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河故道历险记(散文)
孙卫东
从天上飞泻而下的玛纳斯河水哟,养育着地上的人群和牛羊……
——蒙古族民歌
玛纳斯河出天山北麓,起伏跌宕、蜿蜒曲折,一路向西又向北,流经绿色而肥沃的准噶尔盆地,最终注入古尔班通古特沙漠。玛纳斯为蒙语巡逻者之意。
一个夏日周末,忙里偷闲的我们,慕名涉足了玛河故道。这一地段,位于新疆石河子市以北约四十公里处,原来属垦区一座小型水库——丰收水库区域。漫步黄土夯筑厚实的大堤,十多年前那次摄人心魄的大洪水,仿佛又置于眼前。当时,人们为了保住上游大水库——夹河子水库,不得已放弃了这里。
一晃十数载,谁曾想,这里竟成为一片呈野生状态的郁郁葱葱的湿地。
在残存的大堤上,我们漫无目地的转悠,忽见不远处有一两个水桶粗细的深洞。走近一瞧,里面黑呼呼、阴森森,望不见底;洞边还有新刨出的黄土和几片爪印。一股凉气立刻直窜脊背,别是有狼吧?!赶紧蹑手蹑足离开这里。
向东眺望,一望无际的绿色,从脚下铺展到目所能及之处。浓密的绿吸引着我们,我和好友河教授决定,顺河道向东再折向南岸目的地,进行一次游历。
踏上沙石混合的河床,我们沿一条汩汩鸣唱的溪流,溯流而上。再好的风景,如果缺少了水,便毫无生机可谈。水滋养了万物,水是风景的灵魂。
眼下正值枯水期,河道内仅存这条溪流,清澈的水流悠悠向西,水面倒映出蔚蓝深邃的天空和缕缕游弋的白云。小溪内,生长着密密匝匝的水草,颇具蒹葭苍苍、岸芷町蓝、郁郁青青之貌;青翠招摇的枝条,写意地向天空伸展。水中各类小鱼儿、蝌蚪活灵活现,追逐嬉游,影射溪底,令人可亲;岸边细瞧,还有黄色、红色、粉红微小的野花绽放,阳光下,姿态鲜妍,浪漫而多情。
一路上,布谷、百灵、麻雀等各种鸟儿的鸣啼,在耳际婉转回旋,还有蝴蝶、蜻蜓、飞蛾、青蛙和各类昆虫嘤嘤嗡嗡,甛燥不已,来了又去,仿佛迎接两位不速之客。这儿无疑是它们的天堂和乐园。如果带孩童一起来,也定会喜欢上这里,不过,可要注意做好必要的防护。现在临近中午,蚊虫尚未逞凶,若是傍晚,就令人生畏了。我们放心朝前。脚下沙地,踏上去就是一个深窝,一不小心鞋里就灌进沙土。靠近水边还陷脚呢。为防意外,我们选择较干燥的地面走。
走不多久,我们右边不远处,赫然呈现一大片繁茂生长着的红柳、沙棘、梭梭林,莽莽苍苍、虬枝乱舞,又自自然然、茂密丰盛,像已存在了百年千年,已然成为这里的主人,很安闲、傲然地注视着随意闯入的我们。微风过处,枝条摇曳的飒飒声传入耳膜,提示着我们的感官,是一种野性的召唤。
久居城市的人,一踏入这片土地,会情不自禁生出疑问:在每一片荒地都被人们争相开发利用的今天,竟然有这样一片世外绿洲,不声不响在这里繁衍着、蔓荡着、沉寂着?!它分明是在嘲笑人们的粗心和健忘。它顽强地在这儿占住了脚,葳葳蕤蕤,雄居一隅,与都市争夺着天空下宝贵的绿色,努力营造着一方生机盎然的领地。我不禁暗自赞叹,不愧是大自然精彩纷呈的一笔。
在这里,我们呼吸到了久违的一种干净、清澈、原始的空气,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肺腑内顿觉畅快、馥郁和清爽。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充斥心胸,一扫往昔的一切混沌和浊气。一边走着看着、感受着。我们从未如此亲近充满野趣的一方领地,仿佛与大自然相偎相拥、融为一体,成为这里的一分子。
此情此景,不禁让人发思古之幽情。迂回曲折约450多公里,流域面积上万平方公里的玛纳斯河,从古至今,你养育了两岸数以百万计的汉、蒙、回、维吾尔和哈萨克族群众及他们的牲畜,灌溉着千万顷广袤无垠的良田。人们称你是母亲河,也毫不为过。而此刻,你那汹涌澎湃的洪峰哪儿去了?你那奔腾咆哮的波浪哪儿去了?作为生活在玛河两岸的人们,又该为母亲河做些什么呢?!
