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

“叠个千纸鹤，再系个红飘带，愿善良的人们天天好运来。你勤劳生活美，你健康春常在，你一生的忙碌为了笑逐颜开。”

去年农历十月上旬，大舅在参加过小儿子女儿的婚礼一周后，含笑离开人世，终年89岁高龄。

大舅方运好，诚如他老人家名字，一生行好运。似乎倒霉的事情，从不上他家的门。养育两女皆已成家立业，生养三男全部娶亲完第。孙子、重孙子也都不再稀罕。葬礼上，有好几个穿红衣孝衫的孩童。儿孙们雇个乐队，吹吹打打；还有歌女，渲染欢乐的气氛。以此方式送走他老人家。因为实在是老喜丧，悲痛不起来。以致于入土为安后，有人竟要求我为大家再唱一首歌。老喜丧毕竟也是丧，况且亲大舅去世，只能是“小曲好唱口难开”。

大家的要求是有缘故的。十年前大舅八十寿辰典礼上，我与他老人家合伙登台，就狠狠地为众亲友唱过。大舅手持放过的烟花竿当道具，一边扭秧歌，一边手舞足蹈地唱。嗓子已不大听使唤，然而十分兴奋。大舅走了，可惜他的技艺我没有传承过来。那秧歌的扭法是我从未见过的。大舅生前说过，祖上曾经靠卖艺为生。富贵人家举办庆典，要唱戏，就经常请大舅家的戏班子到场演出。于是唱《休丁香》，唱《四郎探母》。我结婚当天，婚礼现场，大舅兴致很高，就给大家唱了一首曲子。很好听，我们都鼓掌欢迎。难怪我上初中时，学校给贫下中农演出，经常我会算一个。有一年，父母接纳二三个唱戏的在家借宿。父亲问他们能否收我入徒。原来有家族渊源。每逢遇表演场合，我都会更加卖力。

大舅一生饱经沧桑。战乱年月要跑兵反，灾荒年月要跑水反。家中住过国民党的第八路军、第九路军。日本人在李山修据点、建炮楼。炸弹从飞机上撂下来，地面炸出粪窖大的大坑。人畜躲到湾地去。兵到之处，鸡犬不宁。那些兵纪律涣散，根本不谈打仗。日本鬼子人还没到，就闻风逃得没个踪影了。个别例外的，是国民党的广西猴子部队，真干。与日本人在李山打一仗，李山都叫打平掉了。曹营长壮烈牺牲。陶志固先生为之赋诗一首，结果被打成右派，书也教不成了，回家种地。直到1978年，才平反改正，重返教坛。

大舅一生念念不忘的故事，是五风时亲自救活好多人的命。大舅那时是会计，因为忠实受上面信任。生产队粮食种子放别人家怕被偷，就放大舅家。舅妈是连里的干部，与大舅一样心慈。眼看村民们俄得两腿浮肿起亮泡，卧床不起。大舅设法营救，对前来求救者有求必应。抓一把粮食放口袋内，千叮咛，万嘱咐。不能上半夜吃，干部们看到哪家烟笼冒烟，这家准遭殃。进去就将粮食没收掉了。得下半夜，将粮食取一点，放煨罐子里和野菜、水煮熟，分吃下度命。以此救活郢中不少人。好多度活的人，寿终前遗言：要子孙不忘大舅家恩德。这可能是大舅一生运好的根本原因吧。

大舅那里叫茅草洼。上世纪九十年代前，住在地势较低的地方，然水源充足。九十年代全部搬迁到地势高的公路沿上，离邵店集更近。为解决水源，用大型挖掘机在村子东西两面各开挖一口大塘。常年不干涸。最前排住大舅家，东边、南边两条公路交叉，他就在门口开个烟酒店度日。有时，公路上会跑来一头猪，或是一匹羊，大舅总是耐心等待，等待主人领回。看到主人千恩万谢的笑脸，大舅很开心。

大舅生前每逢我去，总夸说现在政府真好，舍得在老百姓身上花钱。家中多年年画，几乎没变过。有毛主席像，十大元帅像，毛体诗词等。大舅识字，改革开放前，每年家中对联都他自己写。左邻右舍，以至全村子的门对子，也都交大舅包下了。大舅念书念到小学毕业，那时已是远近少有的知识分子。堂兄弟之间，老大念过的书，传给老二念。这样，虽然只有一个人在学堂，不用多久，整个家族的男人们，也都学到文化了。大舅家族不算小，堂兄弟加在一起，十一个，大舅排行老九。我父母去世后，大舅来叙及这些事。还告知他父母的遗言：“树下不能成树，人下不能成人。运好啊，要争气。”不过，也有不争气贪赌的。我记得大舅家中堂几案两边的对联通常是：“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

这是辞旧迎新的除夕夜。

                                      2024.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