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友盛
我的少年时期生活在煤矿上,我们那个村有着丰富的地下矿藏。
1958年“大跃进”,那是一个火红的年代,国家勘探到我们村地下有着丰富的煤炭资源。
1960年,临沂地区的罗庄、大芦湖、窑汪崖、窑南头、汤庄、付庄、朱陈等7个国营煤矿相继成立,统属于临沂矿务局管辖。
汤庄煤矿过去是由县办小煤窑发展起来的,那是我的家乡。矿务局接管后,汤庄煤矿一号井、二号井、三号井、四号井、露天煤矿……崛地而起,大干快上,轰轰烈烈。每天从凌晨四点钟到夜晚九点钟,光运输煤炭的“解放牌”、12吨的“大玛斯”、“蚂蜂腰”、“道机”、“黄河”牌大汽车……一辆接一辆,车水马龙,川流不息。
在煤厂打开货车车箱发出“咔嚓咔嚓”的闸门声,煤厂“箥箕铁锨”装车“哗哒哗哒”煤炭撞击的车箱声,在汤庄村的整个上空回响。那时的汤庄煤矿比城市生活还热闹。
煤矿工人的生活区、家属院更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即使“三年困难”时期,从煤矿的一食堂、二食堂也能传来油炸烹调鱼、肉、和炸丸子的菜香和馒头、大米出笼的米饭香。
规划成田格的工人宿舍区和一排排家属院座落有序。每一条街道上都间格有秩地架起了高音喇叭,煤矿上有总机、有广播站,广播站分早、中、晚定时转播和播放中央的新闻和煤矿各个工区开拓进尺的速度、产量和好人好事等。
七十年代,最热闹的要属于大礼堂前面的那一条街。街道长长的宣传栏上面经常传播和转换着适时新闻和崭新的画报,什么“小球转动大球”“亚非拉人民在一起”“诺罗敦·西哈努克亲王离京前往阿尔巴尼亚进行友好访问”、我国体育健儿勇夺金牌、中国杂技团访问坦桑尼亚等等。
有一次星期天,我在生产队里劳动,生产队长安排我们十几个人到煤矿的生活区清理下水道里的污泥,从下水道挖出的臭泥是给庄稼施肥的好肥料。这一次劳动休息之余,我把煤矿区每一条街道上的画报宣传栏全部浏览和阅读了一遍,真的是开阔了我的眼界,增长了很多在课堂上老师没有传授的知识。
每到星期六星期天的晚上,或节假日煤矿大礼堂里都要放映电影。《地雷战》《地道战》《看不见的战线》《奇袭》和《卖花的姑娘》以及样板戏等等不断滚动地放映。
看电影的工人们有的是煤矿上统一发的票,也有的是自己购买的,票价中间好的位置价格是二角钱一张,偏座一角五分钱一张。
大礼堂的电影院门前,常常被挤得人山人海的。
我们没有电影票,只好爬在检票门口的门缝里面去认真地倾听大礼堂里面传来电影画面的声音:“同志们冲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万岁!”以及战斗片传来机枪和大炮的轰鸣声。
等电影放映过半,有好心的检票员会把检票的小铁门打开,成群的人们便从小铁门鱼贯而入,这叫“放门子”。“放门子”后,那怕到礼堂里看上电影的结尾部分也喜不胜收。
电影《南征北战》我曾经五次从首长讲话开始看起:“我们的部队在华东战场上、在华北战场上都打了大胜仗!告诉战士们,等全国胜利以后……”
那时,也有不少剧团来煤矿慰问演出的,记忆中现代京剧《奇袭白虎团》剧组、前卫歌舞团、东方歌舞团、嘉峪关文工团……也有煤矿工人自编自导自演的节目,比如:《老房东半夜查铺》等等,有一个叫贺老师的女生把大家唱得声泪俱下的。
最让人难以忘记的是在露天电影院放映电影。煤矿的露天电影院就在礼堂前面小杨树林的篮球场里。
在露天电影院可以不需要等待“放门子”。但是,煤矿工人的孩子离露天电影院近,早早的就用板凳和砖瓦石块护下了最佳观看电影的位置。
由于星期六星期天我经常在生产队里劳动,最烦人的是越是演电影的这一天,生产队长越是不收工,或者晚收工。等晚上收工回家吃过了晚饭,已是满天星斗。
来到露天电影院只能从人山人海的后面看背影。电影《鸡毛信》我都是从背面看的。
从二号井生活区的大门出来,往东走五华里是三号井(四号井开采的早,已经闭井);一直往西走,约有两华里便是一号井了,一号井又叫“红一号”。这条路是柏油的,也是最繁华的一条街。
