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趟寻根之旅,在我的记忆之中,最终变成了一次本末倒置的游玩。半年之后、一年之后,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愈发对那趟旅途见闻记忆犹新,而对于洪同的大槐树,也正像它本身的存在一般,因为被刻意的包装而透射出了更多的虚假,这种虚假也最终在我的脑子里逐渐淡化,我已经不记得我当时站在那三代的槐树下到底抒发过什么幽思,从我停留的时间之短可以看出,我当时就否定了去看它的意义。
我记得我在洪同仅仅停留了半日,而半日的时间里有一多半还是泡在了当地的另一个去处——苏三监狱。在监狱里我看到那具两米长的木枷时引起的震撼远超于那棵槐树。
半日之后我就搭车去了壶口,看到壶口瀑布那种雄浑磅薄的气势之后,我更加认为那种为我们人类故作聪明而制造出来的东西,在纯粹的大自然面前是多么不值一提。在壶口呆了一天,由于旅费的拮据,我便迅速踏上了回程。
当我兴冲冲地把从米脂人手里弄到的两样宝贝送给丁教授鉴定时,德高望重的他竟然忘记了矜持,他像小女子一样地对我“哇”地大叫了一声。他先是拿起了那尊菩萨,左看右看后装作极为认真地对我说:“这是唐三藏西天取经时从西天请回的一尊。”然后他又抓起了那只酒樽,又是“哇”了一声,然后一本正经地说:“这个吗!就更古老了,当年在鸿门宴上,霸王赐舞剑的樊哙一樽酒,用的就是这只樽。”
我把他这两种子虚乌有的说法加以连贯后,立刻就知道了他是在讽刺我,我就问他:“都是假的吗?”
“你先不要告诉我它们是从哪里来的,让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听。”丁教授说,“在一辆长途汽车上,有一个满面尘灰、满身泥巴的人捧着一些东西,对你可怜巴巴地说他是个外乡人,是在某个建筑工地上干活,白天挖土的时候,感到铁锨一碜就碰到了这些东西,然后赶快掩埋好,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就一个人跑到工地上,赶紧挖出了它们,知道是宝贝,就不敢停留,连工钱都没有要,便逃离了工地,碰到你时,已经没了车费,可怜可怜吧!他愿意给你两样东西,让你随便给他俩钱,只要能凑足回家的路费就行。”
他仿佛亲眼看见米脂人和我的交易过程似的,娓娓讲来之时,只是让我由头到脚慢慢变凉,知道自己是被骗了,那么无疑这两样东西既不是来自于西天,也不是樊哙用的那只,都是他妈的别出心裁的骗钱道具。所幸我损失的不太多。
“是不是这样呢?”丁教授换作了一副眉飞色舞,得意地问我。
我点点头。
“学生,在南阳通往省城的汽车上,有一段时期里,这种骗术十有八九我都能遇上,可是你毕竟没走过那条路,也只能在外地买到个经验教训。”
我始终无法把那个满面皱纹的老汉和骗子联系在一起,可是从丁教授的认证里,他也只能是一个骗子,他的满脸皱纹也是他行骗的一种道具,使他在行骗的时候更能打动人心,更不易让人对他设防。我记得我在去壶口的路上曾经产生过疑惑,那时我打开一本旅行图查找去壶口的路线时,就发现从西安到米脂其实是根本不需要绕道山西的,在黄河的西边,有一条贯穿南北的国道,然而我恰恰是在山西的境内遇到了米脂人。现在想来,他也许根本就不是米脂人,而是一个满天下跑着兜售假文物的骗子。
那趟洪同之行并没有使我圆满地探求到我急欲知道的东西,相反,那两样让我花费了五百元钱买到的东西更加使我对自己丧失了信心。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想,我若是一个正常人,又怎么会被一个看似老实木讷的乡下人给骗了呢?那段时间里我先后看过三个医生,一个心理医生和两个精神病医生,他们给予我的判词几乎是一致的,我的精神上没有一点障碍,我无非是在无事生非、杯弓蛇影、自寻烦恼罢了。那个心理医生更为直接地告诉我说:“你一定是太无聊了,还是认真地找些正经事做吧,一旦忙碌起来,就像我这样每天都在为生活疲于奔命时,哪里还会有精神恐慌呢?”
