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北疆某城市。春天的早晨。
早起的人们各自忙碌着。一栋居民楼,人们进进出出。
楼上一间出租屋内,靠墙的一张床上,一短发稍胖女孩脸向内,还在酣睡。突然,床头柜上的玩偶闹钟响了,女孩猛地惊醒,她打着哈欠,转过身戴上近视眼镜,迷迷糊糊拿起闹钟一看:9点10分,“啊,不好了,要迟到了!”她惊叫一声,赶忙放下闹钟,“骨碌”一下爬起来,慌慌张张穿衣服。
某写字楼,一家报社办公室。
小莉在电脑前,紧盯着屏幕,“噼噼啪啪”敲字。她忽然想起什么,伸手到包里。啊!手机怎么没了?!她立刻着急地站起,四处寻找,其他同事好奇地看着她。小莉坐下,翻书和报纸下面,又拉开抽屉,还是没有。
“这可怎么办呀?”小莉十分焦急。桌上座机响了,小莉拿起来接听:“你好,章副总,好的、好的,我马上到!”
小莉撂下电话,离开自己的位置,急匆匆去副总编办公室。身后,几个同事指指点点,小声议论着;有人做出鬼脸,有人一脸的嘲笑。
副总编办公室到了,小莉敲门,有人应声,她进去。
副总编生气地把一份报纸扔在小莉面前,大声训斥道:“看看你,怎么搞的?!把采访对象的名字都写错了,人家打电话来质问我们……你让我们的脸往哪儿搁?你这可不是第一次了……”
小莉吓得头也不敢抬、一个劲儿地道歉:“对不起,章总……”
章副总喝了一口茶,把茶杯往桌上一墩,怒气冲天道:“……扣你十天的工资,如果下次再这样,你就给我走人……”
小莉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对不起,章总,对不起……”
章副总不耐烦道:“我看见你就堵得慌,你赶快从我面前消失!!”
小莉鞠了个躬,退向门边,伸手要开门。
“你干什么去呀?”章副总的声音从后面追过来。
“你,你不是让我走吗?”小莉转身惊慌失措地说。
章副总气急败坏指着她:“我让你赶快去向采访对象道歉……赶快去!”
小莉沮丧地回到办公室,一屁股坐下,固定电话非常不是时候地响起来,她撇一下嘴,狠狠地瞪了一眼话机,没有动;电话却极有耐心一直响着。小莉叹口气,面无表情地拿起接听。
“喂,大白兔……”
某建筑工地工程指挥部。小莉的男朋友新然心急火燎道:“嗳,小白鹅,怎么回事呀?打你手机老是不接。”
小莉委屈的眼泪“唰”地流了出来:“我的手机,早晨上班,被偷了……”
“怎么?你手机被偷了?你怎么那么不小心呀!你知道我多少钱给你买的吗?”新然“忽”地一下站起来,拿着手机朝门外走去。
“我知道,对不起……你能不能陪我出去一下?”
“你,你真笨得像头猪!”新然挂了电话,气得来回走了几步。想想,又拨通了小莉的手机:“喂,你去哪?有什么事?”
这边小莉不耐烦道:“好呀,你敢挂我手机了?长能耐了呀。”说完,她也不留情面地挂了电话。
绿树成荫、流水潺潺、花团锦簇的公园。音响里流出优美的音乐。
“对不起,丁奶奶,我想给您说件事。上次我给您写的报道……”小莉的声音里带着歉意。
听小莉提到上次的报道,丁奶奶又是一肚子气。她没好气地责备:“你还好意思说呀?!你这个小娃娃,我都提醒你了,你还是把我的名字写错了,我的名字写错就算了吧,还把我战友的名字写错……”
小莉忙赔着笑说:“您老人家别生气了。我这次来,还想听听您过去的故事,再给您写篇专题报道。”
老人淡淡一笑:“给你们说,可能也不相信。我们这一代人呀,啥苦都受了……你们根本就无法想象。”
“丁奶奶,那您就说说,我们还真想听听呢。”新然感兴趣地说。
时光回溯到上世纪五、六十年代。
北疆冬季的大山白雪皑皑、寒风呼啸。下山途中,厚厚的积雪已经被人踩出了一条坑坑洼洼的路,青春热情的丁蔷薇和两个女知青身穿军队黄颜色的棉衣棉裤,脚穿大头鞋,带着棉手套,厚实的围巾包裹着头和脖子,三人肩上每人一根粗麻绳,正吃力地往山下拉一根原木。她们呼出的热气,迅速在面前化为一团白色的雾。
路边一块竖起的木牌,上面黑色粗笔写着一行大字: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最后一个惊叹号格外挺直有力。
她们喘着粗气,脸上和额头上冒着热汗,眼睫毛和流海上挂满霜花,和战士们一起往山下拉木头。许多男同志一组组超过了她们,回头微笑、鼓励着她们。丁蔷薇和同伴们互相激励,加快了脚步。
行进中,一个同伴脚下一滑摔倒了,其他俩人趔趄了几下,也跟着摔倒,立刻成了雪人。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哈哈哈”发出一阵笑。三个人互相搀扶着爬起来,重新拉动木头往山下走。
马玉凤和丁蔷薇累了,坐下歇息。一组组拉木头的男男女女擦身而过。
“蔷薇,我看你脸色不好,是不是病了?”马玉凤关切地问。她伸手摸摸丁蔷薇的脑门。
“玉凤姐,我没事。嗳,组织上给你介绍的那个对象,你觉得怎么样呀?”丁蔷薇勉强地笑笑,问她。
马玉凤有些羞涩地道:“我还没想好。给爹娘写的信,还没回呢。”
这时候,忽然不远处山林里传来兰兰大声恐惧的叫喊声:“快来人呀,快来人呀,救命呀……”
马玉凤和丁蔷薇“嚯”地站起来,转身朝那里奔去。其他闻听喊声的男男女女也停下,朝那儿跑去,有人还顺手抄起了露出地面的枯树枝和石头。大家迎面遇见惊慌失措的刘兰,她大声呼叫着,跌跌撞撞向这边跑过来。
马玉凤、丁蔷薇抱住了失魂落魄的刘兰。
“怎么了?兰兰?怎么了?!”马玉凤焦急地问。
“兰兰,你不是解手去了吗?遇见什么了?”丁蔷薇也心急火燎。
“……有狼……有狼……”刘兰大口喘息着、惊魂未定地回头看。
“你遇见狼了?”“真有狼吗?”“别害怕。”几名男同志不等回答,拿着胳膊粗的树枝还有石头,冲向她刚才呆的那地方。时间不长,又空手而返。
其中一个身体壮实、眼睛很有神的男同志逗趣道:“哈哈,我说这位女同志,哪有狼呀?连个影子都没有。”其他几人也笑着安慰她。
“谢谢大家,谢谢几位大哥。”这下,刘兰倒很不好意思了。
马玉凤也笑了:“兰兰,你真看见狼了吗?”
兰兰仍担惊受怕地说:“真有狼,两眼凶光瞪着俺,可吓人了。”
“不怕,咱们军垦战士与天斗、与地斗,还怕一条狼吗?对吧?”那位眼睛很有神的男同志劝慰道。
“熊副指导员,你说得对。”另外一个男战士也开了口,他转向兰兰:“同志,有我们这些大老爷们在,你尽管放心吧!”
大家一起笑起来。兰兰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她有些害羞地看看大家。
众人准备散开去继续干活儿。
刘兰仔细打量那位副指导员,咦?怎么越看越面熟?对,是他,肯定是他。她一下子认出来了,他就是自己失散多年的表哥。
刘兰惊喜地叫他:“这位同志哥,恁站住,恁小名是不是叫康康呀?”
熊杰书转过身,疑惑地问:“是啊。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名?”
“莲花婶子是不是恁娘?”刘兰继续问。
“是我娘,你是?”熊杰书更加疑惑了。
刘兰几步走过去拉住他的手:“表哥,恁不认识俺了?俺是兰兰呀。”
熊杰书惊奇地张大了嘴:“啊?!兰兰,你,你还活着?”
“表哥,俺是兰兰,俺没有死。”兰兰狠劲儿地点着头,眼水止不住落下。
“兰兰,我的好表妹,你还活着呀,太好了,太好了!”熊杰书也认出了她,一把抱住兰兰,激动地流出了热泪。
在场的人们,无不为他俩的意外重逢而由衷地喜悦和欣慰。
短暂的休息结束,熊杰书带领大家兴高采烈地拉着木头,往山下而去。为振作精神、鼓舞士气,他带头唱起来。“革命人永远是年轻,他好比大松树冬夏长青……他不怕风吹雨打,他不怕天寒地冻……”
男战士们,也热情飞扬唱着。“他不摇也不动,永远挺立在山顶……”
马玉凤、丁蔷薇和刘兰拉着木头,也豪迈地大声唱了起来。
时间回到现代。某居民小区丁奶奶家。
老人回忆着那段难忘的岁月,动情地讲述着:“我们大家都为兰兰高兴,她终于找到自己失散多年的表哥。”
小莉一个劲儿在采访本上记录着,抬头看着丁奶奶:“奶奶,兰兰奶奶和她表哥是怎么回事呀?”
丁奶奶感慨地说:“她俩从小在一个村长大。兰兰为了反抗封建家庭的包办婚姻,寻死不成,就一口气从家里偷跑出来。她表哥和亲戚从地主恶霸家悄悄救回被诬陷的父亲,为逃避狗地主的纠缠,表哥就从家乡逃了出来。谁知道,这么多年了,俩个人却意外在新疆相遇了。”
“那时候呀,虽然工作很辛苦,但我们大家干劲却很大……”
那是一个万物复苏的新春。冰雪消融,溪水潺潺,鸟儿在水边嬉戏;野生的沙枣树发出了嫩绿的新芽,预示着又一个新的轮回的肇始。
万古荒原上,男男女女的军垦战士们,手拿坎土曼开垦荒地。几名男战士弯腰躬背,全身发力,用绳子拉动一架木犁,一战士在后扶犁,缓缓前行,犁铧翻出新鲜泥土,招来许多蚊虫,浓烈土腥气夹杂着小飞虫,毫不客气钻入人耳朵、鼻孔,撵都撵不急。人拉木犁开荒这一情景,成为多年后著名城雕“军垦第一犁”原型。但当时,人们却无暇感触,他们一个不经意举动,所具的重大意义和后来产生的巨大而深远影响。
大家挥汗如雨,干得热火朝天,仿佛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
马玉凤、丁蔷薇和刘兰,也置身开荒队伍,和男同志一样,挥汗干着。虽然很脏很累、蚊虫叮咬而且饭也经常吃不饱、肚子饿的咕咕叫,但她们没有埋怨。大家都如此,没有谁特殊。女人们比着赛着,和男人们较上了劲儿。
突然,丁蔷薇的坎土曼砍到了一快坚硬的树根上,坎土曼被弹了起来,一下落到脚面上,疼得她“哎哟”一声,丢掉坎土曼,蹲下去双手捂住了脚。她咬紧牙关,忍着巨大的疼痛,大颗大颗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马玉凤和刘兰见状,急忙过来。
“蔷薇,你怎么了?没有事吧?”
