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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廷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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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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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兄弟

我七岁那一年,我舅舅说服了我父母让我跟着他的剧团学唱戏。我记得我舅舅那时对我父母讲出的道理是这样的:他说常言说的好,宁与戏子为邻,不和学生对门,学生是学什么的,几百号人聚在一个院子里,都是比较着学坏,可戏子就不一样了,戏子是学规矩的,是学艺术的。他还说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足见学戏又是很能锻练人的意志和体格的。

我父亲那时对我舅舅的意见不置可否,我记得我母亲折衷说:还是去和国民说一说,你的戏班子需要的时候就让杨伟去唱戏,不需要的时候还让他去上学可好?

舅舅答应了我母亲,他因此又讲出了一番新道理,他说这样也好,学戏和学文化本来就是相通的,二者也能够相辅相承。他说那戏词不都是文化人写的?反过去讲,一个人若是背了一肚子戏词,他不是又成为一个文化人了?

我舅舅说服了我父母,就又去说服国民,国民是我们杨家集小学的校长,又是我舅舅和我母亲的本家兄弟,因此国民也是我的堂舅。我不知道我舅舅是怎样去说服我这个堂舅的,结果是我在七岁的那年,我获得了一个我十分惬意的自由人身份,我可以随便地去舅舅的剧团里学唱戏,也可以从他的剧团里随时遛走,到学校里去读书。

后来我又长大了一些,我舅舅就常常带着我随剧团到外地演出。我在戏里演的是金童或者玉女的角色,就是那种被大人们拉着在戏台上遛遛乱跑,他们哭我也哭,他们笑我也笑的那种小傀儡角色。其实我粉雕玉琢的仙童模样,在戏里戏外都是很被团里的演员们喜爱的。可是在我那时的心里,我最喜欢的人却只有两个,一个是在杨家戏里反串杨宗保这个角色的女演员陈银玲,另一个仍是这出戏里的主角,演穆桂英的柳小惠。平时只要是她们两个人对戏,我总会全神贯注地趴在后台的帘幕后面,掀开一条小缝,撅着屁股,探着脑袋看个够。

在台下,我也最爱缠着这两个人听她们讲戏,我喜欢闻她们两个身上的香味。我最爱演《铡美案》这出戏,我在这出戏里演秦香莲手拉着的那双儿女中的一个。演秦香莲的是柳小惠,演忘恩负义的陈驸马的是陈银玲。我爱演这出戏是因为在戏里有两个小情节我很喜欢,第一次是秦香莲母子在遭到韩琦的追杀时,她把一双儿女的头揽在了胸前,准确地说是柳小惠把我的头揽到她的胸前。柳小惠那一年十八岁,十八岁时的柳小惠的胸脯上很张扬地突出了两个小山包。我把头埋在她的一个小山包上,每次我都不想挪开。韩琦都不杀我们了,他都自杀倒地了,我还不想挪开,柳小惠这时候总会很温柔地把我的头慢慢推开。

在台下她问我原因,我对她撒谎说我真的怕被韩琦杀了。柳小惠笑笑对我说:你躲在姨的怀里,姨宁肯自己被他杀了,也舍不得他杀你的。

我那时便知道了什么叫温暖,柳小惠说这番话的时候我是温暖的。

这出戏里我喜欢的第二个情节是我能够色迷迷地蹭着脸去贴柳小惠的脸蛋子,我贴上了就又不想挪开,每次还需要柳小惠再推我一把,仿佛她脸上的画粉把我们俩都粘住了一样。

对陈银玲我却总没有这样的机会,我因此对她也总是充满了幻想。台下的陈银玲总是笑得像银铃一样响脆,她的武把式其实比柳小惠的好,但由于剧情的需要,演杨宗保时她就只能一次次地输在还稍逊她一筹的柳小惠的枪下,这是我在一次次地为她感到委屈的同时,也总对她更添加了一份好感的原因。尽管她的女像不如柳小惠娇好,温柔,但她的扮像中也正因为兼具了她的七分女像和杨宗保一个男人的三分阳刚,才使她在戏台上显得更加地抢眼。

我看完了她们对戏后常在台下的观众中鼠窜,我就常听见台下的观众们议论她们两个,有的说那宗保演得比桂英要好,但也有的说桂英比宗保好。我知道她们竟是平分了秋色,而使台上的其他演员都黯然无光了。

我的邻居大保叔也是个戏迷,从他能一字不错地会背杨宗保的台词而绝口不提其他人的台词来看,他还不是个纯粹的戏迷,确切地说,他应该是宗保迷,是陈银玲迷。

大保叔曾以他家珍藏的一把日本军刀为筹码,他许诺我说,只要我能够说通当团长的舅舅收他入团,他就会偷了那把军刀送给我。那可是一把真正的日本军刀,大保叔经常向我们小孩子夸耀,说那是他父亲当年在战场上从日本人的手中缴获的。

我们小孩子那时候爱听打仗故事,有一次我们缠着我们杨家集的支部书记,也就是大保叔他父亲讲故事的时候,我们还专门问过那把军刀,大保叔他父亲就事实求是地说那是日本人在占领我们杨家集时遗落在他们家的,其实他根本就没有参加过抗日战争,他只是在四九年的解放战争中负过两次伤,立过几次功。

我看见过大保叔他父亲珍藏的军功章,军功章很多。我那时曾想,他即便是没打过老日,但他仍旧是我们杨家集这一片上的英雄。

我知道大保叔是不会真心实意地拿他家的军刀来送我的,因为那把刀很有名气,我们杨家集人都把它看成小日本投降的见证。我劝大保叔把刀直接送给我舅舅。谁知道他后来还真的那样做了,我舅舅感其诚意,没要他的刀就收下他做了戏台上的一个小兵,就是扛着威风旗充当千军万马的那种演员。

大保叔尽管在戏台上没有一句台词,但他能够这样能和陈银玲咫尺比邻他就心满意足了。在戏台上大保叔的威风旗耍得比谁都响,只要是给陈银玲扛旗,大保叔表演得比其他的旗手都更卖力气,更抢人眼。在台下他也总爱有事没事地就围着陈银玲转,他这种行为很让我反感,但他是我的邻居,又是我本门近支的族叔,我拿他能有什么办法?

后来,情令智昏的大保叔还真的就演砸了一场戏。在那出《铡美案》里,我把头满意地靠在了柳小惠的小山上,后来我又用我的脸去蹭了蹭柳小惠的脸。那一年我十二岁了,在蹭脸和藏头的过程中我都感到了无比地喜悦,惬意非常。

在接近剧终的时候,大保叔扮演着包相爷的小喽啰,又再次出场了。包相爷不顾太后皇姑的阻拦执意要把陈驸马给铡掉。我扮演着秦香莲的儿子金哥被柳小惠给拉着站着,我近距离地看到大保叔时而忧心忡忡,时而对包相爷又怒目相视。最后在剧终的时候,随着包相爷威风凛凛地喊了一声“开铡”,我看见王朝马汉张龙赵虎四位分别上去抓了陈世美的四肢就举了起来。

正是在这皆大欢喜的紧要关头,在现场的观众纷纷起身撤凳准备散场的紧要关头,台上的小喽啰杨大保就从包相爷的身边窜向了王朝马汉张龙赵虎,大保叔推搡着高举着陈驸马的王马张赵四人纷纷摔倒,陈驸马陈银玲也从高处摔在了舞台上。大保叔上前一把抱住了陈驸马,他大声对众人嚷着说:你们不准铡她,谁铡她我杀了谁。

台下众人又纷纷坐定来看加演的闹剧,台上演员面面相觑。陈银玲从大保叔的怀里挣脱出来,她噼哩啪啦就对大保叔抽起了耳光。大保叔挨了耳光后顿时心明眼亮,他从戏台上跳下去,就灰遛遛地在观众的夹道嘲笑中落荒了。

大保叔的心事既被团里的人甚至看戏的观众看了个真真切切,落荒后的几天里他都不敢到团里去。陈银玲在这场戏里快羞惭死了,她求我舅舅一定要开除杨大保这个蠢货,否则她将罢演。

剧团里的重头演员使法,我舅舅又没有拿到大保叔的军刀,我舅舅才不作惜大保叔这个小喽啰呢,他果断地给大保叔除了名。

其实梨园自有梨园的行规,那戏里戏外泾渭分明,任凭你在戏台上是搂搂抱抱的夫妻,但在戏外是讲不得一句闲话,开不得半句玩笑的。再说舅舅怎么会愿意让大保叔一个人坏了行规。我知道大保叔以后也只能在台下看陈银玲唱戏了。

没过多久,我果真就在台下发现了他的影子,他只为陈银玲一个人叫好鼓掌,他乐此不疲,不管我们的剧团开拔多远,只要有陈银玲的戏,他一定前往捧场,我猜想台上的陈银玲在唱戏的时候也一定能看到这个观众。

我说句心里话,大保叔如果不是我的朋友,邻居,再加上叔侄这层关系,我才不会心甘情愿地去帮他追求陈银玲的。那时我曾自私地认为陈银玲和柳小惠都是我的人,她们就坐在我的心上,我的左心房上坐的是柳小惠,右心房上坐的就是陈银玲,她们整天压得我就像一架天平,刚刚我还觉得柳小惠坐的那边重些,一会儿就又感到陈银玲在我这边的心上用指甲掐了我一下。

有一天我看见两眼通红的大保叔来求我给他捎封信时,我一看信封上写的陈银玲三个字,我的右心房便猛地抽搐了一下,但我看看大保叔可怜的痴迷状态,我还是决定去帮他一把,帮他把陈银玲从我的心的天平上拉下去,然后塞进他的怀里。

说到底我还是对我傍过她的小山,亲过她的脸蛋的柳小惠多一些爱恋。我会背柳小惠所饰演角色的所有台词,我和大保叔在没事的时候,我们俩就爱躺在他的大床上,盯着他家的天花板,抑扬顿挫,拿腔拿调地背颂各自的偶像的台词。

大保叔被开除后仍旧爱跟着我往剧团里跑,他毫不吝啬地给团里的男演员撒烟抽,演员们都知道他船头的驶向,但他们谁也不去说破。他们说戏的时候,大保叔也拉着我跑到一边去说戏,我们两个说的是我们的偶像的台词。陈银玲遇到这时便咒骂大保叔,说我一个小孩子不晓事,说你杨大保那么大一个老爷们怎么也不要一点脸皮。

陈银玲骂着我们,我们便笑,我是乐呵呵地笑,大保叔是尴尬地笑,我们总把陈银玲笑得无可奈何。

我为大保叔送出的信却给他招来了一顿狠揍,揍大保叔的是陈银玲的两个哥哥。

那天陈银玲看过我送出的信后,她很爽快地指了一个和大保叔约会的地点,她的爽快让我满含醋意,但我还是把地点告诉了大保叔。

后来发生的事我没有亲眼看见,反正是我再见到大保叔时,我就看到他头缠着纱布,一脸的红肿。大保叔诙谐地对我说,他没有想到竟遭了两个大舅哥的暗算。他说不打不相识,他发誓说他一定要让打他的两个人认下他这个妹夫。

那天我没去剧团,也没去上学,我跑到大保叔的家里去玩。我和大保叔躺在他的大床上背了一会儿台词,背着背着大保叔就没了兴致,他噗地一声朝他的天花板吐了口唾沫。

大保叔的气力很大,他唱陈银玲的戏一张嘴就会变味,我听着他的每句唱腔都不像是个小生,而是标准的黑脸。

我的气力就不如大保叔,我学着他的样子,噗地一声也朝他的天花板上吐了口唾沫,我的唾沫刚到半空中就化作了唾沫星子,飘飘洒洒地落了我和大保叔一脸。大保叔抹抹脸就踢了我一脚说:我家的天花板谁让你吐了?

我说:我不是学着你吐吗?

大保叔就说:你拿块布把上面的唾沫擦掉。

我说:又不是我吐上去的,我吐出去的都落下来了。

大保叔无话可说,他站起来拿块布把上面的唾沫擦了,擦完了他对我说:你还是教我背一些柳小惠的唱词吧。

我说:柳小惠可不是陈银玲,柳小惠演的是旦角,那旦角一开唱总是长篇大论,你记不了那么长的唱词。

大保叔又踹了我一脚说德性,他说:我想学学柳小惠的唱词,为的就是将来陈银玲躺到我的床上时,我也能和她对对戏。

我一听大保叔那么自信我就来了气,我也回骂了他一句德性,我说:你想陈银玲都想疯了,可人家陈银玲恐怕根本就不记得你了。

大保叔听了我的话反而笑了,他说:你不知道,陈银玲是我煮熟的鸭子,想飞都飞不了了。

我一听大惊,我感到我的右心房又疼了一下,我连忙问大保叔缘故。

大保叔问我说:你知道陈银玲她爹是谁?

我摇摇头。

大保叔说他也是听他父亲刚刚讲的,大保叔说他挨打后的这些天里,他父亲可没有闲着,他父亲总算把陈银玲家里的底细打听得清清楚楚,真是不打听不知道,一打听就放心了。他父亲说陈银玲她爹叫陈果,这陈果解放前夕曾在国民党军队里干过,四九年国军大溃败那一年,他父亲说他所属的那支部队一直把陈果所属的国军追出了一千多里路,最后在把人家逼得走投无路的时候,那支国军的将领便率部起义了。他父亲说陈果在解放后转业回了老家,在以往的历次运动中都是他为陈果出面做的证明,说陈果是从国民党军队起义过来的士兵,是有功人员,陈果也因此避免了很多灾难,所以说两家应是恩交。

大保叔说他父亲拍着胸脯向他表示过,陈银玲既然是陈果的闺女,他父亲只要出面求婚,拿下陈银玲这个媳妇应该是十拿九稳的。

我听着大保叔兴高采烈地说着,他这种理由让我醋意满腔,我狠狠地踹了他一脚。我知道大保叔他父亲的能耐,要把一个起义大兵的闺女弄到他儿子的床上,对他来说应该是小菜一碟。

我知道陈银玲是个本份的女子,她不像我的偶像柳小惠一样,柳小惠天生着一副穆桂英的娇美的形体容貌,也天生着一副能勾人魂魄的心神。

从我上初中起,我是再无缘亲近陈银玲了,但对柳小惠我能亲近的可算是多了。我在剧团的排练场的拐角处,我曾认真地恰到好处地做过几次试验,我事先瞅准了将要走到拐角处的陈银玲时,我便假装慌慌张张地从墙的另一面走出来,这样我就能够准确地和陈银玲撞个满怀。

第一次时陈银玲对我笑笑,说我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冒失鬼。但撞的多了时便也撞破了玄机。

有一次陈银玲就一把揪住了我的耳朵,她瞪着一双辕门斩子时杨宗保的威风凛凛的大眼睛,再从地上绰起一根水火根就要棒杀于我,我连忙挣脱逃命,陈银玲在我的身后跺着脚佯追,最后她就银玲般地笑骂着我,她说:一岁看大,三岁看老,三岁时我就看你爱贴人家女孩的脸蛋子,我就知道你长大了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的龌龊行径既被陈银玲看破,她对于我又俨然是一种水火难侵的姿态,我也就真正地看破了她,我毫不吝啬地把她推下了我的天平,我要彻底把她打发给大保叔,我郑重其事地去对大保叔说:那杨宗保可是个好女人,你认真地去追吧。

而对于柳小惠,我同样姿态的碰撞却总能够碰出意想不到的好运。有天中午我就又撞了她一次,我憶憶怔怔地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看着她,柳小惠倒不看我,而是迅速地朝墙两边瞅瞅,在确定没人后,她又迅速地把我的头揽在了她的怀里,她一叠连声地温柔地对我说:你不就是想撞撞姨这里吗?

她把我的嘴紧紧地揽在她的胸脯上,我简直唾涎欲滴,要不是隔着层衣衫,我一准会一口咬住她那两只平时总在我的眼里,她的身上会扑楞楞乱跳的小白鸽,尽管她只揽了我一下,我还是舔湿了她的衣衫。柳小惠看着湿了一块的前胸衣襟,她只是揭起衣角抖了一下,仿佛已经抖去了我的口水,她满不在乎地朝排练场走去。

我上初中的那几年,我几乎天天都满足在这种浅薄无聊的碰撞游戏中,但撞来撞去也撞醒了我对两个偶像的认识,我和陈银玲注定是没有结果的,那时她已经是我大保叔的未婚妻了。我对陈银玲死心的同时,我也对柳小惠变成了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

我仍旧一如既往地瞅准时机去撞好运,除了柳小惠我还和其它比较好看的女演员碰撞,我用碰撞的结果来检验她们哪个人对我是否具有好感。一直到我以这种最小的成本在柳小惠的身上撞出了最大的利润之后,我便嘎然结束了自己的龌龊行径,而接下来发生的事便是舅舅的剧团的解散和柳小惠的迅速嫁人。

那天我是在剧团下乡演出时的一个晚上去撞的柳小惠,是在等她下场时我躲在帘幕后装出一个正欲挑帘出去的动作后撞上她的,那简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我的故意昭然若揭,我笨就笨在我色迷了心窍。

其实那天的台上根本没有我的任务,我是不可能挑帘跑到前台去咿咿哑哑唱的,结果就是在那种情况下,我一头撞在了柳小惠的小白鸽上。那天我把她撞得太狠了,撞得她气呼呼地原地站着朝我直翻白眼,末了,她也一把揪了我的耳朵,不管不顾演员们的大笑,她一步步地踩着梯子把我拉下了舞台。我看看她手里没有抄着木棍,所以我判断她也不会像陈银玲一样棒杀于我。

果然,柳小惠把我拉到台下的僻静处便住了手,她指着距离戏台子不远处的一个模糊可见的大树对我说:一会儿换场的时候你就在那棵大树跟前等我。

我知道这个夜里我和柳小惠之间该有点什么,但到底该有点什么我还没有达到能完全判断清楚的年龄,从她在戏台上时她气恼的程度看,我应该是会挨她一顿苦揍,她任意使出台上的穆桂英的几个招式都能把我打得满地找牙。

但她走后我便走到了那棵大树前站下,从她盛怒之后又急转而成的和风细雨般地和我约定的态度,我又判断她决不会为此揍我,要揍她一年前就揍我了,我撞了她那么多次还吃了她的小白鸽。

她今天可能会揍我吗?我背靠着大树,心底里却期待着她那一次给我的温柔能够重来,这是我没有逃跑的原因。我就这样一直老老实实地站在大树下,一直到柳小惠换场朝我走来时,我的一颗紧张得不名所以的心怦怦地快要跳到肚皮的外面了。

柳小惠走过来就一把抓住我的手,我没有挣脱,我任由她拉着我一言不发地顺着田间的小路朝前走,我们一直走到了大约有二里之外的一个麦秸垛时,柳小惠方才松开了我汗浸浸的手,然后她指着麦秸垛对我说:男子汉,扯一些麦秸给咱们铺出一个坐的地方。

这是我的拿手好戏,她不知道我们这些爱逃学的学生都是属老鼠的,她现在就是要我在麦秸垛里给她掏出床一样大的洞穴来,我也是能够轻易做到的。

我迅速地扯下一抱麦秸,果然就铺出了床一样大小的一块。柳小惠看了直笑,她先自坐在上面,然后又拉着我坐在她的身边,接着她便解开了衬衫,她向上扯了扯那件碍事的挡着她的一对白鸽的胸衣,她一把把我的头揽过去,而我的嘴也便恰好地叼住了一只鸽子头儿。做完这些动作,柳小惠才开始喃喃地说话,她把嘴凑到我的耳朵跟前,我昏昏沉沉地听到她说:姨自小把你看大,戏台上咱俩常演母子,姨不想让你学坏,姨今天晚上就是要让你彻底晓得什么是男女之事,姨要让你看开了,看透了,看破了,姨不想看到你再去做那些龌龊动作了。

我叼着她的鸽子头儿,我的脑子和身体在她的抚摸下都急剧地膨胀起来,我才不管她对我说的话的意思,我膨胀的脑子也顾不得去分析去思考,我最切实的感受是她的小白鸽无比的温软,而我身体的某个部位又是分外地强硬,叼着她的小白鸽让我口舌生津,我在我的舌尖上舔出了淡淡的咸味,我换了另一只试试依旧是一个味道,我知道是她在戏台上跳来跳去才浸出的咸味,那本该杨宗保来舔的咸味现在一股脑地浸在了我的嘴里,我叭咂叭咂嘴,意尤未尽。

柳小惠便笑着问我是什么味道。

我说咸。

柳小惠说:知道姨是什么味道了,姨告诉你其实天底下的女人都是这个味道,你还想不想了?

