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洪同之行,我从米脂人手里买到两件赝品后,我又先后把它们卖了出去,得到了丁教授的肯定。按照丁教授的说法,我以实践证明了自己绝不是一个精神病患者。丁教授还劝我应该完全放弃空洞的理论研究,他说连他自己对所从事的课题研究都失去了兴趣,现实社会正以一个不可遏止的速度沉沦,它向我们这些从事道德研究和建设的人甩了一记记耳光,让我们在用理论去解释现实时总感到力不从心和难以自圆其说。
丁教授说他已经老了,他研究了一辈子的宗教道德,却始终没有在自己的心里确立一种明确的宗教信仰,或许是对儒释道都研究得过于精深的缘故,他因而什么都不相信。他说他看得很清楚,按照理论去讲,宗教的信徒一般来自于生活的底层,可是偏偏又是这些底层的民众,总是在肆意践踏着宗教和道德。他们在饱受生活重负时已经无遐它顾,都在手忙脚乱地保卫和开辟着各自的立足之地,他们其实很值得可怜和拯救,但是宗教真的无法给他们大饼和金钱,解决不了他们承受的生活重负。反而是,宗教几乎成为了富人奢侈、休闲、游戏的事物。富人们在不择手段地擢取财富的同时,还会把部分财富施舍给社会,施舍给宗教实体。现实已经都这样了,哪里还能够确立起纯粹的道德观呢?他说他已经老了,彻底老了,天命知了,人生也看透了,有生之年里,他只怕也会混迹于花花俗世的芸芸众生中、随波逐流、及时行乐、直至撒手西去,不管身后有洪水滔天。他说他根本没有相信过他所从事的研究,所谓宗教教义都是由人杜撰的,连同各色的神,也是别有用心的人捏造出来的。不但我和他的研究是为了混碗饭吃,连和尚唱经、教士传道、儒生求仕都是为了混碗饭吃,和那些手脚并用、不择方式地刨食的人没什么两样,劳心劳力都是为了更好地生存。
他对我卖出那两件赝品的方法大加肯定,他说我已经完全摆脱了束缚我多年的绳索,并且已经获得了生存的技能。他说世界已经成了这个样子,人们都在比拼着各自的技能,优胜劣汰、法则严酷,空洞的理论已经无法拯救浮躁的人心了。
可是一旦走出象牙塔后我还真是满目迷茫,有一个月的时间里我都是带着一种发现的眼光在街上行走。我看到大街上有很多人都在奔波,可他们显然已把握了某种商机,而我怎么就偏偏发现不了呢?晚上我坐在台灯下去翻看一个同事曾赠予的他的经济学著作,他写的东西看上去比宗教教义还要深奥,我不否认有很多专业术语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我感到它对我这个欲涉足商海的人没有任何指导意义。后来我又拿起一份当日的晚报来看,有几个整版都是在介绍商业信息。在股市的专版上,编辑还好心地提醒了我一句:股市有风险,谨慎而介入。其它五花八门的栏目显然就没有这种好心了,我看到其中有半个版面刊登的是“迷你热线”,无不印制着美伦美奂的美眉的大头帖,旁边多注撩人的文字说明。有一个美眉的嘴里吐出了一根射线,线的一端圈着一些文字:长夜漫漫、寂寞无边,愿意让小红伏在你的枕边温柔絮语吗?固话请拔打(一串数字)、移动请拔打(一串数字)、联通请拔打(一串数字);另一款文字是:“想知道小军是如何应付未来的丈母娘的骚扰吗?固话请拔打(一串数字)。其它的是欲望之镜、性趣私语、情语宝典、中国黄历、同城约会、前世情缘、名字的秘密等栏目。我知道那都是些宰人没商量的网站,你不去点击它,它还想捆绑住你不放,我也根本无法去建设那样一个聊天平台,并且我也不想那样去诱人变坏。曾有一个搞社会学研究的同事哀叹:在这些低级趣味的网络攻势面前,我们的正面教育力量显得无比地羞涩和扭捏,孩子们多半就是因此而变坏的。我即使已放弃了道德的研究,但也绝不会倒戈去破坏道德。
另有一整版的供求信息,我看得颇为仔细,基本上是逐条筛选。搞经济的人说现代商业打的就是信息战、时间差和价格差,面对这众多的信息我兴奋不已,或许某个几十字的信息里面就蕴藏着巨大的商机,但也不乏商业欺诈。五花八门、真真假假,全靠人仔细甄别把握。我看到其中以卖药和化妆品的内容居多,和电视广告的比例一样,有钱做广告的肯定有大利润,而利润肯定又都出自消费者身上。然而我不是去消费而是去入行的,我知道只要加入某个消费环节都会有利润可赚。我试着打了几个电话联系,对方竟像是同一个老师培训出的,口径几乎完全一样:替我们销售可以,你是想做地市级代理县级代理?或者就是想做经销商?我问他们市级代理咋讲?县级代理咋说?经销商又如何经办?他们说想做市级代理,你就先交十万元钱的保证金,可我们一次会给你高折扣的十万元的货,县级代理交五万元就可以,至于经销商吗?拿现钱买现货,然后你去销售,挣个差价,没有风险,赚钱也有保证。
真他妈的想的美,我若是有五万十万的闲钱我就去炒股炒基金了,还能去投资做药品买卖?况且我给他们交了保证金,他们又怎么能保证我会百分百地获利呢?