“小薇姐,没有受伤吧?”
她俩帮蔷薇脱掉鞋子,褪下布袜子,只见左脚面一片乌青发紫,已经高高地肿了起来,点点血渍不听话地渗了出来。
“疼得厉害吗?回去包扎一下吧。”马玉凤关切地问。
“俺去报告连长。”刘兰说着,起身准备走。
丁蔷薇强忍疼痛,拦阻道:“不不,兰兰你别去,我没事,没事。”
马玉凤埋怨她:“看你疼得眼泪都掉下来了,还说没事。”
兰兰焦急地劝道:“小薇姐,赶快去包扎一下吧,别把脚搞坏了。”
此刻,人们已经围拢过来,也纷纷关心地劝说着。
人高马大、瘦瘦黑黑的连长牛大壮看到这里一群人,急匆匆过来了。他眼见因为三个女人,影响了大家干活,不分青红皂白,大声训斥起来:
“你们几个,在哪儿干啥?赶快干活!”
“牛连长,蔷薇的脚受伤了。”马玉凤赶忙解释。
“是啊,连长,她的脚都肿了。”刘兰也赶紧说。
牛连将信将疑地走过来。丁蔷薇扶着坎土曼想站起来,谁知道左脚不听使唤,一下又要摔倒。马玉风和刘兰急忙去搀住她。
牛连长到近前瞧了瞧:“你们俩人松手。”马玉凤、刘兰松开手。
“军垦战士,轻伤不下火线!是不是,丁蔷薇?”牛连长鼓励道。
“我没事,连长,还能干活。”蔷薇倔强地拿起坎土曼,想挪动脚步,可左脚却不听使唤,身体一歪,又要倒下,马玉凤和刘兰又赶忙上前扶住。
牛连长不高兴了:“丁蔷薇,你刚才自己说没事,这又咋地了?”
这时,一个身体壮实、眼睛很有神的军人和一个年轻人来到这里。那位眼睛很有神的军人关切地走到丁蔷薇身边。
“小同志,你这是怎么回事呀?”
他隐约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位女同志,却一时又想不起来。
刘兰惊喜地搭上了腔:“表哥,恁来了?俺们这位伙伴的脚受伤了。”
“同志们,这是咱们连新来的指导员熊杰书同志。”那个年轻军人介绍。
“熊指导员,你好,咱们又见面了。”马玉凤欣喜地说。
“指导员,我的脚,没事。”疼痛使丁蔷薇的笑很勉强地流露在脸上。
熊杰书蹲下,仔细看看丁蔷薇的脚:“好了,啥也别说了,你回去休息。”
夜。连队地窝子。女战士们的宿舍。
劳累了一天的女青年们,此刻获得了难得的休息。有人在看书,有人在煤油灯下写信。有几人在说着笑话:
包谷糊糊西葫芦
吃了肚里咕噜噜
不吃肚子又要饿
唉嘿哟
咱这个日子怎么过……
说完,她们“哈哈哈”笑成一团,让整个地窝子的气氛热了起来。
丁蔷薇安静地躺在由土坯垒成、苇草把子当床垫、铺着一床薄褥子和一床土黄色棉军被的简陋的床上,想着自己的心事……
南方某城市火车站。
人群济济、红旗招展、歌声嘹亮。横幅上口号引人注目“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革命青年志在四方”;广播里播放着歌曲《边疆处处赛江南》,优美欢快的旋律回荡着。前来送行的人们,和自己孩子难舍难分,不少人流着泪。父母、亲人们一遍遍叮嘱即将离家远行的孩子。孩子们,大多身穿清一色的绿军装,非常懂事地安慰着父母和亲人们。领队是几名军人打扮的人员,和前来送行的当地领导亲切地说着什么。人们普遍情绪高昂,脸上发散着热情和信念的光泽。
丁蔷薇背着绿色军用挎包,在站台上急切寻找着自己的亲人。看着其他同伴都有亲人送行,她难受地流出了眼泪。此刻,她如此孤独无助。
“本次列车就要发车了,请革命青年们上车,请前来送行的家属们离开站台。谢谢大家。”站台上广播响起播音员的声音。
这时,一个50岁左右的男子,急急忙忙地一边喊着“蔷薇,蔷薇”,一边小跑着来到丁蔷薇身边。蔷薇看见舅舅来了,一下扑进亲人怀抱。舅舅轻轻拍着她的背,眼含热泪,一遍遍动情地嘱咐、安慰着她。
“孩子,你一走就这么远,出门在外,照顾好自己。”
“我知道,您也要注意身体呀。我舅母呢?”蔷薇流着泪问。
舅舅叹了一口气:“别提她了。你就当没有这个舅母吧。”
此时,列车员在催促着众人:“火车就要开了,请大家快上车!”
丁蔷薇和舅舅含着泪,依依不舍分开。蔷薇上了火车,舅舅向她招着手。火车开动,舅舅跟着火车向前跑着。
蔷薇从窗口探出头,大声喊着:“舅舅,您快回去吧,照顾好舅母。”
舅舅高声地叮嘱她:“孩子,别忘了你父母留给你的话……”
火车加快速度,憋足了劲儿冲向前方;亲人身影很快变成一个小点,又随即消失了。丁蔷薇还在那里流着泪,痴呆地看着家的方向,嘴里一遍遍喃喃着“舅舅,舅舅……”
连队地窝子里。
忽然一个声音提醒大家:“同志们,指导员和连长来看咱们了。”
女战士们纷纷停下自己的事情,迎接连领导。丁蔷薇也从回忆里转回了现实,她支撑着身子从床上坐起来。
指导员熊杰书和连长牛大壮面带微笑出现在地窝子里。
“怎么样?干了一天活儿,大家累不累呀?”熊杰书问。
“不累”“我们不累”“谢谢领导来看我们。”几个女战士回答。
牛连长满意地说:“嗯,不错,我看大家的状态很不错吗。”他转向丁蔷薇:“蔷薇同志,你怎么样呀?脚还疼不疼了?”
丁蔷薇露出笑容:“我没事了,连长。”
熊杰书关切地问:“真的没事了吗?我看看。”
他仔细看着丁蔷薇的左脚背:“看样子还不错,这两天好好在家休息。”
“指导员,我不休息。明天我就去干活。”丁蔷薇倔强地说。
“指导员,蔷薇可好强了,说啥明天也要去工地。”马玉凤说。
刘兰插话道:“玉凤姐找白酒给她擦了擦,小薇姐就说脚已经好了。”
熊杰书中肯地点点头:“大家参加开荒的热情很高,应该提出表扬!”
几个女战士高兴地鼓起了掌。
接着,熊杰书又认真地说:“但是,大家也要休息好,只有保养好身体,才能出高工效呀。”几个女战士点头称道。
“听见了吧?同志们,现在你们就好好休息。”牛连长补充。
“好了,你们休息吧。我和连长再到其他宿舍看看。”
熊杰书说完,就和牛大壮一前一后低头出了地窝子。
大家都安静地躺下了。丁蔷薇从枕头下拿出一个笔记本,从里面拿出一张发黄的照片,就着煤油灯,出神地凝视着。
照片背面有一段话,是父母留给她的,让她永远铭记:
孩子,我们希望你将来成为一个坚强、乐观、善良和努力的人;人生道路上,越过重重阻碍和艰难,就会看到希望的曙光……
旁边马玉凤小声问:“蔷薇,又想爸爸妈妈了?”丁蔷薇点点头,看着小时候和父母的合影,眼泪又顺着她的眼角流了出来。
夏天到了,军垦农场连队一派喜人景象。新开垦的农田里,一片片棉花、小麦、玉米、油葵绿油油的。菜地里的黄瓜、西红柿、辣椒等已经结出果实。
男男女女的军垦战士们,头戴草帽,在辛勤开垦出的农田里劳作,汗水挂在脸上,大家有说有笑,忘记了劳动的疲惫。
一块玉米地,大家手拿锄头,在玉米行子间除草。
一个男同志开玩笑道:“哎,我说玉凤同志呀,听说你老家的对象就要来了,是不是呀?”
马玉凤白了他一眼:“杜聪明,闭上你的臭嘴吧。谁老家有对象?可能是你自己吧。”
“真的吗?那我咋见你成天笑嘻嘻的,那不是有对象了吗?”
“我叫你个臭嘴,再瞎扯。”马玉凤捡起一颗土坷垃朝他扔过去。
杜聪明赶忙躲避,谁料已经来不及,正好砸在脑壳上,疼得他捂着头“哎哟哎哟”直叫。大家见了,一阵哈哈大笑。
丁蔷薇和刘兰也笑得前仰后合。
“砸得好,让你再多嘴多舌。”丁蔷薇道。
“杜大聪明,俺看恁是想老婆想疯了吧?想打咱妇女排长的主意了。”刘兰挖苦地说。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杜聪明满面尴尬,手指着刘兰:“你,你这个中原小妮子……”
大家又笑了。
军垦农场的日子,是汗水里掺和着希望的日子。人们用辛勤的劳动,创造着崭新的一切,改变着这片土地的面貌;自己的生活,也悄然发生着改变。不经意间,细心的人发现,熊指导员和丁蔷薇在一起的时候,两个人好像总想多说几句话;瞧他俩那眼神,也与众不同。
有些事情,该发生时就会发生;有些事情,发生时确乎就应该发生。就像太阳出来,白天就来了,月亮升起,夜晚就降临了一样。
又一个无比曼妙的傍晚,晚霞染红了西边的天空。风儿习习,凉爽宜人。偶尔几只鸟雀,叽叽喳喳掠过树梢,归向它们自己爱的小巢。
丁蔷薇和熊杰书并肩来到那片沙枣树林,他们开心地赏花、谈心;相互爱慕的两个人,感情在一步步加深。
熊杰书从树上折下一枝沙枣花,深情款款送给丁蔷薇。她接过来,放在鼻子下贪婪地嗅着,嗅出了不同以往的意蕴。
这天早起,下了一阵雨,军垦连队迎来了一个难得的休息天。
一条水渠边,丁蔷薇和几个女伴依次排开,浣洗着手里的衣服。渠水清清,沁人心脾,大家说说笑笑,惬意而满足。
刘兰发现丁蔷薇正洗着一件男人的军装,疑惑地问:“哎,小薇姐,恁这是给哪位同志哥洗的呀?”
丁蔷薇故弄玄虚道:“你想知道吗?”
