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扶贫已到攻坚阶段,但工作却越来越难做了。田里的麦子还没有完全成熟,浅坑村已经陆续回来了许多村民,不同以往的是,这些返乡者丝毫没有麦收后再出去的打算,一回来就都钻进残疾人“一只手”开的棋牌室里,一边玩牌,一边议论当下局势。抱怨工作是多么难找,薪酬又是多么的低廉。说着说着,就有一个连哭带骂起来,说如果比惨你们谁他娘的能比过我呢!俺两口子在外面打拼了十几年,如今却落得个两手空空,死的心都有过。
众人谁还敢再抱怨,就听那人继续哭道:“十几年挣了三十多万元钱,去年买房全部交了首付,月供七八千,想着两口子趁年轻多辛苦一点,每月能挣一万多元钱,还了月供,应付完孩子学费生活费还多少有个剩余,再节俭个二十年把房贷还完就该过好日子了,可天杀的毛衣战来了,一开打厂里就月月裁员,俺两口子天天拼命加班干活任劳任怨地表现自己,逢年过节还会去给主管送点礼物,总算维持了大半年,前段时间工厂关门了,说要把生产线搬到国外去。到处都在减员,新工作找不到,房子直接断供了,寻思着把房卖了吧,房价当初买到了最高位,这会儿又跌得还没有贷款多,和老婆一商量,去他娘的,算白送银行了,就这样卷铺盖领着一家老小回来了。你们倒是继续说啊!有比我更倒霉的吗?”
那棋牌室出奇地冷静下来,只留下男人趴在牌桌上呜呜的哭声。
扶贫干部赵小楼和庆春相继推门进来,看到情势也有些惊诧。赵小楼手里拿着张制作精良的标语愣着没动。庆春有点咋呼,愣了片刻便叫嚷着老板“一只手”过来,问说近来有没有贫困户再来店里赌博。
“一只手”哪里敢承认,连连摆手摇头,一面谄媚道:“常记着两位领导的禁令,贫困户不准参与玩牌活动,所以只要是村里的穷鬼,小的就不让他们进门,久而久之,他们也很识趣,就不到我这里来。”
庆春道:“那就好!不过要纠正你一下,不是玩牌,是赌博,贫困户不准参与赌博活动。”
“一只手”道:“您说的对,是赌博!可是以我说啊!领导还不如准许他们到这里放松一下呢!小赌怡情嘛!每天能在赌桌上耗费十几个小时,也都不会想着出去闹事了,不是也有利于社会稳定吗?”
赵小楼道:“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但上级是这样要求的,我们照做就是了。说吧!牌子给你贴到哪里去?”
“一只手”就举着他仅剩的那只手,随便在墙壁上指了个位置,两个人按照指示正欲张贴,就见那伏案哭泣的男子已止住了哭声,站起身子向两人小奔过来,到近前扑通一下就跪倒在地,口里说道:“我知道两位是上面下来的扶贫干部,求求二位救济我一家老小。”
赵小楼放下手中的贴画,忙去搀扶,那男子仍牢牢跪定。赵小楼道:“老乡你如果真有实际困难,可以写份材料,交到村委会,我们会酌情给予帮助的,相信我们!”
旁边看客便七嘴八舌帮忙求情道:“人家应该是最符合条件了,外面买的房子,都白扔不要了,还不起房贷,房价落得还没有给银行的多,算不算贫困户啊!”