难呀!咋就没有不需投入本钱的买卖呢?
还真有一个版面是介绍不需要投资的业务的,那是个人才招聘信息专版。看到那栏目倒也让我热情陡增,自料当初跟随丁教授当助理的时候,多少也算是个知识分子,虽然研究的不是当今的实用理论,但行业三百六十种,不能排除我学无用武之地、没有发迹的可能吧?说不准会有一位投机成功的富商,真需要忏悔,需要赎罪,让我做他的专职教士也不无可能。传经布道,是我的强项,我熟读儒释道各家的经文教义,对于洋教也深有研究,一本圣经我能娓娓动听地讲上几天,从创世纪一直能讲到基督复活。多少年里我也曾和丁教授一样,一直致力于试图用宗教去挽救滑坡的道德世风,现在我改弦更张了,我明白我修不成能够普渡众生的大乘功力,那么即使我能够渡上一个天良未泯的富人也是可以的!
但是于通篇的报纸上我没有发现一个有那样企图的富人的信息。看来做一个白领教士的打算仍然是一种空头想象。其它的职业不是薪水不高就是我极为深恶痛绝的工种。比如我刚刚辞去了教研职业,我就再也不想回头去干那种工作。比如建筑、钣金、电工、保安、环卫也根本不适合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去做。再比如有招聘心理医师的、感情陪护的,我却是没那个条件。半年前我的女人死了,两个月前我还被普遍疑为精神滞障,我还需要找心理医师、找感情陪护呢!况且我也没有一副绝佳的面首的气质和形象。那种工作的薪水虽然高得令人咋舌,但于我却如空中阁楼、高不可攀。真的,男人想做鸭子也不是件容易事,这种情况也比不上女人有优势。
另外就是二手货的买卖,那些行业对我来说都是一片空白,可以说我是根本无法干成的。
研究完那张报纸后我还真有些垂头丧气。人家都能够掘地生金,偏偏我怎么就百无一用呢?
后来我还是去找了一次丁教授,我对他诉说了我多日来的摸索和失意,请他指点迷津。丁教授启发我说:“你是通过文物认清自己并确立了信心的,你怎么不去做做文物呢?”
我说:“你难道也让我在金水河边摆个地摊,整天坐着晒太阳钓鱼吗?”
他说:“我的学生会有那么下作吗?我可以给你介绍认识一个人,他也是我的一个学生,他老家的那个村子专门仿制各种年代的青铜器,工艺绝对能够做到以假乱真,像你买卖的那两样东西,在他们的作坊里也只能算是个次品。”
我大为惊喜,埋怨他有这么好的路子咋就不早些告诉我一声。
丁教授说:“但你以后绝对不能拿着那些东西冒充文物骗人了,你可以把它们当作工艺品买卖,倒也是一件雅事。”
我向他保证说:“我绝对不会再到汽车上去骗人,再说世上也没有那么多的假和尚可骗!”
丁教授说:“你去找我的那个学生,他大学毕业后就辞了工作,现在你就说你也辞职了,让他照顾你。”
“这样能行吗?”
