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十这天,县委召开了次会议,为应对省里扶贫工作的年终检查,决定由县扶贫办牵头,先对各乡镇局委分包的扶贫点进行一次抽检,同时动员各点自查自纠,深挖工作中的失误和漏洞,把问题消弥于萌芽状态。
次日一大早,赵小楼和几个同事早早地赶到和庆春约定的汇合点,然后搭乘庆春的顺风车赴扶贫点去。昨日上午局长在参加完县里的会议以后,下午特别通知全局成员开了个会,传达布置县委会议精神。局长强调,三个月前就因为有人在扶贫工作中弄虚作假,前任县委书记、县长都受了牵连,双双丢了官,所以新任书记在会议上要求的很明确,在上级检查时,谁要是出现错误让他丢人,那么他也一定会让那人更加丢人。局长要求,各个村都要严阵以待,谁出错谁担责,不要成为那个更丢人的人。
在车上,赵小楼让同事们各自在心里把自己分管村子的扶贫事务都细想一遍,看有没有明显的失误之处,等一个个都下了车后,他吩咐庆春把车开到浅坑村村委院里。他知道,他们局委作为县里一个不算重要的部门,每次检查都是必检的,他需要在抽查小组到来之前把以往的所有表册再翻看一遍,不打无准备之仗。
扶贫办主任是原政府办副主任,在任政府办副主任的时候,和赵小楼所在的那个局结下过梁子。政府里的那十几位副县长,平时的吃喝拉撒、车马銮驾用度那都是靠办公室副主任给协调的。比如某副县长某日有个宴请,副主任一定会拉上一个分管局的局长作陪。作陪是假,为宴席买单才是真的。这副主任没去扶贫办以前,有几次安排这样的买单工作时,均在赵小楼那个局碰过壁。不是局长不爱巴结,是局长常年礼佛,苦心钻研养生术,不食荤腥,忌烟酒。想派一位副局长代替自己陪客,又总觉不放心,拒绝过副主任几次之后,双方之间的公事也就掺杂了些个人的成见,屡屡不顺,这事被局长在内部会议上抱怨过,后又经过局里所有人员渲染,几乎全县知道。所以赵小楼在负责督导局里的扶贫工作以后,时常战战兢兢,只想把工作做好,以应对扶贫办主任随时会安排下来的抽检。
下午,赵小楼接到局长从城里打来的电话。局长在电话里有些气急败坏,说果然被报复了,他们局分包的另外一个扶贫点被扶贫办抽检出了问题,局长吩咐赵小楼赶快去协调解决。
赵小楼不敢耽搁,连忙叫上庆春,等两人开车赶到的时候,村委大院已经乱得不可开交。赵小楼第一感觉就是摊上了大事,他们局科教股的王浅浅正站在当院里哭,另一个粗糙汉子堵在村委办公室门口谩骂。赵小楼和庆春拨开汉子,进得屋子,见里面坐着的扶贫办检查组人员已经停了工作,桌案上狼藉一片,是被翻检过的各种表册。
检查组的小组长和赵小楼挺熟。县城不大,凡能在局委这个层面上呆过二十年的,那张脸几乎都成了名片,没有谁不和谁同过几次酒场牌局。
小组长对赵小楼很客气,摊摊手道:“这问题挺严重的,幸亏咱们抽检出来了,不然,如果落到省市检查组手里,只怕又该换书记县长了。”
赵小楼吃惊道:“有那么严重?”
小组长道:“严重不严重赵主任您了解后给个判断。情况是这样的,检查组抽检档案时发现,有个贫困户的档案显示,一个单身老汉,这不,就是凳子上坐着的大爷。”
小组长边叙述,边指了指对面案子对面,赵小楼这才发现长椅上还坐着一位形容枯槁的老者。然后接着道:“十几年前老大爷在河北一个皮革厂打工,挣了点钱,但身体也染了病,是被那皮革呛出来的,挣的钱都买药吃了,如今是咱们的精准扶贫户。可是档案数据显示,老大爷今年秋天有脱贫的征兆,他竟买了一头牛,那头牛还要在明年春上下头牛崽。我们是本着对大爷身体状况的考虑,把大爷叫来了解一下情况,可倒好,哪来的牛?都是你们局的扶贫干部王浅浅给瞎编的一个。”
赵小楼心里一沉,正欲埋怨王浅浅,却听门口立着那壮汉说道:“你们哪里是来扶贫,分明就是来玩弄俺叔的,欺负他身体有病,没气力和你们理论是不是?我要告你们。”
赵小楼这才听出门口立着的是来打抱不平的老汉的侄子,但此时也顾不得理会,上前把小组长拉到一边,耳语道:“老弟,今天这事你可曾向你们领导汇报过?”
小组长道:“还不曾,我第一个电话打给的是你们局长,他立马表示让等一等,说你能处理好这事。如果犯在我们主任手里,嘿嘿!结果你能想得到。”
赵小楼点点头,心里忽然有了点疑问,不明白小组长为何敢冒着瞒下他主任的风险,而首先要电话告知局长,明摆着有息事宁人的意图。因和这小组长熟悉,遂直截了当问道:“那依老弟来看,此事该如何解决?”