“真是块妙不可言的好地方。空气清新、小鸟婉转、惠风和畅、优哉游哉,比在水泥钢筋的城市里逛大街强多了。”我和教授身有同感。
“要是能捡到玉石就好了。”教授说。玛河美玉,也称玛河碧玉、墨玉,生自天然,别具特色,享誉天下;雕琢成器,古朴端庄典雅温润,久有所闻。
沙地上,到处是大小不一的石子,东一堆,西一片的。我们随便看了看,并未见到玉石,也便作罢。望望日已渐至头顶天空,大略正午时分,我们顾不上对玉石的继续寻觅,擦擦额头的汗水,急匆匆向前赶我们的路。
每天每天的忙碌里,人们生来就有的对大自然的那份依赖、亲近,似乎越来越淡漠、疏远了。享受着眼前可谓与世隔绝、近乎超脱的境界,心灵也得到了一次净化和洗礼。与大自然相比,人类多么的自私、贪婪、盲目、渺小和卑微。我们对它,应该怀有一份仰慕、敬畏之情,应该爱惜、保卫好我们赖以生存的这个脆弱的生态环境,看护好我们的地球家园,让浩茫宇宙中这颗孤独星球多些绿色,让人类能长久存在下去和持续发展,才对得起我们的祖先和后人。
沿小溪蹒跚走了约两公里,河道继续向东延伸。我们已到与目的地平行位置,那里河岸边有几棵巍然高大的白杨树,呼唤着我们。于是决定向南行进。
然而,往南就是那片密不透风的红柳、沙棘林了,阵阵凉风掠过,它们如一个整齐排列的兵阵,森严恣意,威风凛凛,雄武盎然,藐视着我们的存在。
我们当然还是要前行。 踏近这里,果然不同凡响。红柳万杆千箭、直射斜刺,蓬蓬勃勃、高过人头,且有挺拔嚣张、拦腰夺路的梭梭,凌乱燥杂、纷纷扰扰、纵横哄闹的芦苇野蛮疯狂地生长,阻挡着去向,令人望而却步。
怎么办?后退吗?岂不成笑柄?!路都是人走出来的。既然已经迈出第一只脚,就不必去想收回。我们毅然决然,低头弯腰钻进野生的灌木丛。
由于人迹罕至的缘故,这里根本没路,倒是可见东拐西绕的羊肠小道,人需低头缩身抬足方能入内。进去以后,就像误入一个前途未卜的迷宫,让人顿生慌乱、紧张,还有些许心悸与胆怯。杂乱生长的各种植物,野性横行,毫无章法,肆意阻挡着你,撩拨着你,凌乱了你的视线,不知该往哪儿去。我们如初入社会的稚子,陷入选择的两难境地。这时,也直好硬着头皮往前拱了。
“注意!有情况。”突然,同伴叫了起来。前方,有几个白乎乎的活物。仔细一瞧,我们都松了一口气。原来是几只白色的山羊,边吃草边向前溜达;稍顷,后面又陆陆续续挤拥过来,成为一群,大多是圆鼓囊囊的绵羊。
“可能有恶狗。”牧人出外,通常有猛犬护身、撵羊。常识让我们又警觉起来,赶快每人就地折一枝粗大的红柳,谨慎握着,亦步亦趋,以防不测。
又走几步,未见恶狗,却邂逅了牧羊人。一中年汉子,黝黑精瘦,如一截树桩,目光疑惑呆望我们,嘴巴喃喃自语,身旁一只体态小巧的宠物狗,汪汪吠叫。此景令人大跌眼镜,又滑稽可笑。怎么现在放羊改带玩具狗了?
“往前,不好走,但,也能过去……”牧羊人开口了。他用讶异的目光打量我们,好像在说:瞧这城里人,吃饱了撑的,没事干踅摸到这儿解闷来了?
