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廷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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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满释放刚刚半个月的农民刘金贵又被公安部门给逮进去了，这是扶贫干部赵小楼意料之中的。十几天前，破篮乡派出所的两个民警把刘金贵带到了赵小楼面前，央求他为刘金贵争取个贫困户指标，好让刘金贵在出狱后能维持生计。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半个月来，赵小楼一直在积极奔走，眼看事情有了眉目，正准备去告诉刘金贵一声，可上午一到浅坑村扶贫点上，等候他的却又是半个月前见过的那两个派出所干警。
两个干警把赵小楼拉至支部院一角，其中一个就对他转述了刘金贵要说给他的话。干警道：“刘金贵说他知道你是个好人，也知道你劳心费神地为他争取扶贫款不容易，可他还是对不住你了，他刘金贵就不想在村子里呆着，孤零零地一个人，就是有点救济款，早晚都有坐吃山空的时候，再说满村人都知道他住过监狱，都不会和他玩，思来想去，还是回监狱里呆着舒服，风刮不着雨淋不着，一天三顿饭有人做熟了等着，感冒发烧了还有人领着去看医生。他说他都七十多岁人了，思想着还是死在里面比较好。”
赵小楼听干警这么说，顿足道：“刘金贵刑满释放那天就打定了还要重回监狱的打算，他就认为监狱里比外面强，这点我早就想到了，只是没想到他行动得这么快，这一次他又用的是啥招数啊？估计能判多少年？”
干警道：“招数挺新奇的，你根本不会想到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儿会做出那样的举动，我一直怀疑是有人在暗中出主意。至于判多少年，还真不好说，最终得听人家法院的。”
赵小楼兴致顿发，很想听干警说说刘金贵所犯何事，遂恳求道：“老弟方便不方便透漏一些刘金贵的案情，毕竟他还是我们那个点上的帮扶对象，你看我刚刚给他申请了贫困指标，他倒好，又把自己给关进去了。”
干警道：“说给你也无妨，可见你毫不知情，也省得我们怀疑是你暗中授意了。”
赵小楼听干警那般说，忙为自己开脱道：“老弟你可不敢乱猜疑，这点觉悟我还是有的，我是真心想帮扶刘金贵，所以才求爷爷告奶奶地去给他申请贫困指标。”
干警笑道：“开个玩笑，我怀疑是刘金贵原来那些狱友给他出的高招儿，他在里面什么人没见过，什么案子能判多少年他心里最清楚不过了，所以他出狱刚刚半个月就举着一个牌子到县政府门口静坐去了。”
赵小楼更加好奇，止不住追问道：“举着个牌子？举的什么牌子？以至于能被抓进去。”
干警嘿嘿冷笑道：“奇怪吧！他一个大老粗，刚刚被释放的抢劫犯，竟举了一个写着‘民主选举，财产公开，全民医疗，政府养老’的牌子，独自一人跑到县委大院门口乱嚷嚷，不是自找麻烦吗？赵哥你说，这行为和后果不就是他预期的吗？难道不是在以前的监狱里面跟高人学来的？”
赵小楼闻言一阵苦笑，暗地里为刘金贵叫了声好，心道他这回肯定能如愿以偿地到里面去享受免费医疗、免费养老了。他不想再多说话，以为干警此行就是来向他通报刘金贵消息的，见事已了，便草草应付了干警几句，就要走开，却被干警一把拉住，干警道：“赵哥你先别忙着走开，这次还真的是有事，要再给你添一次麻烦。”
干警一边说话，一边走到警车前，拉开车门，对里面说了声“下来”。
车门口先是露出一个垢面蓬头来，然后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儿颤巍巍地扶着车帮下得车来。
赵小楼心下疑惑，就见干警把老头儿叫到他面前，一面指着老头儿对他说：“赵哥你是扶贫先进工作者，这老头儿可是你们帮扶辖区的人，你可得接手管好。”
赵小楼奇道：“我们辖区的老人我大都面熟，从未见过这老汉，你们可别无事生非，一个刘金贵已把我们的工作搞得很被动了，现在凭空又要塞给一个老汉！”