刘兰好奇地说:“当然想了。”
“就不告诉恁,自己想去吧。”丁蔷薇学着她的口音,故作神秘地说。几个人止不住“哈哈”笑起来。刘兰白了她一眼,不做声了。
“蔷薇,是不是那个‘熊某人’呀?”另一个女伴故意逗趣。
“不是,不是,你别乱猜了。”蔷薇一下子脸红了。大家又笑了。
刘兰在一旁,脸上却露出了疑虑的神色。她默默想着自己的心事,宁愿相信丁蔷薇说的是真心话。
入夜。连队地窝子。女战士们的宿舍。
几个女战士轻松地说笑着。马玉凤满脸不高兴地走进地窝子,用力甩上了门。大家立刻止住了笑,吃惊地瞧着她。
马玉凤走到自己的床位,一头栽倒在了被子上。
“玉凤姐,怎么了?谁又惹你了?”丁蔷薇不解地问。
马玉凤没有说话,把脸扭到了一边。
刘兰过来,坐在马玉凤的床边问:“玉凤姐,出啥事儿了?”
马玉凤委屈地擦了一下眼泪,神色黯然说道:“没啥事,睡吧。”
第二天,几个女同志在菜地拔草。丁蔷薇在马玉凤的旁边。她擦了一把汗,问道:“玉凤姐,我看你昨晚不高兴,到底怎么回事吗?”
马玉凤叹口气:“不知道怎么回事?组织上又要把我介绍给那个老兵。”
“哪个老兵?”
“就是那个最能干的,一天开荒2亩地、号称‘气死牛’的那个‘老九’。昨天指导员和连长又找我谈话了。”
丁蔷薇诧异地问:“是吗?那你是怎么想的?”
马玉风气恼地说:“我坚决不同意。”
连队办公室。傍晚。
指导员熊杰书正在整理书报。丁蔷薇手里拿着一件衣服进了敞开的门。
“指导员,你的衣服干了,我给你送来了。”
熊杰书转过身,放下书报,热情地说:“哎呀,太感谢了,蔷薇,太谢谢了。”他急忙过去接,放到办公桌上。拿起暖水瓶,给蔷薇倒了一杯开水。
“快请坐,请坐。请喝水。”熊杰书说着把水杯递过去。
丁蔷薇接过水杯,在一张凳子上坐下。这时,连长牛大壮正好进来,见有人在,颇为尴尬地问:“哟,指导员有客人呀?我来的不是时候。”
“哎,看你说到哪里去了。蔷薇同志向我借书来了。”熊杰书连忙解释。
“是啊,牛连长,我来向指导员借本书看。”丁蔷薇微笑着接上腔。她站起来,走到书架前翻阅着。
牛大壮故意冲熊杰书撇了一下嘴:“嗳,我,我还有事,先走了。”
“大壮,你到底有啥事吗?”熊杰书问。
“嗯,也没啥大事,回头告诉你吧。”牛大壮知趣地出了门。
丁蔷薇和熊杰书相视而笑。她找到了自己感兴趣的一本书,拿在手里。
“指导员,这本《青春之歌》,能借我看看吗?”
“当然,当然,你拿去看吧。”
这时,刘兰手里拿着一封信,唱着歌进来了,看见丁蔷薇,愣了一下。
“咦?小薇姐,恁咋在这里呀?”
蔷薇笑笑,说:“我来,找指导员借本书。那你们聊,我先告辞了。”说完,她和熊杰书打个招呼,出了办公室的门。
熊杰书赶忙出去送。刘兰看到办公桌上叠得整整齐齐的一件衣服,好像明白了什么。她心里老大不痛快,撅着嘴,一屁股坐到椅子上。
熊杰书回来,点亮了桌上的马灯。他见刘兰有些闷闷不乐,走过去坐在对面一张凳子上,问她:“兰兰,怎么了?谁又惹你生气了?”
兰兰“哼”了一声,身体转到一边。
熊杰书站起身走过去,逗趣道:“咦?我说表妹,你这是唱的哪出呀?”
“那个蔷薇,究竟来干啥呀?”刘兰赌气地问。
“噢,原来是因为她呀。你也看到了,她来借书。”熊杰书说的很坦然。
刘兰指着桌上的衣服:“那,这是谁给恁洗的呀?”
熊杰书笑了起来,指着刘兰道:“我说你这个小同志呀,她帮我洗件衣服,又怎么了?”
刘兰站起来,白了他一眼:“恁的衣服俺帮你洗不行吗?为啥要给她?”
熊杰书笑着摇摇头:“表妹呀,表妹,我这不是怕你累着吗?”
“俺不累,还有吗?拿来俺帮恁洗。”刘兰十分不悦地说。
熊杰书看看手表:“行了行了,我的好表妹,时间不早了,你就别闹了,等会儿我们还要开个支部会,你先回去休息吧。”
“表哥,你……”刘兰起立,气得直跺脚,恼怒地走了出去。熊杰书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地站了片刻,就又在办公桌前坐下。
十几分钟后,女战士们的地窝子。
刘兰绷着脸进了门。其他人在忙着自己的事情,没有注意到她的表情。刘兰见没人理睬,气就不打一处来,撒野似地将一个小板凳狠踹了一脚,无辜的小板凳“咕噜噜”滚到了一边,歪倒在那儿。大家这才注意到刘兰,还注意到了她满脸密布的阴云。
“咦?咱们的红牡丹,啷个又惹你了噻?”女伴小四川笑着问。
刘兰没言语,走到大通铺自己的位置,鞋也不脱就躺了上去。
丁蔷薇小声问:“兰兰,你怎么了?”刘兰狠狠地挪到一边,不理她。
“哦说你这个女子,人家好心好意关心你,看你什么态度?!”另一个女伴不满地说。
刘兰“呼”地从床上弹起来,气势汹汹道:“俺什么态度?关恁屁事!”
那个女伴也来气了:“咦?哦说你这个矮胖子,吃了枪药了是不?”
刘兰气恼地蹦下床,一把揪住她的衣领:“恁这个甘肃洋芋蛋,俺就是吃枪药了咋了?”
甘肃女支青也不含糊,伸手和刘兰扭扯成一团。其他几人赶忙上前劝阻。在一旁专心写信的马玉凤,放下手中的钢笔,走过来使劲儿拉开了俩人,气愤地问道:“怎么了?你们俩想干什么?大晚上的,闹什么闹?”
“排长,你看刘小胖太不像话了,别人关心她,她还端个臭架子。”甘肃女支青不满地说。
刘兰委屈地流出了眼泪:“谁端臭架子了?人家今天心里憋屈得很嘛。”
“你有什么憋屈?给大家说说。”马玉凤开导她。
“是啊,兰兰,给我们说说,大家帮你出个主意。”丁蔷薇也说。
刘兰看着丁蔷薇,心头的无名火就直往上冲,但又不好发作,只得垂头丧气地道:“行了行了,俺没事,都休息吧!”
马玉凤看看众人:“不早了,大家先休息吧。兰兰,你跟我出来一下。”
连队一条林带边。夜色渐浓,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阵阵“唧唧唧”的虫鸣声,给人心里凭添一阵阵烦躁。马玉芬和刘兰慢慢走着,说着话。
“俺真没事,排长,恁就别担心了。”刘兰心事重重地说。
“你别嘴硬,我一眼就看出来,你一定有心事。”马玉凤苦口婆心道。
刘兰站住了,迟疑地望着她:“玉凤姐,俺……”
“有事就说吧,大姐给你想个主意。”
刘兰羞涩地小声说:“玉凤姐,俺,俺喜欢咱们熊指导员。”说完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用手搓着衣角。
马玉凤心里明白了,释然一笑,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喜欢就喜欢呗,谁都知道他是你青梅竹马的表哥。”
“可小薇姐……”刘兰的话里带着几许埋怨和忧虑。
“蔷薇怎么了?你说说。”马玉凤追问。
“她,她可能先和指导员好上了,俺,晚了一步。”
“蔷薇怎么和指导员好了?你又怎么晚了?”马玉凤一头雾水。
“今儿个傍晚,俺想去给指导员当面说这事,可小薇姐已经在那儿了。”
马玉凤惊奇地问:“是吗?她去找指导员干什么呀?”
“她说是借书,其实,是去送她给指导员洗的衣裳。”
马玉凤笑了:“原来是这样啊?我说你为啥生这么大气呢?”
“玉凤姐,恁说,俺该咋办呀?”刘兰焦急地问。
“嗯,让我想想。对了,你这样吧。既然你喜欢熊指导员,就把你的意思给蔷薇说清楚,明确表达你的态度,看看她怎么想。再不要藏着掖着了。”马玉凤说着自己的主意,刘兰边听边点着头。
俩人往回走。夜色已深,就连“唧唧唧”的虫鸣声,也渐渐销声匿迹了。
“玉凤姐,恁自己的事儿咋样了呀?”刘兰关心地问。
马玉凤叹口气,心力疲惫地说:“唉,反正组织上介绍的那个老兵,叫什么张盼水的,是个没文化的‘大老粗’,人看上去又窝窝囊囊的,我根本就不喜欢。他来找过我几次,我不想见他。”
“玉凤姐,恁是个干部,又是党员,那组织上能高兴吗?”
“唉,我正为这事发愁呢……”
天底下,凡事都有些许巧合的成分。就像老话说的,无巧不成书。仿佛冥冥之中,有只无形的手,在掌控着一切、安排着一切。人,没有选择的余地,也容不得你选择。
这天中午收工,马玉凤、丁蔷薇、刘兰等和姐妹们荷锄归来;走在回连队大路上,大家兴致勃勃、笑语喧然,还有人轻松地唱起了歌。
忽然,在她们身后不远处,一辆拉草的大车向前狂奔着,赶车人在后气喘吁吁地追着,大声喊着:“喂,前头的人赶快闪开,马惊了——马惊了——”
高高扬起的尘土,气势汹汹,淹没了他声嘶力竭的叫喊声。
马玉凤她们几个,由于说笑声大,根本没发觉身后步步紧逼的危险。
危急时刻,正在旁边地里浇水的张盼水,察觉了这个情况,一边急迫的大声喊着“快闪开,马惊了!快闪开!!”一边扔下手里的铁锨,飞快地向那几个毫不知情的女同志跑过去。
此时,马玉凤们好像感觉到有异常情况,有人一转身,瞅见受惊的马车,尖叫一声向路边闪开,其他人也赶快躲到一边;马玉凤走在路当中,再跑已经来不及。她一时吓得惊呆住了。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飞奔而来的张盼水冲到马玉凤跟前,一把推开了她。疯狂的马车将张盼水撞倒,一个轮子从他右腿上轧了过去;张盼水 “啊——”地惨叫一声,随即昏死了过去。
脱离危险的马玉凤眼看着惊心动魄的一幕,恐惧地张大嘴巴,尖叫一声,瘫坐在地;其他几个女伴顿时也吓得花容失色,一脸惊恐愣在那里……
数日后的垦区市医院。
几排土坯房、一个不大的院子围拢而成的医院,看起来还有些简陋,但也花木扶苏,环境幽静,犹如一片世外桃源。院子里停着吉普车、拖拉机、马车、毛驴车,还有几辆三轮车和自行车。医务人员和住院的病人、来医院看望病人的家属、亲友进进出出。
在一间医生办公室里,熊杰书、牛大壮和马玉凤、丁蔷薇、刘兰等几个人,正在听医生的讲述。戴黑色宽边眼镜的中年男医生,头发梳理的一丝不苟,面对几个表情焦灼的人,不紧不慢地说着。
“……情况就是这样。你们昨天晚上把人送来时,已经耽误了。我们一检查,他右小腿受伤部位已经感染,如果不及时采取措施,后果不堪设想……所以,我们就连夜给他做了截肢手术。”
大家沉默着。过了片刻,熊杰书心情沉痛地说:“唉,我们离市医院太远了……路不好走……连队的马车又不敢跑……”
牛大壮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来回踱了几步停住了,愁眉不展喃喃自语着:“盼水呀,盼水……这让他以后怎么生活呀?!”
