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仙姑的说法,那片画有灵符的黄方巾带有灵异的神力,它会为我趋吉避凶。仙姑告诉了我使用的法门,说等我离开明白河的时候,只要把它放进水里,然后紧紧跟定了它,循着它的指引,就一定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我并没有过多地询问她关于幸福的意义,我想对于我这样的一个居无定所的单身汉来说,幸福无怪乎是家和妻子的统一,或许黄方巾真的能够给我做出正确的指引。
我坐在那块硕大的青石上,操笛吹了一曲渔舟唱晚,又吹了一曲高山流水之后,西天的太阳已经快要落下山谷了,它此刻把两厢的青山也染上了苍翠。天空是彤红的,从天际摇曳过来的明白河也一片彤红,而涧河是蜿蜒北上的,对它我不需要关注,我不敢再闲情逸致,于金波鳞鳞的河面上发现那片方巾已不太容易,我需要集中精力去辨认,稍有差迟都有可能让我和它失之交臂。
我走离河滩,在灌木丛中折了一根较为柔韧的木条,从背包里取出鱼网张上,然后挽起裤腿,下到河里,认真注视着河面。黄方巾还未漂来,我估摸不透还要在这里等上多久,也许需要一夜。这河里盛产一种无刺的小银鱼,肉香而滑腻,最适合烤吃。为了等上那片承载着我的幸福的黄方巾,说不准我需要在这里露宿一夜,那些倒霉的小银鱼就是我最好的晚餐了。
我把鱼网浸入水中,网罗着逆水作浪的小银鱼。
我必须捞出那片方巾,在下一个黎明到来的时候,再重新放它入水,然后追随着它,看它最终会把我带到哪里。
在太阳落山之后,河面上恢复了往常的明澈,我终于看到它从远处旖旎而来。我没有用上罗网,就直接把它抓到了手里。
那块硕大的石头,卧伏在明白河边,它倒像是老天有意为我准备的天然床榻。我看着河南岸的峭壁,那峭壁也是老天用鬼斧神工砍削而成的。无疑,这块石头就是砍削时留下的下脚料。论它的质地,是块花岗岩,我知道这地方盛产花岗岩,面前的这架高耸入云的峭壁,整体都是那种质地。来的时候,同车的人告诉我,在峭壁的南面,福建客商建设的石料厂正在一点点地啃噬着它,他们将把它肢解成五十见方的石板,然后运往丹江口,用于一项规模宏大的工程,依照那个工程的用量,再有三座这样的峭壁也不能满足使用。
想起在若干年后,在明白河的并流处,原本存在了数以亿万年的一座天然屏障将被人为地毁掉,然后留下一个巨大的碎石场,我心里不免漾起一丝遗憾。遗憾的起因还因为峭壁的自然之美,倘若它是一座面目可憎的丑山恶岭,挖了也就挖了,倒不足以引人惋惜,可它毕竟是很美的。虽是夕阳落山后的时分,峭壁依然显示着晶莹的光华,自西向东约有一里之遥的壁面上,分布着一些宽幅不一的纹饰,纹饰是莹红的,像一条条红色的瀑布,自山顶倒挂而下,只是缺乏动感而已。我想若是在雨天,大约是能够看到那种动感的。这些莹红的纹饰,原本就是雨水冲刷的结果。我见过好多处相同的峭壁,我总能够以独到的眼光在上面辨认出上苍刻铸的痕迹,它们或者看似象形文字,或者看似奇异的图腾。我想如果等到次日日出,等到山明水秀的时候,这座峭壁上也一定会有那种奇异。在我的旅行包中,有一本专门描绘这些奇异的笔记,虽然不是拓片,但每一个图案都是我精心描绘而成,也可以说是拓片的无数倍的缩影。面前的这座峭壁,在若干年后,它将会从此消失,倒是更应该记述的。
