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廷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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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八的早晨，淑辉早早起了床，把前夜准备好的食材一一放进锅里，不多不少，八样，点火，慢熬。半个小时后，一锅腊八粥就成了。回卧室看看丈夫和孩子，睡得正香，心想就让他们多睡一会儿，如今的日子，大人累死累活挣钱养家，孩子埋头书堆挣学分，都不容易。
昨晚睡前丈夫赵小楼对她有过交待，第二天要赶早去搭同事的顺风车下乡，说是上面有交待，要到下面去处理一件棘手事，至于什么事，赵小楼没说，淑辉也懒得去问，知道反正与扶贫有关。
腊八粥吃过，赵小楼看看表，六点十分，和同事庆春约定的时间还差二十分钟，便一把揽了淑辉的细腰，不顾眉眼地在脸上蹭了蹭，瞬间放开，穿了鞋推开门就小跑下楼，赶往和庆春约定的停车处。
腊月初七局党委临时转发个上面的通知，要求广大扶贫干部切实重视起来，说是每年的腊八节早晨，各地民间都有教堂舍粥的现象发生。扶贫工作正在如火如荼进行，且有全面向好之趋势，值此关键时刻，一定要抵制不良组织或个人乱充好人，扮演慈善大使角色，妄图用一粥一饭拉拢人民群众感情，收获扶贫成果。
赵小楼开完会的第一认识是，决不能让浅坑村附近的那个教堂到学校去舍粥。它可以做慈善，但它不能走出它教堂那一亩三分地以外。
在车上他把想法和几个同事交流过，目的地就定在浅坑村小学，那可是块种子培育基地，决不能让异花授粉。
但他们还是晚了一步。车到时，一口盛着粥饭的大锅已摆在一个教室的讲台上，早到的学生都各自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腊八粥趴在课桌上吃。
庆春征求赵小楼意见，看是否要把锅撤了，赵小楼摆手制止，他迅速做了个决定，让几个人也做起了盛饭端饭的服务工作。以他所想，既来晚了，没有阻止在前，当着学生的面是不能破坏人家做好事的。与其破坏不了，不如一起来做，这样学生也就搞不清到底是谁在舍粥了。
从两年前，政府搞了项工程，给农村学生提供一些免费早餐，所以有些孩子，特别是留守儿童，每天都会早早上学，为的就是一顿免费的早餐。
学生还在源源不断地来着，严寒逼迫着一张张小嘴呼呼地吐着热气。
突然，一个满头白发的少年闯进屋来。趴在课桌上吃饭的学生们眼见少年，都停了吃饭，哈哈笑了起来。赵小楼移目看去，见少年并非白发白帽，而是被门外的严寒冻了满头的冰花。
赵小楼赶忙盛了一碗饭，正要端过去，庆春却抢在了前面，拿着手机，啪啪地给少年拍了几张照片，然后一边滑动手机屏幕，一面对屋里众人说道：“今天我的微博内容，一定会火，冰花男孩。”
果如庆春预料的那样，他腊八早晨发的那个微博真就火了起来。可火的不是庆春的微博，而是庆春微博里的那个满头冰花的男孩。关于男孩的事情，庆春没有过多的文字描述，但目前无所不能的媒体圈很快便组织了大量的文字，并配以庆春的图片，图文并茂地在网络世界里传播开来。第一日，一家很大的官方媒体便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信息，并组织了创作团队，经过刻意的修饰和润色后，刊发了由他们包装出来的男孩的图文。在他们的笔下，男孩被特意打造成了一个安贫乐道、刻苦求学的励志典范，再由他们居高临下地向全天下的读书少年进行宣传。
庆春很快便看到了那篇推文，他对赵小楼苦笑道：“感觉现在的媒体都好无耻，我当初拍那个男孩满头冰花和他手上的冻疮时，所想的根本没有那么复杂，只是觉得小孩太可怜，他冒着严寒，跑了几公里路早早来上学，为的就是能吃到一顿免费的早餐。可经他们一报道，小孩就成精了，他起早贪黑、顶着严寒酷暑上学，竟是心怀着一种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的理想和抱负。”
赵小楼摇摇头，无言。
