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我和古玩店前任老板——那位已瘫痪在床的老人的约定,我除了要饲养好他的那只会说话的鹦鹉之外,还要在每周抽出一天的时间把他接到店铺里来,照顾他躺在他儿子特意准备的一张长春椅上,让他看看他的店铺,他的鸟,感受一下岁月的仓促流转和满店玩物身上蕴藏的厚重和色香。在这一天里,我基本上是做不成生意的,我侍立在老者的长春椅边,按他的吩咐,把他所收藏的古玩逐个地捧到他面前。他一面把玩,一面把有关的收藏故事慢慢地讲给我听。从老者的话语里我听出他仍然是以店主人的身份自居的。他过多地使用的“我的”这样的词汇时时刺激着我,我明白这种赠予活动总使我有一种名不正言不顺的尴尬,这种感觉会整整地折磨我一天,使我在老者的身边总感气馁和矮他三分,即使那一天结束以后,老者最终被他儿子接走了,我看着那几只红木货架和上面摆放的玩物时,也忽感陌生和虚幻。我明白只有老者和它们之间才会有故事,而对于我来说,没有付出,没有磨合,也根本没有感情可言,它们只属于旧主人。
我想我如果真的能够对这间店铺当家作主的话,我一定会把所有的玩物都廉价销售一空,然后依据我自己的喜好来自主买卖,可是,老者每周必来,我从他把玩起每一件玩物时的言谈和眼神里看出,我是很难随意地把这些玩物售出的,尽管他一再声明不会干涉我的经营,但他每周一趟的到来,无疑都对我形成了一种压力。我曾经做过一次试探,试探的结果更加使我明白了自己身份的尴尬。有一次趁他不在,我降价卖了一件他经常把玩的牛角飞燕,果然,等他再来店里的时候,他躺在长春椅上,用他那同样瘫痪的语速整整埋怨了我一天。他历数那件东西是如何来之不易,又如何为他所钟爱。他叹息得直令我灰心丧气,我知道我是根本无法自主经营的。
连那只会说话的鹦鹉也对我欺生,那只畜生倒不像人一样势利圆滑。有时我就想:它如果像人一样势利圆滑倒也能让我喜爱。可我并不喜欢它,它太依恋它的老主人了。它的那种心性让我嫉妒让我痛恨,尽管我变着法讨好着逗它,我甚至精心捉来了小虫喂它,它吃了之后就站在铁索架上眯着眼睡觉,即使有客人登门,它也懒得睁眼看看。
可是每当老人来的那天,它总会欢呼雀跃不停。它一遍遍地聒噪两个字:“你好。”仿佛要把数日来的压抑都一并发泄出来似的。
老人让我把它提到他面前,它霎时像个婊子,它勾着头、眯着眼,用它的喙就在老人的手背上亲昵地磨蹭。幸亏它不会哭,我想它如果会哭会表达的话,它一定会煽情地大哭一通,好像我待它是多么薄情寡恩一样。
它真是一只喂不熟的鸟,从我接手这爿店铺之后,它从来没有对我张口说一次话,它大约知道我是不劳而获而得到的店铺,所以它也看不起我。我当初真应该掏钱把这爿店铺买下来,也包括它,那样的话我就是它和这些玩物的真正的主人。它如若再不对我说话,我想打就打、想卖就卖,看它还敢不敢对我欺生。
我认为我应该给老人提出些警告,比如我不愿做打工仔,比如我仍愿意付给他钱,比如他这样干涉我经营也只能会使店铺关门大吉,再比如我根本就不想让他到店里来。他如果喜欢,他完全可以把这些东西搬回家去,让他儿子给他弄个陈列室。
几天之后,我从市场上买了只猫。老人再到店铺里来的时候,一眼就看破了我的企图。他厉言质问我是何用意,店里养着一只鸟又怎么能再养一只猫呢?咋就不知道猫也是鸟的天敌呢?我申辩说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猫是老鼠的天敌,何况那只鹦鹉架吊得那么高,猫又没有长翅膀,怎么可能捉到鹦鹉?现在的问题是,你爱养鸟,我爱养猫,又该怎么办呢?老人说反正有鸟不能有猫。
我正要用那只猫发起对他的试探和进攻,我已经无法再忍受他这种垂帘听政的做派。他刚一离开,我就解开了鹦鹉的脚链,我把它捧到大街上,高高地抛向空中。我想给它自由,想让它飞出城市,飞回到林子里快活地飞翔歌唱。但它却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不知道它是猝不及防我的用意还是根本已忘记了飞翔的技巧。
与此同时,我的那只猫敏捷地从屋子里窜出来,一口咬住了鹦鹉的脖子,在我的惊愕和接连的追打中,猫比我灵活百倍,它躲过了我的手脚,叨着鹦鹉,迅速地窜回屋子,钻进货架的缝隙之中,嗷嗷地叫着,享受着鹦鹉美餐。
这种结局其实不是我的真实目的,我本来是想把那只鹦鹉放生,然后再去挑衅老人,告诉他鹦鹉终于被猫吃掉了,看他如何做出决定。他再不肯把店铺卖给我,我就会甩手走掉,全当给他打了一个月的短工。可是,结果是猫真的把鹦鹉吃掉了,我的挑衅理由自然变得真实而充足。在老人的面前,我根本不需要伪装了,我能够很自然地流露出对鹦鹉的惋惜情绪。
就这样,对于那个近乎半死的老人,我用了一种残酷的结局刺激了他。我没有让他看见他喜爱的鹦鹉,而是让他再次看见了那只猫。我指着那只猫伤心地对他说:“对不起,我刚刚知道了猫还是鸟的天敌,我真的不该喜欢这只畜生,如今它果真把鹦鹉给吃了。”
老者伤痛不已,擂着长春椅的扶手就对我吼道:“我知道你是故意的!”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都怨那只猫。”
“我认为你是个投缘的人,却没料到你的心肠是那样歹毒。”他继续凶狠地对我咒骂。
“要不我把猫掐死,给你的鹦鹉抵命好不好?”
“你去掐呀,去掐呀,快掐死它。”他把那只健全的胳膊高举着,把五指弯曲成了鹰爪状。
我一脚把猫踢出了店铺,让它到街上流浪去。我看着老人几乎扭曲的表情,他其实比我还要歹毒,他坏掉了半个身子仍然这么歹毒,不知道体肤完好之时曾经歹毒到何种程度?
他终于说:“我是不会把我的店铺奉送给你这样一个恶毒之人的。”
我说:“我早知道你是个言而无信的人。”
我从店铺的里间搬出我早已收拾好的东西,临出门时,我仍旧没忘记再继续刺激他一下,我说:“爷不伺侯你了,你好自为之吧!不过我会让你看见,我一定会在这条街上开一间属于自己的店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