这条繁华的大街把汤庄村一分为二。我们习惯上称南头的、北头的,外人则称南汤庄、北汤庄。南头的大都姓汤,北头的大都姓郑。老人们经常说:“汤郑一家”,这是因为我们村的生活好,姑娘一般不外嫁,南头北头的经常联姻。
在这条繁华大街的路两旁,分别有酒馆、菜馆、火烧铺、炸萝卜丸子铺、豆腐摊、茶馆、理发店、猪头肉店铺、面粉房和代销店等。最热闹的是每逢农历的初五、十五、二十五和初十、二十、三十逢大集。逢大集,四乡八里的人们聚集在这里进行物资大交流。集市稠穰,花样品种繁多,生活用品应有尽有。
夜晚,从二号井宿舍区到“红一号”井口,筛炭的、上下班的工人们、到澡堂子洗澡的络绎不绝。
集市的路南边,是一座像山一样高大的渣子堆(这个渣子堆后来被一个砖厂全部吃掉了)。渣子堆西面是一片黑色的瓦房,黑色的瓦房共有五排,煤矿工人和我们村里的人约定俗成的把它叫“五排房”。“五排房”内居住着有五六十户工人、家属及孩子,大约有一百人左右。那里面有很多孩子是我的同学。
二号井生产的是无烟煤,“红一号”井生产的是烟煤。与“红一号”井相对的路北面便是我们读书的学校,学校也是随着村庄从老校址迁移过来的。“红一号井”内有浴池,逢年过节或星期天,浴池可以对外开放,我们可以进去洗澡。
在“红一号”井口上面有一个警报器,这个警报器当地人又叫“拉笛”,每缝整点都要“拉笛报时”,规定八点、十二点、十四点、十八点、二十点必须拉长笛,这是提醒“三班倒”的工人们必须上班了。“拉笛”很响,七八里外村庄居住的人们都能听的见,方便得很。
沿马路再朝西走便是我们村有名的“煤炭装卸队办公室”和车行等店铺。
装卸队南面是一个高大的烟囱,烟囱是汤庄煤矿的重要标志。从西面的苍山县往东走,从北面的临沂往南走,凡是能够看见大烟囱的地方,就会有人说:“汤庄煤矿快要到了。”这是因为来汤庄煤矿拉煤炭的不光有汽车、拖拉机,还有地排车和小推车。
大烟囱的西边是一个十字路口,往西五华里是苍山的地面,往南一华里是郯城的地面,往北六十华里就是临沂城了。
汤庄,最早就有从临沂通往的公交车,那时的公交车票价才六毛钱。
所以,汤庄的位置是处在三县交界处,鸡鸣三县。
在十字路口的西边,是徐汤河。徐汤河上面建设一个水漫桥,水漫桥是通往苍山的必经之道。每逢夏天雨季来临,河水泛滥,水流湍急,常常把过路人和拉煤的车辆隔开。而我们常常跑过去看泛滥河水翻卷的浪花和去拣发大水从天空飞过来的“山水牛”(“山水牛”别名大牙土锯天牛、山春牛、大牙土天牛。大颚发达触角呈锯齿状,长度略超过鞘翅的三分之一处,复眼后缘颊部膨大,前胸外缘具有两锯齿,表面光滑且背面明显隆起,雄性擅飞,雌性腹大而饱满,存有大量虫卵,可以食用。大颚较雄性小,不能飞翔。成虫和幼虫咀嚼式口器危害玉米、高粱、榆的根)。后来为了需要这座水漫桥重新建设了一座大拱桥,彻底地解决了通行问题。
汤庄的集市之所以大,就是因为从二号井宿舍区一直到大烟囱的路两边,全部都是出摊的摊位,四乡八里的人们聚集在这里交易各种各样的蔬菜和土特产品,物美价廉,物资十分丰富。
我们生长在煤矿区,在那年月生活的还算比较幸福。这是因为有了煤炭,我们会从废弃的煤渣中拣煤炭卖钱。
那时每一斤煤块可以卖五分钱(当时的物价指数:猪肉每斤0.52元,后来涨价到每斤0.72元)所以,我们村里的人们生活特别好。年青人十六岁就能找对象,十八岁就能结婚。这是因为年青人只要找了对象,其老丈人家里的煤炭问题就全部解决了,逢年过节走老丈人家不送礼送炭。
在七十年代吃和烧同样重要。记得有一年大雪三日,老百姓有吃的没有烧的,以至于只好跑到公路边扒树皮烧火做饭、取暖。有的人还在扒了皮的小树上写到:“小树扒皮真难看,因为社员没有炭。”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我们靠煤矿就得吃煤矿。
从二号井罐笼里出来的煤炭,一部分由我们村里的装缷队装车运往祖国各地;一部分煤渣被小火车送往废弃的露天矿废坑内。所谓小火车,就是只有在煤矿上才有的一个倒立的三角形、能容纳二吨多煤渣的铁匣子。小火车装上煤渣后,有一个工人在轨道上朝前推,也有的工人飞快地用劲推,利用小火车轮子在轨道上产生的惯性,这时的工人便可以站在小火车的后面,享受一下小火车飞速前进的快感。
小火车快要到废弃的矿坑时,成群的孩子们便会跑过来抢煤渣里面的煤块。
