鬼也就跟定了你。
我又打了个哆嗦,失色对她说道:“玉佩我已经送人了,是不是女鬼也被我送走了?”
她说:“还没有,还在你的身上。”
她说:“你在山南的旧寨子里是不是接受过人家送的一块牙骨?”
我想了想说:“有过。”
她说:“那是他们送给你的另一个鬼,旧寨子里有那种风俗,把作祟的死鬼的名字刻在一块牙骨上,然后装出好意拿着送人,实际上是把死鬼送给了别人。”
那块牙骨现在正系在我的手链上,不知道是不是在我撑地磕头时被她看见了,但那上面确实刻着“春梅”两个字,按照她的说法,那应该是一个死去的女子的名字。
我抬起手臂看了看,牙骨如羊脂般温润可爱,送它给我的是一位满脸皱纹的老大娘。那时,她把它递到我的眼前时,我立即就笑纳了,没料到里面还潜藏着如此险恶的用心。
我想把牙骨从手链上拽下扔掉。
她拦住了我,她说:“女鬼已经借助牙骨附着在了你的身上。”
我说:“那该怎么办呢?”
她说:“你放心吧!我会把它们一个个地给你驱走,你晚上重来,驱鬼需要做一个道场。”
我退在一旁,让老板娘叩拜她。她只是瞟了一眼老板娘,就厉声喝斥道:“你是来捣乱作祟的,你挡了我的眼晴,你当我不知道啊!”
老板娘磕头如捣蒜,嘴里一再对她求告说:“下次再也不敢了。”
我和她在回去的路上,她说起原因,她听人说,只要在院子里的水眼处堵上片瓦,就能够挡住兔仙的去路,就只得听从人的吩咐,乖乖地为人指点迷津。却不料说这话的人是个促狭鬼,瓦片堵住的不是兔仙的去路,而是她的眼睛。
但她究竟是怎样看见了老板娘堵上的那片瓦呢?莫非她真的有那番灵异,我想弄个明白,我告诉老板娘,我晚上会再来一趟。
那天夜里,我再次叩拜了仙姑。她已经提前准备好了作法的道具,是一只硕大的架在用三摞砖做支架上的铁质水桶。她让我先往水桶里面注水,她看着我一桶桶地把汲来的水倒进那只大水桶的时候,她点燃了桶底的木柴。
待到有水气升腾的时候,她用手试了试温度,然后她吩咐我脱光衣服,跳进桶里。我疑惑地看着她,想问问她是不是要把我煮了。她说五鬼都是无形的东西,它们附着在你的身上,不用特殊的办法,是难以把它们驱走的。
我脱了牛仔装,身上仅剩下一条短裤的时侯,我扭捏着不愿再脱。她说还是不行,要一丝不挂才好!那时五鬼再没有寸缕能够附着。
我让她关了屋门。
她说:“你尽管放心,如果没有事先约定,没有人敢在夜里走近我的神坛。”
她看我仍在犹豫,便顺从地去关了屋门,一面对我继续解释:“你不必害羞,我是个兔仙,不是个女人。”
她的这种先入为主的明察反而使我感到:她根本不是兔仙,就是一个女人。我倒要看看她是如何施法的。
我背向她匆匆地脱掉内裤,登上一个木凳,跳进水桶。水不是太热,她仍旧在桶底填火。我用脚在桶底打摸到了一个可以借脚的木砖,霎那间我认识到她一定经常这样对人施法。
仙姑一直没有再撮起她的兔唇,我知道她这时候纯粹是个女人,并没有兔仙附体,她柔声告诉我,待到感觉水热时就告诉她,免得把我给煮熟了。
这是一次美妙的沐浴。水温适宜的时候,仙姑停止了烧火,先是取来了几张画有朱砂符文的黄裱纸,就近炭火点燃之后,把纸灰全部撒落在我胸前的水面上。她一定是在调制一桶能够为我驱鬼的圣水。继而她说:“看我为你作法。”
她又撮起了她的兔唇,她手持一把轻盈的木剑,绕着水桶蹦跳起来。
我并不知道她如何施法,我本来就是带着一种猎奇的心理来拜访她。我在舒适的水桶里,对每一寸皮肤都进行了搓揉。
她在外面为我唱到:
王母大士
法力无边
我是你的
白兔小仙
赐我法力
赐我神官
赐我筋骨
赐我天眼
手持缚鬼绳
挥舞桃木剑
宵小恶鬼
哪里逃窜
咔嚓咔嚓呵
咔嚓咔嚓呵
最后两句是在挥剑砍杀五鬼。桃木剑一记记砍在桶沿上,发出木头和铁器的沉闷撞击声。我把头紧缩在桶里,怕被她击打到。看到她稍做停留,赶忙伸伸懒腰,一时气定神闲、身心愉悦。
她把一段木头放在桶沿上,又继续说到:
现有桃木根
五鬼可托身
送尔过奈河
冥世叙前因
查尔生死状
把尔功过分
赐尔孟婆汤
送上轮回轮
做恶投作兽
行善重作人
五鬼至此被送上了正常的轮回轨道。她长嘘了口气,停止脚步,放下宝剑,退回到神坛前的蒲团上打坐调息。
尽管刚下了场雨,山间的夜里多了一分凉意,但她的鼻翼额头等高耸处已渗出了明亮的油光,跳了一会儿大神,她显然累得不轻。
我跳出水桶,穿好衣服,按照老板娘的吩咐,拿出二百元的谢仪给她。她没有推辞,收下之后就送了我一幅画有朱砂灵符的黄色方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