我决定在那块天然床榻上睡上一夜,我还要用我的照相机拍摄下峭壁的全部面貌,用我细致的眼光在它的壁体上寻找出上苍的铭记。大约上苍制造它的原因,就是为了应付今天的使用。
我重入灌木丛中,拔开青翠的枝条,寻找了一些经年的枯枝,然后又捡拾了一些干枯的落叶,攀上大石后,生起了一丛篝火,再把小银鱼穿起来,翻来覆去地在火上炙烤,又撒上盐和调料,一顿烧烤就做成了。最后逐条撕吃了它们。
两年之间,我已经完全适应了这种野外生活,较之两年前我刚刚摆脱了精神滞障时的肥胖体腹,我瘦削了许多,却也硬朗了许多。那时候我最爱在茶余饭后躺在长春椅上遐思冥想,任脂肪堆积,体虚气弱,难抵酷暑严寒。现在久经磨砺之后,肚腹上的脂肪已经消耗殆尽,大概都已转化为肌肉,即使这样风里来雨里去,也再没有患过疾病。我知道我的身心已经获得了彻底的解放,告别了精神障碍和小病连连。
吃过烤鱼,我掏出睡袋,充气之后,并没有急着钻进去,先是下河洗浴了一番,然后才躺下看天。天上的星河已是璀璨四溢,夏夜里它南北横陈,把尾部齐齐地甩在南面的峭壁之后,北面却一派空旷,可以看见它的头首。这山间的夜色寂静而幽蓝,置身其间,倒觉得分外地安闲和舒畅。农家旅馆的老板娘告诉过我,山间已经断绝了猛兽的踪迹,前些年倒有很多,那时候还没有禁猎,靠山吃山,山民们捕获的野兽能抵上大半年的口粮。野兽也经常来到农家,并不伤人,把农户们饲养的猪羊鸡鸭叨去,人和兽虽然这样互相侵扰,两两相惧,又各怀敬畏。野兽繁殖得也很快,总是打灭不尽。倒是在最近几年里,伐木开矿的多了,或者筑起了栅栏,封闭了山林搞起了旅游经济。人多了,兽却没了。所以晓行夜宿根本不用担心会遭野兽袭击。
但我知道她的嘴上虽那般去说,心里倒是有很多忌讳的,比如对这满天的星星,他们山里人就极为敬畏。每到傍晚,第一要事就是把自己在白天里晾晒的衣裤收拾进屋,怕被天上的某个风流星君看见了,施法勾引成为坏人。再比如夜间是断然不敢在这种荒野里的石头上坐卧着,说不准有哪块石头就是个古怪精灵变化的,在女人不知不觉间,它就在她的屁股底下作祟了。若被它点上了,平白无故会怀上身孕。山南的王家就有一个姑娘,一次在河边洗衣,还是在大白天,累了之后就躺在一块石头上睡了一会儿,数月后竟未婚先孕,惹得乡邻们百般嘲笑,但是那姑娘横竖说不出来让她怀孕的男人是谁。后来还是被那位仙姑看出了门道,原来是被她躺卧过的那块石头作精施坏怀了身孕。
我知道这种奇谈里面肯定包含着奇情,但那位仙姑不失为一个好人,姑妄言之,便为一个不幸的女子作了开脱。对我来说,倒也很愿意相信仙姑的那种说法。还说孩子出生之后,便认了那块大石头做了干爹。
依照老板娘所讲,那山间的奇石,说不定就是某个精灵古怪的东西所变,女人断然是不敢躺卧的。男人倒也无妨,若是极端命硬,正好躺在那精灵之上,又能降了那物,压得它半死不活,它还会讨饶,那时你尽管狮子开口,对它提出过分的要求,保不准它还能帮你实现。
但是路边的野花丛里,男人倒是应该惜脚的,若是一脚不慎,踩踏在朱花婆的身上,被她施法镇住,吸尽了阳气,倒也有性命之忧。所以在这世间,男女基本是公平的,造物主不但给女人定立了禁忌,也为男人制造了藩篱。
我钻进睡袋,我知道身下的这块石头不是什么精灵所变,它本来的面目就是南面峭壁上滚落下的一块花岗岩,所以不足为惧。在胡思乱想之间,在深蓝的夜色的拥抱中,倾听着山风的摇曳,河水的参差珮鸣,我终于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