我傻乎乎却又挚诚无比地说:不想了,只想姨。

柳小惠一把把我揽得更紧。她早在我吮吸品咂她的小白鸽的时候,她已经把自己和我都脱成了赤条条的,她把我们的衣服铺在了麦秸床上,那样她便赤条条地躺了上去,她却让我幸福地趴在了她的身上,然后她腾出了一只手一把握住了我的硬处。我感觉到我的全身一阵激荡,随着她的引导我便找到了一处绵软温热的绝妙境地,我再不需要她的引导了,我听到了她“啊”地叫了一声,我便进入了她的身体,我无师自通地在她的身上起伏抽动,一直到在一阵销魂蚀骨的颤栗之后,我感到我快要死在柳小惠的肚皮上了,准确地说我是在她的肚皮上飘飘欲仙地升天了。

那天柳小惠把我推下她的身体后,她迅速地穿好衣服,然后她正襟危坐在我的面前劝戒我说:以后再想女人的时候就想想姨,女人都是一样的,你犯不着做些丢了大男人脸面的事,姨是真的从心里疼你,姨希望你能做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你如果真心喜欢一个人,你就要变得勇敢些,就像姨今天喜欢你这样,懂吗?

我确信我听到她的这番话后我无声地哭了,我没有抽抽嗒嗒,黑夜里我也不想让柳小惠看到我泪流满面的熊样。我擦了眼泪,穿好衣服,柳小惠又和我扯着手走,我们回到了来时的那颗大树前,我听着戏台上仍有老生在呜呜哇哇地唱着,柳小惠最后把我搂在了她的胸口上,我依次亲了亲她的两个小白鸽,接着我们就分了手。

我在心里彻底为陈银玲关上了大门,她那时已经是大保叔的未婚妻了,我不知道她和大保叔是否已经到了我和柳小惠的程度,我管不了那么多,我现在是心无旁骛地爱着柳小惠。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是她的第一个男人,但她一定和我一样清楚,她完全是我的第一个女人。我对第一这个概念的认识就是在那个时候才刻骨铭心的,它使我为柳小惠而自觉地收敛起了以往的卑劣行径。那次人格的嬗变几乎就是在一夜之间完成的,象土里爬出来的蝉,蜕了蝉衣后被一阵风吹干了翅膀而变成了知了。总之我决不再是一个只会误打误撞的楞头小子了,我含蓄了,深沉了,对身边纷纭走过的女子们也失去了以往的神秘的向往和兴趣,我只为柳小惠一个人存活,我已经是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了。

但我们的好运不长,我舅舅的剧团在联产承包责任制实行后就解散了。解散前的那一年夏天,我和柳小惠简直生活在了天堂,我们变成了一对黑夜里的鸳鸯,我们像鸳鸯一样在杨家集北面的河水里做,到外面演戏的时候我们寻块草地来做,我感觉后来几次我和柳小惠越做越好,我想柳小惠的感觉也一定和我一样。

但我不知道天堂的大门正即将对我关闭。柳小惠是在我舅舅的剧团解散后以闪电般的速度嫁人的。尽管我知道我自己缺乏胆量,其实柳小惠也根本就没有给我和其他爱慕她的人留有片刻大闹婚礼的机会。我听陈银玲羡慕地说柳小惠嫁的是市剧团里的头把弦,陈银玲还说是柳小惠自愿找到了人家头把弦的门上,进了门就住下了,省事得连一颗糖一口水都没有让陈银玲一批年龄相仿的同伴们吃喝。

柳小惠毕竟是柳小惠,我自信我比陈银玲都更要了解她的办事风格,她能够慷慨地拿自己来对我赐予、释疑、劝诫, 她还会吝啬一颗糖一口水吗?我想着陈银玲,我心里酸楚地想,任凭她们终日是如何朝夕相处,舞台上又怎样联袂翩跹,她其实也没有完全洞察柳小惠的内心,她也决不会想到面前站着的我这个楞头小子,却是她好朋友的真正知已。

柳小惠不是安份的陈银玲,她娇美的身躯和容颜本来就是为演戏而生的,她是舞台上的精灵。随着剧团的解散,安份的陈银玲早已做好了解甲归田,嫁夫从夫的打算,可她不行,她必须要奋力一搏,她要抓住一个能够留在舞台的机会。我恨我自己为什么不能一窜而长大成人,如果我能够给予柳小惠这样的机会,她还能委身下嫁比她大得多的头把弦吗?可我只是个嘴上没毛的楞头小子,我根本没有拯救她一把的能力,所以我只能为自己卑微的能力而心酸怅惘,柳小惠也只能下嫁能拉她一把的头把弦。

我猜想头把弦充其量也只能算是陈银玲暂时可以抓住的救命稻草,陈银玲现在需要牢牢地抓住那根稻草,只要不落下舞台,她就随他去漂,漂到哪里都可以,柳小惠是舞台上一个凄美的精灵,她一定会漂到一个属于她们精灵的所在,我觉得这一点我比谁都认识得深刻。

那一年旧历年末,陈银玲以传统的方式被大保叔娶到了杨家集。

我成年后曾经忌恨过我的父母,尽管他们在生前已为我耗尽了最后的一滴心血。他们是带着对我的婚姻的最大遗憾而撒手人寰的,他们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了寒冷的人间。我对他们的痛恨并不因为他们在世时没有为我讨个老婆,其实他们和天下的父母一样的善良,一样地巴望着儿子能尽快地娶妻生子,也使他们能够安享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

我对他们的忌恨从我一出生就应该算起,我不知道他们在我出生的时候是怎样地欣喜若狂,而在他们一眼看见我是个带着小鸡鸡的男孩子时,又怎么会灵机一动地为我取了一个叫杨伟的名字,可我知道那个同样叫“阳萎”的词汇是近些年里随着物欲横流又俨然出现在厕所的墙壁上,出现在电视的广告词里以及闲人的裤裆里的。我本不应该责怪父母,他们也绝没有想到他们当初的一念之差竟给我成年后的生活带来了无尽的烦恼。尽管我在忽然明白了那两个同音词所产生的歧义已经给我带来很多尴尬,我专门一趟趟地跑到派出所,而终于把名字改成了杨伟大的时候,方圆十里八村的闲人们其实早已把我的名字传为了趣谈,他们接着还由我的名字为我派生出了诸如“紧不力”“举不起”之类的绰号。

我改名叫杨伟大了。我对调笑我的闲人们一次次地重复着我已经改正的名字,但转脸间他们背对着我就仍然用“举不起”或“紧不力”来称呼我,我悲观地想,我这辈子算是因为这个名字而玩完了。

其实除了名字的缘故,我是再也找不出我父母对我的感情上的瑕疵,他们在世的时候也曾经托媒人走马灯似地为我介绍了一个又一个的女人,但他们怎么能够想到,他们的儿子在十四岁的时候,心里就已经珍藏了一个戏子,而且那份感情又是刻骨铭心的,现在他又怎么会容易接受他们所介绍的一个个眉眼不整的女人呢?

戏子叫柳小惠,在我二十岁的时候我听陈银玲说,她终于一脚踹掉了那个头把弦。我知道作为多年的搭裆和姐妹,柳小惠和陈银玲一定是有联系的,这些年我总是能够拐弯抹角地从陈银玲那里打听到柳小惠的事情,这次也不例外。

但是柳小惠究竟是借了何方的神力而一步迈进了北京戏剧学院的大门,陈银玲说她也搞不清楚,她对我说,她听到的关于柳小惠的事情就这么多。她既而似有所指地感慨说:柳小惠现在可是一只高飞的天鹅,不是一般的猎手能捉得住的。她没有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那句话,但我分明就听出了她看我就是一只癞蛤蟆。她似乎是在劝说我放弃天鹅柳小惠。

我为柳小惠的成功而激动不已,也为心里有她的珍藏而感到富足,我这样再拿着端坐在我心尖上的柳小惠去衡量被父母领进家里的女人时,怎么看她们都是獐头鼠目的一类。

父母终于为我而忧郁成疾,他们在后来领会了我名字的同音词的意思后,他们从心眼里也感到了惭愧,他们甚至还把我的婚姻的不幸都好心地归结到我名字不吉利的缘故。我知道他们瞒着我曾经和我舅舅开过几次碰头会,他们对我名字的恐惧开始于她们对我名字的忽然认识之后。我曾经在无意之中听到过一回他们开会的内容,我听到我舅舅的发言使我了解到他们这一代人对命运的敬畏。我舅舅感慨一番之后又对我父母讲了一个有关于名字的故事。

舅舅说的那个人我还认识,那人以前在舅舅的剧团里干过,那个人出生时父母也给他取了一个病恹恹的名字叫黄小根。小根未成年时,人们就整天讥笑他的名字,说他叫一个小根的名字太不结实,太不牢固,怎么那小根还又是黄的?人们说不管是草苗树苗或是庄稼苗,只要那根又小又黄那一定是不易成活的。世上最毒的东西莫过于人的嘴,这样叫来叫去愣是把那黄小根叫得整日病恹恹地要死。这可急坏了小根的父母,想为儿子改个名字吧,可就是改了名又怎么能够堵得住那悠悠之口还会依旧叫你。最后还是一位化缘的和尚为小根的父母出了个主意,只不过这主意是被小根的父母在多年之后,待到儿子吉星高照否极泰来的时候才不经意说给了别人。和尚没有让小根的父母为儿子改名字了,和尚让他们在小根的门轴上钉了几块厚厚的马蹄铁,那马蹄铁互相齿牙交错。于是每天一大早,小根吱吱呀呀的开门声音就足以让方圆半里地的村民们听到,而且这开门的声音总是响彻在五更天里,这吱呀呀的开门声愈是刺耳,愈就扰人清梦,也愈惹村民们厌烦。于是每天早上被黄小根的开门声惊醒的村民们都免不了要咒骂黄小根几句,说黄小根这混蛋起来了,说兔孙黄小根又起来了。就这样过了几年,人家黄小根还真的就在众人天天的叫骂声中起来了,人家先是进了剧团,当上了主角,剧团解散后人家又组织了一帮人成立了个国乐队,这些年倒是挣足了钱。

舅舅所讲的黄小根的故事在我们方圆十里八村是妇孺皆知的,但这次在我的父母面前由舅舅再次讲出来,更使我父母认识到了一个人名字的重要,也更加使他们由于我的名字而懊恼了一回。

那天我听舅舅讲完故事后,我悄悄地离开了父母居住的堂屋。我知道舅舅决不会学人家黄小根的父母来给我的门轴上钉块马蹄铁,我是否能够站起来举起来他根本就无从知道,他也许已经相信了人们普遍对我的“举不起”的传言,事实上他不知道我内心是多么地富有,多么地激昂澎湃和雄壮有力,我十四岁的时候已经坚不可摧地征服了他的剧团里的最漂亮的女角,这么多年里我仍然是那样地坚不可摧,我虽然拒绝了他和我父母给我引到跟前的任何女人,完全是因为我每天都沉浸在了十四岁那年的一场场刻骨铭心的经验中,是他旧时的剧团里的女角柳小惠使我一叶障目而不见森林,使我目极天涯却望尽千帆皆不是。

可我的柳小惠呢?她去了北京,她心里还有我这个旧日情人吗?

为了我和柳小惠的爱情我决定改名叫杨伟大,我知道我的名字会令我尴尬,令我的父母、舅舅,以及他们引到了我面前的女人们都感到尴尬,那样也一定会使远在北京的柳小惠在想到我的名字时也会感到尴尬,所以我要改名,即使舅舅和我父母不开会讨论我也要改。

我记得我是在第三次跑到派出所时才改成了名字,派出所就在我们杨家集的西头,前两次去我碰到的都是那个瘦骨伶仃的男内勤。第一次我去的时候,他没有问我的名字却只是让我回去带村支部的介绍信。我第二次又去的时候,他问清了我的名字和事由以后,他笑得浑身哆嗦。他笑了我一回却仍然不给我行动,他又叫我回家找来五户邻居的签名证明。

我说:毬,还证明什么?方圆十里八村谁不知道我叫杨伟,难道你没有听说过?

男内勤哆嗦着他浑身的器官向我解释说这是户籍改名的基本手续。

第三次我是和大保叔和他的傻儿子杨智一块去的,他们也是去改名字的。

杨智却是个傻孩子,一个算卦的说大保叔给儿子把名字起反了,他这次去改名字其实和我的理由一样。大保叔有了我的经验,他事先准备好了五户邻居的证明。

但这次去我们遇到的却是一位女内勤,没想到我们只是向她把各自的情况一摆,人家也没有笑,人家的眼圈都有些红了。我看出来她是一位极富有同情心的女内勤,她根本就没有提及什么狗屁介绍信和五户证明,只是大笔一挥就把我和杨智的名字都改了。

那天我走进派出所的时候是杨伟,从里面出来后我就变成了杨伟大。而大保叔则是领进去一个杨智,领出来的却是杨兵,但杨智和杨兵的傻的程度却一点未变。

我在这里既提到了大保叔那来原来曾叫杨智而现在又叫杨兵的傻儿子,我就想耐心地说一说大保叔和陈银玲这几年的情况。

我们杨姓一族是杨家集的大户,姓杨的人几乎占了杨家集人口的百分之九十。杨姓的祠堂就是紧靠在一片有着三进深的火神庙的那个四合院,杨家的族长是大保叔他父亲,那位有着赫赫战功的退了休的老支部书记。他是在陈银玲做了他的儿媳妇又生下了他的傻孙子后,才放下村子里的事务而去主持祠堂的。

杨家集在旧社会是逢单日子成集,赶集的人都聚集在火神庙正对着的这条南北大街上。我听过集上晒太阳的老人回忆过杨家集旧时里成集时的盛况,他们谈起来总是神情飞扬,津津有味,听他们怀古总使我有一种今不如昔的感觉,那时候是有集有庙,人的生意和神的香火都很旺盛,解放后庙里的神被砸了集也散了,一直到九十年代里大保叔他父亲主持了祠堂后才思想着要恢复这两样事务。他兴庙复集自有他的道理,我讲出的原因可能很多人不信但毕竟是真的。我和大保叔都是火神庙正对着的那条南北街上的住户,火神庙停了的几十年里,我们集上的人家几乎家家都发生过说不出名堂的怪事,比如杨大安家曾接连死过两个二十多岁的将要出嫁的闺女;杨天平正悠哉悠哉地在大街上走,突然就被斜刺里冲出的惊骡子一蹄子踢碎了心脏;杨国献被疯狗咬伤后不到半年也变得跟疯狗一样,龇牙咧嘴吐着白沫死了;一个寄居在火神庙里的乞丐天明时被烧成了焦碳,而谁也说不清楚火种的来历;正月十五耍龙灯,哪个村的龙灯不到火神庙里转一圈,不对着空空的大殿祭一祭,拜一拜,那一年那个村的龙灯准会着火;再比如我就一直蔫蔫吧吧地,模样端正,家底殷实,可就是讨不来媳妇,最终使我的父母忧虑成疾,相继而亡,我也就成了集上的真正的光棍;最怪的就数大保叔和陈银玲,两个人精一样的人物愣是生了一个叫杨智的傻儿子。总之挨门挨户查去,果真是没有一家没出过意外的。

杨家集的老人们平时闲聊的时候总说起这事,大保叔他父亲是听在耳中记在心上。老人们说集上的人家至所以家家都出过变故,是因为久在集上居住,出门就跨上了火神庙正对着的大街,这是和火神爷犯冲,旧时里是神旺人旺,而如今神不旺了,人又岂能会旺?