小组长道:“赵主任,你们局长可是再三打包票说让我不要汇报,说你能处理好这事。所以我才暂且按着。”
赵小楼拍拍小组长的肩膀,感激道:“老弟你等我一下。”
旋即走到门口,拉了壮汉到门外一角,耳语道:“这事你暂且不要声张,我保证你沉默绝不是坏事。你听我说,如果我保证让你叔明天真的能得到一头牛,并且以后如有机会,再给你家解决个贫困户指标,你能劝劝你叔,让他给检查组解释一下,就说年龄大了,有点犯糊涂,的确养了一头牛,是前几天被人借走配种去了。可好?”
壮汉狐疑道:“我怎么能信你?你能白纸黑字给我写个保证吗?”
赵小楼道:“那我不能,但我敢保证这是眼下最好的处理办法,你都嚷着要上告了,我还敢骗你吗?如果骗你,你以后不连我一并告了。我是局里派来处理这事的,你应该相信我说的是最好的办法?”
壮汉道:“你能确保我叔明天真的能得到一头牛?并且以后我家也能享受低保待遇?”
赵小楼道:“我能!”
壮汉道:“那我就相信你一回,我去劝我叔,让他按照你说的做。”
赵小楼走到当院,对仍在抹眼泪的王浅浅道:“你先别哭,摆在你面前的有两条路,看你选哪一条。第一,让老汉明天就真的能得到头牛,应该不是难事,七里店山下有个养牛场,估计五千块钱能买到一头最便宜的牛,再多掏五百元钱,人家能免费送货。我可以让庆春一会儿开车帮你去联络;另一条路,检查组会把这事反映上去,如今除去扶贫,没有小事,书记县长上面说撤就撤,别说咱一般老百姓了。两条道,你选哪一条?”
王浅浅道:“那天我在做这个老汉的报表时,刚好老公打来电话,说婆婆又住院了,她是个病秧子,我家都拖累垮了,当时心里一急,就给刘老汉先编了头牛,心想着回头再精准扶贫一番,没想到后来就给忘了。其实我家也强不到哪儿去?打肿脸冲胖子,别看有个工作,赵主任您知道,我们两口子和您还不一样,都是局里二级机构的,每月不到两千块钱,再摊上家里有病人,家境比那些贫困户也强不到哪里去。”
赵小楼道:“先别诉苦,你赶紧拿主意,怎么办?”
王浅浅委屈道:“哪还能咋办?我给老公打电话说一声,让他去借钱,就买一头牛赔他好了。”
赵小楼合掌道:“这就对了,不就一头牛的事吗?和丢工作比起来,孰轻孰重再笨的人也能想到,快去准备吧!实在借不来钱,我回家给你拿三两千,还有庆春,也能拿一点。”
王浅浅道:“就不用了,赵主任您这次救了我,感激还来不及呢!怎好意思再麻烦您!”
赵小楼道:“那我去和检查组说一声,让他们千万捂住此事。”
晚上,赵小楼代表局里,做东请小组长几人吃饭。酒过三巡,小组长对赵小楼道:“真心对赵主任您说几句,今天这事!您局长说您一定能处理好,他看人真准!”
赵小楼恭维道:“还是老弟您心地良善,如果您执意上报此事,也是尽职尽责,可那姐妹的饭碗就要砸了!”
小组长道:“都不容易是不是?尤其这年头儿,咱们每个人不都像提线木偶一样,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今天我是擅自做主了一回,依老兄所言,也算积德行善了。其实我当初是这么想的,这县城太小,咱们每个人都在这个无形编织出的社会关系网中生存,每个人都是网上的一个小结,都在苦心支撑着这个网,过得都很艰难。再说了,丢工作的事可不是小事!你动了这网上的任何一个人,就有可能招来数不清与之相关的人的记恨,还是一好百好,广结善缘吧!”
赵小楼闻言,不由得暗挑大拇指称赞。
第二天,赵小楼去找局长,汇报完工作,局长笑道:“王浅浅工作弄虚作假,罚她掏钱买头牛算是轻的,幸亏检查组没有揪着不放,不然,形式如此严峻,开除公职是一定的。如此一来,老汉真的得到了头牛,暂时脱贫是没问题了,这样一举两得的处理,也只有你赵小楼能做得到。”
赵小楼道:“局长您就别表扬我了,都是您领导有方,强将手下无弱兵。只是王浅浅有点哑巴吃黄连,我了解过了,她家里确实有点困难,两口子月工资抵不上局长您一人,家里上有老下有小,老人常年有病,生活的确拮据,这次买牛,还借了几千块钱。”
局长陷入沉思,良久,对赵小楼道:“你去告诉王浅浅,让她写一份贫困救助申请,局工会每年春节都一次贫困补助经费,我让工会给予帮助一下,基本上能把买牛的钱给她冲抵了,你看咋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