我们与他对话,牧羊人告诉我们,除放牧牛羊的人,这里鲜有人迹。冬天,常能见到野兔、黄鼠狼,还有狐狸,有人甚至看见了狼,但他多次这里放牧,倒想领教一下,遗憾却没机会遇见。问他的生活,黑汉子说,他家就在距此三公里左右的连队,他和妻子承包近百亩土地,还养羊、猪、喂鸡;年迈的父母和自己一起住,他们是早年支边的垦荒人,现在拿退休工资,还帮自己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儿。他儿子读大学,女儿中学。家里日子还不错。团场有补贴政策,已在场部买了楼房。如今私家轿车越来越多,俩孩子都嚷着买,嘿嘿,我准备入冬,把这群羊卖了就买。他说着话,眼神游动着光泽,是对美好未来的期许。
我们赞叹他一家的辛劳,祝他生活一天比一天好。他开心地谢我们。又问了一些情况,我们继续往前赶路。他家这么多地,还有空闲搞养殖?教授问。我笑了,告诉他,我常年在下面采访,比较了解;现在种地从种到收,基本全程机械化。棉花是主要农作物,采用地膜植棉、滴管技术,秋天采棉机收获,省时省力;再就是小麦、制酱番茄、青贮玉米、油葵等,都机械收运,也省事儿。所以,职工闲暇就多了,头脑灵活勤快的,搞养殖、做生意、跑运输或经营农家乐,多门道挣钱。像这黑汉子,可谓农场职工致富一个缩影。教授点头称是。
遥想当年,共和国主席一声令下,十万将士兵出南泥湾,挥师天山,剿匪平乱、解放新疆,屯垦戍边,奠定军垦事业宏伟基业,为边疆建设发展做出巨大贡献,彪炳史册。军垦人筚路蓝缕,在亘古荒原开荒造田,建设家园,住的是地窝子,吃的是土豆、包谷馍;如今,兵团人绝大多数住进楼房,过上现代化的幸福生活,变化翻天覆地。一个甲子弹指而过,第一代拓荒人垂垂老矣,不少已经作古,他们后代接过了猎猎军垦大旗。我俩同为兵团二代,不禁浮想联翩。
钻过一丛又一丛野生植被,我们尝到了这次探险最刺激的滋味。这是不身临其境无以体会的。我想起了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南缘,当年我入伍的武警部队的情景,我们真像在搜捕漏网逃逸的犯人,同样小心谨慎、高度警觉、严阵以待,只是现在手里握的是硬邦邦的红柳棍,而不是驰骋沙场的钢枪。
往前举步维艰,可如果退回同样要再踏荆棘,这可不是我们想要的。来这里,就是要体会久违的冒险和吃苦受累,刺激一下行将麻木的神经。我们咬牙坚持着、硬抗着。劲头儿十足生长的枝条,一不小心,就把胳膊划出条条血痕,疼痛阵阵钻入肺腑。“这儿真是牛羊的天堂呀。人来这里,就活受罪了,呵呵呵。”我们不禁感慨,后悔事先没做相应准备,也不知情,冒冒失失穿T恤就来了,受了皮肉之苦。汗流浃背的我们,满脸污浊和汗水,狼狈极了,也疲乏极了。
又行数十米,路途渐渐有些开阔。人也能稍稍直起身子行走。我们长吁了一口气,大有“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感。可好景不长,又走几步,忽又一条溪流横在眼前,宽约一米二三,水可见底,两岸是淤泥和草滩,搞不清下面虚实深浅,如果盲目跳跃过去,一旦陷入其中,可就自找麻烦了。
苍天在上,乾坤朗朗。难道真要原路返回?!