大保叔他父亲听这话多了,再看看孙子的傻劲,他也就动了请神兴庙的心思。我知道他把此举看成了给孙子祛病去傻的禳治办法。

杨兵是在半岁的时候才表现出了异状。那时候陈银玲看看别人家半岁的孩子在被逗弄着玩时,那些孩子都能够若有所思的笑,而杨兵总是窝在她的怀里,对别人的逗弄总是视若无睹,毫无反应,他只是在饥了渴了的时候才会嗷嗷地哭着乱拱陈银玲的乳房,陈银玲很疑惑,她也买来了很多玩具逗引儿子,但杨兵睁着一双小而无神的眼睛对母亲的玩具总不理不睬。

杨兵到一岁的时候陈银玲就有些失望了,她和大保叔开始频频奔走于周边的几座城市给儿子求医诊治,但奔波的结果反而使陈银玲更加失望,她遇到过的一个最宽宏大量的医生,在给杨兵进行智力测评时,也只是说杨兵的智力只有正常儿童的百分之三十。

陈银玲和大保叔整整为儿子奔波了几年后,他们终于死心了。大保叔转念后就把心思都投入到了他的鞭炮厂里,陈银玲是独自饮泣着泪水抚育傻儿子,她常常足不出户,她害怕别人议论她的杨兵。

我母亲有一天看到一个化缘的老和尚从我们集上经过,我母亲灵机一动就去拦住了和尚,她布施和尚了一些钱物让和尚点化我的姻缘,和尚看了看我就劝慰我母亲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他人做马牛。

我母亲叹了口气对和尚说:万事不由人啊!万望大师指点迷津。

和尚目极天外,遥遥地指着远方说:你这老婆子看来是勘不过这情字关了,你此生必定会为儿女情所牵累,我告诉你其实你已香烟有续,只不过现在还没有续上火罢了。

我母亲大惑不解,我听后也如坠云雾,我母亲肯求和尚说得清楚些。和尚说机缘不到,机缘一到,一切明了。

和尚不再说话,拄着木棍踢踢踏踏地径自走了。和尚没走多远就被扯着傻儿子的陈银玲拦住了,陈银玲卟嗵一声跪在了和尚的面前,和尚吃了一惊,和尚连忙去扶陈银玲。

我看见陈银玲竟长跪不起,她只是使劲地推着傻儿子杨兵向和尚怀里送。和尚忙说:我不收弟子,我不收弟子。

我知道和尚已经误会了陈银玲的意思,陈银玲不是让儿子随和尚出家,而只是想让和尚给儿子看病,我母亲当时走过去对和尚说:两个人精似的夫妻生下的儿子怎么就这样不争气,大师你也好好给她瞧瞧,这些年我这个兄弟媳妇也是哭干了眼泪。

和尚也会叹气,和尚叹了口气就说:十分精明莫用尽,留下三分济儿孙。

我母亲又问:用都用过了,那以后怎么办呢?

和尚说:既然跳不出樊笼,就经受樊笼困绕的罪吧!回去用心教育,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香烧多了,佛祖也会有开眼的时候。

和尚又笼统地指了指我母亲和围观过来的闲人们说:你们都是勘不过那情字关的人,你们就注定给子孙当牛做马一辈子吧,孰不知子也空,孙也空,黄泉路上难相逢。

我母亲不听什么空不空的,我母亲问和尚说:给人家出主意在门轴上钉马蹄铁的可是大师您?

和尚摇摇头,我母亲看和尚摇头她也对陈银玲摇了摇头,她上前把陈银玲从地上拉了起来,我知道我母亲已认定眼前的和尚不是一位高人。

和尚走了,但我看出和尚是一位很会唱诗的和尚,和尚走着又唱上了,和尚唱: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唯愿儿孙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但陈银玲还是把和尚的那句“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香火烧到,佛祖开眼”一句话牢牢挂在了嘴上,以后的日子她为儿子制定了一套完善的训练计划,她开始循着她的计划为儿子当牛做马。

那些日子里我们杨家集的老少爷儿们都被她的诚心感动着。我听过老人们在私下里也抱怨火神爷老眼昏花,说怎么会让这样一个好媳妇摊上了这种遭遇。陈银玲为儿子倒是无怨无悔的,我不工作的时候经常跑到大保叔的家里看陈银玲教育儿子,杨兵也实在笨得出奇,连我有时都怀疑医生给他的智力评分里掺了水分。但陈银玲却是无比相信儿子的智力水平一定有那么高。每次我去她家的时候,她都会兴奋地向我夸耀杨兵在认知上的进步,那时杨兵都六岁了,陈银玲发鸡这个音的时候,杨兵也会指指院子里的鸡。

杨兵后来终于能够嗫嚅着嘴发出了一个类似于“妈”的颤音,那不经意的声音对于陈银玲而言简直尤如世间最美妙的天籁,她高兴得有几天都神采飞扬,那是她无数次地把杨兵的小手放在她的嘴唇上感受她发音的结果。我看到过她们母子的这种训练方式,我曾经无比地痛恨杨兵而可怜陈银玲,我就想如果我能够有机会像杨兵一样把手放在陈银玲的嘴上,她即使不说话,我甚至就能感受出她要说什么。

当杨兵终于掌握“妈”这个音节后,我看到陈银玲又信心十足地驾驭着儿子快乐地向“爸”这个音节冲击了。

那时候在大保叔家里,公公、儿子和媳妇关于杨兵的教育问题的意见是有分歧的,大保叔的父亲就认为杨兵是件难雕的朽木,他竭力主张儿子媳妇再一鼓作气地生一个,可是这种主张一说到媳妇跟前就立即被否决了。陈银玲倒是认为教育好杨兵才是正话,她认为如若再生一个,那时更没有了耐心和精力去教好傻儿子,而要把他作为累赘和负担交给下一个孩子去照顾去养活,那么对于两个孩子都是不公平的,陈银玲认为放弃杨兵是件很残酷的事。

大保叔对父亲和老婆的两种意见又莫衷一是,他一门心思地经营着的自己的鞭炮厂,他实实在在想的是多挣些钱,他认为无论是傻儿子的教育抚养,或者是再生个儿子都需要钱,所以他认为挣钱才是眼下的关键。

那时候我是大保叔鞭炮厂里的雇员,我每天都能够从大保叔的抱怨声中了解到他家里翁媳之间的这种分歧。而这种分歧一直持续到了杨兵终于能完完整整地讲成一句话时,陈银玲去肯求我的堂舅国民,让八岁的杨兵进了我们杨家集小学的一年级去混日子。也许是陈银玲在家里终于拗不过了公公,也许是看到了杨兵终于能和其他的孩子一样坐在教室里,陈银玲在那一年才同意让大保叔再次搞大了她的肚子。

我正式改名叫杨伟大后的某一天里,我舅舅从外村给我领来了一个女子。女子的眉眼还可以,但与我心尖上坐着的柳小惠比起来,又简直是给人家提鞋都不配。可我需要捺下我的性子,因为我看到我父母这段日子更加地憔悴。那时我可耻的名字已经被篡改过了,所以我不再忌恨他们了,心平气和后我发觉我的父母很可怜,他们为我这个独生子几乎都熬得油尽灯干了。

我认为我得迅速地为他们做些什么,我决定收下舅舅为我送上门来的这个女子,就让她为我心里端坐的柳小惠提鞋,端水,洗脚,抹凳吧。

那天我还想起了陈银玲,想起了她那个被大保叔搞大的肚子,我后来就变得很急切地对舅舅说:就是她了,你把她留下就行了。

舅舅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又骂了我一句德性。舅舅说你以为我是卖猫的,你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都二十好几了,前几年咋不慌?这时才知道急了,但还得看看人家女子的意见。

我听着舅舅的话我心里就来了气,我想我都已经委屈着自己接受那女子了,怎么还能够容她对我挑肥拣瘦的!我就对我舅舅说不行拉倒,你领了回去算完。我还指望着跟你唱一出《风雪配》,来个速战速决呢!

舅舅就笑着骂我说:我早知道你中的是什么邪,都是小时候我让你学戏学坏了,还唱《风雪配》呢!那出《白奶奶醉酒》倒是更快了,不过你得费着劲把你舅我给灌醉了,灌不醉我,我就得把人家的闺女给领回去。

舅舅那天没有成全我,他到底把人家的闺女给领回去了。我急切地畅想了半个晚上,半夜里我睡着后就在梦里把柳小惠的肚子搞大了。

第二天一早我醒来时,我对昨天的女子就没有了感觉,我甚至连穿袜提鞋都不想用她了。我听大保叔对我说过,大保叔说那么多女子看上我,都是因为我祖上给我父母和我留下了殷实的家底,她们所以愿意登门相我,也只是想真真切切地看看我们家那座一砖到底的四合院。所谓旁观者清,我想大保叔的话肯定是准确的。听了他的这些话才使我明白了,当初尽管我叫了那样难堪的一个名字,可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的女子情愿登门来找难堪。我猜测舅舅这次领来的还是这样的女子,她看上的既然是我的房子,我才不会怜惜她许多,所以等舅舅正式通知我去相亲的时候,我已经完全把她给忘记了,我判断那闺女可能也把我给忘记了,因为她相中的是我的大宅院。我认真地回想那天我见到过的她的眉眼,我的脑子都想疼了,我最后想到的仍然是柳小惠和陈银玲。

大见面那天我收拾得焕然一新,所谓人靠衣裳马靠鞍,其实我穿上了好衣服后还真是一位蛮不错的小伙子,用陈银玲的话讲,我除了头脑有些不正常,有些随心所欲,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之外,其余还真的就挑不出什么毛病。我少年时的偶像的话让我信心倍增,我跟着舅舅提着礼金去女方家的时候,我一路都走得志高气昂。

那位看上我家四合院的闺女叫春草。我和舅舅一到她的家里,我看到了她家的里生外熟的三间瓦屋后,我就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看法。

因为是在春草家里,所以我和舅舅都只用摆出做客的架式就行,我和舅舅理直气壮地看着春草一家为我们忙活,春草她爹坐着陪我和舅舅说话。我听他们唠了几句,我就知道了春草她爹原来也是个唱戏的,并且他曾经在舅舅的剧团里唱过。我认真地回想着他以前可能唱过的角色,我沉思之余忽然看见春草她爹也在沉思,后来我和他竟然一齐豁然开朗。他指着我哈哈笑着说:我想起你来了,你小时候总是毛手毛脚的,整天低着头,走路爱撞人的那个是你吧?

我一听就知道春草她爹果然认出了我,但他一上来就揭疮疤的态度让我有点脸红,有些懊恼。我也不客气地回敬他说是啊是啊,我说:我也想起你来了,你唱过《十五贯》,在那里面演偷东西杀人的娄阿叔,小时候我最爱模仿你偷东西杀人的动作了。

我说的话是真的,那时候我除了爱背偶像柳小惠和陈银玲的台词外,最大的乐事就是模仿一些丑角的插科打诨。

我略带讽刺的话一说出口,我看到舅舅皱起了眉头。舅舅嗔怒着骂我不会说话,可春草她爹竟然毫无惭色地哈哈笑着说难得我还记得他的戏。

我们这样谈起戏来真是轻车熟路,虽然我和春草她爹彼此都揭了短,但过了一会儿我们便都不记在心上了。

中午我和舅舅饱餐了一顿春草和她妈给我们准备的饭,吃完了饭舅舅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递给春草她妈,舅舅客气地对她说这是见面礼,有些薄了还请她笑纳。可我在一边站着就是另一番心思,我感觉中午这顿饭太贵了,舅舅掏出的钱一定是来自于我父母的衣兜,要不他怎么就毫不心疼地递给了人家还抱谦说太少了,还请人家笑纳。最后我看见在一番虚假的客套话之后,春草她妈还是装起了我们的饭钱,我忿忿不平地坐在凳子上想春草她妈的贪婪。我由此及彼很自然地又想到了柳小惠的慷慨,这样一比较我更觉得柳小惠恰如神仙一般超凡脱俗,而面前的春草一家又是如此地庸俗市侩。

我想起在那些天堂般的夜里,我根本不用支付任何的费用便能与柳小惠一回回地畅游巫山,但现在我连春草的手都没有挨上一下就已经掏出了厚厚的一叠钱,我感到太窝心了,太没法比较了。

我就是在这种坐站不定中,忽然听到了舅舅和春草她爹的一番关于柳小惠的闲话。那时舅舅正好不胜感慨地说了句:柳小惠这闺女真是太可惜了,真应了“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老话。

舅舅的话让我听得一头雾水,如坐云端,我百思不得要领,我想柳小惠都已经考进北京了,怎么舅舅还会说她可惜呢?我顿时不再坐站不定,我开始认真地倾听我舅舅和春草她爹评说我的柳小惠。可接下来春草她爹的话就让我变得怒不可遏了,我听春草她爹说柳小惠弄到现在这步境地,纯粹是自作自受,他说他早在干演员那会儿就看出柳小惠不是什么好鸟。

我正欲发作,却又见他忽而神秘地对我和舅舅说:你们不晓得内幕,但我晓得,我的一个表兄弟在刑警队里,他对我说起过柳小惠这个案子。

我一听大吃一惊,我想问问舅舅柳小惠怎么会扯上一个案子,就听春草她爹已开始讲述他表兄弟告诉他的案子的始末。

春草她爹说柳小惠那时之所以迅速地嫁给了头把弦,完全是因为柳小惠当时已经怀了孕,柳小惠是不得已而为之,她让头把弦戴了几年的绿帽子,后来头把弦看那孩子是越看越怀疑,他学着戏文里的办法瞒着柳小惠和孩子进行了一次滴血认亲,谁知道两滴血在清水里果然就溶不到一块去,这样头把弦就在一天夜里把睡着了的柳小惠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他把柳小惠吊在屋梁上用皮带抽,他拷问柳小惠那野种是谁的,柳小惠是宁死不招,只一口咬定野种就是他头把弦的。头把弦看柳小惠不招就继续用皮带抽她,最后是捆绑柳小惠的绳子断了,柳小惠才从屋梁上掉了下来。柳小惠是演过穆桂英的,那武把式是十分的好,她从屋梁上掉下来后,她就一头撞向了头把弦,只此一招就把头把弦撞翻在地。柳小惠看见头把弦跌倒的时候后胸勺结结实实地撞在了身后的暖器片上,尽管这样头把弦还是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要反扑柳小惠,柳小惠连忙解下身上的绳子,抱着孩子就跑出了头把弦的屋子。头把弦又晃晃悠悠地追到了院子里,柳小惠在黑夜里消失后他才重重地摔倒在地上,这次他再也没有站起来,他死于颅内出血,死因就是由于柳小惠撞了他一下。

那天春草她爹对我和我舅舅眉飞色舞地讲述着来自于他表兄弟处的可靠资料,我却躲在舅舅的身后抹起了眼泪。用陈银玲的话讲我的头脑就是有些不正常,有些匪夷所思,特别我在遭受了刺激之后,所以我并没有像舅舅一样表现出超然事外的从容,只不过他们旋即就听到了我悲悲切切的哭声。他们对我的惊讶远甚于他们的故事感染力,他们看着我足足愣了有一分钟的工夫,一分钟后,我舅舅聪明地叹了口气,而春草她爹却愚笨无比地对我说了句极具引爆力的话,他说那婊子完全是自作自受,你犯不着为她掉眼泪。

我终于爆炸了,我石破天惊地回应了春草她爹一句话:你放屁!

那天我仅用三个字便终结了我和春草一家未及开始的关系。我从她家跑出后不久就看见我舅舅也跑了出来,我们爷儿俩一前一后跑出了春草她们村。我回头看看,就见到舅舅已经停住了脚步,他气喘吁吁地弯腰捶背,他又向我招招手,让我等他一下。

他累得气得实在不轻,他走到我面前时还呼呼喘着粗气,我问舅舅春草妈是否把见面礼还给了他,我重物轻人的态度使舅舅更加失望,他点了点头又轻蔑地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已被我气得有气无力,他挥挥手让我跟在他的后面走。

我们在回到杨家集的路上没有再说一句话,后来在到达集口的时候舅舅才停住脚步,他依旧有气无力地对我说:你回去吧!舅舅不再见你爹娘了,你替舅舅捎过去一句话,就说这媒说成了。

他看我满脸疑惑,继而叹了口气又启发我说:全当哄哄你爹娘吧,他们身体那么糟糕,已经经受不住你的折腾了,但你心里记着,尽管舅舅这次没当成月老,但以后舅舅还会继续为你去找的。

我心里顿时很温暖,我看着舅舅,我努力地点了点头。

虽然我把我舅舅的嘱托牢牢记在了心里,但我还是没有能力阻挡住我父母离开我的脚步,先去世的是我的父亲,他死于脑溢血,他是在一天夜里被死神悄悄地叫走的,他死得很平静。舅舅在劝慰我母亲和我的时候就突出了这一点。舅舅说只有好人才会有这种死法,死在了自己的梦里,上床与鞋履相别,一点罪都没有经受。

听着舅舅的话我便止住了哭声。我就猜想着父亲临终时在做着什么样的梦,也不知道他是否在做着为我娶媳妇的梦。从他临终前几天的征兆来看,他整天念叨着我的婚事,推断着我和春草是否有夫妻的缘分,他还嘱咐着我母亲要尽快把一去不复返的舅舅叫来问个明白,我肯定我父亲的梦里一定是有我的,他把我生在了这个世界上,而一旦他将要撒手西去的时候,又怎么能不眷念着我?但我从父亲平静的遗容里却读不出这一点。

我和舅舅在处理完我父亲的丧事的一个月后,又紧接着送走了我的母亲。父亲去世后母亲就一直变得神不守舍,她时而哭,时而长吁短叹,时而又把我和舅舅叫到她跟前,她一遍遍地托付舅舅要把我当儿子看待,她让舅舅对她承诺一定要为我娶上一房媳妇。舅舅为此就一直感到恐慌,他对我说他仿佛看出了可怕的因由。那些天他就住在我家的西厢房里,他要帮我照看他那位刚刚失去丈夫的姐姐,但是我母亲是在一天早上从屋里出来时,在走下台阶时摔倒在地上死去的,她这样的死法让我和舅舅猝不及防。

那些天我们火神庙正对着的这条街上还发生了件事,那就是我曾经提到过的杨大安家的二闺女也死在了闺阁,她的死法和她的大姐一样,都是在刚刚说好了婆家后就突然猝死的。我母亲的葬礼仅比她提前了三天。那几天里我家的悲痛和杨大安家的悲痛笼罩了我们整个杨家集。集上的老少爷儿们在埋葬了我母亲和杨大安家的二闺女后,他们痛定思痛都纷纷地感到了不安,他们综合出多家的变故就觉得在这条街上居住似有莫名的危险。

我母亲三七祭日的那天,有几户人家已做好了要搬离集上的打算,而大保叔的父亲也是在这个时候坚定了他多年来的打算,他召集我们杨姓一族的人在祠堂里开了个会,他在会上另僻蹊径地提出了自己的主张,他说神旺人旺,集兴业兴,他建议马上重塑火神爷的金身,重整香火,恢复旧时里逢单日子而起的集市。

我听到大保叔他父亲的提议那时竟立即引起了人们的响应,连想搬家的人家也表态停止动作。大保叔他父亲那天号召我们杨姓一族的人要有物出物,有钱出钱,没有钱物就出来捧个人场。

以后的日子里我们杨家集便掀起了集资的热潮,我们用捐来的钱请了两台大戏唱了几天,大保叔的父亲请工匠又整修了庙宇,塑起神像。成集的每个单日子里,杨家集的人都响应着号召,家家出动了人力,人们或是提一篮鸡蛋,捉两只公鸡,牵几只山羊,或是从地里割些荆条编个筐,或是砍棵树做成桌椅板凳,凡是能卖的都搬到集上,摆出做买卖的样子,大保叔在自己的家门口,摆上了他的炮厂里生产的花炮,这样闹哄哄地过了一段时间,还真的吸引了外村的屠户来集上摆了肉案子,卖油馍包子胡辣汤的小贩也支起了大棚锅灶,几个老太太在庙门口弄了几个香火摊子。

我们杨家集复兴了,火神爷爷也端坐在他的宝座上,我们供奉他,他也该为我们杨家集的众生撑腰做主,逢凶化吉了吧!

