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慢腾腾地到达运城车站的时候,押车员告诉我还要在这里装卸几节车皮。我知道在那节空旷的尾箱里,因为我的存在而使几个人都感到了局促。接下来还要经历一个漫长的寒夜。他告诉过我的关于他们之间的那场因为变故而引发的私情时刻刺激和提示着我,我是个多余的过客,那一张狭窄的床其实是容他们搂抱入睡的。如果我非要坚持下去的话,势必该抱着炉子打一夜的盹,而如此这般,恰恰是让我最难以忍受的。我独坐如佛,岂能容别人卧榻上酣睡。
我委婉地告诉小胡子押车员,我只是因为事急,已经捱不得列车如此缓慢爬行,我想在这运城换乘一辆汽车,然后以最快的速度赶往洪同。
他没有再给予挽留,甚至还有些满意。他告诉我如果要赶汽车,一定要马上出站。他说从运城北上的汽车可能在下午六点就全部停开了。我判断了他的意思,他多半是希望我能够尽快离开。
他指引我不必经过出站口,那样会被疑作逃票的旅客,搞不好还会被处罚。他让我沿着铁路一直向南走,他说大约有一里之遥时也就走出了车站的辖区,那里会有一座立交桥,翻过低矮的护栏也就进了市区。他说坐他车的旅客都是那样出站的。
我不敢停留,按照他的说法走出了车站,然后又迅速搭乘一辆拉客的三轮车,赶往长途汽车站。
到问事处问过,北上洪同的汽车已经停开了,剩下的有一辆开往临汾的车,离洪同还有几十公里的路程,如果乘坐的话,入夜可以暂住临汾,早上再换乘洪同的车,一个小时就能够到达。
我想也只有如此了。
和我一同上车的人,多的是面目可憎、神态慌张的汉子,中间还夹裹着一个抱小孩的青年女子。女子面色无光,是被黄土高原上的风吹打得皮肤粗糙暗淡、失去了灵活和水分的那种村妇形象。另有两个老妇,先是被挤得抓摸不到车门,只得等待男人们上车完毕,才骂天骂地地上车,卸下身上大包小包的行李,摸到车尾坐了。那青年女子怀里的孩子,簇拥上车时倒也安静,等到他母亲刚刚坐定,便放声大哭起来。女子旁若无人地解开棉衣,稍稍撩起,一把把孩子的头揽在胸前,温软的乳房立刻堵塞了哭声。司机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一手按着方向盘,一条腿跪在坐位上,高举着另一支手,指斥旅客把行李各自摆好,切莫砸伤了人。明令各人行李各人看管,被抢被盗概不负责。他操的是一口浓重的晋腔,和这满车焦燥的旅客一样,让我听去总感到曲折和别扭,仿佛是声带故意扭曲所致。
坐在我身边的那个老者,待车发动出站的时候,我才顾得上打量他。他大约有五十岁以上的年纪,满脸皱纹,眉宇间透射着焦躁,他的两只手始终紧抓着,平放在双腿上的一个帆布挎包上。他惊慌地左顾右盼,像一只在伸头瞭望敌情的袋鼠,他把同车的每一个人都打量了一番,收回眼光之时,一下子就看到了我也正观察着他。他明显吃了一惊,对我仓皇笑笑,紧缩了双臂,把怀里的书包揽得更紧。他的失措让我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在他怀抱的书包里,一定藏着珍贵的东西。
天黑之后,车子在中途停了一下,司机很急迫地下车,抢在车头里,对着车头小解,便有旅客提出了相同的要求,售票员走到车前头,打开车门,招呼大家赶快下去方便。老者也想小解,但有些不放心手里的书包,在腿上掂了几掂,却让我听到里面有叮叮当当的响动,最后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终于把书包放在座位上。他用满口的方言嘱咐我,让我帮他照看一下,然后也急忙下车小解。
我趁他不在,饶有兴趣地掂了掂那只包。包的确很沉,用手摸一摸,里面全是坚硬的物件。我无法隔皮断货,但能够确定是些金属东西。老者在抖动的时候,也曾让我听到了响声。
等他回到车上时,我已收手坐定。老者重新坐下,向我道了谢,我回应他,让他不必客气。老者有些惊喜地问我说:“你是河南人?”