丁蔷薇和刘兰也只有唉声叹气。
马玉凤面无表情、木头人似的呆滞地望着窗外……
病房内,面色苍白的张盼水躺在病床上,闭着眼安静地休息。
熊杰书、牛大壮和马玉凤、丁蔷薇、刘兰等几人进了门。张盼水听到门响,疲惫地睁开眼睛,想挪动身体,熊杰书赶忙上前拦住了他。
“盼水同志,你辛苦了,好好休息吧!”
“大老张,你是个好同志。一定要保养好身体。”牛大壮满含深情地说。
张盼水声音低沉、沙哑地说:“指导员,连长,我没事,没事。”他又看看一旁泪流满面的马玉凤,对她咧嘴笑笑。
马玉凤用手背擦一把眼泪,想开口,可一时好像又不知从何说起。
“老张大哥,谢谢你救了我们。”丁蔷薇先开了口。
“是啊,张大哥,多亏恁了,要不然俺们就……”刘兰刚说出这些,医生和护士推门进来了。
“对不起,各位同志,我们要对患者进行检查,请大家暂时离开。”
几个人向张盼水挥挥手,朝外走。马玉凤动情地说:“张大哥,过几天……我再来看你。”
张盼水忽然眼睛一亮,喜悦又吃力地说:“大妹子,我没事,你忙去吧。”
2
时间转回到现代。某居民小区丁奶奶家。傍晚。
小莉和新然帮丁奶奶择菜做饭。看得出来,丁奶奶心情很好,她一边忙,一边和两个孩子说着话。
“……后来呀,大老张出院以后,她就嫁给了他。”
小莉和新然互相看了一眼,没有做声。
丁奶奶又陷入往事回忆中……
这天,军垦农场连队会议室显得格外热闹,不用说,一定是有什么高兴的事发生。人们则喜气洋洋、陆陆续续向这里汇聚而来。
一个男同志道:“哎,我说,这大老张艳福不浅呀,讨了个这么漂亮能干的婆姨。”
另一个男同志道:“谁说不是呀?没想到他腿好的时候没人要,这腿断了吧,却交了桃花运了。”几个人笑了。
一个女同志慨叹:“唉,马大姐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守着个残废。”
另一女同志说:“你操的那门子心呀?张大哥可是她救命恩人呀!”
又一女同志道:“马大姐知恩图报,老天爷会保佑她的。”
又一男同志郑重其事道:“喂喂,你们几个可要好好学习马大姐,关心关心我们这些光棍汉呀!”
那女同志瞪他一眼:“想得倒美,杜大聪明,你就等着打一辈子光棍吧。”
众人“哈哈哈”一阵哄笑,前前后后进了会议室大门。
只见会议室正面墙中央上方,贴着一张毛主席画像,伟人红光满面、神采奕奕;画像下方,是一个大红双喜字。张盼水和马玉凤穿戴干净整齐,坐在主席台中间位置。俩人胸前佩戴着大红花。张盼水右腿只剩半截,旁边放着一付拐杖。肢体的残疾,并没有妨碍喜从天降的快乐;他今天开心得像过年似的,黝黑粗糙的脸上,每一条皱纹都笑开了花。而女主角马玉凤,虽然面露喜色,但却总让人感到有些牵强,还似乎夹杂着些许令人难以察觉的忧愁。不过,现场没有人注意她面部细微的变化,毕竟欢喜的时刻,人们往往容易被事物的表象迷惑,而忽略了它的本质。
指导员熊杰书和连长牛大壮坐在一边。熊杰书喜悦地站起来主持。
“同志们,今天是个值得庆贺和高兴的日子,我们的劳动模范、救人英雄张盼水同志和妇女排长马玉凤同志,今天结婚了。让我们对二位新人,表示热烈地祝贺!”场内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和欢笑声。
张盼水和马玉凤双双起立,转身向毛主席像恭恭敬敬三鞠躬,又转向大家鞠躬。场上掌声、欢笑声再次响成一片。
丁奶奶家。奶奶和小莉、新然饭桌前一边吃饭,一边继续聊着。
“……您和那个指导员,后来,发展如何呀?”小莉看着丁奶奶,有些谨慎地问。
丁奶奶愣了一下,没说话,又伸筷子去夹菜,送到嘴里咀嚼着,思索着。半晌,她释然地笑了一下。
“你们想知道呀?好,那我就告诉你们……”
丁奶奶再次把话题牵入回忆。
军垦连队。傍晚。
夕阳的余晖,把天空染成玫瑰色,继而颜色慢慢变浓、加重;当红彤彤的夕阳终于坠入西边隐隐约约的山脉,天与地就被夜色连缀成了一体。微风习习,小渠沟里时而传来几声蛙鸣,林间鸟儿的叫声也渐渐稀疏了。丁蔷薇和熊杰书在一条林带边漫步,俩人开心地说着话。
“从南方大城市到边疆这么长时间了,有什么感受呀?”熊杰书微笑地看看丁蔷薇。
“我感觉,自己从一个温室里弱不禁风的蔷薇花,变成了一棵不怕狂风暴雨的白杨树。”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哦,是吗?这个比喻很好,看样子你真是收获不小呀。”熊杰书夸赞。
“指导员,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
熊杰书打断她:“蔷薇呀,我不是提醒过你吗,别再叫指导员,叫名字。”
“……叫名字?那我就叫你——杰书?”蔷薇脸一下红了。
熊杰书点点头:“这就对了吗。蔷薇,你刚才想问我什么问题?”
“嗯……你的理想是什么?”丁蔷薇略显羞涩地问。
在他们二人后面,一个人影始终悄悄跟随着,并保持一段距离,不至于被二人发现,又不至于跟丢。从这人背后看,是一个女同志。
熊杰书站住,仿佛在思考般看着丁蔷薇:“你这个问题问的好。作为一名党员、一个国家干部,我的理想就是扎根边疆,献身边疆,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
丁蔷薇敬佩地看着熊杰书:“我要向你学习,做一个忠诚的军垦战士。”
熊杰书一把握住丁蔷薇的手,激动地说:“蔷薇……咱们一起努力吧!你同意吗?”
蔷薇羞涩地挣脱他,向前走出几步:“……杰书,我,我同意!”
熊杰书几步追上蔷薇,俩人深情地对视着,继而紧紧拥抱在一起。
此时,那个在二人身后尾随的女同志看着眼前情景,痛苦地转过身,原来是刘兰,她捂住嘴低声抽泣起来。片刻,她又转身看看前面两个人,便痛不欲生地回过头,向来时的方向急匆匆跑了起来。
沉浸在浓情蜜意中的杰书和蔷薇,深情而专注地看着对方,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仿佛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熊杰书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笔记本,递给丁蔷薇。她打开笔记本,露出一束清香的沙枣花,她情不自禁动情地嗅着,陶醉着。蔷薇也拿出一条红围巾递给熊杰书,他接过围巾贴在脸上,感受着芬芳的气息。
俩人又紧紧拥抱在了一起。
高天辽远,一轮上弦月,明亮亮地照着。大地渐渐变得宁静了。林带里断断续续传来虫儿的啼鸣。丁蔷薇和熊杰书依偎着坐在林带边。
“……我父母早年参加革命,由于叛徒出卖,牺牲了……舅舅含辛茹苦把我拉扯大……再后来,舅母想把我嫁给一个远房侄子,我不愿意,她就威胁我……我悄悄报名来到了新疆……”蔷薇轻声述说着。
熊杰书感叹:“旧社会,我们的命运都很不幸……”
俩人正说着话,忽然远处传来一个人惊恐的叫喊声:“有人投河了,快来人呀,有人投河了——”
熊杰书和丁蔷薇停止说话,急忙站起,朝那个声音跑过去。
另一头,在女同志住的地窝子。刘兰惶恐地蜷缩在被子里,伤心欲绝地嚎啕大哭,身体随着哭泣,微微颤抖着。如果不是伤心到极点,人不会发出这样的哭声。此情此景,让人无端心生几分怜惜。
马玉凤等几个女伴围拢在她身边,一声声询问、安慰着她。可她此刻除了伤心,已全然不顾忌自己脸面和大家的温存、关爱了。
丁蔷薇推门进来,快速来到刘兰床前,焦急地问:“兰兰,你怎么了?你怎么干出这样的傻事?谁欺负你了?”
刘兰听见蔷薇的声音,越发心烦意乱,声嘶力竭吼叫起来:“滚——恁滚出去、滚出去……俺不想见恁——”
大家觉得刘兰的反应极为反常,纷纷劝说着。马玉凤又反过来安慰丁蔷薇。此刻蔷薇也一脸无辜和委屈,眼泪像扯断线的珠子,顺着脸颊扑簌簌滚落下来,她抽泣着走到自己床边坐下。
这时,熊杰书、牛大壮等也来看望刘兰。
“刘兰怎么样?她为什么要跳河呀?”熊杰书关切地问马玉凤。
“幸亏发现及时,我们几个把她从河里拖了出来。现在已经没事了,就是情绪不太稳定。”马玉凤有些担心地说。
刘兰听见了熊杰书的声音,哭得更加伤心,也提高了嗓门。
熊杰书来到她跟前,关心地问:“兰兰,你身体没事吧?为啥要做出这种极端的行为?”