集上的老人们说,现在的香火和集市比旧时里还兴盛许多。旧时是逢单成集,中间停了四十多年,现在的闲人多了,集市竟不分单双,天天都有方圆十里八村的人来赶集买卖。

大保叔的父亲是集市和香火的发起者,这时他便召集了几个年轻人担起管理者的角色。我那会儿还深深地沉浸在父母双亡的悲痛之中,大保叔他父亲硬拉着我去帮他收地皮钱。每天早上大保叔他父亲便领着我们几个年轻人,我们从庙门口向集南头儿收钱,我们在每个摊位前都要停下来,我们和小贩们讨价还价,然后视人家生意的大小好坏而收取几毛钱不等的占地钱,这样的工作使我的每个早上都变得快乐起来。收完钱我们就坐在油馍包子胡辣汤的摊位前吃一顿,说真的,是大保叔他们一家子,使孤苦伶仃的我每天都有了个吃饭的地方。

我的中午饭和晚饭也是在大保叔家里吃,我上午和下午的时间是他家里的雇员。我不同于其他的雇员,他们在炮厂里干完活后都是回家吃饭,我父母双亡,无依无靠,所以大保叔和陈银玲要我在他们家吃饭。

我从不计较他们每个月给我多少工资,我年纪轻轻,身体健康,能够在他们家里吃饭,能有陈银玲为我缝缝补补使我衣食无忧,我还要钱干什么?

我告诉大保叔说:我现在不需要钱,果真我有了钱,我也不知道该放在什么地方。

大保叔就笑着问我说:你将来还要娶妻生子,治家立业,怎么能不需要钱?

我说:好吧,你若是给我工钱,还是先让你老婆给我保存着。

我说我对他们一家放一百个心,他们家让我有了地方吃饭,而且他们家的每一个人都是我的朋友。

陈银玲那时候已经生下了个女孩,她给她女儿取名叫杨小方。小方的出生多少违背了她爷爷的意愿,因为我们杨家集的人都知道她爷爷平时爱修桥铺路,就是为了想积德生个孙子。可小方是个女孩,是个我看着和陈银玲一样漂亮的女孩,但我并不太喜欢经常爱哭爱闹,又不分场合地拉屎撒尿的杨小方,那时候我和大保叔的傻儿子杨兵成了很好的朋友。

我和杨兵要好完全是因为陈银玲,我知道我少年时的偶像在她的傻儿子身上倾注了太多的心血。我既然喜爱陈银玲,我就没有理由不喜欢她用心血滋润大的杨兵,其实已上了三年小学一年级的杨兵也实在招人喜欢。集上的人也和我一样喜欢杨兵的憨劲,集上的闲人们只要是看到大保叔一家不在现场,他们都爱拿杨兵耍笑。

有一次我看见他们在考试杨兵,他们让他指认东西南北四个方向,杨兵偶然指对了一次后,有一个人便抓着他的衣服让他像陀螺似地在原地转了几圈,然后他们再让杨兵指时,杨兵就不分天上地下地胡指一通,他们看了便捧腹大笑。

那时我坐在包子摊旁也是窃窃地笑,等杨兵走到我跟前时我递给他一个包子,他正要伸手去接,包子摊主在一边就鼓动我说:你让杨兵给你算算一加一等于几后再给他。

我一听这话就知道他提出的这个问题,让杨兵回答起来也一定会闹出笑话,可我总觉得调笑一个傻子有些于心不忍,有些暴殄天物。但杨兵却不顾及我的感受,他在接过包子的同时就已经扯着憨腔,粗声粗气地对包子摊主喊出一个“贰”字。

我赞许地看着杨兵,又望望包子摊主,包子摊主就掰着那双沾满面粉的手指头示范给杨兵说:你爸一个人,再加上你妈一个人,后来就等于几个人了?

四个人。杨兵算这笔账时简直迅速得没加思考。

我又知道了这一定是闲人们平时给他灌输的已成定势的知识。他们误导着杨兵把他爸他妈甚至他爸妈的结果都计算在里面,我猜想在整个的计算过程中,他们也一定会掺和进去很多细节。杨兵接过我的包子后,就颠起脚跟啪嗒啪嗒地走了。

我有点气恼地看着包子摊主,我想大保叔和陈银玲也一定无知他们的儿子在集市上所表现出的聪明。闲人们没有逗乐杨兵却逗乐了自己,他们显得十分快活,但我看着杨兵吃着不掏钱的包子,我觉得他才更应该感到快活。我看看杨兵摇摆不定的背影,我考虑着是否把这些见闻都如实地汇报给陈银玲。我后来就看见杨兵在集南头的拐弯处又被一批闲人们叫住了,他一定又在回答他们已提过了成千上百遍的问题,那些问题他都能够脱口说出,简单不过,但却能实实在在地逗引着提问题的闲人们傻笑。

看着杨兵的身影消失后我也就消失了我的想法,我不能够告诉陈银玲这些事实,因为有那么多人都在瞒着她取乐,而一旦让她知道了她儿子在集市上所出的洋相,也只能使她更加地屈辱和痛苦,可我能让陈银玲痛苦吗?我父母去世之后,我们几乎成了一家人,我可以在她家里自由地进出,自由地干活和吃饭,我还能忍心给她添麻烦吗?

春草是在我父母双亡后的第二年春节嫁到我们集上来的。她嫁给了我的邻居有全叔,她没过门时我就听过她放到我们集上的闲人们中的一句话:她要和我做邻居,她要亲眼看看我是怎么死掉的。

我知道她赌的这口气完全是由于那天我在她家扔下的三个字而招惹的。功夫不负有心人,她就这样嫁给了一直苦于找不到媳妇的杨有全,而成了我的本族婶子。

春草嫁过来之后,我和有全叔的关系就莫名地紧张起来,以前我们俩关系很好,我和他都跟着大保叔他父亲在集上收地皮钱,上午和下午我们又都是大保叔炮厂里的工人,有全叔负责配制火药,我负责做引火线。春节前后有全叔完全沉浸在新婚燕尔的喜乐之中,他见到我和其他的人都是一样的态度,都要热情地递烟让糖。正月里一过,他好像忽然对我就有了种心事,他不再拿我当平常人用平常心看待,我不知道是春草的枕头风,还是她早放在闲人群里的那句话在作怪,反正是有全叔再和我一块收费时就开始故意向我找茬子。

有全叔身高马大,大保叔他父亲当初把他组织过来时,就是为了拿他的小山似的身板来吓唬抗费不缴的难缠户,我知道我在打斗方面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所以在和他相处的时候,我总是噤若寒蝉,我决不会给他制造出任何对我发怒的机会。

春草我也是常见的,街坊邻居谁没有踩着谁影子的时候,可见了春草我就低着头走路,我每次从她身边走过都仿佛能听见她咯吱咯吱咬牙的声音,她是恨极我的。但我有时就想,她应该是最恨我家的四合院的。有几个早晨我起来的时候,我都看见了我家西屋的墙壁处湿淋淋地挂着些黄冰,我走近时就闻到了刺鼻的尿臊味,这是在春草未来到杨家集之前绝没有发生过的稀奇事,而现在居然就发生了。是谁干的我心里如同明镜一样清楚,春草是最有理由恨我的四合院了,但她这样明目张胆地恨我倒是我始料不及的,她不知道她用天天朝我的墙壁泼尿的方式是多么地笨拙,要等那尿碱日积月累地把我的墙壁腐蚀出一个大窿隆,那该是一项多么漫长的工程,那工程可能需要她家两代人去完成。

有时我就为她着想,她其实还不如用一把尖镐更痛快,但她的目的看上去也只是为了在我的墙壁上掏个洞,掏了洞又能怎样呢?她已经是有全叔的人了,是根本不可能再从洞里爬进我的屋子的。

也许是春草日复一日燃烧的怒火左右着有全叔对我的情绪,他终于在一天早上找到了茬子狠狠地揍了我一顿。那天早上收费的时候,我看见他不在才向前凑了凑,我和另一个杨姓青年决定收取一个卖兔子的老头五毛钱的地皮钱时,有全叔竟象一只兔子一样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他站到我的面前后,他用手一把就掐住了我的脖子,然后他抡起了蒲扇大的巴掌,左右开攻对着我的脸就来了一顿猛揍。这时候我听到卖兔子的老头在一旁表侄表侄地叫着他劝他住手,我才知道自己在这天早上,确实是在他这位太岁头上动了土。我高声地向有全叔抗辩说,我根本不知道老头是他的亲戚。最后有全叔打我打得累了才一把把我推搡在地上,他对急冲冲赶过来的大保叔他父亲说,是因为我循私舞蔽他才揍我的。说完了他对卖兔子的老头一伸手要人家交一块钱。老头伸伸头,咽了口唾沫,老头认栽了,老头从衣缝里扣出一张皱巴巴的钱递到有全叔手里,有全叔接过钱,又走到我跟前朝我的后腰上踹了一脚,他对惊讶地喘着粗气的大保叔他父亲说:这小子知道是我表叔的摊子就不想收钱了,都这样人情套人情,咱这集还办不办了。

我歪在地上,我对信口雌黄的有全叔还要抗辩,我看到大保叔他父亲朝我挥了挥手说:算毬了,我知道你们俩早晚会打上这一架。

说完话大保叔他父亲就过来拉起满身是土的我,他的另一只手则牢牢地攥紧了有全叔的手,他拉着我俩在集上走。赶集的人都涌过来看我们三个人的热闹,我知道有全叔是一副斗胜了的公鸡样,而我却浑身是土,简直不成人样,则是另一只斗败的公鸡。

大保叔他父亲把我和有全叔拉到了杨家祠堂里,他松开手然后去关了祠堂的门。他对我和有全叔说:关了门咱们是杨家的亲爷儿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他说有全你先不要狡辩,这件事实际是你理亏,你也不想想你是怎样才娶到春草的,若不是人家伟大一脚踢给了你,你到哪儿去白拣这个便宜。可现在你却要恩将仇报去打人家,别以为人家伟大是孤儿,现在站在这杨家祠堂里,咱们都是清一色的子孙,谁也不能数典忘祖,不能恃强凌弱,不能自家爷儿们相残。为了个女人,你有全一个大老爷儿们咋就生了那么个软耳根,回家告诉你家婆娘,如若再搬弄些说三道四的口舌是非出来,看我在杨家祠堂里怎么拾掇她,再告诉她以后不准再往人家伟大家的墙壁上倒尿,总以为做得很妙,但举头三尺有神明,火神爷爷都看着呢!她刚一倒尿,东北风就把你们的尿臊冻成了冰凌茬子,以后再不管好你那贼婆娘,不知道她还会使出什么阴术埋汰人呢!

我感觉这是我在这个寒冷的季节里听到的最能大慰我心的温暖的话,大保叔他父亲简直就像神明一样,他竟完全洞悉了我一切的苦难,现在他以不减当年的英武之气为我把敌人进行了一阵无情的杀伐决断,我感觉我站在这祠堂里还不是孤苦伶仃的,我的父母和我的祖先们都在冥冥中眷顾着我,我呜呜地哭了起来。

大保叔他父亲剋完有全叔,转眼就看到了呜呜痛哭的我,他眉头一皱就拾掇起我来,他说:刚刚说完一个婆娘,怎么这儿又冒出来一个,呜呜呜地只会哭,都把你爹娘哭死了,咋就哭不来一个婆娘?

我说:我感到委屈我才哭的。

大保叔他父亲一听就把唾沫星子喷到了我的脸上,他说:你还委屈呢?你爹你娘都委屈死了,瞅瞅,瞧瞧,祖上还受过皇封,又置买了那么大的家业,竟是一代不如一代,到你这一代硬是置买不来一房媳妇,还委屈呢!照我说委屈死你才活该!还是想想你爹你娘怎么委屈死的吧!

听着大保叔他父亲的话我就想起了我的爹娘,想起了他们我就更想哭,末了我竟把五大三粗的有全叔哭得动容了,他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说:伟大,别哭了,叔以前对不住你,撇开我那婆娘的事不讲了,以后咱们还做好爷儿们行不行?

我点点头,我是在杨家的祠堂里痛哭的,大丈夫哭天哭地哭祖宗哭父母,我哭得自自然然,我一点也不感到难为情。几个月来我的爹死娘死,我都哭得死去活来,哭得精疲力乏了,可是这一会儿我哭过之后,我感到是那样地酣畅淋漓,那样地身心活泛。哭的过程中我根本没理会大保叔他父亲的劝告,一旦不想哭了我就嘎然而至,然后我就用陈银玲描绘的我的特立独行的态度,让摸不着我的头脑的有全叔和大保叔他父亲愣怔在祠堂里,而我则飘然到了陈银玲的面前。

我想起了数月前我曾经为此而哭过的另一件事情,那件事情在我埋葬我父母期间一直忽隐忽现地萦绕在我心间,而现在我却把它哭得晶莹透亮,我就想去问问陈银玲,她几年前在我面前编造的柳小惠考进北京的事情到底隐藏着什么缘由。现在我是迫切地想了解清楚。

陈银玲望着我通红的双眼,听着我质问她为什么在几年前为柳小惠编造谎言,她不知道我哭红了双眼完全不是为了这档子事,可是她看到了我瞪着双眼又恰好是向她质问这件事时,我想她很自然地就会误认我是为柳小惠这事而痛哭的,按照她平时所了解的我的性情,我也会那样做。我便不做解释,她的误会可能更容易使我接近谎言的真像。

果然,陈银玲在我的潮红的眼睛的注视下对我说了实话,她说是柳小惠让她这么告诉我的,只不过那是柳小惠的理想,而这种理想又是在她到监狱里探视的时候,柳小惠托付她转告我的。

我又进一步用潮红的眼睛逼视着陈银玲问:为什么?

陈银玲银牙一咬坚定地对我说:不知道!

她接着说:小惠瞒你总有瞒你的道理,那是你们间的事情,你心里应该比谁都清楚。

我清楚什么?我自嘲地问自己,那天若不是听春草她父亲说起柳小惠的事,我可能还要蒙在鼓里,我总以为她考到了北京,考进了天堂,孰不知她此刻正在监狱里受着煎熬。

那么你应该问问她去,陈银玲对我说,我只是好心地帮她转达她的意思罢了。

她在哪座监狱里服刑?我问。

我知道陈银玲是明白一切的,只是她不愿意对我说明而已,多年前我还沾沾自喜地误认为我比她更能被柳小惠引以为知已,而现在看来人家还是钢铁搭裆,是知心姐妹。我若想从她那里了解到更多的关于柳小惠的事情,我就只能用潮红的眼睛去乞求,而不能逼视。

陈银玲反过来问我一句:你想去监狱里看她?

我点点头。

在女子监狱,全省只有一家,你一问就知道了。陈银玲说。

那么你一定去看望过她?我又问。

我看到陈银玲点点头,我说: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我会和你一起去的。

我注视着陈银玲,却听她说:小惠既想瞒你,我想她一定有她的难处,我已经骗你说她去了北京,又怎么会再告诉你她住了监狱呢?

我忽然转念问她:那么你见过她的儿子吗?他现在在哪里?

陈银玲就悠悠地叹了口气,她说:真是不看不知道,看一眼什么都清楚了。

我不明白她是何意,她继而用认真的口气说:小惠要瞒下的事情,我也是不好意思去问的,那时我就奇怪,这世上人有千千万万,为什么她不对别人撒谎而偏要向你撒,一直等到看见了她的孩子,我才忽然明白了她这么多年的苦衷,你去看看孩子吧,他寄养在小惠的姐姐家里,到时候你就会体谅出一个女人的难处。

对陈银玲我真是太清楚了,我小的时候拿她做偶像,她嫁了大保叔后我们又做了邻居,现在等我的父母死后,我竟又把勺子伸进了她家的锅里,可我们都已经是这样的关系了,她依旧是水火难侵,关于柳小惠的事情她也仅仅向我吐露了这么多。我决定亲自去一趟女子监狱,去看看柳小惠,甚至还要到她姐姐的家里去看一眼柳小惠的孩子,陈银玲说不看不知道,看了才会明白,她究竟明白了什么?但她却不告诉我,我只能自己去看个清楚。

事不宜迟,第二天我就向大保叔告了假,我又到陈银玲那里支取了我的一部分工钱。陈银玲看我决心已定,她还是告诉了我去看望柳小惠的具体路线。她对我说她已有两年未去看过柳小惠了,这两年里主要是因为有了小方,她让我代她向柳小惠说明她的情况。我点点头答应了。

这时候陈银玲又跑到了屋里,过一会儿出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个包袱,她递给我说这些都是她的衣服,有穿过的,也有没有穿过的,她让我给柳小惠捎去。她还让我告诉柳小惠她总惦记着她,让柳小惠在里面好好保重自己,争取早日出来。说这些话时陈银玲扑闪扑闪她的一双大眼睛就掉下了几滴眼泪,末了她递给我五张百元大钞让我拿着,她又再次嘱咐了我一遍,她让我一定要给柳小惠解释,她实在是因为她的小方的拖累,她才无法去看她,她让柳小惠拿着钱千万别委屈了自己。

我接过钱时,我才忽然明白了监狱里也是要花钱的,我后悔我向陈银玲要的少了。

陈银玲看我捏着钱未动,她人精一样灵动的心思,一下便看出了我的想法,她伸出她的两只手认真地把我拿钱的手合上,她诚恳地对我说:别跟婶客气,有些东西还是别分出你的我的才是最好的!拿着去吧!

我有些悲怆,我的鼻子酸了一下,我看了陈银玲一眼,就提着包袱走出了她家。我在杨家集南面的国道上坐上了开往省城的汽车。

中午的时候我赶到了位于省城近郊的女子监狱,我看到接见室的门口已经聚集了好多人,他们老的老,小的小,衣服穿得也不很整洁。我一看就知道这些都是里边犯人的家属,遭了变故的家庭,生活没有几个好的。

我看到等待接见的象我一样的年轻人有两个,我走到他们跟前向他们递了根烟,我想向他们了解一些有关探监的注意事项,因为我家里以前尽是良民所以我没有经验,我只是从戏文里知道旧时的监狱是收黑钱的。上午我离开陈银玲时我忘记了问她这件事,我现在就是想问问别人,应该给狱警偷偷地塞上多少钱?

