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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廷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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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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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行且吟(第四章)连载

孟源小站上的那位铁路工人,并没有骗我。早上六点钟的时候,他领我上了一列货车的尾箱。

以前没有坐过这种车厢,它黑黢黢的显得极为厚重,其实也算得上舒服,它是跟车铁路工的流动家室。里面有一张床,床上有被褥,还生着炉子。小胡子铁路工进来的时候,拿一把火钳投了投炉子,又向里面加了些煤炭。铁路上就是不缺煤炭,不到一刻钟的工夫,炉子里就燃起了熊熊的火。

小胡子铁路工的话不太多,大约是长期跟车、长期自闭的缘故。他搬过来一只凳子,让我坐在炉边烤火。我问他什么时候能够开车。他简洁地说:“这就开。”说着便拿起一部对讲机,趴到车厢外的护栏上,和什么人反复叫嚷着。

列车开动之后,我问他什么时候能够到达洪同。他说下午两点就能到达。我心想坐这等列车也是不错的,掏出二十元钱的钞票,下午两点就能赶出几百公里,也算得上迅速。

他提了个茶壶,从车厢里的一个水桶里灌满水,然后放在炉子上烧。车行二十多分钟,壶水开了,列车也刚好停了下来。他解释原因说,是对面开过来了北京到西安的列车,所以我们乘坐的这列货车要待避。

我问他大约需要多长时间。

他说会很快。他从床头边的箱子里摸出一块茶砖,掰开来,捏了一块大的放进茶壶里,然后叙上水,等待两分钟之后,端来两个茶杯一并倒上。他请我喝这种味道浓重的普洱茶。

他是一种比较特别的人。在我的认识里,我对他这种有着两撇胡子的人没有什么好感,特别是像他这样又刻意把胡子修饰了一番,让两端的胡梢略微上翘,像极了新疆的维族人。但我知道维族人是在展示一种民族情结,可他呢?若不是维族人,那定然是一个有着明显自恋倾向的人。

我问他是不是维族人。

他说不是。

我看他也不像。他生着一张方面大耳,论身材、长相都应该属于北方。他说在铁路延伸到这里以后,他父亲就转业到了这里,然后在这里结婚生下了他。他祖籍东北,但却从未回过那里。他果真是一个东北汉子,那么他应该有一副和他的体魄相称的古道热肠。我改变了一些对他的看法,只是对他的那两撇胡子还残留着别扭。

列车待避了一个小时之后,将要开动的时候,尾箱里又上来了两个贩运蜜饯的年轻夫妇。他们是被这小站上的铁路工人安排上来的,要搭乘顺路车到下一个大站去。

安排人的铁路工没有分钱给小胡子,但他也没有再说什么,言语之间显示着他们的熟络程度,做这种事大概是习以为常的。

倒是那对年轻夫妇,打开一个纸箱,从里面拿出一些蜜饯让我们吃。我这才知道小胡子铁路工之所以养成喝酒就蜜饯的习惯,大概都是被沿途的老乡们培养成的。他果然并不客气,喝着普洱茶,又就着蜜饯。

列车行行停停,走出二十分钟之后,又停了下来。我问他停车的原因,他指了指车尾部的铁轨让我看。他说这条大秦线有半数以上的单线,所以车速很难,只要是遇上了对面开来的车,或者后面有高速开来的车,像他的这种慢车总要避让。他说他并不着急,也劝我别着急,急也没有办法,列车又不是天上的鸟,想怎么飞就怎么飞。

他说他跟车已经有十七年了,早就修练出了一身好脾气,列车即使在某个地方待避上一天,他也能够不紧不慢地等候。如果都能像这天一样,能够就着蜜饯,喝着普洱茶,那应该更好了。

车再开的时候,他说这一次列车将会开出很长一段时间,因为这个时间段里,没有对开的车,也没有追来的车。

喝足了茶,我看他站起了身子,松了松腰间的皮带,仿佛还不尽意,便旁若无人地走近车尾,倚着栏杆,撕开裤缝,对着飞驰而过的铁轨,扬扬洒洒起来。我看着年轻夫妇,他们依旧沉默,手里各自拿着一根小铁条,在红彤彤的火塘里拨弄着火出神。我才知道这种单调的氛围里是默认一种率性的。我也有些内急,只好学着铁路工,走到车尾,解决了一番。

之前我搭乘客车也曾长途奔波过,在那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外,众人哗哗下得车来,男左女右的解决之道,都是一种率性。也许正是那种和眼下的一致的环境才使人变得大胆率性起来,而一旦离开了旷野,走回城市之后,好多人又不得不重新变得细微严谨,谨遵起先人和社会规划出的虚伪道德。

在这一区间里,列车行驶了一个半小时。再次停靠时,是到了一个大站,卖蜜饯的青年夫妇在这里下了车。他对我说,这次停靠的时间会很长,需要卸下两节车皮后车才能开。他的脑子里仿佛装有这条大秦线的整个运行图。列车将要在哪个地方待避,相向开来的是哪班列车,他都能够准确说出。

我问他如果按照当前的速度计算,列车能不能在下午两点时到达洪同。

他说:“能,一定能,不过准确地说是明天下午两点。”

我说:“可是孟源站上那个送我上车的铁路工说是今天下午两点啊!”