刘兰不想和他说话,仍大声哭泣着,用被子蒙住了头。
牛大壮想上前再问,熊杰书拦住了他,摇摇头,默默指了指外面,几个人出地窝子。
“我们问她为啥想不开?也不说,一个劲儿哭。”马玉凤向熊杰书汇报。
“她最近有没有什么反常情况?”熊杰书问。
马玉凤摇摇头:“没有呀,我没发现她有什么反常。”
熊杰书脑海里思索着,又问:“没反常情况,她怎么会做出反常的举动?”
马玉凤忽然想了起来:“对了,刚才蔷薇进门关心地和她说话,兰兰反映很强烈,还让她滚出去。”
“哦,是吗?那丁蔷薇和她有什么矛盾吗?”
“据我观察,她们没啥矛盾,平时我们三人相处得很好。”
熊杰书疑惑不解:“那究竟她为啥要跳河?她和蔷薇真没啥问题吗?”
无论世上发生了什么或没什么发生,每天的日子,还是要照旧进行。日月经天,江河行地,原本就是这样,也还会一直这样;就像一阵风来,吹皱湖水或者掀起阵阵波澜,风过之后,湖面仍然是平的。
一天,连队一条即将过水的毛渠,马玉凤、丁蔷薇、刘兰等几位女同志,手拿铁锨在铲修渠底、渠埂。丁蔷薇有意来到刘兰旁边,和她干在一起。
“兰兰,兰兰。”蔷薇小声叫她,刘兰装做没听见,不搭理。
丁蔷薇又提高了声音:“刘兰同志。”谁知道刘兰“哼”了一声,到一边去了。蔷薇无奈摇摇头,只得自己埋头干活儿。
不远处的马玉凤看见这一切,也忧心忡忡叹了口气。
又一个傍晚。连队较为偏僻的小河畔。
河水不急不缓地流淌着,水面反射着夕阳,一片流光溢彩,像一条梦幻的丝绸,又神秘的令人不可捉摸。芦苇、杂草丛生的河边,微风轻轻撩动苇叶,发出“沙沙沙”的声音。蛙鸣阵阵,此起彼伏,打乱了傍晚的宁静。
刘兰怒目而视着蔷薇。
“丁蔷薇,俺告诉恁,以后不能再靠近熊杰书!”
“兰兰,为什么?我为什么不能靠近熊指导员?”丁蔷薇不解地问。
刘兰怒斥道:“不能就是不能,俺和他从小青梅竹马,感情很好,谁知道恁‘半道上杀出个程咬金’,把俺俩搅黄了。”
丁蔷薇明白了一切,她心平气和地说:“刘兰,既然你和指导员的关系很好,我怎么没听他说过呀?”
“就是好咋了?他为啥要告诉恁呀?”刘兰声色俱厉。
丁蔷薇捋了一下头发,平静地说:“那就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说明啥问题?”
“说明你们就是一般远亲关系,他心里根本就没有你。”
刘兰听她这么一说,脸上再也挂不住了,“哇”一声,蹲在地上伤心地哭起来。丁蔷薇本来准备走,见她这样,又于心不忍。
蔷薇默默来到刘兰跟前,声音不大但清楚地说:“兰兰妹,爱一个人,是不能勉强的。你如真果爱一个人,就要理解他的心。不能自私地想去霸占他,不能让他违心地接受一个他并不爱的人。这些,你能够明白吗?”
刘兰哭得更伤心了,大声道:“恁胡说,他是爱俺的,他是俺的男人!”
丁蔷薇没耐心再给她解释:“那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我先告辞了。”
说罢,她转身就走。刘兰在后面歇斯底里道:“丁蔷薇,俺告诉恁,再去纠缠俺的男人,俺现在就跳到河里去!”说罢,她就往河里跑。
蔷薇蓦地怔了一下,立刻快速跑过来,从背后死死抱住了刘兰。
“放开俺,让俺去死,活着还有啥意思呀?俺不想活了!”刘兰大声哭着。
蔷薇紧紧抱住自己的战友不放,生怕她再干出傻事。虽然眼前的这个女人,已成为了自己的情敌,但此时此刻,姐妹之情胜过了一切。
她的良心也命令她必须要这么做。
哭闹了一阵,刘兰疲惫地瘫倒在芦苇丛中,伤心的泪水仍止不住地流,仿佛自己遭受了天大的委屈。蔷薇也累得一下坐在她身旁,低垂着头,内心的矛盾在深深纠结着、挣扎着、缠斗着,眼泪一个劲儿地流。她任凭伤痛的泪水肆意流淌着、流淌着。
突然,刘兰爬起身,“扑通”跪倒在蔷薇面前,拉着她的胳膊,含着泪、苦苦哀求:“小薇,小薇姐,俺求求恁,放过熊大哥……放过熊大哥吧!”
蔷薇没说话,她无比痛苦地默默摇了摇头。
刘兰见状,又大声哭嚎着站起来,发疯般再次扑向河里。蔷薇大叫一声:“兰兰——”又赶过去紧紧抱住了她。
刘兰凄惨地道:“俺不能没有杰书。他是俺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亲人了……俺不能没有杰书……让俺去死,俺不想活了——”
霎时,丁蔷薇整个人呆住了,她并不完全理解兰兰的疯狂举动,但又被深深震惊。同时,不能让姐妹的生命无端失去的念头,渐渐占了上峰,她的心理防线悄无声息被击垮,已找不出理由再固守自我了。此刻,他已没有选择的余地,一边是姐妹宝贵的生命,一边是自己的小情小爱,孰轻孰重,她心里一下子清醒了。
多么令人痛断肝肠的清醒啊!
蔷薇绝望地哭出了声:“好,好,我答应你……我答应你……”
两个女人泡在冰凉的河水里,痛哭流涕、失魂落魄地紧紧抱在了一起。
晚风阵阵,凌乱了二人的头发,心绪也一片凌乱;残阳如血,犹如二人滴血的心;如血的残阳,把荒凉的河道及遍地苇草映照的一片灿烂。
时令到了夏收。这是一个金黄的季节,也是人们最忙碌的季节之一。
军垦战士们头戴草帽,手拿镰刀,弓背弯腰,收割成熟的麦子。当时,机械化程度非常低,夏收任务,就义不容辞落在他们头上。大家起早贪黑,顾不上炎炎烈日和蚊虫叮咬,你追我赶,挥镰获取金灿灿的收成。
熊杰书加快速度,赶上了前面的丁蔷薇。他叫着蔷薇名字,想和她说几句话,可蔷薇就像没有听见似的,仍低头专心割着麦子。
中午休息,熊杰书端着一碗水,来到躲开人群在一边的丁蔷薇跟前。
“蔷薇,来,喝口水吧。”
丁蔷薇把脸转到一边,没理他。雄杰书过去,再给她递水,蔷薇又转回到另一边,还是沉默着不理他。
熊杰书叹了口气:“蔷薇,你这是怎么了?我哪里没有做好?你批评我……但你总要说句话吧?!”蔷薇低着头,默默流出了眼泪。
“你看你,到底怎么了吗?你到是说话呀?”熊杰书着急地问。
这时,刘兰拿着一条毛巾,笑意盈盈地过来了。
她走到熊杰书跟前,把毛巾递给他:“表哥,给,擦擦汗。”
熊杰书看看刘兰,接过毛巾,一边擦汗一边道:“谢谢表妹,谢谢。”
杰书又瞧瞧闷声不响的蔷薇,顺手把毛巾还给刘兰,心事重重地转身离开。刘兰看看蔷薇,把熊杰书放在地上的那碗水端起来,又递到她跟前。
“小薇姐,小薇姐。”
丁蔷薇想着心事,一时没有反应。刘兰提高了嗓门:“小薇姐,小薇姐,恁喝口水吧。”蔷薇这才一下清醒了,她接过碗,说声“谢谢你,兰兰妹。”就低头喝了起来。
刘兰脸上露出了笑。蔷薇这个举动,她放心了。她真诚希望蔷薇能理解、原谅自己,能按她答应的那样,再也不靠近熊杰书。此刻,她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但同时,她又切身感觉到蔷薇很孤独苦闷,也很可怜,内心深处,对她产生了一种同情。但这决不表明,已经放松对她的提防和警惕。
刘兰没有再继续想下去,起身追熊杰书去了。
看着熊杰书和刘兰离开的身影,丁蔷薇再也抑制不住自己,捂住嘴哭了。锥心般的痛楚,只有自己默默承受;不听话的泪水,下雨似地流过面颊。
从那一天、那个傍晚开始,她的心麻木了、死了,她整个人,被冰封了。
那是一颗曾经被幸福和甜蜜淹没的心。她曾经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运的女人,也是最幸福的女人。对她这个从小失去父母之爱的人来说,那种感受,甚至可以代替双亲之爱,让她有一种获得感、安全感。
如今,这一切不过梦一场;梦醒了,现实又如此残酷和冷漠。
她真想逃避眼前的一切,有那么一刻,甚至产生过轻生念头。但尚未完全枯竭的神经,明明白白告诉她,不能死,不能以死逃避这一切。死,是弱者的行为,是不负责任的表现。
但那种锥心般的痛楚,还是无情地、让人无法呼吸般笼罩她心的天空。
入夜。连队女战士们的地窝子。
几个女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有说笑的,有洗漱的,有唱歌的。只有丁蔷薇独自在一旁,看着熊杰书送给他的笔记本;床头,放着那枝已干枯了的沙枣花。她痴痴地看着笔记本上,熊杰书留下的一首字迹秀雅的短诗:
我把这一束芬芳的沙枣花
送给最亲爱的你
愿这美丽的沙枣花
每天都把你陪伴
就像我的爱
永远永远
伴在你身边
……………
蔷薇的心碎了。她在心里默默念着“杰书,杰书……”痛苦地闭上眼睛,任凭泪水滑落脸庞。煤油灯那微弱昏黄的火苗,兀自寂寞地摇曳着。
冬天到了,大地一片银装素裹。
白雪覆盖了一切。无与伦比的白,使得一切显出比平素纯洁和干净,虽然不过是一种假象,但还是令人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愉悦。
连队自流水井边,几个女同志边说笑,边洗衣服。流出的井水冒着雾气,在一条小渠沟汩汩流淌着,向远方而去。
丁蔷薇洗好衣服,端着脸盆站起来,和大家告别离开。她小心翼翼走在结满冰的小路上,一不小心,“扑通”一声滑倒,脸盆也扣翻在地,衣服掉在冰面和雪地里。她疼得“哎哟哎哟”叫着,想爬却爬不起来。
其他几个洗衣服的女人听见蔷薇的叫喊,急忙过来,想把她扶起来,可几次努力,却还是失败了。
这时,正巧熊杰书从此路过,看见她们几个人,就赶忙过来。他一看丁蔷薇摔倒在地,二话不说,蹲下身子,在几个女同志协助下,把蔷薇背了起来,谨慎地迈开步子,向卫生室而去。
过了一会儿,女战士们地窝子里。
丁蔷薇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被子。几个女伴在旁边,和她说着话。
熊杰书开门进来,关切地来到丁蔷薇跟前:“怎么样?蔷薇同志?”