我点点头,我粗重的河南腔倒是我最好的身份证明。
他说:“我是米脂人,听说过米脂吗?”
我仍旧点头。
他说:“过去黄河,到了米脂后,还要再翻上二十几道土梁子,走七十多里的土路,才能到我家。我老家那个地方啊!穷!甭提了,一年四季缺水,黄土风把人都刮跑了。”
“可是,那地方能出美女的,貂婵就是米脂的。”
“那是在古代,现在可不行了,人家说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那是说米脂的婆姨会疼人,你想啊,生长在那样的地方,若是能嫁到外地的好汉子,哪个婆姨不知道疼人呢!”
我问他:“你是否也是被黄土风给吹出来的?”
他说:“咋不是呢!整个一冬天,黄土梁上又种不上庄稼,我就在西安附近打工,干的是建筑活。”
“怎么不在西安继续干了呢?”
他摇摇头,没说话,像是有难言之隐。我和他本来就是扯闲话,萍水相逢,转眼就要各奔东西,没必要继续深究。我看到他只是把怀里的书包搂得更紧,两眼瞟向了幽黑的窗外,但我知道他是在躲蔽我的问话,他其实什么也看不到,满车人的哈气已经把所有的车玻璃糊上了层粘膜,只有在路过集镇的时候,才偶尔会照射进来一层昏黄的光。如果是遇到了对面或者后面追上的汽车时,车灯把车厢照得通亮,结了膜的玻璃倒是可以做镜子的。从玻璃镜中可以看到,老者也正面无表情地盯着它出神。
其实我对他也没有多大兴趣,他又不是一个能让我一见倾心的女人,也不能够和我畅谈我急欲探求的生死大义,他甚至没有他怀里的书包能够让我引发兴趣。
我在车上小睡了一会儿,到达临汾车站的时候,是老者把我唤醒的。我和他先后下车,临出站时,他一把拉定了我,让我帮他看看侯车时刻表上,最早几点有开往介休的车。他说他是个瞪眼瞎的文盲。我帮他看过,然后告诉他最早的一班是早上五点钟开的。他有些兴奋,继而讨好我说:“我能不能和你商量个事?”
我对他说:“当然可以了。”
他说:“你看我这个大老粗,到哪个地方都怕吃亏上当,反正你也是一个人,咱们俩能不能找一家旅馆,开一间房合住,这样也能够省下一些房钱,有你这样一个好人照应着,也不会有人骗我。”
他其实是个很会讲话和盘算的人,我也很乐意和他这样一个老实巴交的人作伴。他的一口方言也能帮衬我一下,让人不敢对我欺生。我对他说了声好,然后和他一起出站,在站前的一家饭店里各自吃了些东西,又就近找了一家旅馆。他去和店老板搞价,死磨硬缠非要让人家照应他一下,结果还真的把一间四十元的房价压到了二十元。我和他各掏了十元。老板看出了苗头,又推说不行,说我们是在外面临时结成的对子,然后来和他杀价,说一人十五元,少三十元不行。他听了老板的话,拉着我抽身便走。将出旅馆之时,就又被老板叫住说:“你们回来吧,可真会搞价,我全当是做善事了。”
那间二十元一夜的客房,收拾得倒也干净,还装有暖气。老者告诉我这是高原人一惯的作派,吃的虽不讲究,对于住房却是绝不马虎的,即使临坡开个窑洞,那窑洞也是窗明几净、暖炕风道一应俱全,基本上冬暖夏凉。生在这鬼地方,大都能想得开,吃的不好,再住的差劲,整天让黄土风灌房子,不就白活一场了。
他坐在床上,等我洗浴完毕,便无所顾及地拉开了他的书包。他从书包里先是拿出一个长满绿锈的圆盘,翻来覆去地在手里把玩、打量、沉默、琢磨,一直挑逗得我止不住了好奇,就问他说:“那是什么东西?”
他说:“我也不知道。”
我说:“能让我看看吗?”
他小心翼翼地把圆盘递给我。那是一面古代的铜镜,在金水河边的文物市场里,我看到过那东西,铜镜上蚀满了铜锈,镜面却被他把玩得显出了光亮。背面的圆心处有一个铜脐,围绕铜脐铸的是石榴牡丹缠绕如意的图案,寓百子百福吉祥如意之意。制作工艺倒也精巧细致,只是分辨不出年代。他说:“你是从大地方来的,一看就是个文化人,你能看出来这是个什么东西吗?”