他说:“要不就是他没有讲清楚,或者是你没有听清楚,应该是明天下午两点,不用说其它的情况了,列车在这里卸下两节车皮后,开车时已经快两点了。”

我想起他也曾分得了我的十元钱,那么铁路工欺骗了我,他明显也是个帮凶。但他们毕竟把我从寒冷的车站广场里给解救了出来,又拿着蜜饯和普洱茶款待我,我感到不好意思再埋怨什么。

其实我此行的目的,本来就带有很大的随意性。洪同只是一个方向,所幸已搭上了一列火车,并明确地要开往那个方向。我完全可以睡上一路,待到下一个下午来临的时候,我也就到了地方。我告诉他说:“我并不着急,明天下午就明天下午吧!”

“只是。”他欲言又止,继而拿定主意说:“只是夜罪难受。”

我看看他的那张床,床不太宽,但是完全能够挤下两个人。我感到在漫长的夜里,他一定会允许我躺在他的床上歇上一会儿。我这么坚信他,还因为他是个东北汉子。

列车终于卸完了两节车皮,果然已是两点钟光景,接着又呼哧呼哧开了。中午饭的时辰已过,我拿出旅行包里的酱牛肉和涪陵榨菜请他吃。他有些过意不去,从床下摸出一瓶白酒,把茶杯里的残茶倒尽,倒满了酒,递到我面前。他说那是用纯正的黄米做曲制的酒,纯粮酿制的,是一个搭顺路车的卖酒人送给他的。我喝上一口,的确有米酒的纯厚甘香,却有一丝土腥味。

他说那就对了,土法酿制的比不得大厂里的工艺,可那大厂里都是勾兑酒,汾酒虽有名气,也是勾兑成的,那里面也喝不到米香。

他说起了前两年发生在沂州的假酒案。私人作坊里学着制作勾兑酒,买来的却是工业甲醇,结果一连串在几个省里都喝死了人。但是现在的这瓶酒,保证不是勾兑酒,那卖酒的老乡每周都会搭一次顺风车,所以拿的一定是上好的酒来酬谢他。他让我放心喝。

从车尾部洞开的门里,可以看到波浪状的黄土岭飞快地闪过。隆冬的黄土高原一派苍凉,没有一丝青意。不时地从远处的沟壑中闪现出一两个村庄,依然是萧条破败,只有遇到个土法炼制钢铁或者焦碳的工厂时,从蓬勃升腾起的浓烟里才能感受到车外的世界还有一分活意。

他也许是早上的酒劲未下,此时有半瓶酒下肚,脸上已明显地带了醉意,微微上翘的胡梢也挂上了星星点点的酒液。他结巴着对我说:“列车又快要停了,停靠的是一个小镇,又是一次避让,但是在这个小镇上,将会上来一位女人。”

“你怎么知道会上来一个女人?”我问他。

“因为每趟车她都会上来。”他说。

“是个搭顺路车的买卖人吗?”

“不是。”他摇摇头说,“是我的朋友。”

“女朋友?”

他点点头,酒喝得多了,他的声音有些嘶哑,听上去带着混浊,像车外世界透露的苍凉。他别转了脸,盯住通红的炉火,仿佛听他讲话的是炉子而不是我,他就用那种混浊凄凉的声音,对我讲起了他和他女友的故事。

他说遇到她之前他从来不知道什么该叫做家。如果一个人呆得最多的地方算是家的话,那么这节尾箱就是家。又如果有一个值得喜爱的人经常厮守的地方算是家的话,仍然是这节尾箱了。在华山的脚下,他有过一个家,但是为了那个家的维护,他就不得不把自己交给了这节尾箱,整天由它拖来拖去。

他说他是在两年前的一天夜里遇到那位女人的。他说当一个押车员也有优势,只要想去拈花惹草,自然就会有享不尽的艳福。可是他不会,至少是在遇到那位女人之前一直没享受过那种艳福。黄土高原是个穷地方,一年四季的黄土风刮个不断,也不知道咋就刮来了那么多的穷人想来搭他的顺路车,大概有钱人都通过正常渠道买票上车了。穷人里当然也有女人们,好像沿线的好多村落都知道货车上的尾箱是可以坐人的。为了省下一点车费,翻沟越岭,也会找到列车经常待避的地方去赶他的车坐。有一段时间,所有的货车尾箱都成了活人罐头,人挤人、人挨人、人满为患了。铁路上只好制定制度,又在尾箱上焊上了铁门,列车待避的时候,就会把铁门锁上,任凭人们怎么拍打,就是不开门。时间一长,真的就没有坐车的人了。可是整个尾箱里只剩下他孤家寡人的时候,又横生出了许多寂寞。所以他经常会趴在车尾的门缝里向外观察,待车将行未行之即,迅速打开车门透气,若是有人,就捎上一两个。