“我没事,谢谢指导员。”蔷薇压抑着心里的感动,平静地说。
刘兰看见这情景,不悦地挤到熊杰书身边:“小薇姐说了,她就是腰闪了一下,没啥大问题,指导员,您事情多,忙去吧。”
熊杰书看看刘兰,对着蔷薇道:“这两天你好好休息,就不要参加积肥、运沙劳动和学习了。有什么问题,就给我讲。”
“谢谢指导员。”蔷薇客气地说。
“指导员同志,那您就请便吧。”刘兰微笑着调侃。几个女伴被她逗笑了。
熊杰书尴尬地看看她,又默默看一眼丁蔷薇,转身出去了。
“奶奶,奶奶,您怎么了?”小莉的叫声,使丁蔷薇从感伤的回忆中清醒过来,她擦去眼角的泪水,露出了笑容。
“奶奶,那时候生活多苦呀,您真是一位坚强的军垦战士!”新然安慰道。
“是啊,奶奶,您有一颗金子般的心,我很敬佩您。”小莉紧跟着说。
丁奶奶笑了:“你们俩个小朋友呀,嘴巴可真甜。”她看看墙上的挂钟:“哦哟,不早了,奶奶累了、想休息了。你们如果想听故事,明天再来吧。”
小莉看了一下手机:“哎呀,不好意思,都快11点了,奶奶,那您休息吧,我们抽空再来看您。”两个年轻人站起来告辞。
丁奶奶送走了两个孩子,又回到沙发上坐下,思绪禁不住又回到往事里。
地窝子里,几个女伴都睡了,丁蔷薇独自在小油灯旁,悄悄拿出熊杰书送给他的笔记本,她从里面拿出已干枯的沙枣花,痴情地嗅着,在心里,又默默念起熊杰书写给她的那首小诗。
她闭上眼睛,心里一遍遍重复着,眼泪又止不住流下来……
3
夜晚,灯火璀璨,到处流光溢彩,一片繁荣景象。大街上车来车往。街两边行人悠闲漫步,享受着现代化城市的繁华与生活的富足。
新然开着车,小莉坐旁边。
“丁奶奶她们那一辈人真傻,放着城市生活不过,非到边疆来吃苦受累。”
“是啊,要是换了我,才不来这里呢。”
“按现在人看,她们就是一群大傻帽。”
小莉思索着发出疑问:“我都弄不明白了,她们真的不怕苦、不怕累吗?”
新然道:“就像我们工地上,干一天活,就是小工也得给个二三百块呢。那年代的活儿要是放到现在,可能给一千也没人愿意干。”
小莉感慨道:“是啊,那时候丁奶奶她们一个月最多才几十块钱,还整天的缺吃少穿。”
“她们这一代人,让咱们这代人无法理解呀。”新然摇摇头。
“是啊,为了成全别人,宁愿牺牲自己的幸福。真是让人无法理解。反正我是做不到。”小莉的话,既是对那一代人的崇敬,又是对自我的反思。
小莉住的地方到了。新然停车,二人从车里下来。
“大白兔,跟你商量个事情。”小莉看着新然。
“什么事情?说吧。”
“我,你……我的手机丢了,你看怎么办?”
新然只觉又好笑又好气,责备道:“小白鹅啊,小白鹅,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你,这么大的人了,每天过得稀里糊涂的。手机被人偷了,都没发觉。我看你就是一只名副其实的小笨鹅,真是笨到家了,你。”
“说吧,买,还是不买?”小莉把脸一拉,趾高气扬地说。
“你都丢了我几个手机了?还好意思给我要?!”新然心里很不痛快。
小莉白了他一眼,气哼哼地说:“不买是不是?那就别再来找我了。”说完转身进了单元门,新然在背后叫她,她也没有理会。
新然很不爽地“切”了一声,小声嘀咕着:“看你那怂样。”说完拉开车门上车,“哐当”一声重重关上,驶离了小区。
他闷闷不乐开着车,在街上行驶着。他想着小莉的所作所为,气恼地用手狠拍了一下车把,沉沉地叹了口气。他戴上蓝牙耳机,和一个女孩通话。
“喂,吴芳芳吗?出来一下吧?我想见你。”
“怎么?你是不是又喝多了?”耳机里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来不来?不来我就开车回家了。”新然不耐烦地说。
“好好,你等着,我这就去。我到哪里找你呀?”吴芳芳妥协了。
“去‘如梦人生’吧?我请你。”新然淡淡地说。
大约一刻钟以后,如梦人生酒吧。
在一个包间内,新然和吴芳芳喝着啤酒聊着天。
新然举起啤酒杯和吴芳芳碰了一下:“来,芳芳,喝,今天咱们一醉方休。”说完,他举杯“咕咚咕咚”一口气咽了下去。
吴芳芳心疼地看着他:“行了,新然,你已经喝了不少了。再喝就醉了。”
新然晕头晕脑道:“我,我没事……咦,你怎么不喝呀?”
吴芳芳无奈地喝了一口,放下杯子:“你肯定有什么心事,说说吧?”
“那个‘小肥妞’,不就仗着她爹是我的‘包工头’吗?就给我摆谱。”新然怒气十足,满嘴喷出的酒气,使吴芳芳向后躲了一下。
“我说呢,又和小莉吵架了吧?”吴芳芳说完,举起杯和新然碰一下,喝了一大口,埋怨道:“和小情人吵架,就想起我来了?把我当成啥了?!”
新然愣了一下,把杯中的酒灌进喉咙:“我把你当成我的红……红颜知己,我的闺蜜,还……还不行吗?”
吴芳芳“呵呵呵”笑起来:“说得好听,你们这些男人呀,‘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是不是呀?”
新然醉眼朦胧看着吴芳芳,“扑哧”笑出了声:“你,你的小嘴真不饶人呀。我的姐,以前怎么没发现呀……”
此时,丁奶奶家。她戴着老花镜,从柜子里面的抽屉里,小心翼翼拿出了一本已经很旧的笔记本,怔怔地看着,这,正是当年熊杰书送她的。
她回到沙发,把笔记本放在茶几上,又小心地摊开,那枝早已干枯的沙枣花仍然在里面,她默默看着看着,眼圈禁不住又红了。
笔记本里,还珍存着一张照片,是当年熊杰书和刘兰的结婚照。照片已经泛黄,上面两个人穿着一样的军装,戴着大红花;刘兰甜蜜地笑着,而熊杰书脸上却没有笑容。
如梦人生酒吧。
新然看着吴芳芳,一把抓住她的手,激动地说:“我的姐,还是你对我好。”
吴芳芳没有动,奚落道:“我说学弟呀,你才知道姐对你好呀,晚了。”说完,她毫不犹豫抽出了自己的手。
新然又去抓,吴芳芳向后躲开,他没抓住。
“芳芳,芳芳姐……我说的是真的。咱俩好吧……我再不理,那,那个‘小肥妞’了。”新然嘟嘟囔囔地说着。
吴芳芳鄙夷地看着他:“行了,行了,你的话,我现在标点符号都不信了。”说完,她站了起来:“走吧,我送你回家。”
“回,回家……这……是哪儿呀?”新然迷迷糊糊地问。
“这是地狱,赶快回家!”吴芳芳没好气地说。
新然醉眼惺忪地笑了:“你真会开玩笑,这是地狱,你是谁呀?”
吴芳芳假装生气地道:“我是你大姨,快给我起来!”说完揪住他的耳朵向上提,新然疼得“哎哟哎哟”一个劲儿求饶。
“我的姐,手下留情,手下留情。我走,走还不行吗?”
这天,丁奶奶坐沙发上,边看电视,边拿起茶几上手机,拨通小莉的号。
“喂,孩子,都快一点了,你还来不来采访了?”
此刻,在公交汽车站,小莉挎着肩包,急匆匆来到售票窗口买票。手机响了,她从包里掏出手机接听。
“……丁奶奶呀,对不起,我有一个外地采访的任务,过几天回来,到那时候我再去您家。”
“噢,是这样呀,行,你先忙吧,咱们过几天见。”
丁奶奶家。她放下手机,用遥控器转换着电视频道,继续收看自己喜欢的电视节目。过了一会儿,她有些睏了,不知不觉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一周后。
小莉拿着一个盒子,兴冲冲地往丁奶奶住的居民楼走。
丁奶奶家。她躺在床上,正盖着被子睡觉。响起敲门声和小莉的声音。“丁
奶奶,丁奶奶,您在家吗?”
丁奶奶吃力地爬起来,咳嗽着走到门边,打开房门。小莉喜笑颜开的面孔出现在门外。
“丁奶奶,您还好吧?给,这是我给您带的礼物。”说着话,小莉把手里的盒子递给她。丁奶奶开心地接过盒子:“孩子,你可来了。快进屋坐。”她又咳嗽了几声。
小莉在客厅沙发上坐下,关切地问:“丁奶奶,您怎么了?病了吗?”
丁奶奶虚弱地笑笑:“孩子,你来的不巧,奶奶这两天感冒了。”说着又咳嗽几声。
小莉来到她跟前,一脸神秘地说:“奶奶,你猜,我给你带来什么礼物?”
丁奶奶看着小莉手里的纸盒子:“嗯,是吃的吧?”小莉摇摇头。“是……是个工艺品吧?”