“铜镜。”我告诉他,“古代女子涂脂抹粉时照的就是它。”
“她们照的不是玻璃镜吗?”他极为愚蠢地说。
“玻璃才有多少年的历史,你知道吗?比你也大不了多少岁。”
“你是说貂婵姑娘照的就是这种镜子?”
“可能是吧!”我几乎被他问住了。
“那么是不是很值钱?”
“如果它真是古代的铜镜,应该是很值钱的。”
“哦!我们米脂可从来没见过这东西,怪不得我不认识它!”
“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他避而不答,很慌张地向我讨回铜镜,装进书包之后,又顺手拿出了一件,递给我说:“你再看看这一件又是什么东西?”
他递给我的是一个三只腿的酒樽,如果它又是真的话,樽的年代可谓久远了。我听丁教授说起过,是瓷器最终代替了那些粗糙笨重的酒具。我再次好奇地问他:“你究竟是从哪里弄来了这些东西?”
他依然不作回答,却执拗地指着那只樽问我说:“那是不是老祖先们喝酒用的东西?”
我点点头,他说他从电视片里看到过,只是想让我证实一下。
我问他的书包里还有什么东西,能不能都让我看看。
他重新下床,趿上鞋子走到我的床边,拿起书包,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地掏给我看。我这才明白他之所以在车上紧护书包的原因,里面原来竟装满了宝贝,除了他让我看过的两样东西之外,还有两只硕大的元宝,一尊三寸高的观世音像,均是沉甸甸的。还另有几块铜镜,一些铜枪头、铜弓箭扳机,均长满了绿锈。一只半尺高的凤凰缠牡丹的和滇玉摆件,小巧晶莹的碧玉扳指,一只没有锈蚀的镏金宣德炉,其中最光彩夺目的是一个如鸡蛋大小的黄灿灿的狮身印章。我把那枚印章拿在手上,把玩端详了半天,也始终没有完全看明白上面的四个篆字作何解释。我问他能不能让我拓个印章,看看到底刻的是什么字。他点头应允。我掏出钢笔,认真地在印鉴上挤了滴墨水,然后用手抹匀,再把印章使劲按在一张白纸上,我指着上面的字迹对他说:“这可能是一个侯爷的印,上面的四个字我只有一个未懂,但其它的三个字足可以证明印章的分量。那三个字分别是‘国’、‘侯’、‘印’,篆刻的龙飞凤舞,煞是好看,却走脱了字样。”
老者疑惑地说:“我不懂字,但你仔细看看,看它是不是金子?”
我装出老练的样子,把印章的狮子头放进嘴里,轻轻咬了一下,再掂掂分量。质地有些软,却有些重,符合金子的性质,就对他说:“大概是吧,我也不能完全判断。”
“那是不是很值钱?”
“应该很值钱,如果它真是块金子。”
“那么那些东西呢?”他指着掏在我床上的其它物件,笼统地问,“是不是都很值钱?”
“应该很值钱,如果它们都是真的!”
