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爬得很高。我紧闭的眼帘已经无力阻挡它的光芒,它在我的眼皮下幻化出十几个漂亮的光斑,又像是五彩的水泡,就在我的眼前飘浮。我翻下身体,背对太阳,那些五彩水泡便突然消失,眼底里泛上一片葱绿。我这才敢睁开眼睛。我看到明白河正如一条白练,从西南的远山里摇曳漂来,河水冲撞到河床上间或露出的石块时,飞溅起碎玉一般的水花,煞是好看。河北岸的灌木葱茏,颇能缓解太阳炙烤过的酸涩双目。昨天傍晚的时候,我曾经扒开那些葱茏,在里面认真地捡拾枯木。但是现在看去,整个灌木带青翠茂盛,顺着河势在北岸漫延开去,丝毫没有枯败的痕迹。
我有种迷惑,竟一时想不出昨天是如何奔向这块大石而来的。河南岸先是一片宽阔的河床,河床和远处峙立的峭壁垂直相接,那无疑没有来路和出路,我定然是穿过这片荆棘这片灌木而来,但是路呢?它已经隐藏在了哪里呢?
昨夜我睡得很好!并没有朱花婆从那一片葱茏里走出来,尽管我不惧怕她甚至还有些期待。即使在梦里我也没有梦到她。身下的大石块是一个绝妙的床榻,它把一天里吸收到的热量慢慢地释放出来,虽然隔着层睡袋,我仍能够感受到它传递来的温暖。它显然不是精灵所变,所以也不会被我压垮而显露出原形。
日光已经驱逐了所有的精灵,能够在它的普照下生长歌唱、奔跑跳跃、飞舞摇曳的都是有生的实物。我在这里又完整地经历了一个夜晚,并没有看到山里人所幻化出的任何一种精灵,看来这个世界真是一个物质的世界。那么我还有必要相信仙姑的话,把那片画有朱砂灵符的黄方巾扔进水里,然后不辞辛苦地去追逐它吗?也许她本来就是有意要捉弄我这个外乡人,才故意编排出了五鬼缠身的诡话。可是,她一眼就看穿了老板娘堵住她法眼的那几片房瓦,又怎么解释呢?是误打误撞的猜测吗?
我收拾起睡袋,装进背包,从里面扒出一些果脯和饼干,胡乱吃了,然后趴在明白河边的石头上,把嘴伸进河水里牛饮了几口。我想起那架峭壁,我记得昨天我曾有过拍摄它的打算,我还要为它用心写上一篇铭记,以纪念它在这个世界上亿万年的存在过程,也许几年之后,它就真的会从这个地方消失了。我知道现在的人们都神通广大,即使它坚硬无比、高大无比,只要人们愿意,也完全能够把它肢解成板材、灰粉、或者石料,然后运往别处,投入于另外的自然的破坏和改造中。
太阳正处于东向偏北的位置,它把光芒撒满了峭壁,光谱很好。我掏出相机,换取不同的角度按动快门,拍完一卷胶片之后,也没有在峭壁上看出任何虚幻奇异的图案或印记。大自然好像没有在这里作出什么预言或启示,它并不知道现在正有很多庞大的石材机器正在山的南面啃噬,它在峭壁上所留下的,仍然是我在夕阳西下后看到的那些风雨侵蚀出的风穴或飞瀑。我无法阻挡它被肢解,我该离开这里了。
我把那片黄方巾再次扔进明白河里,然后目睹着它缓缓地漂过河口,随着已变大变强的涧河的水势迅速地朝下游漂流时,我忽然满怀失落,看着它流走的速度,我恐怕是再也无法追上它了。
但我知道涧河最终要流向哪里,也许那里将是我最终的落脚之地。扔掉方巾之后我就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要相信仙姑的说法,其实在我的心里,还是向往着那座城市。我知道明白河是它上游的一条支流,方巾也最终会在它旁边的那座大坝处被拦阻或者被卷噬进泥底。那座城市里的人们浮躁、忙碌、洁癖、奢华,谁又会在洋洋水面上打捞起一片画有灵符的诡异之物呢?
我早已知道自己最终的去向和目的,黄方巾只是一种假借和寄托,它被我放进了明白河的水里之后,它若不漂向那座城市,它还能够漂向哪里呢?