第三天，就有一家福利机构和校方主动联系，说看到了冰花男孩的励志故事后，极为感动，拟在全社会发起为男孩募捐的活动。校长听完那福利机构的打算，心下不以为然，回应了两个字：随便！
浅坑村的冬日仍一如既往地寒冷，又下了一场雪，村里村外的道路上变得十分泥泞。赵小楼和庆春等扶贫小组成员被隔阻在扶贫点上，闲来无事，又把扶贫的各种表册粗略地过了一遍，纠正了一些错误，等认为足可以应付上面的检查时，几个人就拿出扑克牌斗起了地主。庆春不玩牌，一天到晚捧着手机，刷着朋友圈求赞点赞。
忽一日，庆春举着手机一阵怪叫，惊得众人忙都看他，庆春道：“我得去问一下村支书和校长，这上面有篇文章说，福利机构募集了三十万元，已经转到了冰花男孩手上。”
众人闻言，遂停了牌局，见有热闹可看，便撺掇着赵小楼赶紧给支书和校长打电话，问问事情进展状况。
赵小楼心里也有些好奇，遂拨通支书手机，不想再过多转述，打开免提，把庆春手机上的消息内容简要地向支书复述了一遍，那支书就开骂了，说哪有那么多钱，学校就收到了一个福利机构转来的九万元钱，有转账凭证可查。说如果真有庆春说的那么多，也不足为怪，如今只要是钱的事，到谁手里不都是雁过拔毛，能到学校手里这么多，已经很不错了。
赵小楼见话题已被证实，正欲关了手机，庆春却把嘴凑到手机跟前问道：“九万元钱都给那男孩了吗？”
支书道：“那倒没有，校长和我商量过这笔款项的用途，校长害怕这种现象会让孩子生出一夜暴富的心理，又因为这小男生的确不是学校里最贫穷的孩子，就决定给全体学生平分这笔款子。”
赵小楼叹了口气。庆春却道：“这种分法多少伤害了捐助者的感情，违背了他们的捐助初衷。”
支书在那头儿也叹了口气，对庆春道：“三十万变成了九万，到底是谁伤害了捐赠者的感情，不是很明了的事吗？”
庆春不再说话。赵小楼关了手机，对众人笑道：“不属于咱们的扶贫范围，不提了。”
庆春道：“如此更好，总是用到了孩子身上，放在咱们手里，就能做到精准吗？与其给那些扶不起来的阿斗们，还不如天女散花一般地给分了。”
赵小楼道：“没办法的事，看看咱们的精准对象，也多是阿斗们，其实这也是社会福利制度的缺失，等以后国家的福利制度到位了，能把这些老弱病残全部养起来，咱们把精力都放在农村硬件建设上，也不愁农村不富。”
庆春道：“也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如今的农村需要帮助的实在太多了，别的不说，眼见高铁都修到国外了，再看看门前的这条泥泞路吧！和几千年前姜子牙伐纣、曹操出征时带兵走过的路没有两样，如果能从城市建设中稍微抽一点资金，也就能把农村的路硬化了，让孩子们上学不再踩泥。哎！扶贫扶贫，究竟怎样扶才能够扶起来啊！”
赵小楼道：“庆春你平时话可不多，近来也是你太过关注这个冰花男孩，倒把你的一副侠骨柔肠给唤醒了。“
庆春道：”想来也觉可笑，一个满头冰花的孩子，竟把社会这个染缸搅动得纤尘毕现，有利用他做敛财工具的，有利用他做道德说教的。可都怎么都不扪心自问，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穷孩子让人心疼！”
赵小楼道：“不过这个冰花男孩被媒体这么一关注，注定有个好前程了。现在人发达靠的都是人气，汪峰都那么有名了，还天天梦想着要上头条呢！”
庆春道：“你说的这点我赞成，你还记得希望工程的形象大使吗？就是那个大眼睛女孩，如今都是厅级干部了。没办法，社会要树立她做典型，激励亿万人学习，她想不发达都难。十几年前是大眼睛女孩，今天冰花男孩搞不好也会接棒，国家需要定期精准扶持出这样一个典型，以彰显天恩浩荡和社会和谐。”
赵小楼听庆春的长篇宏论，知道都是当前的微信普教之功，遂摆手制止道：“跑题了，那是肉食者谋之的事。”
庆春遂转了话题，感叹道：“多么滑稽的事，一场大雪，一路泥泞，把几个扶贫干部隔阻在这荒村僻壤里，天天斗地主，还他妈有家不能回，咱们精准扶贫，他们手机精准定位查岗，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
众人被庆春情绪感染，再无玩牌的兴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