赵小楼从众人的话里已明白了大概,感觉挺棘手,一时又不知道目前局委所承包的村子里有多少这样的返乡户,不敢再贸然作决定,直推说让男子回家写材料,交给支书吴仁宝研究再说。
好不容易从“一只手”的棋牌室撤退出来,两人沿着来路往回返,刚走到村中一破烂院舍处,就见贫困户李子酸站在院门口朝他们着急地摆手,示意二人过去。赵小楼和庆春不敢怠慢。李子酸是他们俩内定的一级扶贫对象,以前稍有照顾不周,李子酸就会在上级检查时把背熟的应对措辞给忘个十之七八。让他们出过几次丑后两人逐渐就明白了,不是李子酸笨,是他们俩伺候得不周,所以在以后每逢上级检查前,他们扶贫小组的几个人总先要特别登门对李子酸嘘寒问暖一番,解决些实际问题,或者拿起笤帚木掀把李子酸家里里外外给打扫一番,那时候李子酸也会躺在床上一面抽烟一面感动得流泪,那样的情况下李子酸就再也没有背错过标准答案。
此时见李子酸站在院门外冲他们招手,二人不敢怠慢,快步走至跟前。李子酸却不搭话,推门示意两个人跟他往家里去。一进院落,赵小楼看看屋里屋外那满地垃圾,就知道又该来给这个精准对象打扫卫生了。正犹豫间,却见李子酸也不嫌那地面肮脏,扑通一下给两个人跪了下来。
赵小楼就是一惊,不知道这位平时他们一直奉若上神的男人为何会有这般举措。庆春更是脸上变色,连忙去搀扶李子酸,急道:“今天是怎么了?我和小楼可是第二次被人跪拜了,不吉利,不吉利,折寿!快起来说话。”
李子酸道:“我是遇到天大的难处了,领导若是不帮我解决,我们一家可是活不下去了,反正一瓶农药也够一家人喝的。”
赵小楼道:“快站起来说话,只要我们俩能解决一定帮你解决。”
李子酸闻言,站起身来,对二人道:“吴仁宝骗了我两年的扶贫款,一分没给,今天我去问他要,他要赖账,领导可得为我做主啊!”
赵小楼和庆春听了,均大吃一惊,但情知李子酸平时好吃懒做、刁钻奸滑,能躺在床上看着几个扶贫干部为他打扫卫生的主儿,根本不是什么好东西,一句话只能信他一半。
赵小楼刚有点犹豫,李子酸仿佛已看出他心事,就继续解释道:“第一年,两位领导已经到了俺浅坑村,是经你们的手,贫困户每人补助两千块钱,俺一家补了一万二,但吴仁宝私下找我商量,动员我把钱入股他儿子办的新能源汽车厂,说厂子前景好,将来生产的车不烧油,加水就能跑。看他说得天花烂坠,我一时脑热,就把钱都入了股。头一年还有一千二百元的分红,第二年救济的一万二吴仁宝又让我投了进去。前几天去要分红,吴仁宝说没有了。再要得急了,说连老母鸡也没有了,领导可要为我做主啊!”
赵小楼听完,暗想这懒货说的多半是事实,不由心里又急又气,想不到自己一心一意来这里扶贫,可眼皮底下,支书吴仁宝连贫困户的救济金都敢坑骗,果真灯下黑啊!心里着急,又猜不透这事涉及面有多大,吴仁宝既然交代贫困户要瞒着扶贫小组,只怕倒霉鬼就不止李子酸一个。遂问道:“除你之外,吴仁宝还吸收的有谁家的扶贫款?”
李子酸道:“村里领到钱的贫困户大都参了股,领导逐个一问就知道了,但求求你们现在先别调查,一调查恐怕都要去向吴仁宝讨钱,人一多,只怕我的钱更难要了。”
赵小楼暗暗吐了个“呸”字,心道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只顾着自己。一面还得安慰李子酸道:“这事你反映过后我们也知道了,但也不能偏听你一面之词是吧,等我们向吴仁宝了解完情况后给你个交代,你看可好?”
李子酸又要跪下,被庆春用手挡了,二人遂逃离一般地离开了李子酸的破烂院子。
两天后,赵小楼和庆春再经过李子酸院落时,李子酸又要拉他俩进院子里受头。赵小楼竭力推辞,问李子酸道:“问题解决得还满意吗?”
李子酸道:“多谢领导帮助,我的钱连本带利都回来了,吴支书交代,任何人都不准泄露,我就告诉你们两个了。以后领导再让我背知识,我一定一字不落地背熟,也再不让领导给我家打扫卫生,我以前太不是东西了。”
两人逃离李子酸的羁绊,赵小楼道:“庆春,咱们还是在以后的工作中埋了颗雷,不一定什么时候那雷就会爆了。”
庆春道:“不埋行吗?李子酸难缠,暂时不添麻烦就好。吴仁宝这次也很识相,听劝,把李子酸的钱连本带息都乖乖地退了,封了李子酸的口,其他的人家,照常分红,能拖一天就是一天,等到明年,全面脱贫了,咱们也都解放了,到那个时候,雷,想爆就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