一不做,二不休,我们没回头,砥砺斗志,哪怕前途坎坷、沟壑凶险,也要所向披靡。我们决定向左侧折行试试,这样离目的地直线距离也更近些。
我们边走边聊,教授展开思路,滔滔不绝起来。玛纳斯河发源于北天山中段依连哈比尔尕山,是北疆最大的一条内陆河。《元史》中,首次出现了“马纳思河”。进入乾隆盛世,沿河两岸才开始农耕;新疆解放后,河段上兴修水库,渠灌业迅速发展,成为著名的棉花和粮食产地。上世纪90年代以来发展节水农业,全面改善了北疆的生态环境;玛河流经玛纳斯县、沙湾县、石河子市和石油城克拉玛依等地,流域覆盖1.07万平方千米,浇灌着20.4万公顷土地。
是啊,玛河是当之无愧的母亲河,在北疆地位举足轻重,我说,兵团垦荒事业与她息息相关,军垦第一犁,就从这条河边拉动;乘国家西部大开发春风,新疆发展日新月异。石河子垦区和玛纳斯、沙湾县发展兵地融合经济,加强玛河生态治理,收效显著,双方互惠互利,发展共赢,人民群众得到了实惠。
对,发展才是硬道理;这的确是造福百姓、润泽千秋的明智之举。教授说。他又想起个话题,若说玛河碧玉,可谓“玉色黝碧,有文采,璞大者重十余斤”,古时也称玛纳斯河为碧玉河。玛河玉,与和田羊脂玉齐名,为贡品;河床及两岸产金,可惜啊,由于人们贪婪、无节制的采挖,时至今日已寥寥无几。
行啊,大教授,没想到,你对这条河了解颇多。我赞许他。
兄台过誉了。我吗,虽是个教理科的,但对新疆历史和地理却很感兴趣。闲暇时间,看了不少这方面的书,呵呵,也只是走马观花而已。教授谦虚地说。转而,他又对我道,你是这儿的笔杆子,肚里有些墨水,可要为这片土地锦上添花呀。我故作高深点点头,右手做个OK的手势。我俩不约而同笑了。
时光无语,时光荏苒,就像这古老的玛纳斯河,匆促之中,一切已然沧海桑田。那些能够在人类记忆中镌刻点什么的过往,只能称得上凤毛麟角。
人啊,只是苍莽历史中的瞬间过客,有几个能留下哪怕一星半点痕迹?即使留下又有几个能所谓的永恒?滚滚红尘,白驹过隙,红颜白发,怎不令人慨叹惋惜又无奈。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唐人这句诗,因而千古流传。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正因人生短暂,才要以只争朝夕的精神,铭记初心,砥砺奋进,去开拓、去实现人生价值。厚德载物,君子自强不息。我命由我不由天。能干出一番大事业,固令人钦佩,但造就自己的小天地,也不失为一种成功,同样可圈可点。流光容易把人抛,岂能让生命和岁月白白逝去。
我们谈论的话题,越来越深入、宽泛,已然忘记了置身何处,直到前途出现意外转机,才恍然大悟,红尘漫漫,脚下泥沼,阿弥陀佛,小心为妙。我们的思路,该收一收了。来日方长,择机再继续畅怀抒情吧。呵呵。
还算幸运。走过一片芦苇丛生的滩地,小溪摇身为窄得可一跃而过。顺利地越过芦苇丛,我们拖着酸痛沉重的双腿,终于手脚并用、半匍匐着爬上河道南岸。此刻,距我们肇始,不知不觉已过去大半天光景。幸好没遇见什么野兽,也没碰到牧羊人说的野马蜂和草丛里蛰伏的蛇。可谓有惊无险的一次畅游。
不经意间,我们举首苍穹,正好望见一只雄健的苍鹰,翅膀流泻着阳光的线条,鼓动着力量与壮美的音符,翱翔在北疆辽阔湛蓝的天空,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像一个天地间骄傲的精灵,引吭岁月的交响,浩荡生命的欢歌。
这番景象,令我们惊叹、神往,生出无限遐思,拨动心弦的共鸣。
人们久处了安逸、舒适的生活环境,所具有的那种无所顾忌的浩然之气,那种一往无前的冲劲和勇猛进取的精神,无形之中压抑了、隐藏了、继而消弭了。而当你置身逆境和险境,那种与生俱来的活力与蓬勃的生命力,才能毫不犹豫激扬、焕发出来,引导你走过重重艰难和险阻,走向成功的彼岸。
在那几棵高耸入云的白杨树下,沐浴着令人微醉的凉风,我们回顾旅程。这一片有三四个足球场大小的玛河故道,虽只一部分,被我们双脚征服,但我们青春的热忱又被烈烈点燃,那重新回归的激情和毅力,让我们充满了自信。
“太给力、太值得、太过瘾了。真不虚此行!”探险的辛苦一扫而光,我和好友发出相同感触。“走的平稳、顺利了,确实需要这样刺激一下,让自己行将枯竭的心智重新鲜活、跃动起来,信心百倍迎接人生旅途的困难和挑战。”
我们发出了会心、舒畅的微笑,美美地伸了几个懒腰。疲累稍解,此刻,才顿觉肚内早已饥肠辘辘,口中焦渴冒烟,该找地方慰藉一下它们了。
归途,我们的车走出很远了,转身,仍可望见那几颗钻天挺拔的白杨。
西部无垠的天空下,它们如勇士般巍峨屹立着。它们精神十足,姿态豪迈,器宇轩昂,伸展着浓郁、茂密巨大的绿掌,仿佛在和我们挥手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