“奶奶,你真聪明,一下就猜出来了。”小莉打开盒子,从里面拿出一个白色的磁盘子,上面画的是一树开放的沙枣花。丁奶奶目不转睛地盯着上面的沙枣花,一下子激动起来。
“孩子,你真是个有心人呀。这个礼物奶奶喜欢。”她接过礼物,用手摩挲着、擦拭着,仔细地端详着。
“奶奶,你们这一代人,是不是都很喜欢沙枣花呀?”小莉问。
“是啊,孩子,我们那时从内地来到新疆,最喜欢戈壁滩上的沙枣花了。每年夏天,沙枣花开的时候,我们都会去看沙枣花,去采一些回来。”
丁奶奶陷入了回忆。她又向小莉讲述起那已褪了色的故事。
夏天。丁蔷薇和熊杰书并肩来到那片沙枣林,他们依然开心地观赏着,交谈着,沉浸在浓浓的幸福和甜蜜之中。
熊杰书从树上折下一枝沙枣花,送给丁蔷薇。她接过来,放在鼻子下贪婪地嗅着,浓郁的花香,令人深深陶醉。她满面羞涩地看着熊杰书。
俩人在沙枣花香弥漫的林间漫步。
连队地窝子里。女同志的宿舍。
蔷薇把一束沙枣花,插在一个盛满水的玻璃瓶子里,放在床头自己木箱子上,她痴心地凝望着沙枣花,微笑洋溢在青春光彩的脸上。
丁奶奶靠在床头上,向小莉述说着。
“第二年开春,我舅舅得了重病,舅母打来电报,催我紧急回去探望。我好不容易请上了假,急匆匆离开了连队……”
一列绿皮火车风驰电掣奔驰在千里大戈壁,卯足劲儿向前方驶去。
火车上,丁蔷薇靠在椅背上,呆呆地看着窗外匆匆而过的景物,心里面纠结着,思绪万千。她回忆着临离开连队的情景……
蔷薇肩背一个军用黄挎包,手里提着自己的旧皮箱走着。路过连队办公室,她朝那里看着。熊杰书正在桌前写着什么,看到丁蔷薇,他放下笔出门,来到她跟前,微笑着说:“蔷薇,祝你一路顺风。”
“谢谢关心。”蔷薇看着他笑笑。
“路费够不够?我这里还有一些。”说完他掏出一沓钱。
“谢谢,钱我自己有,够用了。”丁蔷薇连忙拒绝。
熊杰书还想说什么,这时,刘兰在不远出现了,喊着熊杰书的名字。
“你快去吧,我走了。”蔷薇说完,掂起箱子要走。
“我去送送你。”熊杰书说。这时,刘兰声音又响了起来。
“谢谢你。”丁蔷薇又笑笑,头也不回地走了。
熊杰书在后面,满腹惆怅地望着丁蔷薇远去的背影。
绿皮火车发出“框框当当”的声音,在夜幕下向前疾驶。
车箱里灯光暗淡,旅客们歪七竖八地斜靠着、躺着,进入了沉沉睡眠。丁蔷薇抱着自己的黄挎包,疲倦地靠在椅背上,进入了梦乡。
南方某城市居民小区。
蔷薇满面疲惫地背着包,掂着箱子,走过行人来来往往的街道。她拐进一个小巷子,朝舅舅家的方向走去。
“啊?我舅舅没病呀?!”片刻后,在舅舅家,丁蔷薇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嘴巴诧异地张大了。
“来来,蔷薇,你先喝水、先喝水,我慢慢给你说。”舅母满面堆笑地端来一杯水。
舅舅看看蔷薇,又看看妻子,无奈地摇摇头,叹口气,把脸转了个方向,闷声不响地拿起茶几上的报纸,看了起来。
舅母在蔷薇对面坐下,装做心疼地道:“看看看看,看看我家蔷薇变成啥样了?看你的脸,你的手,喔哟哟,哪里还像个女孩子家?!”
“舅母,你到底有什么事?”蔷薇把水放在桌子上,有些不耐烦地问。
舅母脸上又堆出了笑容:“嗯——是这样,我表叔家的儿子今年32了,刚好比你大3岁,我看你们挺合适的。他在国营的大工厂工作,长得那可是一表人才、一表人才……”
蔷薇不愿听了,气恼地说:“那你们也不能骗人呀?说我舅舅病很重。”
“孩子,这……都是你舅母的馊主意。”舅舅忍不住插话。
妻子瞪了他一眼:“看你说的,我这不也是为咱们蔷薇好吗?对吧?!在新疆——喔哟哟,那个鬼地方,多苦啊,早晚都要回来的吗。”
“那你也不能欺骗我吧?!”蔷薇不满地说。
舅母又皮笑肉不笑地道:“我的好孩子呀,你也老大不小了吗。终身大事,也该考虑了。对吧?你总不能一辈子呆在新疆那个破地方吧?”
“我自己的事不用你操心!”蔷薇看了她一眼。
“看你说的这话,喔哟哟,眼睛里还有我这个舅母吗?”舅母埋怨。
“我个人的事情,反正就是用不着你操心。”蔷薇眼睛看向别处。
舅母气得一下站了起来,指着蔷薇道:“你,你……真不识抬举!”说完,她拉下脸,干咳了两声,横眉竖目地离开了。
舅舅放下报纸,过来劝蔷薇:“好孩子,不管愿不愿意,既然回来了,就住几天养养身体再说吧。”蔷薇无助地抬起头,满腹心事地看着舅舅。
三天后,返疆的火车上。丁蔷薇目光呆滞地靠在椅背上,木然地地望着窗外一闪而过、让人眼花缭乱的景物。她脑海回放着在舅舅家的画面……
“你看看你吧,喔哟哟,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今天那么好的事情,被你给搅局了。人家小朱那一点配不上你了?!”舅母气势汹汹地责备她。
“我就是看不惯他居高临下傲慢样子,怎么了?”蔷薇针锋相对。
舅母又气又恼地责问:“看不上人家?人家已经是车间主任了。喔哟哟,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在新疆弄得男不男女不女的,还嘴硬!”
“我再说一遍,我自己的事,用不着你瞎操心。我明天就回新疆!”蔷薇倔强地把脸扭到一边,不再搭理舅母。
这时候,舅舅赶忙在一旁打圆场:“行了行了,行了行了,不早了,休息吧。有啥话明天再讲,明天再讲。”
舅母恼羞成怒地站起来,又干咳了两声,向外屋走去。
北疆。军垦农场的连队。又一个傍晚姗姗来临。
丁蔷薇疲惫地掂着自己的旧箱子,背着黄挎包,风尘仆仆回来了。遇见的人们和她打着招呼。蔷薇看着人们三三两两、说说笑笑往连部走,心里疑窦丛生。她叫住了一个女伴:
“哎,王雪娟,你们这是干什么去呀?”
“蔷薇姐呀,你回来了?你可能还不知道吧?今天是刘兰和咱们熊指导员大喜的日子,中午举办了婚礼,我们现在去闹洞房呢。”
王雪娟停下来,喜滋滋地说完,又兴高采烈地去追同伴了。
听她这么一说,蔷薇整个人呆住了,手里的箱子一下掉在了地上。
许久许久,蔷薇才回过神来。她木然地蹲下拾起箱子,缓缓站立,犹豫片刻,朝自己住的地窝子走去。迎面遇见一个男同志,和她打着招呼,她也毫无反应。那人着急地看着她。
“蔷薇,丁蔷薇同志……你怎么了?”
借着微弱的月光,蔷薇这才看清楚了,原来是连队文教胡孝礼。
“丁蔷薇,你没啥问题吧?来,把箱子给我。”胡孝礼关心地说。
蔷薇神情麻木地照着他的话做。胡孝礼接过箱子:“你刚回连队吧?走,我送你回宿舍。”说完,他径直朝女同志的地窝子走去。
蔷薇在后面,目光呆滞、失魂落魄地跟着他朝前走去。
地窝子里,煤油灯发出昏黄惨淡的光亮,像一个孤魂般摇晃着,又像一个先天营养不良的笑话,仿佛立刻就会支离破碎。
丁蔷薇脸冲里躺在床上,胡孝礼站在床边,安慰着她。
“蔷薇同志,人一辈子,会有各种遭遇……要学会去应对。不管再苦再难……也要笑着生活下去。”
蔷薇闭着眼睛,没有出声,一行热泪顺着面颊默默流了下来。
她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些令她肝肠寸断的诗句:
…………
愿这美丽的沙枣花
每天都把你陪伴
就像我的爱
永远永远
伴在你身边
…………
此时此刻,那一束曾经柔情万种、芬芳四溢的沙枣花,已然碎了一地;一起破碎的,还有她那颗孤寂、苦闷、受伤滴血的心……
4
半年后某一天,军垦农场的连队。
办公室墙上贴着一张大红纸。一群人围住“叽叽喳喳”议论着、瞧着。
“看,熊指导员和媳妇都在上面。”
“哎呀,这下咱们就见不到他们了。”
“咱连这次要去17个人呢……怎么没有我的名字啊?我也报名了呀。”一个女同志着急地说,一边还紧盯着墙上的名单看。
“你想去,就凭你?组织上还不要呢。谁让你平时不好好表现呢?”一个男同志数落她,引起大家的一阵哄笑。
那女同志瞪了他一眼,悻悻地挤出人群,闷闷不乐离开了。
丁蔷薇端着一盆洗好的衣服从水井那儿走来,到了这里,她上前看着那张“团场援藏人员名单”。
她表情凝重、愣愣地看着熊杰书的名字,内心里一片凄惶,又有些许的落寞、些许的惆怅和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那个名字,此刻如此熟悉又陌生,仿佛经历了沧海桑田、世事轮回,却又怎么也抹不去。她痛楚地转过身,脚步漂浮般地离去。她身影如此孤单,孤单的只剩下飘忽不定的影子,在红尘间失魂落魄游走。
哪里才是她的归宿?她又将去向何方?她内心里一片惨白与茫然。
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来临。
这天清晨,连队办公室门前,援藏人员胸戴大红花,个个意气风发、喜气洋洋。大家围住他(她)们,依依不舍说着送别的话、鼓励的话。连队广播里,播放着热情激昂的歌曲。
连长牛大壮和熊杰书双手紧握,心情格外激动,两个并肩作战的战友,此刻,道别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
“杰书同志,祝贺你呀。这次你要担负更重的担子,去祖国最需要的地方。我想去,可没有这个福分呀。”
“老牛同志,我走了,这个连队就交给你了,你肩上的担子也更重了。我会想念你们大家的。”
马玉凤和女伴们围在刘兰身旁,大家有说不完的话、道不完的情。马玉凤眼含泪水,紧紧地拉着刘兰的手。
“妹子,你这次走得那么远,一定照顾好自己呀。”
“兰兰,去西藏多注意身体,听说那里的气候不好。”一个女伴说。
“兰兰,还要照顾好咱们指导员。”另一个女伴说。
刘兰早泪眼迷蒙,一次次重复:“谢谢,谢谢,俺一定记住大家的话!”
“兰兰,到那里,别忘了给我们来信呀。”另一个女伴道。
刘兰郑重地点点头:“俺知道。恁们大家也要常给俺写信呀。”她四处望望,心事重重、又像是自言自语发问:“咦?咋没看见小薇姐啊?”
“唉,蔷薇这几天一直病着。兰兰,你可别怪她呀。”马玉凤叹息。
刘兰笑笑,说:“俺怎么会怪她。玉凤姐,俺走后,恁多关心一下她吧。”
“兰兰,你就放心吧!”马玉凤重重地点着头,好像只有如此,刘兰才能够相信她,才能够放心离去。
没有人知道此刻地窝子里,丁蔷薇满面愁容呆坐在床边,听着外面隐隐约约传来的说话声和音乐声,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在心里默默叨念的,还是那个曾经让她亲近、而今痛苦的名字:杰书……
一辆绿色帆布车棚的汽车,驶进连队,吸引了人们眼球。
车径直开到办公室门前,车轮停处,遽然扬起一阵黄尘。这是来接援藏人员的。车厢两边贴着大红标语:“热烈欢送同志们支援西藏”、“向支援西藏的同志们学习”。熊杰书提高嗓门,大声地喊起来。
“援藏的同志们,上车了、上车了,咱们还要去团部集合。大家动作快一点!”10多名人员依次上车。大家帮着往车上递行李。
熊杰书和牛大壮紧紧拥抱了一下,俩人的眼角微微泛起了泪光。
“大壮同志,再见了。”
“再见了,我的好兄弟。保重身体!”
