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收前后的那些日子,赵小楼都过得很辛苦。扶贫看上去已经变成了遥遥无期的事业,曾经梦想着能在两年后圆满完成的脱贫任务,随着近来浅坑村附近返贫现象的屡屡发生,使赵小楼对坚持了两年的扶贫工作有了些无望和动摇。他这两年来一直扎根基层,很明了此现象发生的原因,总结出来不外乎三点。其一,近年来因生存环境的恶化,疾病增多,因病致贫频发。其二,物价上涨太快,十五年前一万块钱能盖一所楼房,如今至少二十万,钱贬值了,存款不上一百万的就别说自己的富裕户。其三就是养孩子难。闲来无事的时候,和浅坑村的父老乡亲拉家常,话题不外乎周边十里八村的家长里短。不是东村谁谁家的儿子娶媳妇被女方要求先买车买房,媳妇进门了但已折腾得债台高筑。要么就是西村谁谁家的闺女找了个有钱的老头儿嫁了,看上的就是老头儿城里的一套房。同事庆春有一句话说得很现实,庆春说国家的二胎政策不是放开了吗?放心!没有几家愿意多生的,如今的房价就是一种最有效的避孕药。
麦收前扫地书记开了个三夏工作会议,号召全县干部要把工作重点放在麦收前后的抢收抢种和禁烧上,要求所有下乡扶贫的干部就地工作转移,暂时把扶贫工作放一放,深入田间地头,严防烧麦茬现象发生。
这次会议让多少下乡干部的心变得哇凉!看来短期内是回不了城了,因为扫地书记已有布置,去年一年全县搞的天网工程如今派上了用场,各禁烧指挥部一律设在农村村头儿的监控下,谁在岗谁脱岗纪委一查一个准!
同事庆春请了个长假,明里庆春拿出的请假理由是照顾住院的父亲,实际上给赵小楼有所交代,庆春闺女要参加高考,庆春得鞍前马后搞好服务。在庆春认为,没有比女儿的前程更大的事情,革命工作,都是狗屁!
麦收后赵小楼一直泡在浅坑村的麦田里,严防死守不让村民烧麦茬。县里每天都要对全县的禁烧情况作出通报,已近有一个乡长被撤了职。赵小楼明白,在禁烧这件事上,丝毫不敢马虎,大凡有可能会让扫地书记丢官帽子的工作,扫地书记抓起来手腕绝对是强硬的,对手下免职或处分那都是他嘴皮子啪嗒一下那样简单。
老天也算是有眼,可怜禁烧干部,麦收后下了场透雨,农民都趁墒抢种,秋庄稼一安,意味着禁烧工作就算是结束了。那天赵小楼刚把行李从地头儿搬回扶贫点上,就见浅坑村的刘四宝老汉急冲冲地来找他。
一见面,刘四宝就急切央求道:“赵主任您可要帮帮忙,我家是出大事了。”
赵小楼吃惊道:“大叔您慢慢讲,只要我能帮上忙的,一定不遗余力。”
刘四宝道:“赵主任您是知道我家情况的,去年还是您给我们家评的低保。自从儿子媳妇出车祸走后,不是您照顾,我们家天都塌了。”
赵小楼道:“大叔您就别说客套话了,像您家这情况,老的老、小的小,要是不够扶贫标准,那贫困户也就没有几家了,对了,你孙子小东今年参加高考,考的咋样?”
刘四宝顿足道:“说的就是这个气人的孩子,我现在是没辙了,去找村支书,支书也这办法,说您神通广大,让我找您问问。”
赵小楼道:“什么事大叔您尽管说。”
刘四宝道:“我那孙子,高考完就说想去打工,我是想着他姑妈在广州那边,他又是投奔他姑妈去,就让他锻炼去了。我在家等他的高考分数。可是昨天那分数一下来,可把我给急死了。”
赵小楼大致已听明白了意思,遂安慰道:“敢情是小东考的不理想吗?大叔您别着急,这也是急不得的事,要是发挥得不好,可以再复习一年试试。”
刘四宝道:“赵主任您有所不知,小东他考得何止是不好!简直是一塌糊涂,可我就是奇怪了,平时他每次模考都能考四百多分,就是最后一次考试,还考了四百七十分,可是高考他就考了四十七分。赵主任,您说说,他爹妈没了,就留下了他这一条根儿,我老汉还指望着他能成个才呢!如今倒好,大学门都摸不到,还能有啥出息!”
赵小楼闻言吃惊不小,家访的时候他见过那个孩子,文文气气的。没爹没妈的孩子,有点忧郁,不爱说话,看上去城府很深,学习听说还不错,可咋也不会像刘四宝说的那样,平时模考还能考四百多,临到高考就考了四十多分!这里面一定有问题。想到此遂安慰刘四宝道:“我也觉得小东这分考得不正常,大叔您要不要去学校问问老师,看是不是卷子改的有问题,不过也说不好,听说这高考卷那可都是机器阅卷,想来不会出啥问题,但既然悬殊这么大,是应该去问问的。”
刘四宝道:“赵主任您可得帮帮这个忙,我老汉是出门两眼一抹黑,大字不识几个,事都不知道咋办的,所以只能来求告您了。”
赵小楼沉思片刻,想起了教育系统里的一点关系,对刘四宝道:“大叔您放心,我就给您问问这事,还孩子一个清白。”
刘四宝就慌着打躬作揖,被赵小楼一把拦了。刘四宝感慨道:“我会让小东一辈子记着您赵主任的恩德。”
赵小楼的眼就有点潮湿了,他是最受不得别人感恩戴德地恭维他的,心下打算一定要把这事问个清楚。
回到县城,联系了在教委的一个朋友,没想到事情还挺容易,上面给所有有疑问的考生恩赐了一个机会,可以复核试卷。赵小楼打电话通知刘四宝,让他带来孙子刘小东的身份证,然后一起去了教委。
一天后查到的准确消息令几个人都目瞪口呆,所复核的小东的四份试卷,除了第一份语文试卷勉强答了一些内容外,其他的三分试卷,均为白卷。
出了教委大门,看刘四宝一副灰心丧气的样子,赵小楼于心不忍,劝慰道:“孩子一定有他的原因,回头好好劝劝,让他复读一年,明年走个好学校。”
刘四宝并不答话,疾走几步,到一墙根儿处,抱头蹲下,竟呜呜地哭了起来,不待赵小楼走近劝说,竟先呜咽道:“这孩子能这样去考,我之前应该想到的,都怪我老糊涂,都怪我没本事,以至于让孩子如此作践自己。”
刘四宝一面说,一面“啪啪”地打起自己的脸来。赵小楼吃惊不小,连忙拉了刘四宝双手,听他继续哭道:“小东看每次模考都考四百多分,给自己估计院校,最好也就是三本,可那都是些收费上万的院校,于是常给我说不想上学了,说一旦考了个三本,我和他奶奶年龄大了,身体又不好,无论如何是供应不起的。每次说起这事时,看我都坚持要他上学,也只能应付着,不曾想孩子在高考时来了这么一手,彻底给自己关上了大学的门。”
赵小楼听完,举目望天,无言以对。本来还想说说扶贫政策,说说助学金,但看着蹲坐在墙根儿处呜咽的老者,想想千里之外那个已经为自己的人生去努力打拼的懂事的孩子,忽然感到自己所想的和所做的都是那样无力和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