小火车卸掉的煤渣,有的里面有很多的煤炭。拣煤渣人可以分成三层。第一层是不上学不读书的孩子和在村子里经常打架斗殴的孩子以及兄弟姐妹多的孩子,他们强霸、勇敢、敢于动拳头,当然,骂人也相当厉害。第一层的每一个人护着一块地方,叫“各自为战”。小火车倒掉的炭渣在谁的地盘就是谁的,任何人不得侵犯,他们叫“我已经雇下了”。第二层是我们在学校读书放了学的孩子,这些孩子怯懦、胆小、不会骂人、不会打架、过来拣煤渣的兄弟姐妹又少、放了学单打独斗地过来,只能偷偷地从第二层的人逢中间拣拾一块煤炭。第三层则是外村子里面的孩子了,他们只有站在外围望洋兴叹。
我常常因为拣不到煤渣而遭到母亲的谴责和不满意。
在拣煤渣回家的路上,我经常碰见在成堆的煤渣旁边垒池子的人,他们在池子里面放上水,用竹笊篱像淘金一样的去淘炭。他们不争不抢,在池子里面首先要放上黏糊糊的“餬”(即淘炭的“因子”),然后,再放上煤渣和水,在水中快速地转圈,炭轻石块重,这样来来回回一逛,煤炭就从中间被淘出来了。
其实,我最羨慕的还是我们班的班长,他叫平兴,他和二班的雷兴一起,分别在1958年废弃的煤渣上面挖了一个拣炭的塘。
班长平兴年龄比我大很多。
平兴和雷兴两个人拣炭的塘,挖了有两年左右,深度有二十多米,塘内有很多的炭块被拣出来,剩下的渣子必须扔到地面上去。他俩是采取了“退台式”的办法扔到地面上去的,即:一阶一阶分三层扔上去。当然,他们拣得的煤炭也很客观。
那时的我一直幻想着能够像班长平兴或雷兴那样有一个挖炭的塘。
快过春节的时候,煤炭经常涨价。有一年的冬天,煤块涨到一毛钱一斤。
在村子尽东边居住的,一个诨号叫“弯尾巴狗”的人家,每天憨吃愣喝的,每次逢集,他家里都是鸡呀鱼呀地吃,大家都眼睁睁地看见他们家里富得淌油。“弯尾巴狗”最小的孩子叫“顶点”,他干脆连学也不上了,仿佛他们家一夜之间进入了共产主义。
有一天煤矿保卫科和派出所的陈所长挎着盒子枪,开着三轮摩托车把“弯尾巴狗”带走了。再后来就传出来:“弯尾巴狗”在家私开小煤窑。
原来,“弯尾巴狗”在秋天挖地瓜窖的时候,挖出了非常好的煤炭,他认为在自己家里面挖煤当然这属于个人财产,发家致富的机会来了。所以,才有了大吃大喝的缘由。
……
在煤矿上拣煤渣,我因为怯懦而拣不到煤炭,母亲非常生气地说我没有用,不敢与其他拣煤渣的孩子去角斗。
一次我碰见了我们村的爱华哥,爱华哥比我大一岁,上学他也比我高一个年级。爱华哥从小长的个头就比我高,他是个扁身材,骨骼大,性格温和,从来不会骂人的孩子,我非常喜欢他,他对我也比较好。在家中他是老大,我也是老大。放了学他也去拣煤渣,我也去拣煤渣。
忽然,他告诉我:“到煤矿拣煤渣咱们抢不过人家,村子尽西头有个早已经关闭了的钢砖厂,钢砖厂烧锅炉有扔出来的炉渣,咱们去拣焦核(hú)子吧?”
钢砖厂,是大炼钢铁的年代留下的,钢砖厂是为了建焦池需要耐火砖而建造的。其实,钢砖厂就是一座废弃了的砖窑。当时废焦池直径的长度大约有20米左右,坑的周围残存着用钢砖垒沏的残墙。我们拣的焦核(hú)子是过去散落的被多年风沙尘土掩埋在土层下面的碎焦碳。
就这样我们两个人一起来到那座废焦池附近,在丢煤渣的地方,我们每一个人都选择了一个地方开始下挖。刚一破土就发现了大量的焦核(hú)子,我们俩喜出望外。不一会儿,我们俩就拣了满满的一筐焦核(hú)子。
焦核(hú)子是烧锅炉时没有完全燃烧的煤块形成的,易点燃,点燃后无烟,能够冒出像今天煤气一样蓝色的火苗。回到家里我们俩都受到了父母的表扬。
改革招生制度后,我们俩都考上了学,参加了工作。
去年,我们班的同学芳姐相邀了十几位同学返回汤庄煤矿,想看看小的时候在煤矿上生活、学习、玩耍的老地方,追回过去那难忘的时光。我因作家协会安排有采访任务而未能参加。
其实,汤庄煤矿从1958年到现在,六十多年来,已经把地下彻底挖空了。为了煤矿,汤庄村曾经迁移过两次。
煤炭被挖空了,煤矿也就变成了废墟。然而,小的时候在煤矿拣煤渣的故事,仍然记忆犹新。
汤庄煤矿,曾承载着几代人对国家的贡献,我们祝愿几代煤矿工人们都能够健康长寿,寿登期颐,颐养天年。
2022.4.10晚于临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