干警笑道：“我们还真不敢做没原则的事，这都是查了几遍户籍才找到你们这个点上的。你可能对老头儿的情况不太熟悉，你把支书叫来，一问就知道了。”
赵小楼道：“你既然这么说，那准保没错了，可他是谁家的老汉？怎么会落到这般田地？”
干警道：“假如不开什么峰会，老头儿也不会给遣送回来。他本来在外面讨饭讨得好好的，因为开会要整顿市容，被人家逮了，问清了籍贯，直接送到咱派出所了。你也知道派出所也不是收容所、养老院，叶落归根吧！从浅坑村出去的人，照理还得送回你们浅坑村安置。”
赵小楼不再疑惑，心道这事不会有错，人家派出所就是管户籍的。转脸问老头儿道：“大爷你是谁家的人？怎么会流落到外面讨饭去了？”
老头儿有点木讷，见赵小楼问他，用袖子揩了下嘴角，怯生生道：“领导，我是这村上的人。”
赵小楼道：“你老说自己是浅坑村人，那我来这里扶贫已经快两年了，怎么一次都没有见过你呢？”
老头儿道：“三年前我就出去讨生活去了，领导你肯定见不到我。”
赵小楼道：“即使你出去了，那村里的花名册上也应该有你的名字啊？你说说孩子是谁？我一定知道。”
老头儿道：“俺爷俩在这浅坑村混得猪狗不如，说出来怕脏了领导你的耳朵。”
赵小楼道：“看大爷说哪里去了，我们来扶贫就是帮助困难的群众，你家里如果确实有困难，我们不会不管的。”
老头儿道：“我儿子叫吴昆，你来之前村里就为他办了五保，现在在乡养老院里养老呢！”
赵小楼闻言恍然大悟，他来浅坑村扶贫这两年里，从没见过吴昆，更没见过面前这个自称是吴昆父亲的老人，但父子俩的事情他却了解的不少，也知道这老头儿就是他这个扶贫点上埋着的一颗雷，这颗雷一直没响，原因是根本找不到这老头儿的下落。
来到浅坑村的第二天，他就为吴昆父子的事和支书吴仁宝理论过。吴昆一家应是浅坑村最不幸的人家，二十几年前吴昆夫妇开拖拉机送儿子上学，中途拖拉机翻进了路边沟里，老婆孩子都砸死了，吴昆家就剩下了吴昆和他爹两个鳏夫，家境也由是败落。吴昆六十岁那年，村支书吴仁宝给他申请了个五保户指标，让吴昆住进了养老院。吴昆他爹那年都八十二岁了，见儿子有了着落，提着根木棍，端着个破碗就远走他乡了。赵小楼那天知悉这父子的情况后批评吴仁宝，吴仁宝却振振有辞，还说出了一番完全符合政策的道理来。吴仁宝说让吴昆进养老院是符合政策的，因为吴昆是个孤寡老人，膝下无子，完全符合五保户的标准，但他爹就不行，虽然年纪更大，但毕竟还是有儿子的，算不上孤寡老人。
赵小楼记得那天在听到吴仁宝一番理论后自己是又好气又好笑，连说吴仁宝死板，说政策是死的，执行者是活的。吴仁宝却极力争辩，说大凡上面的大人物怎么说都有理，到了出事的时候就会完全怪罪在执行者身上，倒不如死板一点，完全按政策来，丁是丁卯是卯，肯定不会出事。吴仁宝说想照顾吴昆他爹一个贫困户也行，但首先要找到他，可自从吴昆进了养老院之后，老头儿就再也没有回过浅坑村。
一年多来赵小楼心里一直惦记着这颗雷，心里还真怕老头儿有朝一日会回来，那时候虽说一定得照顾成贫困对象，然而很多数据和表册都得推倒重来。吴仁宝曾劝他，说都八十多岁的人了，又是出去讨饭的，有上顿没下顿的，说不定早就死在外面了。
可是今天，这老头儿还真的就活生生站在面前了。不知怎的，赵小楼忽然就想到了刘金贵，刘金贵举着个牌子到政府门前吼了几嗓子就进去享受免费养老了，如果面前这老人也能和刘金贵一样，能到县委或市委大院的门前去举举牌子，也就不用再风餐露宿地到外面流浪了，但这主意是无论如何也出不得的，好在自己为刘金贵申请的那个贫困指标已经到手，刘金贵已经不需要了，转手送给老头儿倒也更为精准。这样权衡完毕，遂正色对老头儿道：“大爷你的情况我是知道的，你放心，两天之内，我一定为你争取到一个贫困户指标，以后每年会有几千块钱的救助，这样的话如果没个大病大灾基本上也就能够过得去了。”
这么劝导的同时，赵小楼心里明白，他承诺的救助很脆弱，是留不住一颗在外漂泊日久的心的，老头儿一定还会出去讨饭，其热情绝不亚于刘金贵对于监狱的眷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