“你能不能不说‘如果’两个字?”他有些遗憾。
“可我毕竟不是文物专家,不能够准确做出鉴定。”
他颇为失望,开始逐个向包里收拾物件。最后拉起拉链,再小心地捧至床头放好,然后到外面小解过,才重新脱鞋上床。不一会儿工夫,便已沉沉睡去。
他无疑是一个憨大心直的笨叟,幸亏他没有遇上歹人,而是遇上了我这样一个视钱财如粪土、视生死如浮云的精神障碍。但他显然是犯了财不露白的大忌。我看着他,从他酣畅的呼吸声中判断,他果真已进入了梦乡,和他在客车上所表现出的那种惊恐的样子相比,此刻他好像换了个人,胸怀坦荡、粪土金钱。
由此及彼,记起《智囊全解》里写有和他性情迥异的三个人物来。
其一:陈平间行,伏剑亡,渡河,船人见其美丈夫独行,疑其亡将,腰中当有金宝,数目之,平恐,乃解衣裸而卧船,船人知其无有,乃止。
其二:有人舟行,出瑜石杯饮酒,有人疑为真金,频瞩之,此人乃就水洗杯,故堕入水中,舟人骇惜,因晓之曰:“此瑜石杯,非真金,不足惜也。”
其三:丘琥尝过丹阳,有附载者,屡窥其所。琥心知其盗,佯落簪舟底,而尽出其衣箧,铺陈求之,又自解其衣,以示无物,明日,其人乃去。
大约邻床的这个已沉沉睡去的老者,果然是一个心无城府的至善至朴的山野老农,他哪里知道陈平裸衣、丘琥沉簪等等典故。他幸亏遇到的是我这样的好人,如若不然,谁能确保他不会被谋财害命。
遇到我是他的幸运,来洪同之前,我曾协助丁教授完成了一项课题研究:《宗教道德的劝世作用》。我是个极为讲究慎独,又能克已修身的人。只是在数月间,婚姻大厦顷然坍塌,又吃烦了素斋的清淡,看厌了青灯古佛,参透了佛道章籍,愈是深入、愈是迷醉、愈是在现实中找不到要领、愈是精神分裂、魂不守舍,终于背离了常人循蹈的规矩。用丁教授的话讲,我的思想已发生了偏差,精神出现了滞障。我知道他批准我出来寻根求源不是真心让我求证什么,而是希望我能够完全地寄情山水,放松身心,然后重新回归正常人的思维和生活轨道。
我知道自己虽有些精神问题,但仍然是一个很讲道德的好人。老者睡去以后,我着实胡思乱想了很长时间,又为他的金银财宝枉操了一番心思,后半夜时,再难抵困意袭头,终于睡去。
凌晨时分,我是被老者拍打醒的。他已经洗漱完毕,看我醒来,他一脸惊喜,便抓过书包,坐在我的床边,很认真地恳求我说:“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我点点头。
他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地说:“我老实对你说了吧!我跟着咸阳的一个亲戚搞建筑,三天前挖地基时,铁锨一下子碰到了硬物,再挖了几下,就露出个青石板,寻思是个古墓,便不再挖了,又铲了几锨土小心盖上。等到深更半夜,就叫上我那个亲戚,一起到了白天的挖掘现场,把浮土清理完,用撬杠撬开青石棺盖,从棺材里就取出了这些东西,原本比这还多,咸阳的亲戚分走了一半。我不敢停留,也不敢向工头讨要工钱,就一心想尽快逃回老家,可是走到这里,我身上的钱也实在不多了,寻思你是个好人,想拣两样东西便宜卖给你,凑个回家的盘缠,你看可好?”
他一脸虔诚、惶恐、急切,我不忍拒绝,又抗拒不住宝物的诱惑,我从他拉开的书包里,先是拿出了那个狮身侯印,问他想换我多少钱?
他一脸歉意地对我笑笑说:“你还是挑选其它的东西吧!我还有个想法,你是从大地方来的,不比我们那穷山沟,离米脂还有七十多里的路,二十多道梁子,收购这些东西的人猴年马月也不会找到那里去,你先挑两样不太好的,拿回去让人看看,若真是好东西,我给你留下地址,你再给我寄一封信,我背上这些东西就去找你,你看好不好?”
他说得很有道理,但我真的对那个金灿灿的东西爱不释手,就固执说:“我就想要这个。”
他很无奈地说:“反正我也不知道它是啥物价,但它看上去明晃晃地耀眼,肯定是块金子,不管它是什么侯印王印,你全当个金子的价格给我算了。”
我问他具体要多少。
“五千。”他把手掌在眼前晃晃,很肯定地说。
我失望地把印章放回他的书包,我是出来寻根不是出来购物的,身上带的钞票只有他要求的五分之一多。
他劝我说:“你还是先拿件小东西吧!”
我从他的书包里拿出那个长满绿锈的三寸观音和三足酒樽,然后掏出五百元钱给他。我说:“我只能给你这么多,我还要留足我回程的盘费。”
他颇为无奈地收下,又对我说:“算了,以后我还得靠你帮助呢!我给你留个地址吧!你鉴定了这两样东西之后,一定要给我来个准信儿。”
我收拾起观音和酒樽,对他肯定地说:“那是当然。”
然后他说了他的地址,让我用笔记了,接着便和我辞行,说要去赶凌晨开往介休的那班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