但我还是衷心希望它能够恰好被一位美貌的浣衣女子捞起,我需要那样一位女子,我也没有理由不回归到城市里,也只有在那个环境里,我才能够迅速地组建起一个家庭,去完成父母交待给我的传宗接代的任务。
我知道任何一种生活都需要有感情、心血以及生命的付出,柴米油盐会污浊这些付出而又是其维持的必要基础,没有人能够离开它们而去空谈感情和理想。人不是树上的蝉和花间的蝶,靠饮风食露就能维持其生命。我需要调整自己,在融入现实纷乱噪杂的城市生活之前,我必须结束任何一种空想和浪漫,我会把自己完全地变成城市里的一个普通分子,和大多数的人一样,逛超市、挤公车、打牌、喝酒、侃大山、攒钱治家,为两毛钱的差价不惜和菜贩争个面红耳赤,在钢筋水泥构筑起的巢穴里,消耗尽自己的点点滴滴的生命。而这一切,就是我即将回归的生活,我知道我只要融入那个城市之后,我也只能面临那种生活了。
但我必须彻底结束我的散漫。
我整整用了三天的时间,终日在那座宽阔的大坝上游荡,我仍旧希望能够在高聚起的水面上发现那片方巾,它应该是我两年间自由之旅的终结符号,是我最后一次浪漫冲动的终结符号。我一旦融入城市生活之后,就必须脚踏实地地承担起生活的重负,一切浪漫思想和山野生活都该结束。我知道要在诺大的水面上发现那片方巾的希望是渺茫的,除非它真是一块灵异的东西,但我此举的目的也无非是为了了却一种心结,了却之后它将再也无关于我的生活。其实它对我来说并不重要,即使我最终得不到它,我也会这样作出认定,它就是在漂流到这个城市的时候,被一个美丽的浣衣女子捞起了,下面,我就要开始认真地生活,并在茫茫人海中,寻觅到那个女子。
半个月之后,我在城西的永春路上发现了一家急欲转让的古玩店。店主是位七旬老者,他因为老年中风刚刚偏瘫在床上,转让店铺的告示是他的儿子贴出的,显得十分地急切。
永春路上林立的商铺都是经营古玩的,我每日在这里游荡的目的也就是为了找家店铺接手经营,我觉得在众多的行业之中,也只有搞奇石古玩这类生意我还算是轻车熟路。我需要先打点好一切,然后再郑重地回到明白河上,把那块黑雪迎取回来,了却了一桩心愿之后,就一心一意地开始这种能让我钵盂满盈的经营。
我立即去和老者的儿子商量接手事宜。
那个当儿子的看上去对父亲的生意并不敢过多地做主,说是他父亲未躺下之前,是如何地在意自己的这间店铺,可是现在一旦躺下,就另当别论了,只是转让之事他不敢自专,还得让我和他父亲接触,这也是他父亲躺下之后对他提出的特别要求。他说他父亲必须对接手人亲自作出考评,一旦入他的法眼,他才会把心爱的店铺转让。
我知道年老之人都有一股怪癖,大约我自己到那时候也难以避免。我有求于人也只好认可了他的要求。
我随着他儿子的引领,被带到了他的床榻前。他歪躺在床上,体态微胖,红润白皙,保养得极好,透射着一种和蔼可亲。我想象不出这样的老人怎么会患上中风偏瘫。他用他那还算灵活的右臂指指凳子,示意我坐下。他说话已经出现了滞障,几乎是一字一嗑地咬出了几个字。他说他看我质朴浑厚,是个可以托付的人。
我知道他看到的是我初回城市未久,还未经过修饰的表像,可我倒是很喜欢他对我的质朴浑厚的考评,那四个字也像是在考评我的黑雪。
就是这样,我立刻喜欢上了老者。他指着床前挂的一个鸟笼,用更慢的语速对我提了个要求,他让我接手店铺之后还要帮他照料那只鸟。那是一只鹦鹉。他说你养养就知道了,它是只聪明的鹦鹉,它一定能够给养它的人带去财运。我答应了他。
他说他并不要转让金,店铺可以全爿奉送,只是让我每周都把他接到店里去住一天,看看经营,看看他半世积累的珍宝,也看看我把他的鹦鹉照料的情况。
我对他的慷慨和请求并不感到惊讶。我知道像他这样经营古玩的人都是一种雅士,而大雅之人必有特殊的心性。对那间他打理了多年并且极为钟爱的店铺,他不是在转让而是在托付。在他认为,重要的不是些许转让费,而是托付之人必须能承受起托付,继续把他喜爱的店铺打理好。
我却告诉他:“如此一来,我不会接手你的店铺。”
老人显得很吃惊,连他的儿子在一旁听了也大显惊愕,仿佛不理解我这个不识好歹的人一样。他扶着他父亲的腰背,让他坐着问我:“为什么?”
“我只想把店铺的归属明确一下,我会付你转让费,以后我做老板,我不需要别人来参与我的经营。”
“我不会参与你的经营,我只是想能够随时回去看看,那毕竟是我一辈子从事的行业。”老者近乎哀求地对我说。
他儿子在一边也帮他解释意思,说他一直在找一个投缘的人,找到的话,他不惜把店铺全爿奉送。他既然相中了我,作为儿子,他也不好再说什么,他工作太忙,根本没工夫帮他打理生意,现在他既把店铺送了,不收转让费的目的很简单,也就是想让我在接手经营之后,能够答应他每周都可以回去看一眼,并不是要干涉我,难道我连这点小小的要求都不能答应他吗?还被他认作了有缘人,其实在我之前,他真的拒绝掉了好多人。
他劝我应该珍惜这种缘分,何况他父亲又是那么老迈孱弱。
我感到我根本没有理由去拒绝这一对儿父子的要求,本来我应该对他们感激不已才对,他们又不收我的转让费,我接手他们的店铺之后,开门就能够经营。老人把他的货底都留给了我,他是那样地看重缘分,我想我也应该大度一些,就像他儿子说的那样,我也需要珍惜一下这种缘分。
第二天,我正式接手了老人的那爿古玩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