两个年轻人接过我的烟点上,他们也许是看着我提着包袱,又是站在监狱的门口,他们马上对我有了种同病相怜的亲切感。

他们问我是看谁的,我想想柳小惠以前老让我叫她姨,可现在我对两个人却说是看我姐。

他们又问你姐犯的是什么事?服的刑期是多少年?

这倒是我没有听春草她爹和陈银玲说起过的,我无法回答他们。

其中一个人便笑着对我说:看来你对你姐也太不关心了,她判的是什么罪,刑期是多少年,你这个当弟弟的都不知道?

我摇摇头就说:因为我姐当时犯事的时候我年纪还小,所以我自己确实不知道。

另一个人便友好地对我说:那么你说说你姐犯的是什么事,让我来帮你分析一下她该判多少年。

我对他再次摇摇头,我说了声不必了,谢谢。然后,我就离开了他们。我觉得我的柳小惠已经够不幸了,我还能够随便把她的事抖落给外人听吗?让他们再审判她一次吗?

我走到监狱的南墙根前蹲下去,春天里暖暖的太阳照得我浑身发痒,我把手背到后面挠了挠痒处,我最后还是放弃了一块够不着的皮肉。接见室的狱警这时已经下班了,此时的南墙根下已经聚集了几十位象我一样的探监者,我听到他们说非要等到下午两点才能接见,我学着他们,把手里的包袱也放在了墙根下,然后坐了上去,准备像他们一样扎长桩等候。

这时我若有所思地抬头看了看监狱的围墙,那一丈多高的围墙上还扯着铁丝网,整个监狱显得十分地森严和冷酷。我悲痛地想柳小惠这些年在里面也不知道是怎么度过的,她本来是舞台上的精灵,谁知道这精灵是如此地不幸。想到精灵我顿感心头一震,我把柳小惠比做精灵不知道是否就蕴藏着某种凶兆,其实世上的精灵的故事个个都是很凄美的。

青蚨是精灵,古人捉到它们时总要把它们杀掉,古人把它们母子的血各涂遍八十一枚铜钱,然后他们便拿着母钱到外面花掉,而把子钱一文不少地留在家里,因为母子相依,因为青蚨是最有灵性的精灵,这些花出去的母钱仍然会飞回来,飞回到子钱的身边,完成母子团聚。

精卫是精灵,她被大海淹死后,她就化作了小鸟,它天天叼来石子要填平大海。

柳小惠在我的心里也是精灵,我小时候就把她认做了精灵,她是否也会倾其一生来演绎一个凄美的故事呢?想到此处,我还是宁愿她做一个平凡的女人,也只有她平凡了,她才有可能回到我的身边。

我看到一只鸟站在铁丝网上认真地梳理着羽毛,它的自由安详让我突然间十分地羡慕,它把我们人类精心构造的壁垒轻蔑地踩在了脚下,它可以随心所欲地俯视着墙里墙外的芸芸众生,我感到它也是一只生命短促的精灵。

我记得舅舅在评价柳小惠时说过的“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一句话,我现在才觉得舅舅这话是评价一切凄美的精灵的,她们怀揣着梦,或杜鹃嘀血,或精卫填海,或青蚨还钱,或蚍蜉撼山,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它们的故事都是哀婉动人的。我想柳小惠是否也会这样呢!命运使然,她此生注定是进不得北京戏剧学院了。

我坐在监狱的南墙根下就这样纷纷纭纭地想了一中午精灵。下午两点的时候我看见一高一矮两个狱警从远处走过来,原来在墙根处和我一同晒太阳的人们就一哄而起,他们迅速地在接见室的门口站成了一队,等我明白过来这是接见室的规矩的时候已为时过晚,我提着包袱走过去站在了队伍的最尾处。

那两个狱警大模大样地从我们的队伍前面走过,我看见其中一个高个子狱警冷冰冰地告诉我们要事先准备好证件。我犹豫了一会儿,我看见我前面的一个老汉从兜里掏出一个绿皮本子,我一眼看见本子的封面上写着“接见证”三个字,此时我又明白了监狱里的另一个规矩,探监是要有凭证的。

我问老汉我没有证怎么办?

老汉说按照监狱里的规定没有证件是根本不让接见的。

我没有办法,我只好抱着试试看的心理排在队尾等候。后来我忽然想起戏文来,我灵机一动就跑离了队伍。

我来到街上,在一家小卖部里买了一条帝豪香烟,然后我又回到了接见室门口,我看到队伍已经缩短了不少,但我仍然是最末尾的一个。

其实那天我还真是沾了“最后一个”的光,本来那两个狱警还真是板着面孔要我出示证件的,我从包袱里摸索了半天就掏出了那条帝豪烟,那高个子的狱警严厉地呵斥我让我收起来,另一个较矮的狱警而是向四下里看了看,然后按下了他伙计指我的手,他好心地对高个子狱警劝导说:人家从那么远的地方来一趟多不容易呀!还是让人家见一面吧!他随手收起了烟,他的伙计便也不在坚持要我的证件,他们问过我的情况,然后在做了简单的记录后,他们就拿起电话,通知里面的狱警带柳小惠出来。

坐在会见室里等待柳小惠的工夫,我开始梳理我的情绪,我想象着我看见了她之后我应该怎样地表现,其实我的心就已经开始怦怦直跳了,陈银玲所描绘的我的头脑此刻又不太听从我的使唤,我坐了站,站了坐,一直是坐站不安的,短短的等待都使我无法忍受,最后我抓着自己的头发,强迫着自己坐下去保持平静。

柳小惠就是在这时悄无声息地走到了我的身边,我抬头看了她一眼,其实根本就不需要准备,不需要润色,渲染,我的感情在我一见到她就自然地喷发了。

我的眼睛湿了,我一把抓住柳小惠瘦俏的双手,她并没有挣脱,她随着我的力度坐了下去。我看着她同样瘦俏的脸庞,她没有更大的变化,只是略显瘦俏,苍白,但在我的眼里,她美丽依旧,温柔依旧。她看着我她也哭了,她哽咽着对我说:你小时候姨真是没有白疼你,你最终还是看姨来了。

我松开紧抓着她的双手,我捶捶桌子就愤慨地对她说:你不是我姨,你在我心里就是我姐。

柳小惠无语凝咽,继而她叹息一声说:我在这里已经呆了四年了,你却长高了,也长大了,姨心里牢牢记得的总是你小时候的样子,刚才突然看见你时,姨还真有点认不出你了,可是再想想,不是你又该会是谁呢?姨知道你早晚都会来的。

柳小惠坚持使用“姨”这个称呼,即使我捶过了桌子也并没有使她改口,我心里忽然感觉出她仍然在我和她之间划了一道沟壑,我不明白所以。我看她依旧如当年一样,仍然是雾里看花,总使我无法看透,但她话里有话,她入狱的四年里为何始终坚信着我有一天会来看她?她当年让陈银玲捎话骗我又是出于何意?她也知道我始终会有了解到真像的一天,她是否在期盼着这一天到来时我也能准时到来?不是内心特别关注的人用得着这份期盼吗?但我真的是她特别关注的人吗?她对我坚持用“姨”这种称呼,不是又把我推向了无限远的距离之外吗?哎!当年是那样,今日又仍然如此,我依旧是看不透如花如雾的她所给予我的情份,我只能和她泪眼相望,看她无话凝咽。

带她出来的那个女狱警那时把她带到我的身边后,就找别的女狱警说话去了,此刻她见我们两个都沉默不语,她便好心地走过来,她用手敲着桌子提醒我们说:时间快到了,你们有话快些说吧!

我听到女狱警说接见还有时间限制,我一着急便对柳小惠问及了她的儿子,我对柳小惠说我想去见见她儿子。

柳小惠怔了一下,她旋即坚定地对我说:你看不到他的,连我现在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他爸爸死后,我姐姐就收养了他,但两年前我姐姐一家都搬到了深圳。

我想到陈银玲的话,我就坚持着问柳小惠,我说:那孩子真的是头把弦的儿子?

柳小惠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说:什么话?不是他的儿子是谁的?

我还有什么可说的?我还有坚持的必要吗?我看见旁边的接见席上已有犯人和家属在依依话别,我知道我和柳小惠的见面也要结束了。我把陈银玲捎给她的钱物都交给了她,也把陈银玲的话捎给了她。末了我安慰柳小惠说:你在这里面一定要保重身体,我会在外面等你出去的。

柳小惠故作惊讶地说:等我出去干什么?

我知道她又杏眼圆睁了,但我根本不看她的脸,我平静而又坚决地说:这么多年来我从我的心里一直赶不跑你的影子,为了你我拒绝一切女人,我甚至急死了我的父母,现在我成了孤苦伶仃的光棍汉,也只有在想起你的时候,我才觉得心里有了依靠,我等了你那么多年,我还会一如既往地等下去的。

我埋着头,我并不管她的感受,我不停地表白,最后我抬起头,盯着她的杏眼反问她说:你说我等你出去干什么?

柳小惠在狱警的提示下已开始收拾东西,她临走的时候才压低声音对我说:我是你姨,岁数比你大的多,姨当初对你好也是因为姨爱你,喜欢你,又怕你误入歧途,姨没有想到自己竟然错了,姨竟然误了你这么多年,姨当年让陈银玲骗你也是想让你对姨死了心,姨不配你等,姨还有很多年的监狱要坐,好孩子,忘了姨吧!

柳小惠说完这话,咬紧了嘴唇,含着泪走了。

我望着她的背影,我对她说:你不是我姨,我一定要等你。

我才不管她是不是我姨呢,我一定要等她,她也知道她误了我这么多年,她误了我难道就不该嫁给我来作为补偿吗?她其实才不是我姨,当年在我舅舅的剧团里,和她一般大的女孩子都让我叫她们姨,都是因为她们平时里总和我舅舅称兄唤妹的缘故,就像《红灯记》里铁梅唱的那句:我家的表叔数不清。其实我和这些姨们也就是那种关系,这和伦理纲常丝毫都拉扯不上,我怎么就不能够娶她柳小惠做老婆,尽管她口口声声地让我叫她姨。出了监狱门我就恼怒地发誓:等到她刑满释放之后,我就要把她这个姨娶到我的床上,我才不管别人怎么看我呢!

杨兵在十六岁那一年,我们杨家集发生了件大事,我至所以特别提到十六岁的杨兵,是因为他正是肇事者,这个傻子平时总受到我们杨家集的聪明人的嘲弄,我就知道暴殄天物终有恶报,那年天公终于看不顺眼了,他让傻子恶狠狠地给了我们杨家集一个教训。

杨兵十六岁的时候读了小学五年级,其实论他的学习水平他连幼儿院的程度也达不到。杨兵进入小学以后,陈银玲为了让她儿子彻底掌握十个数字的意义和关系,曾经不厌其烦地让杨兵读了五年一年级。五年后她看到儿子终于数清了她养在家里的十只鸡,然后她才去学校恳求校长让儿子又升了一级。后来杨兵没有再留级,他是随着年龄的递增也一级一级地蹦到了五年级,因为陈银玲总不能让儿子做一年级的学生种子。

陈银玲想象着让儿子在学校学到些精细,其实她没有想到儿子对十个数的认识还是得益于她平时在家里的教育,每天晚上她掰着儿子的手指成百上千遍地教。她还买了十只鸡子,喂了一年又一年,鸡都死了几茬,但死一只她马上再买一只补上,她这样做就是为了让儿子查几遍鸡的数目,有时她故意把几只鸡关在笼子里,然后是关了放,放了关,她用这个办法来让儿子学习十以内的加减运算,这简单的运算过程,我在陈银玲家里看得眼皮都生了老茧,可杨兵却是整整学了五年。有时我想想我的两个偶像,对柳小惠我是眼不见心不烦,其实我觉得陈银玲才是真正地苦。

我爱陈银玲所以我从不耍笑杨兵,而有全叔没我这种心思也就有点没心没肺的。他平时只要一见到杨兵的影子,他就能迅速地想出些歪题来考问杨兵。

他和我下棋的时候他就特别地喊杨兵过来看棋,他知道杨兵看不懂棋,但他知道杨兵认识棋里的那个“兵”字,每次下棋时,他拿着那个兵子都大声地喊作卒,久而久之他就使杨兵明白了一个学问,以后他再喊杨兵或者杨卒的时候,杨兵都会爽快地答应。

陈银玲知道了这件事后,却没有埋怨有全叔一句话,她只是辨正地想到,既使别人的耍弄也能让儿子学到精细,她就这样默认了别人对她儿子的特殊教育,但她并不知道别人也会给她的儿子进行误导。

杨兵上三年级的时候整天死背老师教他的数学公式,有一次有全叔就问杨兵,说杨兵我听着老师教你的数学公式怎么就老觉得不对呢!有全叔说零乘以任何数怎么就能得零呢?老师教你的零代表什么意思?

杨兵说:老师说零就是什么都没有。

有全叔说:那么你拿着零去乘以你们家的炮厂试一试,难道乘过之后你们家的炮厂就没有了?

有全叔说:这公式应该这样讲才对,零乘以任何数还得任何数。

杨兵目瞪口呆,我听了也目瞪口呆。有全叔就偷偷地笑,然后他就笑着离开了我们,我知道他又是向别人传播他的笑料去了。

杨兵和我是好朋友,像大保叔当年和我要好一样,现在我和他儿子也成了忘年交,事实上我不知道杨兵对我怎样,但我心里清楚我对杨兵怎样,自从我父母去世之后,我郁郁寡欢,落落寡合,杨家集上的人就更加认定我的脑子有问题,他们猜不透我所想就索性对我不理不睬。

我的四合院里因为罕有人至,夏天里就长满了青苔,秋天里我把田里的庄稼收回家,我把秸杆堆满了院子,冬天里四邻八舍的老鼠们便成群结队地搬到我家的柴禾垛里来做窝。其实我并不寂寞,我内心里充满了对新生活的向往和期盼。几乎每一年,我都鼓动着陈银玲去看我的柳小惠,我把我对柳小惠的思念和期盼都写在纸上,然后让陈银玲给我带去。

我在工作之余也总爱缠着陈银玲和她一起猜测畅想,我最爱对她说的一句话是:“也不知道柳小惠现在怎么样了。”陈银玲这时侯就帮助我分析一下柳小惠此刻的所做所想。

有时候我也把我的想法告诉傻子杨兵,在杨家集能够做我的倾心听众的也只有陈银玲母子。陈银玲是循循善诱地帮我梳理心里的情结,杨兵则是我的线穗子,我向他倾诉的时候,他总是瞪着一双浑沌无知的大眼睛看着我,我则把丝丝缕缕的哀愁和情结一股脑往他身上缠。

我日复一日的潜移默化终于使杨兵也开了窍。他上五年级的那年,在一次我对他进行了急风暴雨般的倾诉之后,他就睁大了双眼对我说了一句话。他说:哥,其实我也很爱我们班上的杨小华。

那天我又目瞪口呆了一次,傻子也开始对我倾诉了,而他一张口就直奔主题,目标明确,感情鲜明。

我愣了一会神,然后就飞快地跑去见了陈银玲,我激动地一字不漏地向她转述了她儿子的话。

陈银玲显得更为激动,她一把抓住我的双手摇着说:我就知道我儿子是可以的,他是很棒的。

她接着又转身进屋拿出了一条黑色的内裤让我看,她指着上面的一摊粘兮兮的脏东西对我说:我儿子梦遗了,他其实一点也不傻,他也和正常人一样。

我搓着被她抓过的双手,涨红着脸看陈银玲给我表演。我看了一会儿她才平静下来,然后她忽然明白了些什么似的也涨红了脸颊,她一把扔了她儿子的内裤,自嘲地对我说:婶子是太高兴了,太激动了。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我急急忙忙地跑来告诉她这件事就是为了让她激动的。末了陈银玲对我说:你再去帮婶办件事,你去了解一下杨兵喜欢的那个女孩子,看她是谁家的闺女?

我点点头,就听到陈银玲又说:这件事除了咱们俩知道,你先不要告诉任何人。

我依旧点头,陈银玲即使不对我嘱咐,我也不会告诉别人的,除了她和杨兵我没有其他听众,而且我和她之间本来就珍藏着好多外人不知道的秘密,我难道会说出秘密吗?可是让我远远没有想到的是,正是从那一刻起,陈银玲就产生了为她的傻儿子杨兵娶媳妇的心思。

我惦记着陈银玲的嘱咐,下午放学的时候我去了一趟学校,我让杨兵给我指了指放学路上的杨小华后,我一直尾随着杨小华到了她家门口,我看见杨小华进了杨家集西头的杨宝明家。看见了杨小华我才知道傻子也有审美观的,杨小华的小模样莫说是杨兵喜欢,就连我看见了也觉得喜欢。

回去后我悄悄地对陈银玲说了这件事,陈银玲想了想便又嘱咐了我一遍,说此事绝不能外传。她对我说杨小华的妈本来就是杨家集镇上的闺女,是自由恋爱嫁给了同村的杨宝明。

陈银玲的提醒使我立即想起了杨小华她妈是何许人也,那也是个眉眼齐整,体态轻盈的女人。

我说:难怪杨小华那么漂亮,让咱们杨兵都喜欢上了。

陈银玲忙把指头放在嘴上“嘘”了一声,她说:别提这事了,让杨小华的外婆知道了可不得了。

我想了想就觉得也是那么回事。

我们杨家集上的最厉害的老婆子张月亮就是杨小华的外婆。张月亮是泼遍杨家集无敌手的人物,她年轻的时候和数不清的男人睡过觉,我做小孩子那会儿就爱和伙伴们扒到她们家的平房上看热闹。夏天的晚上天气热,张月亮就喜欢和她的老相好睡在她们家的平房上,张月亮的丈夫是个煤矿工人,他整天呆在煤矿上不回家,但我们小孩子们扒着他家的平房檐,却总能够看见有两张大白屁股在房子上晃荡。张月亮当然不知道我们在偷看着她,等到后来她知道了,她就在房子上蹦着骂。

杨家集的人大都领教过张月亮骂人的功夫,她骂人的时候妙语联珠,绝不重复。

那一次她骂我们小孩子的时候就站在大街上,她没有针对性地骂了半天后终于累了,我们刚松了口气就看到她回家已搬了条凳子,她的手里还端了杯茶,她就这样坐着喝着就骂了一整天。那以后我们再不敢扒着房檐看她的屁股了。

后来张月亮的骂街水平又更进了一步,她家里丢了白菜萝卜时她骂街,丢了芝麻绿豆时她也骂街。她性格开朗极爱听戏,她那个戴绿帽子下井的矿工丈夫还怕她寂寞,还特意给她买过一个录音机。再后来张月亮灵机一动就使上了这先进家伙,她把骂街的话先录制到磁带上,然后就掂了录音机上街,她把音量放到最大,录音机就哇啦哇啦地替她骂。

张月亮这种人陈银玲怎么敢去招惹呢?她那天特别地嘱咐过我后还自言自语地说了句:要是别人家的女孩倒还可以试一试。

我猜不透陈银玲想的是如何试法,但她心里肯定已经放弃了杨小华这个媳妇。但她的傻儿子杨兵能够放弃吗?我不憨不傻就已经是个一棵树上吊死的主儿,况脑筋痴傻的杨兵乎?