援藏人员上了车。人们敲锣打鼓,挥动手臂,欢送远行的同志们。汽车喇叭响几声,开动了。车上的人和车后送行的人使劲儿地挥手告别。走了,他们离开了生活工作数年的连队、离开了亲如兄弟姐妹的人们。亲爱的连队,亲爱的战友,咱们后会有期;好,后会有期、后会有期。
地窝子里,丁蔷薇独自痴情地看着那枝干枯的沙枣花,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下,在两腮停住。汽车喇叭响起,她一下站起来。
蔷薇魂不守舍地放下笔记本,神情慌乱、快步走向地窝子的门。
大路旁林带边一个不起眼的土堆。丁蔷薇孤零零地伫立其上,默然看着已远去的汽车,内心翻江倒海、五味杂陈。她痛苦地闭上眼睛,任凭泪水肆意,顺着脸颊滑落。
朝阳晨辉映照着她脸庞,微风零乱了她的头发。
有一个人默默站在蔷薇不远处,关切的目光深情注视着她。
蔷薇痴望着空荡荡的地平线,并未发觉身后的胡孝礼。
某居民小区丁奶奶家。傍晚。
小莉在丁奶奶家门外用手机和一个人说话:“大白兔,我,我想见你。”
某工地,新然一边检查施工情况,一边爱理不理地接小莉电话:“……有啥事吗?大小姐,我忙着呢。”
“都是我不好……新然,请你原谅我……”小莉真诚地表白着。
新然意外又疑惑地慢慢放下手机,晃晃脑袋,又用手掐了一下胳膊,“哎呦,疼”,不是在做梦。他赶忙又举起手机,一连声地发问、表达。
“小白鹅,你怎么了?小莉……你没事吧?我……没有怪你呀。我也有很多缺点,也请你原谅我……”
“新然,……我感觉自己从前的生活……简直是一团糟。有句话这样说,‘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我从丁奶奶她们这一代人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让我很充实、很振奋……我决定,要让自己,有一个崭新的开始。咱们一起努力吧!”
“小莉,你说得太棒了……其实我也和你一样有同感。感谢你带我去了丁奶奶家,让我了解和体验到了许多有价值的东西。我愿意和你一起,向新的人生目标迈进!”
入夜。丁奶奶家。响起敲门声,小莉过去开门,新然掂着包东西进来。
“丁奶奶,我来看您来了。”
小莉接过东西,放在茶几上。新然和小莉来到里间卧室。丁奶奶高兴地握住新然的手,眼里闪动着泪花。
“好孩子,谢谢你,谢谢你来看我……”
又过了一会儿,新然和小莉做好了饭。三个人像一家人似的,坐餐桌旁吃晚饭。丁奶奶不住地唠叨着:
“你看你,小伙子,来看看奶奶就行了,还买这么多吃的。”
“奶奶,吃吧,孝敬您是应该的。”新然微笑地说。
“奶奶,他工资高,就让他买。”小莉说。三人开心地笑了。
“新然呀,小莉把你们的事都给我说了。小莉是个好孩子,你可要对她好一点呀。”丁奶奶关切地叮嘱。
新然看看小莉,俩人相视而笑。
“人呀,谁都有优点和缺点。要多想想别人的好,不能斤斤计较。”丁奶奶边吃饭,边继续念叨着。
“奶奶,您的话我记住了!”小莉说。
“奶奶,从您们这一代人身上,我学到了很多东西!”新然说。
“是啊,奶奶,听了您讲的故事,我感觉自己又长大了。”小莉补充说。
丁奶奶满意地点点头,露出舒心的笑容。
饭后,三个人坐在客厅沙发上,一边喝茶,一边继续聊着。
“奶奶,我来几次了……怎么没见,您老伴呀?”小莉有些迟疑地问。
奶奶指了指立柜上那个玻璃镜框,平静地说:“在那里。后来……我和连队胡文书成了家。他人挺好,爱学习,也勤快。这不,去年老胡因为心脏病……先走了……”说完,她眼神有些暗淡,目光呆滞地盯着冒热气的茶杯,那慢悠悠上升的淡淡水雾,牵动了老人的心弦。
小莉和新然过去,深情注视着立柜上丁奶奶和爱人年轻时的合影。上面俩个人,男的喜笑颜开,女的却笑里含着丝丝苦涩,似有些魂不守舍。
还有一个镜框里,是丁奶奶和爱人不同时期获表彰的照片,浓缩了一代人积极努力、奋进不止的人生,一个令人肃然起敬和荣耀的历程。对某些人来说,这些与经济毫无关联的表彰,可能一钱不值,但它却是一个时代的真实记录,是那一代人默默奉献、毕生追求的价值的体现。这样的价值,用金钱无法衡量,更没人能否认它的意义。
两个年轻人又依偎在丁奶奶身边。小莉又问了个问题。
“奶奶,后来,您又见过熊大哥和兰兰妹吗?”
丁奶奶笑笑,好像在竭力回想着什么,半晌,她说:“他们一去呀,就是好几年,我没有再见过他们。”
“奶奶,那您想他们吗?”新然问。
“想呀,怎么能不想呢?”丁奶奶动情地说。
“奶奶,那您……抱怨过吗?”小莉又问。
丁奶奶不解地反问:“抱怨?!抱怨什么?”
小莉道:“没有和自己深爱的人在一起呀。”
没想到小莉会谈论这个敏感话题,丁奶奶瞅着她,一时语噎。
小莉此时感觉自己问的有些唐突和不合时宜。老人不会生气吧?不会怪自己信口开河、口无遮拦吧?她这样想着,准备再说几句逗奶奶开心的话。
“丁奶奶……那刘奶奶和熊爷爷,她们后来怎么样呀?”还是新然打破了暂时的僵局。气氛似乎一下缓和了。
丁奶奶微微叹了口气:“这,说来话长了……”
5
一片远离城市的公共墓地。一座年代久远的坟茔。历经风霜雨雪不大的黄土堆爬满了萋萋荒草,看得出,许久没人来过了。一块做工较粗糙的青石墓碑上,一行粗笔刻出、虽有些模糊但还能辨认的字迹:熊杰书烈士之墓。
丁奶奶和小莉、新然三人,神情肃穆地伫立在墓前,哀思涟涟。
“他们去西藏的第三年,有一次施工,从山上滚下一块石头,为了保护战友,熊指导员不幸牺牲……按照他的遗愿,大家把他的骨灰带回来,葬在了这里……”丁奶奶声音缓慢、沉痛地讲述着。
下面,是丁奶奶没有向两个年轻人叙述的一段往事。
又过了几年,已经改嫁的刘兰,约她见面。在一个黄昏,两个久未谋面、已是两鬓如霜的姐妹邂逅重逢,见到彼此,不禁潸然泪下,紧紧拥抱在一起。顷刻间,一切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都化为泡影,她们又成为并肩开荒、同睡地窝子的战友,维系二人的,仍是那浓得化不开的战友情、姐妹情。刘兰递给她一个小布包,打开一看,是一条稍稍褪色的红围巾,如此眼熟;原来,正是当年,自己送给熊杰书的那条围巾。刹那,她眼泪又如雨下。
刘兰声泪俱下的第一句话是:“对不起……俺是来赔罪的……俺,不该把杰书从恁身边抢走……俺不应该这么晚,才来见恁……”而另外一句话,让她再一次刻骨铭心“……老熊爱的人是恁……他临走的时候,嘱咐俺,一定要把这条围巾留给恁……”
呵!因何时光这般无情又这般荏苒;一转身,一切已是沧海桑田。
三个人在墓前烧纸祭奠,跳跃的火苗舔舐着黄色的草纸,冒起缕缕烟雾,向上飘升,扬起的纸灰如一只只黑蝴蝶,也随之向上飞起来、飞起来……
三人动手清理坟上的荒草。而后,她们深情地三鞠躬,注视着墓碑上已经陈旧斑驳的名字。丁奶奶抹去了眼角的泪水。
片刻,新然问:“丁奶奶,当年您其他的那些战友……现在怎么样呀?”
丁奶奶看看他,半晌,平静地说:“我的这些战友们啊,有的已经不在了……有的回了内地,有的,就在新疆扎根了……”
“对了,马玉凤,马奶奶,她后来怎样?”新然又问。
“唉,她呀,也是遭罪的命啊……那场运动来时,张盼水为保护遭诬陷的劳模,被……后来,马玉凤就带着孩子和丈夫骨灰,回他老家了……”
历史的湖水重又掀起波澜,搅得人心潮起伏,久久,才恢复平静。
丁奶奶轻轻哼唱起刚进疆时,学会的那首歌曲:
来吧来吧 年轻的朋友
亲爱的同伴们
我们热情地欢迎你
送给你一束沙枣花
………………
“丁奶奶,您这辈子,从南方繁华大城市,来到边疆,一辈子忙忙碌碌,吃了那么多苦……您,真的没后悔过吗?”小莉目光诚挚看着她。
丁奶奶笑笑,用手指着远处,问两个年轻人:“你们说,咱们这座城市、咱们这片绿洲,美不美?”
二人不约而同点点头。丁奶奶欣慰地笑了。
“那,我们这辈子……就值了!”
小莉和新然看着丁奶奶,她苍老的面孔显得从容而坚毅,缕缕白发在微风里轻轻摆动,使她看起来好似一尊活着的雕像,如此圣洁、如此安详。
一望无际蓝天下,不远处的山脚,几株沙枣树默默站立在那儿。
没有人知道它们存在了多少年,也没有人知道它们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此刻,繁茂的枝头,开满芬芳馥郁的沙枣花,像一团团金黄色火焰,聚集着,跳动着,燃烧着,彰显着无比旺盛的生命活力。
极目远眺,天地相交的边际,绵延不绝的天山山脉,犹如受了神的谕旨,横空出世,无始无终;又恰似一条巨龙,横亘天地之间,气势恢宏,蔚为壮观;它像忠诚不渝的卫士,庄严威武挺立在雄浑苍茫的边陲大地,守护着芸芸众生,守护着春夏秋冬和一草一木,见证着这片神奇土地的荣辱兴衰。它更像一位和蔼慈祥的岁月老人,坦荡淡泊,坚贞笃定,向人们娓娓讲述着那已逝去了的峥嵘岁月……
(2021年6月,兵团文学双月刊《绿洲》“庆祝建党100周年”增刊,发表中篇小说《沙枣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