而丁教授却是深知我的病根儿的,他却别出心裁地对我提出了一条治疗方案,他说你不是被骗买了两件赝品吗?你如若能够把这两样东西给妥善处理掉,那么你的病就会不治而愈了。我其实是很相信他的,以往的多少年里,他都是我生活和工作上的导师。我真的把他的提议当了回事。我知道他在他的教学过程中经常贯彻一种实践哲学,他说做人和做学问一样,都应该少说多做,任何的成就都是在实践中取得的,空谈不来学问和成果。
对于那个酒樽,我把它打发掉还真费了一番周折。我先是在劳务市场上找到了一个颇为机敏的童工,然后灌输给他我早已谋划好的招术,让他复述了几遍台词,又和我模拟表演了几遍,然后我和他就开始了行动。
我先坐上了一辆开往外市的公共汽车。车行十多里后,那个被我事先安排在路边等候的童工才忽然窜出来拦车。司机看他不谙时事的样子,就好心地停车让他上去。童工上车后却没钱买票。售票员便不依不饶地推说没钱买票就让他下车。那童工在这个时候就顺理成章地从怀里掏出那只酒樽,说他是忍受不了家里的继母的虐待才跑出来的,出来时没带一分钱,却把家里祖传的一件宝贝揣在了身上。他表演得很到位,可怜巴巴地问售票员,那件宝贝到底能值多少钱?如果充作车票,售票员还应该找他多少?按照约定,我在一旁先是“哇”地大叫了一声,再把那只樽从童工的手里拿过去,然后惊异地审视、品评,以专业的眼光推说那只樽是汉代的文物,市场价位一定在一万元人民币以上。那童工听说那么值钱后就赶忙把樽抢在了手里,然后逐个恳求车上的乘客,让乘客发发善心,他也不要一万元了,谁要能给他一千元,能够凑足他去找他亲妈的旅费,他就卖了那樽。我则在一边长叹,埋怨小孩子太不晓事,太不知道东西珍贵,是个地道的败家子。又招摇地翻遍身上所有的口袋,可是只能凑出五百元钱,再装出热心的样子问小孩,五百元能不能卖给我?童工牙关一咬说五百元绝对不卖。然后他继续拉住其他的旅客哀求。
那天我们俩首战告捷,用这种办法钓了条大鱼,把那只樽卖了一千元钱。我分了二百元给童工,他兴奋不已,就满怀信心地和我商量要继续做下去,结果是那冤大头知道上当后就迅速报了案,我们的骗术也被登上了地方小报。我打发走了那童工,再也没有敢在车上做同样的事。
那个菩萨我则把它卖给了一位行走江湖的假和尚。有一天我在城西的护城河边游逛,我看到了一个和尚,他揣着一些类似的假东西正在向别人兜售。我一看便知道那和尚和东西一样都是假的。我灵机一动就迅速跑回家去取来了那个菩萨,回到护城河边时那假和尚还未走掉,我拉了一个警察就直奔他而去。我指着他对警察说,前些天,我就是从他的手里买到了那个菩萨。我一口咬定说,当时那和尚骗我说菩萨是纯银做的,为此我整整掏了五百元钱,我上了当,回去找人一鉴定才知道,原来是一块铅疙瘩。
我不怕假和尚不承认,他怀里揣着的类似的东西能让他哑口无言。我咬定他就是个骗子。我暗地里告诉过警察,只要他能够帮助我追讨回五百元的损失,我将会买条好烟酬谢他。
假和尚最后就认了倒霉,在警察的威逼下,他不得不给了我五百元钱,而我,也把那个铅疙瘩送给了他。
我把两件事的全过程讲给丁教授听,他哈哈大笑说:“你怎么会是个精神病呢?你看看你做的这两件事吧!这才是生活,你张牙舞爪,又能踢能咬,经营起生活来,足以游刃有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