但让我奇怪的是,杨兵在后来的很多日子里再没有向我提及杨小华的名字,也许是陈银玲私下里曾对他约束过。但后来我就发现了杨兵的感情原来是转移了。他迷上了“公安”这个角色。

有一天他神秘兮兮地问我说:哥,你有这个没有?

他说话的时候他把右手放到胸前做了个拿枪的动作,我吃了一惊就严肃地问他:你要枪做什么?我没有。

杨兵认真地对我说:你没听说过咱集上这两天出的那两个案子,我想把它破了,我想当当公安。

我想起杨家集这两天的确有两户人家丢失了耕牛,盗贼的作案手法相同,都是用尖镐在墙上掏了个洞,然后又从洞里把耕牛牵跑的。

我想了想就对杨兵说:这案子你破不了,连咱集上的派出所都没有办法。

杨兵说:我已经知道是谁了,我要有支枪就能把他们逮住。

我好奇心顿起,我问杨兵:是谁?是你亲眼看见的或是听说的?

我问过之后我就后悔了,我怎么能相信一个傻子能破案呢!果然杨兵就煞有其事地对我说:是建涛他们兄弟俩偷的。

我大笑,我对他说:我就知道你会说是他们兄弟干的,一定是闲人们这么教你搞笑的。

杨兵就更加认真地对我说:真的,是我亲眼看见的。

我不想饶舌了,鬼才相信他这个傻子的话,他说的建涛兄弟俩是两个连牛都不如的更傻的傻子,要说牛把他们俩偷走了我还相信。这两个脑袋尖尖,嘴唇肥厚,永远伸着舌头的傻子除了会当街撒尿外没有其它的长处,我马上想到也只有杨兵这样的傻子才会把他们俩认定为盗贼。

我好心地对杨兵说:你以后千万不要再向别人提起这事了,那样人家会笑话你傻。

杨兵憨厚地点点头。

但没过几天的工夫,我便了解到他不至对一百个人提到了这事。集上的闲人们最近见到他的时候,并不再考他的语文算术,而是装腔作势地询问他案子的侦破程度。

闲人们看到从远处姗姗走来的杨兵时,就马上神采飞扬,一个闲人对杨兵说:今天派出所的李所长说了,等你把案子破了就正式收你当公安。

杨兵听了就伸出手比划着问:给我发这个不发?

闲人连忙说:发,发,要给你发两支枪呢。

杨兵却说:还是先给我发一支吧,我拿了枪才能去抓人。

闲人没有枪,就没法接着他的话茬向下说。

另一个闲人意犹未尽地问杨兵说:我那天起来烧炕的时候,怎么就看见了你拿着尖镐,正在掏人家的房子呢?你讲实话,那牛是不是你偷的?

我没有。杨兵恼羞成怒,扯着憨腔说。

那么,如果不是你,一定是你爸,我看着身影怎么就像你家的人呢?闲人又说。

你胡说,我爸在睡觉。杨兵继续辩解,他不知道他已经着了闲人的道。

谁证明你爸那夜在睡觉呢?闲人问。

我证明。杨兵说。

你不算,你睡一个屋子,你爸睡一个屋子,你爸若是半夜起来去偷牛,你会知道吗?闲人启发说。

那么我妈能证明。杨兵说。

你妈怎么能证明呢?莫不是你妈搂着你爸睡觉。闲人提示说。

就是的,我妈就是搂着我爸。杨兵不顾一切地辩解说。

我才不信呢!怎么搂的?你看见了?闲人装出不相信的样子问。

这么搂的。杨兵张开两臂就去搂闲人示范,闲人们一哄而散。

这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杨兵像着了魔一般,他见人便要枪,按他的想法是,有了枪才象个公安的样子。为此他几乎跑遍了杨家集上所有有人在城里公干的人家,他想象着城里人都是能弄到枪的。他去了人家家里便和和气气地向人家要,人家被他缠的没办法了,就哄他说等人从城里回来时给他捎一支,人家让他回家等着。

我知道杨兵那段时间整天都在等待着人家许诺他的枪,因为他每天放学回来都要告诉我,谁又答应给他弄枪了。

杨兵持之以恒的讨枪行动,竟然在杨家集的孩子们中影响成了一股热潮,我发现那段时间,杨家集的小孩子都爱买一支假手枪来玩,这些枪甚至还有些威力,有的枪能打水,有的枪能打一种自行车钢珠大小的塑料子弹,还有能打火药炮的连发的左轮枪。我知道是傻子杨兵在引导着这次潮流,他让杨家集上的好多家小卖部都很红火地卖着枪和子弹,但杨兵对这些假枪却看不到眼里,他已经是十六岁的大孩子了,他希望拥有的是一把真家伙。

年关有几天,我看到杨兵总往有全叔的作坊里跑,有全叔的作坊是大保叔的炮厂中的重中之重。有全叔是负责配制火药的,他的房子里到处都散落着火药的粉末。按照大保叔的规定,任何人都不准进入有全叔的作坊。我发现了这个特殊的情况后我问了问杨兵,杨兵说有全叔正在为他造一把枪。

我猜想那事情可能是真的,因为有全叔确实会做漂亮的猎枪,而且他造的枪的威力还相当强劲。但他现在要为傻子杨兵造枪了,我不知道他发了什么神经。

就在我犹豫着是否要把这件事告诉陈银玲的时候,我没料到有全叔的进度竟然奇快,他迅速地为杨兵造了把枪,也迅速地为自己挖了个坟墓。

农历二十二小年将至的那一天,大保叔盘点了厂里的库存后,决定立即进行节前倾销,他和陈银玲忙着到他的各个网点送货,这样他就疏忽了厂里的安全管理。

那天也是杨兵和有全叔拿着他们刚刚制造出来的火药枪准备测试的日子。有全叔在他的作坊里给火药枪装满了药,他把枪递给了杨兵。他起身走出屋子待要关门的时候,就看到傻子已经屁颠颠地提着枪跑到了几丈开外的地方。有全叔看见杨兵的姿势时就大叫着命令他把手指挪离扳机,杨兵因为受到了有全叔的大声喝斥,他不明所以地转回了头。有全叔又大声喝斥他一声让他别扣扳机,杨兵听到有全叔说别扣扳机,他就抬起了枪正对着有全叔的作坊看了看扳机。反正不知道是扳机失灵了,还是杨兵下意识地扣动了它我看不清楚,结果是火药枪响了,一股黑烟射进了有全叔的作坊,霎时响起的天崩地裂的爆炸声随即横扫了一切。

我那时正站在我的导线作坊门口,我看见了这一切后便迅速地钻进了院子里的晒台底下,我捂紧了耳朵可还是听到了接连引发的库房的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我心里一沉就想到了库房里的好几位女工,我知道这下她们都完了。

那一年春节完全变成了我们杨家集的灾难之节,悲伤之节。人们在痍为平地的废墟中一共扒出了五具尸体。厂院里唯有我和傻子杨兵还奇迹般地生还着。大保叔在出事的当天就被抓进了县看守所,我想陈银玲家的事业也完了。

那些天我一直帮着陈银玲料理后事,死人的人家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我们都知道大保叔在看守所里反而活得很安全,我们也顾不得他那一端。

腊月二十三那天我腾出了我的四合院,我让陈银玲一家四口搬了进去。她家的当院里摆了五具尸体,每天都有人守着痛哭祭奠。我看到春草此时也撕破了以往的情面,她叫骂着陈银玲要屡屡拼命。大保叔他父亲这时再也耐不住性子了,他从家里扛出了那把赫赫有名的军刀在街上走了几圈,他告诉五个死难者的家属不要乱来,他说他儿子有法律自会裁决,而在家里他会倾尽家里的所有财产来赔偿他们。他说他们家现在是既认打又认罚,他肯求他们就不要再为难他的儿媳妇和傻孙子了。

大保叔他父亲肩上的大刀果然威慑得春草不敢再找陈银玲拼命,她还是迅速地找来了中人去见陈银玲,她说她丈夫现在扔下了她们孀妻弱子,她让陈银玲看看该给他们多少抚养费,她让中人提出的是五万元的数额。

我当时就想着春草把有全叔的命卖得太贱了,我猜想她是急于拿着这五万元钱而离开杨家集。当时我们集上的闲人们都普遍认为她是不会守着有全叔的空房子过下去的。

那些天因为陈银玲住进了我的四合院,我感到分外高兴,其实在这场灾难中唯一不感到难过的就是我了,我怀着这种阴暗的心理憧憬着陈银玲能长期住在我家。这几年我们虽然在一个锅里吃饭,但毕竟是在她的家里。我想象着即使将来我接回了柳小惠之后,我们仍能够这样住着,我和柳小惠宁肯住在东厢房里,只要她陈银玲愿意,我可以把我的五间堂屋无偿地送给她和小方住。我让杨兵和他爷爷住在西厢房里,我们一家人就这样和和睦睦,其乐融融。

后来我忽然奇怪我的想法里竟然没有大保叔的影子,我把他放在阴暗潮湿的看守所里受苦受难而居然没有想到他,我感到我的想法也是阴暗的。

春节前的几天里,我和大保叔他父亲和陈银玲就经常坐在我家的堂屋里密谋。陈银玲早就拿我当一家人了,她并不向我隐瞒她的家底,其实我从中也感受到了她们翁媳都是很善良的,他们宁愿不惜全部的家底来赔偿几家死难者,最后他们决定了每家赔偿八万元的数额。我作为局内人非常清楚他们只是为自己留下了区区二万元钱,那是他们准备将来为大保叔跑事用的。

我想象着春草接了这八万元钱后,一定会迅速地忘掉丧夫的苦痛,我庆幸我当初没把她娶过门来,那样她捧着我的卖命钱和有全叔的又何尝不是一样的感觉呢!相比之下我感到我还是极有品位和眼光的,我的偶像陈银玲在处理这件事时所表现出来的善良,让我对自己还是增加了不少信心,和这样的女人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又该多么幸福啊!

我们杨家集的人在农历腊月二十七那天为死难的人举行了一场悲壮的集体葬礼,那一天陈银玲让自己的一双儿女披麻戴孝地为死去的人磕头送终。杨兵虽然痴傻,但也毕竟不是牛也不如,他看到村里几百号人呜咽痛哭时,他竟也难以自持,他在有全叔的棺材前哭得简直感天动地。不知道是他最终没有拿到那把枪的缘故,还是出于真正的悲痛,他哭起那个曾叫他杨卒的人用的是傻子的特别哭声。他仰着脸,含着泪,嗷嗷地叫着哭的方式很具震撼力,杨家集的人当时都看到了杨兵的哭,我猜想他们在心里肯定已原谅了这个傻子。

在那场事故中,陈银玲把善后的事宜做得很好!矛盾既已消除,杨家集的人掩起祠堂门还是同宗同族的一家人,死者亦已,生者尚在,并且在县城的看守所里还关着一个,家里面又扔下了老的老,小的小,傻的傻的一家子。杨家集人竟于心不忍了,他们联名想向公安局要回大保叔,但人家不放,说木已成舟,水覆难收。最后法院还是酌情判了大保叔三年有期徒刑。

第二年正月一过,陈银玲一家人还是搬离了我的老房子。春节里他们过得忧心忡忡,而我却窃窃自喜。陈银玲一家人的到来使我冷清多年的宅院热闹了许多,我有吃有住,有他们一家人和我做伴我十分满足。

但一出正月陈银玲告诉我她必须搬回去时,我恰如遭了迎头一棒,我对她所表现出的依依不舍却更加坚定了她的信心。她委婉地告诉我她不想让她的院子荒了,她说出过事故,死过人的院子长时间不住,很容易让人当作凶宅。我知道她的话有道理,可我还是舍不得她走。末了她竟也动了感情,她红着眼对我说了她的苦衷,她说你大保叔以后又不在家,婶住在你这里也不合适。她顿了顿又安慰我说:你不是还想着小惠吗?她比婶子好!这大宅院本应该她先住的,婶子倒占了先,你还是给小惠留着吧!

她说起了柳小惠我便不再坚持了。我想起了多年前我就认定了陈银玲不是我的人,那时我就没有强求,而现在我又何必去强求。我坚信狱中的柳小惠才是一直坐在我心尖上的人。我这样拿着柳小惠和陈银玲比较过后我才豁然开朗,对陈银玲我完全是怀着一腔的恋母情思,因为她给了我饭吃,给了我衣穿,给了我家庭的温暖,而柳小惠才是我始终想弄到床上的女人。

大保叔出狱的那一年春节,陈银玲家里迎来了两件喜事,喜事之一自然是大保叔的平安出狱。从大保叔被判进去的那天起,陈银玲便每天掐指计算着他的刑期,三年里她不断地去监狱看望大保叔,而我也总是同时到另一个监狱去看望我的柳小惠,尽管我一直从柳小惠闪烁的话语里摸不透她的真实所想,但我情愿用自己的无怨无悔的等待去打动她的心。

这三年里我和陈银玲同病相怜,我们象一对痴人痴痴地等待着监狱里的情人。我算过柳小惠的刑期,我知道三年后我和陈银玲将共同迎来收获的季节。那一天我看到陈银玲接回了大保叔我就着了慌,陈银玲三年的守望已经有了收成,我都望了十几年了我也要收获了。

春节前陈银玲接回了大保叔便投入到她的第二件喜事中,她终于为她的傻儿子杨兵娶了房媳妇。我知道我此时再为柳小惠的事去麻烦陈银玲就有添乱之嫌,我没有言语就轻车熟路地去了省城监狱,我尽管没有柳小惠刑满释放的准确时间,但我知道应该是在今年春节,我决定我就住在监狱的附近,我不能让我的柳小惠走出监狱大门的时候举目四望,无亲可投,我想我那时应该准时地站在她的面前,我敞开了我宽阔的臂膀等着她飞扑,不接到柳小惠我就不回杨家集了。

可是农历腊月二十八的晚上,我还是孤零零地回到了我的杨家集。

二十八,贴花花。我借着各家门口透出的昏黄的灯光,我看到了一个个焕然一新的门楣,我的心陡生凄凉,真是天荒地寒,谁知我寂寞孤单。

我踽踽走在杨家集的街上,我看到小孩子们都快活地在街上跑着放鞭炮,他们不悲不愁的少年心肠丝毫感染不了我的凄楚。在走到我家的四合院的时候,我看到春草正好从她家里走出来喊她的孩子小宝,我们彼此看了一眼便旋即各忙各的事。

这些年我把春草看歪了,其实我们杨家集的人都把她看歪了。春草当年把丈夫的卖命钱全部交给了公公婆婆,给她的儿子小宝存了个死期,然后她就守着小宝,守着有全叔的瓦屋认认真真地过起了孀居的日子,她悉心地教育孩子,悉心务农,闲事一律不闻不问。

我有一段时间还认真地思考过她坚定守节的原因,我想她是否还对我恼恨依旧,她是否要用这种老死杨家集的态度,和我比一比谁的生命会更加久长,她是发过要看我最终是怎么死去的夙愿的人,而现在我还没有死,她怎么能离开杨家集呢?

我对春草的看法在有全叔死去的第三年就发生了变化,我有一次偶然间听到了她和陈银玲的闲话,那时孀居的春草和独居的陈银玲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

那次我走到陈银玲的家门口时正好听到了她和春草在谈论我,陈银玲对春草解释说我其实是一个最最痴情的男人,她为了证明她对我的评价,她竟一股脑地向春草公开了我们俩珍藏了多年的秘密。最后陈银玲说我是那样死心塌地地爱着柳小惠,又怎么会愿意听到春草她爹对柳小惠说短道长呢!陈银玲劝慰春草说其实我这几年孤苦伶仃过得也挺苦,她让春草不要再计较我当年骂她爹的事了。

后来我隔着大门就听到了春草的哭声和陈银玲的叹息声,那天我悄悄地离开了陈银玲家,从那以后我发现春草看我的眼光柔和得多了。

二十八晚上,我站在门口正要开锁时,我就听到春草在我的身后幽幽地叹了口气,然后她关切地问了我一句:人怎么没有接回来?

这是春草嫁到杨家集的七年里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我当时是那样地猝不及防,但我还是准确地听出了她的话里绝无恶意,却尽现温柔。我没有回答春草的话,我只是转身深深地向她鞠了个躬,我说这是我应遭的报应,我说这一生我太对不起她,我请她彻底原谅我。

春草无话,黑夜里我仿佛看到了她蒙泪的眼睛,我对不起她倒是真的,是命运使然,若不是当年我袒护柳小惠而辱骂她爹,她又怎么会负气嫁到杨家集来。

春草叹了口气对我说:我和银玲嫂子就知道你接不回人来,白天里我们已经给你剁好了过年的饺子馅,明天杨兵会给你端过来。

春草说完话,她就拉着她儿子回家了。

二十八的晚上在我的家门口,我终于和春草冰释前嫌了,但我并没有因为减少了春草一个仇人而开朗起来。这一年的春节我觉得格外地凄凉,真是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离散在他洲。春节应是上天赐予我们人类的抒情的节日,我们该应时怀旧,感恩,思念,回归,团聚,可我的柳小惠究竟身在何方呢?

那天我从接见室的档案里查到,柳小惠已经出狱几天了,她没有去她的父母那儿,我在回到杨家集之前去证实过这事。她也绝不会再回到头把弦旧时的家里,那里有她太多的屈辱和悲哀,她去深圳了吗?我隐约地感到有这种可能,因为那里有她的儿子。

以往的春节,知道她身陷囹圄,我并不太挂念,这年情知她已脱得牢笼,她却无情地消失在我的视野之外,又怎么能不让我惆怅。所谓有路难行不如醉,有口难言不如睡。二十九那天我反锁了院门,给送饺子馅的杨兵和陈银玲造成了一种我外出的假象,然后我跳进了我的四合院,我一觉便睡到了来年。

大年初一的早上,我饥肠辘辘地去给舅舅拜年,我逮着舅妈包的饺子恶狠狠地吃了三碗。吃过了饭,我舅舅就把我拉到了他的卧室里,他掩了门问我,他说伟大,我就你这么一个嫡亲外甥,你也就我这么一个嫡亲舅舅,我从小把你看到大,但我从来就理解不动你,你有什么想法能不能对舅舅说说,俗话说亲舅如父子,上阵亲兄弟,打仗父子兵,你有千般苦万般难,舅舅和你一同担挡好不好?

