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印象中的外婆,一直是那个面容清瘦,个子矮小,常倚着大曹门,眺望远方的老外婆。无论什么时候去看望她,外婆总能够在柜子里,桌子下,或是袋子里找出一些向阳花来。外婆拖着一年比一年沉重的步伐,捧着向阳花,不顾双脚在地上嘎嘎作响,露出仅剩的两颗牙齿,向我们微笑,然后将向阳花放在我们面前。
外婆生在旧时代,过苦日子。双亲早早离去,外婆的童年从未有过家庭的温暖。外婆曾回忆过自己的儿时:白天四处奔跑,饿了就捡野果充饥,黄昏时,在何处玩就到何处睡了,田坎边,大树下,石头上……也许这些地方都曾是外婆的避风港吧。小小年纪的外婆就被养做了童养媳,都说捡来的孩子当球踢,我无法想象外婆经历过的磨难,只知道外婆真的不容易,苦当饭吃。嫁给一个大自己几十岁,几乎没有劳动能力的天花病人,养活家庭的重担就这样无情地架在了外婆原本稚嫩的肩上。饿着肚子担脚几十里,风里雨里来来去去,一个人砍板栗树,纺棉花,起早贪黑偷偷做茶叶……年轻时的外婆哟,一个人忍着泪水,忍着苦痛,不知熬过了多少昼夜,多少春秋。苦字当头,外婆的向阳花还在泪水里孕育,还未开放。
丈夫去世后,经人介绍,外婆来到了蓝田提家冲,嫁给了我的外公:一个仁厚,老实,勤奋的耕田人。嫁给外公时,外婆被为难着只准从牛栏里爬出去,此中心酸,外婆从未提起,也许正是人间冷暖,唯有自知吧。外公外婆白首起家,烧土砖,起新屋,有了我的母亲她们三姊妹。慢慢地,苦日子似乎要熬过头了,女儿们也逐渐长大成家了。这个时候,外公却撒手而去,留下外婆。听母亲说起,在外公去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外婆一个人常常在深夜里用的眼泪打湿着,浸泡着枕巾布。我知道了,外婆只在夜里哭泣,外婆是在用一个弱女子的坚强维持着一个家的存在。其实,世间哪有那么多尽如人意?不过是我们自己如此觉得罢了。有了外孙,女儿们的家庭才刚刚起步,迫于生计,不得不背井离乡,奔波在外。照顾外孙们的重担又交给了外婆,这时的外婆,风霜染白了头发,渐渐地,是个年迈的老外婆了。外婆的向阳花,也随着子女回家的频率减少,外婆的记性变差,多了些陈味。
后来哟,外婆的腿脚不再灵便,行路不再如风。外婆的嗓门也不再洪亮,而是有了老年人特有的微微颤音。外婆的脸庞不再那么洁白,一朵朵黑玫瑰带着月亮的问候,如约而至。别人眼里,外婆有福,后人越来越红火,逢年过节,家人齐聚,碳火温暖,亲情可依。同样地,外婆总是会找出一些向阳花,给我们吃。我们回家时,外婆一边叮嘱,一边把向阳花塞进我们的口袋里。向阳花,是外婆的牵挂,外婆的希望,外婆的心安。
名声在外,可我的老外婆又得到了几何?一辈子几乎没有提称买过东西,一点小菜总是热了又热,别人扔的塑料总是要去捡……外婆省了一辈子,苦了一辈子,却总是将她眼里最好的都就给了我们。古有云:寿多必辱。几年前,外婆得了老年痴呆,又不慎将双脚摔成骨折,我年近九旬的外婆呀,无时不在承受着巨大的苦痛哟。生儿养女,老有所依。我在想:外婆的人生得到过,在得到,将得到什么?
求学高中时,每次放假回家不论怎样瞎忙,我都会抽出时间去探望老外婆。这不是孝顺,我想找自己的来处,看自己的归途,我是怕亲不待,亲不待呀!外婆还是那样,努力找出一点向阳花给我,让我吃。外婆哟,看着你脸上七七八八的伤痕,握着你嶙峋的双手,我哪里还有心思吃你的向阳花?我是在看,外婆,你那盏在风中漂浮不定的油灯还能待我几日,待我几日?
外婆,你的向阳花永远开在我心里,香在我灵魂深处。我,亦是你永远的向阳花,向着太阳,拔节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