他说在那天夜里,就在即将到达的那个解州小站上,他的尾箱里上来了两个青年男女。他们告诉他想搭乘这趟货车去沂州,他们刚刚结婚,结婚时又借了不少的外债,所以要去投奔一个在沂州搞包工的远房亲戚。那个男人很大方,上车就和他喝酒,反正他也睡颠倒了,喝就喝吧!他也很慷慨,把唯一的那张床让给女人睡。然后他们就开怀敞饮起来,按说那夜他喝得也不算多,他认为以他的酒量还能再喝许多,但是不知道是酒的原因或是什么别的原因,那夜的酒格外地拿头,最后他就醉倒了。后来,他是被女人急促地推搡醒的,醒来时头还昏沉得厉害。女人问他她男人去哪儿了?他这才发现果然不见了男人。他的头忽然大了许多,头发都一根根地支蓬起来。他模糊地记起,他醉了以后,那男人曾经蹒跚到车外的护栏前去小解,但回没回来他就不记得了。

他说女人是在下一个偏僻的小站下了车,然后疯了一般地沿着轨道向回走,她要去找她的丈夫。他也连忙通知了列车长,说是遇到了些急事,找了另一个列车员来替补他,然后他追上了女人,和她一块回去找人。他那一会儿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血肉之躯从飞驰的列车上摔下之后,碰到的又是坚硬的铁轨、或者枕木、或者石块堆砌的路基,但那都是要命的东西,是绝不会有生还的希望了。他不敢对女人讲,但他从女人的疯狂的状态中知道她一定也预见到了这一点。他说那一夜他们整整走了三十多公里,在越过另一个小站时才找到了已经摔得稀烂的一具尸体。女人就坐在那具尸体前哭天抢地地痛哭。他一直陪伴在她的一边,等女人哭得累了,不再哭的时候,他扑通一下就跪在了女人的面前。他说他有很大的责任,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他不该和男人喝酒,不该让男人单独到外面去小解,但是在那个时候,他真的已经烂醉如泥了。他让女人可怜可怜他,他说他上有老下有小,一大家子还都靠他一个人养活,他真的不能丢了这个工作。他说女人如果不去铁路部门反映他,他会倾家荡产包赔她一些钱。女人哽咽着对他说,人都没了,要他的钱还有啥用呢!问题是她真的无法对丈夫的家人说明白事故的原因。新婚燕尔,丈夫即遭不测,命丧荒野,做妻子的却安然无恙。他说他愿意帮她去说明原因。她说只怕他参与进来以后,事情反而会更加复杂。她说她知道他是个好人,什么都不为,就凭他陪她走了这几十公里的夜路,能够在山间隧洞里在跨河大桥上扶持着她,她就不会把事情攀扯上他。她说丈夫特爱喝酒是全家人都知道的事情,谁也不怪,都怪他管不住自己,上车后就掂了一瓶酒牛饮,最后喝醉了酒,失足掉下了火车,的确与他无关。

他说女人是这么说的,也是这样做的。她让他继续回去跟他的车,只是在丈夫的家人找到他的时候,能够证明一下男人是酒后失足就可以了。

他说在后来男人的家人找到他的时候,他的确是那样证明的。在这件事上他和女人都为双方做了开脱。向活不向死,是千年的老规矩,死人两腿一伸,什么都不知道了,活人还需要好好地活下去,他们应该尽量避免受到死人的拖累。

他说事后他真的拿出了自己的全部积蓄去赔偿女人,可是女人说啥也不要,只是又跟了几趟他的车,逢的是一七、三七、五七、一百天等丈夫的祭日的时候。车过那个出事地点的时候,女人和他就会拿出一瓶白酒,站在车尾,一点点地倒向路基。

他后来还真是帮女人找到了一种生意,他让女人搞起了贩运,把晋南的水果蜜饯先运往晋北,回程又捎回了白酒和陈醋。他疏通了铁路上的关节,来往都能够搭乘他的这节尾箱。

我问他今天是不是还要在解州小站上装货。

他点点头,说货物不多,列车待避的十分钟内足可以装完。

在解州小站上车的那个女人,尽管她捎带的货物不多,但她一个人的到来,就足以彰显了我在这节车厢中的多余。

列车徐徐开动以后,我独自坐在那只炉子旁闭目养神,押车员和女人亲昵的交谈和刻意压制的兴致时时撩拨着我的神经,尽管那段时间我被人们广为疑作精神障碍患者,但人情事故我还懂得,我明白我正像一盏电灯一样多余,照耀着他们不敢做出狎昵的举止。其实内心真正感到难堪的不是他们,而是我,我这个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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