我听了舅舅的话,心里立即就热乎了很多,真是的,我有什么话不可以和舅舅说呢?大年初一我首先跑到了他的家里来吃饭,为什么就没有去别人家,还不就因为他是我舅,是我父母去世后,剩在这世上的和我血缘最近的人。说就说罢,舅舅又不是不认识柳小惠,我心里放的东西太多了,我需要找个地方把它卸下。我对舅舅拉开了感情的闸门,倾泻了语言的河流。

我看到舅舅竟也是一位绝好的听众,他神情专注地听我讲完我和柳小惠的故事。后来舅舅竟自惭地对我说:伟大,人都说知子莫若父,听你讲了这些话,舅舅才知道对你的关心是多么不够,不过你放心,舅舅既然知道了你心有所系,不就是柳小惠吗?过了初五,舅舅就去找她爹娘给你提亲事。

我却拦住了舅舅。我说柳小惠多年来就是在寻找一种奇情,她认定的事她爹娘也做不了主,再说她又遭此磨难,该缩手时须缩手,该回头时当回头,这道理她已经悟透了,她也许有身外事需要交割,我已经等了她十多年了,我还在乎再等她半年吗?她半年后若回不到我身边,我是会去找她的。

我从舅舅家回到杨家集时,正赶上陈银玲和大保叔领着她的儿子媳妇,在杨家的旁门近支中串着磕头拜年。陈银玲一见到我就埋怨说:伟大,你到哪里过年去了,害得我们家杨兵端着饺子馅一趟趟地往你家里跑。

我的脸已红,我怏怏地岔开了话题,我给大保叔和陈银玲鞠了个躬说:叔婶,我给您拜年了。

陈银玲忙拉着我说:回头我让杨兵把饺子馅给你端过去。

她说着话又喊过来站在旁边的儿子媳妇,她说:杨兵,小桃,快过来给你伟大哥拜年。

那杨兵走过来就要朝我跪下,他大约这个上午已经跪出了习惯。

我拉住杨兵说:兄弟,咱们是平辈,见了长辈咱们才跪。

杨兵看了看他妈,陈银玲点了点头,杨兵就对我说:哥,过年好。

我也回答了他一句:兄弟,你也好。

我和杨兵互相道好后,我看见大保叔一直木呆呆地在一旁跟着看,他住了三年监狱后变得木讷了,迟钝了,他这一会儿就开始唯陈银玲的马首是瞻了。我只是看见他在瞥见他的儿媳妇小桃时才会有感情流露出来,我清楚地读出了他脸上的表情是极端的厌恶。

小桃在未过门的时候,也就是在陈银玲酝酿着怎么娶她过门的时候,我就听说过和见识过她,她和杨兵一个站在席上,一个站在苠上,是一般高低大小,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陈银玲是在为儿子屡屡提亲未果的情况下,退而求其次才终于选定了小桃并拿下的。但杨家集的人都认为杨兵能娶上小桃已算是奇迹,因为在杨家集方圆的百十里内,男人打光棍的比比皆是,而只要是女人,不管是聋子、瞎子、哑巴、缺胳膊少腿的,或者象小桃这样的傻子都是抢手货,正常的男人还排着队等呢!怎么会轮到傻子杨兵,杨家集的闲人们猜测,一定是小桃她妈使了陈银玲很多的钱,才把傻闺女卖给了陈银玲。

其实不然,我是知道陈银玲的家底,我听到闲人们这么猜测时我就为陈银玲辩解过,我说人家是看着大保叔和陈银玲都聪明,而杨兵又不是十足的傻子才嫁闺女的。闲人们有的也相信我的话,因为当年的大保叔和陈银玲简直就是我们集上的金童玉女。

但闲人们又开始为杨兵和小桃担心了,说两个傻子若是生出孩子来不知道还傻不傻?

我说:人家杨兵又不是遗传,怎么会遗传下一代?

闲人们又笑着猜测说:关键是两个傻子知不知道怎样干那事?怎样才能生孩子?

那时,我竟傻里傻气地又为杨兵解释说:杨兵一定知道,我也知道他会干那种事。

闲人们就哄堂大笑说:你怎么知道杨兵会干那种事?

我怔了怔,我觉得我们这些人纯粹是他妈的咸吃萝卜淡操心,人家生不生管我们毬事,但我就是认定杨兵知道怎么干那事,因为我听到过他表达爱情,看到过他脏兮兮的内裤,我就是不告诉无聊的闲人们。

其实在陈银玲的心里,她何曾没有和闲人们一样的担忧,我猜想她开始是因为太疼爱杨兵了,而总是忽略杨兵的短处。我知道世界上的母性大多如此,刺猬还说它儿子的毛光,黄鼠狼还说它儿子香呢!陈银玲会对人家说她儿子傻吗?她最初对她央求的媒婆说杨兵太老实太实在,她期望的是为儿子说上一个比较健全的女孩,她希望有一个健全的媳妇来帮她操持家务,能带领着她儿子共同致富,那样的话,她在百年之后把儿子交到媳妇的手里她才能瞑目。过了一段时间陈银玲才知道了锅是铁打的,而她的儿子也仿佛是由特殊的材料做成的,连媒婆持之以恒地给杨兵介绍过成群成打的女孩后都泻气了。

其实我们杨家集上的人都知道,媒婆只是贪图介绍费才随便地找女孩来搪塞陈银玲的,媒婆泻气后,有一天便去找陈银玲说这事,媒婆说这事的时候,正好看见了我和杨兵在看电视,媒婆便启发陈银玲说:大妹子你拿你们家杨兵和伟大比一比,伟大现在还光棍一个呢!

我听了媒婆的话我并没有生气,我想媒婆的意思,无非是想让陈银玲弄清楚她的罐里到底有多少米,也就是她儿子杨兵有几分成色。媒婆拿我现身说法是指连我这样仪表不俗,家底殷实的人还打着光棍,何况是杨兵。但媒婆不知道陈银玲是我的知已,她拿我来比较杨兵对陈银玲来说没有任何意义。陈银玲对媒婆说伟大迟早迟晚会娶来一位天仙般的人物,说你根本就不能理解。

但媒婆的话和她数月来的工作也让陈银玲认清了些现实,刺猬也发现儿子的毛不光了。陈银玲叹了口气对媒婆央求说您老发发善心,好歹也要给杨兵找一个。

媒婆那时候就提到了邻村的傻丫头小桃,媒婆说如果陈银玲同意她倒可以去说一说。

陈银玲听了媒婆的话当即就摇头否决。

媒婆小声地对我嘟哝说:还嫌弃人家呢!人家小桃的爹娘还想把闺女嫁一个十全的。

媒婆不悦便怏怏地走了。

最后还是大保叔他父亲到底知道孙子是什么成色。他听我对他说起媒婆想把小桃介绍给杨兵后,他立即让我去叫陈银玲到祠堂里,大保叔他父亲知足地对陈银玲说,杨兵若是能娶上小桃都算是他们老杨家烧高香了。

陈银玲说她这几天也想明白了,她的杨兵这辈子兴许就是这命。

她明白了这个道理后还真就不再犹豫,她让我去唤媒婆过来,她重新拿了二百元的谢礼给媒婆,媒婆便拍着胸脯对陈银玲保证说,杨兵和小桃的事包在她身上。媒婆用了什么招数我无从得知,但她终于促成了这桩天作之合才是事实。她让我们杨家集一片上的光棍们都信心大增,连傻子杨兵都讨到了老婆,他们还能闲着吗?

杨兵和小桃结婚之后,我们杨家集的街谈巷议里就有了新的内容。我那次为杨兵抗辩后,我再也不想参与进闲人的这种议论中去。可杨兵在被逼进了死角时他也无从知晓,无所懊恼。

我有一次听到闲人们开始这样调笑杨兵,他们问杨兵说:小桃呢?

杨兵说:小桃在家呢!

他们说:你怎么不领她出来玩?

杨兵嘿嘿一笑说:我才不带她出来,她那么傻。

他们又问:你知道娶媳妇是干什么的?

杨兵说:让她帮我妈洗碗扫地,给我洗衣服。

他们问:小桃在家里给你洗衣服吗?

杨兵说:洗啊!怎么不洗?她不洗我打她。

我当时在旁边听了就笑了笑,其实我知道小桃在家里是什么都不干,她妈不如陈银玲,陈银玲在杨兵上学之后,就开始有意识地培养杨兵劳动,而小桃妈从不教小桃干任何活,过门后她更是一直享着新媳妇的清福,碗和衣服杨兵倒是经常洗。

闲人们并不满足,继续问杨兵:除了洗衣服,老婆还能陪你睡觉你知不知道?

杨兵说:知道。

他们兴趣大增:那么你和小桃怎么睡的?

杨兵说:在床上睡。

他们显得有些失望,他们深入地问:知道你们在床上睡,谁不是在床上睡?你们是睡一头儿?还是睡两头儿?

杨兵说:她睡一头儿,我睡另一头儿。

他们说:你爸你妈没教过你们怎么睡吗?

杨兵说:没有啊!他们也是两头睡的。

闲人们到此便不做声了,傻子是不会说假话的,人家爸妈都没有教过,他们又怎么去教,大概谁也不会拉着自己老婆去给傻子演示一番。

出了正月里,我奇怪地发现大保叔在家里有了一番变化。大保叔开始整天泡在火神庙里,而陈银玲的脸上也总是苦多笑少。我不明白所以,我跑到火神庙里去看,我看见大保叔那些天里竟在西大殿已经塑成了一个女神像。女神头戴金盔,身披银袍,肩插威风旗,手握铁尖枪。我一看女神像,我顿感亲切,大保叔说:这是我塑的穆桂英的神像,你看像不像?

我听了大保叔的话我才明白了自己顿感亲切的原因。

大保叔对我说:我准备为她在西大殿里立个神位,以后我就专门供奉她了。

我问:为什么?

大保叔却不说,我心里想穆桂英应该由我来敬才对,你敬的应该是杨宗保。但我没说我的想法,我想去问问陈银玲,大保叔现在开始敬神了,而且敬的又是一个戏文里才有的人物,我问陈银玲这是不是她的主意。

陈银玲听我一问就红了眼圈,她红了眼圈我就心疼,我就感到我不该来问她,我看着她的情形,我才知道她其实心里很苦。她对我说:你大保叔忽然产生的这种想法,其实连我也搞不清楚为啥,他从监狱里出来后就换了个人似的,他整天都不说一句话,可我的心里压着小桃和杨兵的事,本来也就顾不上和他说话,等到晚上想和他说话的时候,我只要一提到杨兵和小桃,他就长吁短叹的。现在我也不管他了,他敬神就敬神吧!敬谁都可以,敬穆桂英或许是想让小桃变得和穆桂英一样聪明伶俐吧!佛家说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我们俩这辈子弄成了这个样子,可能都是因为前世没有积德好的缘故,他敬一敬神,或许能赎一赎上一世的罪孽。

我吃惊地看着陈银玲,她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宿命了。我问她说:你二十年来一直悉心地教育杨兵,不都是在与命运抗争吗!今天怎么就这样逆来顺受了?

陈银玲说:我也是没有办法的,有些事能够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而有些事做来也是力不从心的。我知道家丑不可外扬,但我看着这俩活宝也真是闹心,他们成天打打闹闹,不是他打了她一拳头,就是她拍了他一巴掌,他们竟一会儿间都闲不住,说着话说着话就跑到院子里摔跤去了,晚上坐在床两头儿,你踹我一跤,我踹你一跤,踹到了地上就哭,踹足踹够,踹得累了呼呼噜噜就睡着了。以前没有媳妇的时候,我只想着给杨兵娶媳妇,娶过来媳妇后就更加发愁人,有些事还真就没法给他们说明白,他们咋也就不知道干些人事呢?

我听着陈银玲摆着她的家丑,我听出她的意思还是在忧心两个傻子不晓得人事,而那些事又真是她无法启迪无法教诲的。我提醒她说:其实杨兵应该能行的,好几年前我就听到他谈起过爱情,而你还拿了他能行的证据让我看过。

陈银玲却说:我只道夫妻之事是人的本能,我也知道你那么小的时候就能行,但轮到杨兵时,咋就这样让我为难呢?

她在话里无意中提到我来让我顿感奇怪,我又没有和她来过,她怎么知道我很小就能行?我只是告诉过她我对柳小惠的眷恋相思,但我从来没有告诉她我和柳小惠曾经有过那种事。

我惊奇地问她:你怎么知道我很小的时候就能行?

我因为惊奇而没有感到羞涩,我对她脱口而出我的疑问。

陈银玲竟先自叹了口气,她显得更加无奈地对我说:你始终没有搞清楚柳小惠不肯回来的原因,我告诉过你,等你看见了她的孩子时你就会明白一切,那是个眉眼和你一模一样,象一个模子里铸成似的孩子,柳小惠即使再豁达,她又怎么会不打自招地向人家公开她和你曾经有过一个孩子,而你当时仅仅只有十几岁。

我如雷轰顶!

二月里我就从杨家集上消失了,只有我自己才知道我的确切去处。我去了深圳,我跑遍了罗湖、南山、福田,跑遍了盐田、杨岗、保安。我整天风尘赴赴地在深圳的大街小巷和广场超市间转悠,我特别地注意身形苗条的女人和二十来岁的青年,我把柳小惠的形象和我的容貌都刻在了我的脑海里,我在寻找我的女人和一个与我如一个模子铸出来的青年。

初时我衣冠不整,后来我衣衫褴褛,三月里我就被当成盲流而被收容了。

我失魂落魄地在杨家集的街上遛达,我看见两个傻子在街上打闹,早起赶集的人们便围拢过来观看。小桃是奉了陈银玲的命令,到街上来喊杨兵回家吃饭,她不喊不叫却只是牢牢地抓着杨兵的衣角往家里拉,杨兵挣不脱她,就附下头朝小桃的手上咬了一口,小桃捂着手站到了一边,过了一会儿她举起双臂,两手作鹰爪状朝杨兵扑着抓过来。

杨兵闪在一旁憨声憨气地对小桃说:好哇!还敢对我使九阴白骨爪。

说着他扎了个马步蹲下去,他把两只手举在胸前做运气状,他憋了口气对小桃说:看我给你来一招降龙十八掌。

我知道这个春节里电视上的好多频道都在连播金大侠的《射雕英雄传》,我每次去陈银玲家里,都会看到两个傻子在专心致致地盯着电视看。看完电视他们就跳到院子里演练这两套武功。我知道傻子是看不懂情节的,关于武功的厉害程度和招数变化,他们也是在看了街上孩子们的模仿演练后才记在心里的。

杨兵这时就扎了个马步,他对着扑过来的小桃的双乳,噗地推出了双掌,两个傻子在交换了这一招后,都分别坐在了地上。

小桃坐在地上便踢着腿拍着地哭了起来。杨兵则笨拙地站起来,他拍了拍他的降龙掌上的土,然后不管不顾地分开众人,朝集南头儿走去。

杨兵走后,我看见小桃立即收了泪水也从地上爬了起来,她朝相反的家里走去,一面还龇着她的两颗门牙说:回家给你妈说去。

人们散开后便朝街南头儿看杨兵,我看见他又被新的一批闲人拦住,我跟着看热闹的人又围了过去。

一个闲人说:杨兵,听说你的降龙十八掌非常厉害。

杨兵嘿嘿一笑吹牛说:我一掌就能劈开树。

闲人从一个甘蔗摊前拿过一根甘蔗递给扬兵说:你不用劈树了,你劈劈这根甘蔗让我看看。

杨兵拿起甘蔗举过头顶,他的另一只手做运气状,然后他大喝一声,却把手里的甘蔗用力向地上一摔,甘蔗立即汁液四溅,粉身碎骨。

众人忙惊呼了得,闲人一看就咂咂嘴说:你这哪里是劈呀!你摔甘蔗谁不会呀!得了,这甘蔗钱我给人家掏了。

闲人自认倒霉退在一旁,另一个闲人意犹未尽就站出来对杨兵说:杨兵,让我领教领教你的降龙十八掌厉害不厉害。

他说着话就蹲在了地上,杨兵说:你还是站得远些吧,我的掌风就能够把你打倒。

闲人故做胆寒说:你的掌还有风啊!那我可真要小心些。

闲人又向后退了退仍旧蹲下,闲人说:你打吧,我就这么蹲着。

杨兵又是马步一扎,双掌并拢,立即又向前奋力一推,闲人完美地配合着杨兵的动作。我看着真似有凌厉的掌风击中了闲人一样,闲人口说一声:“我死了”,便仰身倒在了地上。

围观的人们都戏弄杨兵说:看看,看看,你用降龙十八掌把人家打死了,看一会儿派出所的李所长过来不抓你为人家抵命。

杨兵却满不在乎地对众人说:不怕,我还有龙珠,他吃上一颗就会活过来。

杨兵说着话又把两只手抱胸做云手状,一会儿间,他抓着一团空气便凑到了倒地装死的闲人面前,他把那团空气揉在闲人的嘴上,闲人立即就睁开了双眼,闲人站起来跳了跳说:杨兵,你的降龙十八掌和龙珠都很了得,我真算是领教了。

闲人又说:你有这等好功夫,怎么不去收几个徒弟传传。

杨兵说:我已经收了十几个了,怎么你还不知道?

闲人笑着说:说来听听,都有谁是你的徒弟?

我在一边又笑了笑,我听杨兵已经掰着指头算上了,他说有建涛,有建业,有家树,航航,小元,天旗……。

众人哈哈大笑,他们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杨兵已经把傻子、小学生、上幼儿园的、甚至还在吃奶的都收罗在他的门下了。

闲人不等杨兵说完就说:让我家大明也拜你为师可好?

杨兵一脸正色说:好吧!那要有个拜师仪式,拜了师我就收他做关门弟子。

我悲哀地发觉傻子是幸福的,是快乐的,而我们这些自以为是的聪明人却有各不相同的不幸和哀愁。我看着人们在耍弄杨兵时,杨兵却快乐异常,我反过来想便是杨兵在耍弄别人。事实是在闹剧过后,杨兵总如得胜了一般洋溢着一脸的傻笑,他踢踢踏踏地走后不久,围观的人们已经笑意消散,他们开始疲惫地忙活各自的生计。

我想我们这些人怎么就不能和杨兵一样傻并快乐呢!

