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一）

临近深秋的清晨。

周末。

冷。

一阵清脆的手机铃声打破了一室的宁静。

睡意蒙眬的的我捞起手机一看，是父亲。连忙接通。

“万娥，你在屋里没有？”

电话里，父亲不再喊我小名。

“在呢。”

“我给你扯几爪豆子来，你们平时忙，再不吃就老喽。”

哦，家里的冬豆熟了吗？眼前，浮现起一片熟悉的生长在那田坎地边鼓鼓囊囊的青豆……

“谢谢老汉儿，路上骑车小心点。”

“我要出发了，到了给你打电话，你下楼来拿。”

“好咧。”

放下电话，我躺在床上久久回不过神来，那片青豆还在我眼前晃悠。瞬间，又从床上一跃而起……

（二）

父亲今年七十有一了。

古语有云：人生七十古来稀。

不知何时起，白发爬满了父亲的头，皱纹布满了那张饱经风霜的国字脸。他的身体也不如以前硬朗了，一淋雨就会感冒，一感冒就会拖很久很久……

每次回家，听着母亲念叨父亲的病情，看着岁月在父母身上留下的刻痕，心里总是很惭愧。几十年了，我好像一次也没陪父亲看过病。

在我心中，父亲好像总像山一样伟岸。

原来，父亲也会生病。

原来，父亲也会老去。

（三）

从小到大，我一直和父亲不太亲近，虽然我从没挨过父亲的打。

父亲性子急，脾气暴躁。家里农活，大人小孩都有份，姐姐和我样样没落下。那时候的我，总觉得农村生活是那样苦。每天的猪草牛草不说，尤其是遇到麦收、插秧、收黍、打谷等农忙时节，他总是催气似的，一会儿安排我们干这样，一会儿安排我们干那样，巴不得一下子把活全干完，也不考虑一大家子妇女儿童，也不让我们歇息歇息。我们走路开小跑，丢了扬叉捡起扫把，边麻利干活，还要边瞅父亲的脸色——如果在劳动中没和他配合好，没达到他的满意，父亲还会瞪起两只大眼睛，“大喉咙”唱起，暴怒地指责你的不是。我们都小心翼翼，生怕惹上“炸雷”。当然，在父亲的督促下，我家的农活总是村里最早完成的。

重活忙完了，父亲终于一脸阳光灿烂，去赶场打牌耍了，我们就在家收拾农活的“残余”。为此，我心中暗暗对父亲生了不少怨怼，对他也隔膜起来。后来，自己结婚生子，和另一个男人撑起一个家，上厅堂，下厨房，家里家外操持，倒也做得得心应手时，心中才感激起父亲来：小时候，父亲在不经意间对我的高强度劳动“训练”，锻造了今天的我啊！

（四）

父亲闲不住，最喜欢赶场。只要不忙，逢场必赶，不是赶中山就是赶洪雅，被我封为“场长”。家里的钱算来算去，东西卖去买来，整天捣腾来捣腾去，我们都看不惯，让他别那么折腾。他哪里会听你的，照样我行我素。后来，我们也不管了，他喜欢就让他去吧！原先他赶场走路，后来骑脚踏三轮车。再后来流行电动三轮车，年过花甲的他竟然学会了开。从此，电动三轮车就成了他的“代步工具”。他也彻底告别了步行时代。无论走到哪儿，都邀着他的“小马驹”，一天也离不开。后来他又开始种菜卖菜，那车跑得更勤了，一年准得换一次电瓶，有时一年换两次。随着年龄增长，我们都担心他的行车安全，让他尽量少骑点。可在农村，交通不便，又没有年轻人在家，不骑又怎么办呢？

父亲还嗜酒。一日三餐，餐餐不离。酒桌上遇上三五知己，那更是喝得呼而嗨呀，推杯换盏，高谈阔论，龙门阵摆得那个热闹。后来，他经常患感冒，医生让他病没好时暂时忌酒，开始他不听。可感冒反反复复，老是不好，这才听了医嘱。再后来，开始宣传酒驾的危害。骑电动三轮车时，我们经常对他说，喝酒不开车，开车不喝酒。开始他犟着不听，后来看见身边出了几起“鲜活”的例子，他才听进去了。从此以后，虽然我家常备美酒，他也来得少了。为啥？来了看着满桌子下酒菜却喝不成酒，心里馋嘛！

父亲还很执拗，不容易接受新事物。记得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老家外还是一片冬水田。当时村上响应上级政策，倡导水田放干田，可以多种一季小春作物，增产创收。父亲和其他几家农户脑筋转不过弯，死活不同意放。村干部为了完成工作任务，亲自扛上锄头来挖田缺口，父亲还和人家当场起了争执，把人家村干部的锄头夺来扔进了冬水田……

父亲也很精明。别人家一般是女人当家，而我家却是例外——父亲当家。他善于指挥，善于安排，善于管家，善于算计。太过精明的人一般都不讨人喜欢。可仔细一想，如果父亲不是如此，下户就遇到分家的他，家里一穷二白，他和母亲靠什么养活我们？我家的生活怎么能蒸蒸日上？

……

父亲的印象在我脑海里交织。

就是这样一个父亲，怎么一晃就老了呢？

（五）

我刚拾掇好，父亲又打来了电话，他骑着电动三轮车快到小区门口了。我连忙拿上钥匙出了门。

临近深秋，清晨的江风中挟着丝丝寒意。

父亲还是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服，头上戴了一顶黑色的棉帽子，坐在三轮车的座位上望着小区大门。

他见了我，没说什么话，默默从车凳上下来，拿起后车箱里用稻草拴好的一小捆豆爪递给我，另外还有一包他昨天蒸的包子。我留他上去坐坐吃早饭，他却说不去了，他去农贸市场接上卖菜的母亲后，就从那边回去了。

望着晨风中远去的车影，低头看看手里的豆爪和包子，我的眼角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