“你们都是我的学生,吃了学术的亏,告诉他要惺惺相惜,他完全有能力照顾你,他回家后子承父业,做的青铜器很出色,如今已是个很有名气的工艺大师。你们接触一下也好,从他身上你能够悟出一些生活哲理:你会明白,理论总是空谈,技艺倒是受用不尽的财富。”
我按照丁教授的指引,立即去了豫西,去找那个专门制作青铜器的村子和已成了工艺大师的学兄金明。
下车的时候司机师傅告诉我,去那个村子有两条路,一条路就是从这里下车,登上眼前的那道土岭,站在岭上就能看到村子。另一条路稍微远些,也可以在前面下车,从东面进村,有一条柏油马路,坐车当然很快,步行却要更费些脚力。他好心地告诉我从这里下车是很省劲的。
我登上那道土岭,把那个村子俯看了好大一会儿。它南北环岭,东面是开阔地,早上可以尽纳紫色东来。一条明澈的河流铺陈在双岭之间,蜿蜒地顺应着双岭走势,穿村过户,向东摇曳而去,形成了双龙饮涧的形势。在《入地眼》一书上,这应该是一处形胜宝地。站在岭上就可以看出那个小村的富庶程度,几乎家家都盖了漂亮的小楼,根本不像其它地方的民居的拥挤无序。每家都有宽阔的院子,房前屋后都有空地,居中的小楼显然做生活起居使用,仿佛一张图纸建筑下来。然后是花池、假山、漫道,依次向后又是一排平房,从袅袅升腾起的青烟可以判定那大约就是各家用做铸造的作坊。
我于是就想:居住在这片双龙拥护的形胜之地,又有此奇异独到的铸造技艺,他们是没有不富的理由的。
我走下土岭,一路问去,才知道偏居在村西北角的那个最大的宅院就是金明的家庭工厂,路灯和水泥路一直铺设在他的大门口。
金明一开始只是把我当成了一位远道而来的客商,当我把丁教授的亲笔信递给他看后,他立即对我热情倍增。我看出他是个相当怀旧的人,说到丁教授和他的四年大学生涯的时候,他这个已身家百万的人眼里竟还有些湿润。我知道那是他的真情流露。
他对我说,他现在除了不缺钱其它好像什么都缺,当初若是循着学业的那条路发展下去一定不会像现在这般空虚。
我说:“那一定会像丁教授和我一样,丁教授是在退休之时大彻大悟,返朴归真了。而我却是刚刚摆脱了精神危机,如今满世界跑着找生活法门。我们研究的精神现象和现实严重脱节了,导致了我们这些研究者焦躁不安和极度失落,其实我们才更加空虚。”
金明说:“说的是物质决定精神,为什么物质极大丰富了,我仍然会怀念和留恋大学的清贫和悠闲?真想不到教授和你们这些致力于精神探索的人也会空虚。”
“是因为我们在构建空中楼阁,精神一直无法落在实处,所以丁教授耳顺之年即要随心所欲,我却要返回现实,去认真实践出一种自我,首先要确立一个物质基础。”
“你让我如何帮你?”
“我想做你的业务员,满世界跑着推销你的工艺品。”
“入道儿需要个过程,我指给你听,不知道你能否遵循?你先在我的作坊里干两个月,待到对整个制作流程,每件制品相关的时代背景、潜在内涵做到耳熟能详的时候,才能更好地拿去销售。满世界乱跑也不行,我会给你指出一个空白市场,一定会有开发的潜力,我敢说不出半年,只要用心去做,物质基础是能够建立起来的。”
我听出金明是在用心帮我,他所讲的道儿也一定是他的成功之道。他应该算是个儒商,和我一样皆是性情中人。大恩大惠不需言谢,一切随缘而已,我表示愿意跟他当两个月的学徒。
金明说:“不是当学徒,而是切磋,我现在空虚得很,也顺便把你们研究的理论向我灌输一些,让我重新复活,我快成文盲了,很需要精神给养。”
我说:“不怕你笑话,不久前我还在找一种理想工作,给一个富人当精神导师。”
“你在我这里找到了,我给你打下物质基础,你帮我重建精神家园,最好能毗邻你们的那个空中楼阁,这也算是互惠互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