我跟在杨兵的身后朝他家里走,我不是去拜师的,我也说不清我去干什么,一路上我看见杨兵大伯大伯地叫着路两边调笑过他的人,走不多远时,我又看见他拍着一条认识他的狗的头也这样叫着。我霎时觉得傻子其实心里极精,我忽然想他是否就是大智若愚的那种人。

杨兵在走到他家门口时,回头一眼就看见了我,他傻笑着又离开了他家门口朝我走过来,他对我说:哥,我找你有点事,我想请你帮个忙。

我说:你说吧,只要我能够办得到我一定帮你。

杨兵却不忙着说事,他先是四下里看了看人,我看到他的动作,我觉得整个早上他都机灵得反常,他神秘地对我说:咱们到你家说去。

我看到杨兵似乎有大事情,我便领着他去开我家的门,我们走进了院子,杨兵在我身后又掩了门。

杨兵说:我想让你给我改封信,我写好了又怕上面有错字。

我知道杨兵在他的十年小学生涯里,他曾以一个月学一个字的速度学了上百个字。我接过杨兵的信展开了读,信的款头赫然写着的“亲爱的杨小华”几个字让我目瞪口呆。那几个字也很扎眼地看着我,它们一字不错,整整齐齐地端坐在纸上,我想象是杨兵在地上练过上万次的结果。

我错了,十分钟前我的感受出了错误,傻子原来也不快乐,他竟然也跳不出恨海情天,他竟也在数年不忘地爱着一个人。

我接着看他的信就发现信的内容极短,只有区区十几个字,杨兵写的是“我想你,我爱你,我想去见你”一句话,字没有一个写错的,但杨兵为什么要让我帮他改信呢?

后来我就想明白了他的意图,他一定是在向我传递一个信号,他把我当作朋友,他想征求我对这件事的看法。

我把信递给了他说:这是不行的,你这种想法不符合道德规范。

我看着他,他也睁着一双迷茫的眼睛看着我,我想起来我这是在和一个傻子说话,我和他谈道德无疑是对牛弹琴,可我又怎样才能把这个道理讲解得浅显易懂呢?我沉默着想了一会儿,我想起杨兵拍的那条狗来,我觉得我笨得只能拿狗来举例说明了。

我问杨兵说:你说是人聪明还是狗聪明?

杨兵说:当然是人聪明,狗笨得吃屎。

我说:很对,所以狗在街上不管有没有人看见,只要它想了,它就能拉屎,撒尿,做窝子,可人却不能。

我想起这个话题我当即就决定,我今天一定要向杨兵启蒙到底,我还要向杨兵讲讲狗为什么要做窝子,我相信他这二十年里也一定见过公狗母狗在街上做窝子,陈银玲隐隐担忧又不好意思对儿子讲出口的东西,我何不帮忙替她讲了。

我对杨兵说:你看那狗们在大街上求欢,那母狗才不管公狗是白是黑是美是丑,它们只管做,它们做了窝子后母狗才会生下小狗,可小狗一辈子里连它爹是哪条狗都不知道,而人就不同了。

我讲狗的时候我看了看杨兵,他听得真是专心致志。我接着说:人就不能随便找了,人一旦找到了一个,就只能和那个人一块吃饭,睡觉,做窝子,等人将来有了孩子,两个人还要齐心协力地抚养孩子,所以等孩子长大的时候,他就有爸也有妈,譬如你爸娶了你妈后,就不能再娶另外一个女人,再譬如你现在娶了小桃,你也就不能再要杨小华了,这辈子你只能和小桃一块吃饭,睡觉,生孩子,要不然人就和狗一样了。

杨兵听了我的话后,他点了点头。我觉得有关道德的问题,我向他启蒙得差不多了,但我看到他的神情是明显失望的,我想了想便趁热打铁向他继续启蒙起性的问题。

我问杨兵说:你知道公狗和母狗怎样做窝子吗?

杨兵神色一震,他对我说了声知道。

我又问:那么你知道它们为什么要做窝子吗?

杨兵说:它们是想要小狗。

我点点头,不置可否,我继续说:你如果和小桃也想要一个孩子,那么你们也必须要象公狗母狗一样做窝子,但你们不能在大街上,不能被人看见,而只能在你们的床上,你们要先脱了衣服,你要骑在小桃的身上,你只有把小桃干了,做了,也只有那样你们才会有一个孩子。

我索性一气呵成,我启蒙傻子的时候,我觉得我已经卑鄙地蓬勃而起,但我面前站的却不是柳小惠,而是一个傻子。

我看看杨兵,他仍旧是一副迷茫的表情,我颇感失望,又对他说:我只能对你说这么多,怎么做我就真的无法教你了,你和小桃慢慢摸索吧!

杨兵却说:我不要小桃,我把她给她爹娘送回去好不好?我也不和他生孩子,我偷听见我妈对我爸说,她害怕两个傻子生出来的孩子还是傻子,我妈说话的时候都哭了,我不会和小桃做窝子,打死我也不做!

我吃了一惊,始至今日我才明白,这才是陈银玲真正的担忧。

农历三月一过,陈银玲竟忽然从我们杨家集上,从我的眼皮底下消失了。我找不到她的人影,我顿觉心里空荡荡地,我问了杨兵,杨兵说她妈到海南她姑姑那里卖水果去了。我在心里埋怨陈银玲,怎么走的时候也不告诉我一声,我是很愿意和她比翼齐飞,浪迹天涯的,便转念我就想,我究竟又算是一根什么葱呢?

我听见杨家集上的闲人们开始这样苛刻地议论陈银玲,他们说陈银玲果真是怕极了两个傻子再给她生出一个傻孙子。他们还说陈银玲之所以走了,目的是让大保叔来处理他们家的这个烂摊子。至于大保叔怎么去处理,闲人们众说纷纭,高尚的闲人们说陈银玲这些年活得太累了,而大保叔出狱后又要潜心敬神,陈银玲扔下烂摊子是为了唤起丈夫迷醉的意志。卑鄙的闲人说陈银玲是想让大保叔亲自披挂上阵,陈仓暗渡,如果说两个傻子生出来的孩子百分之百是傻子的话,那么一个聪明人和一个傻子生出的孩子,傻的可能不是只有百分之五十吗?而百分之五十啊!那可是承载着他们杨家生命延续的希望。

杨兵自从他妈走后就一直闷闷不乐,他和我一起坐着看电视的时候,他看着看着就擦起了眼泪。我是看过傻子流泪的人,我看到傻子流泪我立即就也想替他流泪,我知道人的泪比血都珍贵,血只是在擦破任意的一块皮肤时都会流出,而泪却是要伤到心的时候才流。可傻子是容易伤到心的人吗?他们缺少我们平常人的敏感和细腻,他们也不会像我们一样能用倾诉和宣泄来抚慰伤痛,他们只是在比我们受到更强烈的创伤的时候才会有感情流露,才会伤心流泪,所以我觉得傻子表达感情的方式更具震撼力,更能让人感动。

我们杨家集上的另一个傻子杨结实他娘死的时候,杨结实成了孤儿,他不说一句话,不掉一滴泪,入殓的三天里他天天都坐在门口的石礅上,看着族里人忙活。出殡的那天族里人按着杨结实的头给他娘磕头,磕完头,族里人把他娘抬到墓地里埋了。第二天族里人到杨结实他娘的坟上一看就大吃了一惊,坟被挖了,棺材破了,杨结实他娘也没了,族里人半信半疑地跑到杨结实的家里看,杨结实他老娘还躺在床上。就这样族里人白天埋,杨结实夜里挖,愣是不让埋他娘,族里人没办法就换了个地方偷着埋,但最终还是被杨结实找到了,他一气之下就点燃了他们家的房子,和老娘烧死在了一起。

杨结实其实是比杨兵更傻的傻子,他表达感情的方式却更为极致更为壮烈。杨结实不如杨兵,因为杨兵会哭会渲泻。

我关了电视问哭着的杨兵,杨兵说他想他妈。

我说:你爸爸,你爷爷,还有小桃,小方不是都在家吗?

杨兵说:那不一样,我就是想我妈。

我骗他说:你想你妈的时候,你就闭上眼睛想想杨小华,或许你就不那么想你妈了。

杨兵说:我试试。

他果真就闭上了眼睛沉思起来,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睛对我说:哥,真是很灵的,我不那么想我妈了,但我又很想杨小华。

我说:想了你就去西头儿看她一眼,但千万别走近,千万别跟人家说话。

杨兵说了声好,然后他就走了,我知道他是去看杨小华了。

后来杨兵还真的把这件事情给弄大了。他先是和小桃一路去了趟小桃的娘家,到了之后,他一进小桃家的屋门,他就说了一段戏词,这段戏词是我们这里经常传唱的经典的傻子唱词。杨兵当时就指着小桃家的一张桌子说:这张桌子我认的,它本是个槐木的,本地的木匠不会做,外地的木匠钉做的。

接着他看见了小桃她爹,杨兵指着岳父的脸又说开了:你的胡子我认的,它本是个槐木的,本地的木匠不会做,外地的木匠钉做的。

他老岳父闻听立即暴跳如雷,拿了把扫帚要拍他。杨兵就趁了他拿扫帚的工夫,还指着小桃她妹妹又说起了这段话,他说:你这闺女我认的,你本是个槐木的,本地的木匠不会做……。

但没有背完,他的背上已挨了岳父的扫帚。这样,他便满意地扔下了小桃,踮起了不太平稳的脚,落荒回了杨家集。

杨兵回到杨家集就对很多人说起了这事,杨兵还对人家说,这主意是杨家集上的倒插门女婿刘永林教他的。

刘永林说你不是不想要小桃吗,你把小桃送回她娘家,你只要背了这几段话,立马就能把小桃甩了。刘永林教完主意还特意嘱咐杨兵要保守秘密。可刘永林竟也傻了,傻就傻在他不该把傻子当聪明人,杨兵心无玄机,口无遮拦,你能指望他保守秘密吗?

真相大白后,杨家集上的娘儿们都臭骂刘永林,说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姻,说你刘永林算什么东西,撵走了小桃,你刘永林是不是想把自己的闺女许给扬兵。

刘永林有一个闺女,年龄比杨兵小四岁,也有点十不全的味道。杨兵在两三岁的时候,刘永林爱嘲笑大保叔和陈银玲,说他们两个人是把别人的精明都占尽了,说金童玉女结合就不一定好,结了果不是涩的就是苦的,说要是他和陈银玲生一个就不会象杨兵那样傻。

我母亲活着的时候常教导我不要学刘永林那样爱取笑人,我母亲说笑在人前,落在人后。我母亲的说法着落在爱嘲笑人的刘永林身上果真是准确无误,一年后刘永林的老婆也生下了个女儿,刘永林的女儿长大后也表现出了她的弱智。

却说杨兵送走了小桃,他既遂了心愿,他也就在心里打起了他的小九九。在他的认知里,我不晓得又是谁向他灌输了离婚这个概念,他那天把小桃送回了娘家,可能他就认为他已经和小桃离了,而离了之后他就能够明正言顺地去追求杨小华了。

杨兵那几天不太愿意理我,他太概认为我对他进行的从一而终的道德说教,几乎误了他和杨小华的一生幸福。我不知道他以后又是找谁商量的大事,反正是挨过骂的刘永林已经把头缩进了肚子里,但杨家集上不乏好心的闲人帮杨兵出主意。出主意的人让杨兵来个迂回战术,说追求杨小华最好还是在杨小华的外婆张月亮身上下功夫,说张月亮不是爱抽烟吗,你杨兵就三天两头地去给张月亮敬烟抽,张月亮不是爱吃糖吗?你杨兵就一天一把地给她买,只要功夫深,铁棒还能磨成针呢!时间长了,不怕她张月亮不动心。再说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软,到时候你杨兵再去央求张月亮把外娚女嫁给你,张月亮还不乖乖地答应。

杨兵这样经高人指点过,情会智更昏的他果然就去冲锋陷阵,但五天后他就折戟沉沙了。

那张月亮是何等心智,五天后便看出了端倪,哄来杨兵一问,杨兵还不如实地向他理想中的太岳母招供。张月亮当时就气炸了肺腑,她也许是料定了杨大保一家也蒙在了鼓里,杨兵只是被人当作枪朝她耍了一回。况且我们杨家集的人都知道她此生有个怕处,怕处就在杨大保的家里,尽管她会提着录音机去骂街,但人家杨大保他父亲可是会扛着大片子刀去杀街。张月亮人精一样的人物,她是不会去以身犯险的。于是她搬了个凳子,端了杯茶,坐在街上就骂上了,她不骂杨兵,只骂那些嚼舌根,使暗劲,背后戳臊的烂糟货。

大保叔他父亲也气恼别人耍他孙子,现在又见人家张月亮的予头竟一点也没有指向他家,他也许是自觉理亏,就提了大片子军刀站在张月亮的身后助威。这一雌一雄两只老虎一齐出山,出主意的高人也早龟缩了头,杨家集的人逢来了百年不遇的一场好戏,此时谁不挤着来看,杨兵因而又声名大噪了一时。

几天后,大保叔亲自登门给亲家赔礼道歉,回来的时候他接回了儿媳妇小桃。杨兵的初恋情人杨小华也没法在杨家集上呆了,我听人说,她爹杨宝明把她送到深圳打工去了。

生命的传承是何等艰难而珍贵,在我的父母的祭日来临的时候,我携带着供品去祭奠他们,我在他们的坟前放声痛哭,我知道他们在高远的天幕后正注视着我,他们是多么希望我能够携妻带子地来看望他们,可我没有能够做到。哭累了我就坐在我父母的坟前和他们低声说话,我安慰他们说,其实在二十多年前他们就已经有了个孙子,只是多年来他们的这个孙子一直失落在外面,我还没有把他找到,但我向我的父母保证,我一定会把他领到他们的坟前,让他给他们磕头,并认祖归宗。

我父亲活着的时候经常向我说起家史,他说我家已是五代单传,生命的延续脆弱得如同一线。我高祖曾做过官,我家里目前还保存着御书的门庭扁额。我曾祖父无意于仁途却也是守业有成,在他手里他把我家的房产地产几乎扩充到了整个杨家集,但他却始终无法把我家的人丁兴旺起来。他先后娶了四位太太,也只有我的曾祖母才不负他的厚望而生下了我的祖父,我曾祖父那一年比我的曾祖母整整大三十二岁。我的祖父降生后,被我曾祖父视若至宝,他宠他,爱他,惯他,无所不从其命,但他仅仅是在塑造了我祖父的纨袴性格后,根本没有传授他任何的治家本领,就不负责任地去世了,所以我祖父长大后最大的本领就是散财,他是吃喝嫖赌抽样样精通。我那位仅仅比他大十六岁的曾祖母根本管束他不住,她在我祖父卖完了整条街的房产而只剩下一个四合院的时候,她便不惜以死诤子。我祖父是在埋葬了我曾祖母后才憣然醒悟的,他在浑浑噩噩地活到三十多岁的时候,才用了十亩地的田产换来了我的祖母。

我父亲常说:他对我祖父祖母的印象都是很淡陌的,他们都死在了饿殍遍野的五九年。那一年,我们杨家集上几乎天天都在埋人,我父亲是吃光了我们院子里的树叶,树皮,吃光了我家的四合院房顶的青苔瓦莠后才勉强苟活了下来,那一年他只有十七岁。

我父亲曾无数遍地向我讲起这些家史,而每一次都让我听得唏嘘不止,生命是平淡的,平淡得几乎脆弱,生命又是严肃的,它包含着太多的无奈和艰辛。

大保叔家的媳妇小桃的肚子终于大了,夏天一到,小桃单薄的衣服已经遮掩不住她腰中日渐隆起的胎形。大保叔自从他儿媳妇怀孕后再不到人前走动了,他不上街,不下田,不进庙里去拜他的穆桂英,他整天呆在家里搓他鞭炮筒。我去他家看过,他已经搓了足足有两间房子那么多的炮筒子。我看到小桃也学会了搓炮筒子。

我看杨兵不在家我就走了出来,我是去找杨兵练节目的,整整有两个月了,我们俩天天都呆在我的四合院里演节目。大保叔他父亲现在是我们杨家一族的族长兼火神庙的庙主,他吃住都在庙上,专替火神爷吃人们供奉的供品。其实陈银玲原来的家里,现在真正的主人就是大保叔和他的傻媳妇小桃。

我听说过大保叔不出门的真正原因是:他怕小桃在街上当众扯他的衣襟让他回家。小桃以前扯的是杨兵,但杨兵不肯回家还会咬她。小桃扯过大保叔的衣襟,她一扯大保叔就乖乖地回家了,大保叔从此就不再出门。

陈银玲接到大保叔的通知后就从海南回到了杨家集,那天我特意去了她家,我变成了一个快乐的,爱看热闹的闲人。我看到杨兵见到他妈后,并没有表现出我预期的兴奋。杨兵的表现很让我失望。其实在我们一个月的演练中,我发现杨兵也是个很有表演天赋的人,傻子在某些方面都存在着不同寻常的特质,只不过我们没有发现罢了,比如电视上的那个小音乐指挥家。至于我和杨兵在表演什么,等你看了也就知道了,我们准备首站在深圳演出。

如果你在深圳的街头上看到了这样两个人,其中一个装扮成傻子的人,他正挥舞着他的两只肥手掌,他会告诉你他正在表演他的降龙十八掌,他朝着另一个装成傻子的人一掌打去时,你会看到被打的傻子似被一阵强劲的掌风击中,他口吐鲜血(其实是蕃茄汁),仰面倒去。这时你会看到那个打人的傻子,会从身上搓揉出一团空气来,傻子会向你介绍说那是他的龙珠,有起死回生之妙。他把龙珠往倒地死去的傻子的嘴里一塞,然后他又会在死去的傻子的肚皮上做推拿状。不一会儿,你会看到那死了的傻子就又奇迹般地活了,他站起来,擦一擦嘴上的蕃茄汁,他会告诉你他们初到贵地,献此丑剧,一不图人施舍,二不为结纳善缘,他们是来寻人的,他们寻的人有三个,一个叫柳小惠,是他的妻子,是一个体态清瘦的俏丽女人,另一个是他和柳小惠的儿子,是个容貌和他非常相似的,如同一个模子铸出来一样的,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还有一个叫杨小华,也是个十分美丽的打工女孩,如果你见到过这些人,就发发善心告知一声。

不用你猜,我告诉你:那两个傻子, 就是我和杨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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