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每当我吟诵起宋代诗人张俞的这首《蚕妇》,母亲的面影就浮现在眼前。
母亲是一个地道的农村妇女。小时候母亲家贫,外公外婆又早逝,喜欢念书的她只念到二年级便被迫回家看牛割草。又矮又瘦的她,从此,告别了心爱的书包,猪草一背,牛草一背。沉沉的背兜里,度过了母亲孤苦的童年。
19岁,母亲和父亲结了婚。婚后,家里一贫如洗,衣物被褥破旧不堪,墙壁四面漏风。但唯一的优点是,父母年轻,勤劳,力气又大。集体时候靠挣工分吃饭,家里工分年年都是足足的,集体分的粮食也够吃了。肚子倒是不愁了,墙也泥了,家家具具也购置了一些,家,更像家了,但还是一如既往的穷。
73年,姐姐出生;77年,我又出生。随着家庭人口的增加,家庭的开支也增大了。望着一穷二白的家,父母经常相对叹气。不久,包产到户。家家除了养猪喂牛,还可养点鸡鸭生蛋换点盐巴钱,除此而外,家里再无入其他经济收入。上完工粮换的钱缴纳了队工负担已所剩无几。家,还是穷啊!
后来,城里修了蚕茧站。再后来,每个乡也修起了蚕茧站。政府号召大家养蚕增收致富。
家乡地处浅丘。土质是典型的流血大土,天晴一把刀,下雨一包糟,很难耕作。这片贫脊的土地既不出产茶叶,也不适合栽果树,只适合种水稻、油菜、玉米、小麦、胡豆等农作物。那田坎地边栽的桑树倒是活得精精神神的。
母亲望了望父亲,又望了望我们姐妹俩,眼睛里多了一抺亮光。
养蚕,提上了我家的议事日程。
二
要养蚕得先学技术。
村里有几户到县里培训过的农技人员。于是,每到养蚕季节,只识得百余字的母亲一有闲暇时光总是迈开腿跑向人家,观察别人如何侍弄蚕。她主动帮人喂蚕,和别人拉家常,有不懂的地方就是腆着脸也要问个明白。
一天来回两趟,或者四趟,母亲细细的腿,小小的脚欢快地奔走在亮堂堂的乡间小路上。嘚嘚嘚,故乡的小路,因为有了母亲的踩踏,更亮堂了。
家里有几根田坎上残留着集体时候栽的桑树。等自己养蚕的技术学得七七八八了,母亲便拿出家里的簸箕、盖子等,开始自己侍弄起蚕来,边养边学,尤其是蚕生了病的时候。
嘚嘚嘚,这时候故乡小路上母亲的脚步,是匆促着急的。
年幼的我已记不清母亲第一次养蚕的经过了。只听父亲说,母亲精心饲养的蚕长得白白胖胖,结出的茧又大又圆。母亲兴高采烈采下茧子背到县城蚕茧站,人家却不收。为什么呢?原来母亲一向做事严谨,她觉得乱丝浮面的茧子大难看,采茧时把茧子外面蓬松的乱丝一一个全扯得干干净净,以为这样更有卖相,结果弄巧成拙。 母亲并没有灰心。接下来每季仍养一点,渐渐掌握了养蚕的技术。于是,在第二年春季,她和父亲买回了许多桑树苗,栽满了自家的田坎地边。
三
一年苗苗两年树。母亲买回簸箕、蔟具等养蚕的农具,和父母绑好蚕架,正式开始了养蚕。刚开始,母亲一季大概可以养一张纸量的蚕。后来,母亲又把家里的荒地荒坡、不好插秧的旱田全改种成了桑树,父亲也学会了嫁接良桑(买回来的苗是花桑树苗,叶片小,肉质薄;良桑叶片大,肉质厚),一季蚕就可以养两张纸了。
母蚕的蚕一年养四季:春蚕、夏蚕、秋蚕、晚秋蚕。
翁卷诗云: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 母亲的蚕和翁卷的诗描述的情形并不太相符。母亲的春蚕一般在国历五月底六月初开始养。这时候,家乡的田早已插过了,所以家乡应该“才了插田又养蚕”才合适。
母亲不会自己孵蚕卵,每季是从相熟的人家孵化后端回来养的。每当孵蚕人家告诉了母亲端蚕的时间,母亲就开始忙碌起来了。她先把蚕房、蚕具打理干净,撒上石灰,再在屋里熏硫酸进行消毒。前期毒消得好,后期蚕才不容易得病。我家没有修单独的蚕房。没修楼房前蚕养在偏房里,后来修了楼房,就养在堂屋里。
小蚕端回来了,母亲会亲自到田坎上挑摘一些嫩桑叶,一片片摞整齐,然后用刀细细切碎,均匀地分撒到簸箕里,再用一片大鹅毛轻轻把桑叶拂平。
蚕一生要休四眠才结茧。头眠在孵蚕的主人家休的,二眠三眠四眠在养蚕人家休。每次休眠,所有的蚕都会把头翘起,在簸箕里一动不动。蜕皮后,表示休眠结束。每次蚕休眠了,母亲会撒一次石灰“短食”(不让蚕吃桑叶,让蚕开食齐整)。休眠后喂第一次叶子后,因为蚕身体长大了许多,簸箕里蚕沙(蚕屎)和桑梗堆积也多了,母亲就耐心地把蚕一个一个捡提到另外的几个簸箕里。这叫起蚕分簸。
四眠又叫大眠。
大眠后,蚕吃叶量大增,母亲也开始了养蚕最辛苦的时间。早上和下午,忙完农活,母亲和父亲抓紧时间摘桑叶。他们来到田坎,放下大花篮背兜(用竹篾条编制,漏眼大,多用于打猪草、牛草),踮脚拉下一根桑枝,左手揪住枝梢,右手从大叶处开始往下摘。啪,啪,啪,清脆的桑叶断裂声响在耳际,那是父母劳动的伴奏;啪,啪,啪,桑树像高超的画家,用它乳白的“颜料”,在父母的衣裳上任意涂抹。朝霞夕辉中,两个黑长的身影投射在田坎上、山坡边、稻田里。背兜满了,背的人抓紧背兜带,另一个人抓紧背兜边,合力提起,抓边的把背兜放在膝上,抓带的迅速转身两手穿过背带,一背沉甸甸的桑叶便落在了一个结实的背上。当两个背兜都爬上了肩,一前一后,两个弓背驼身的人影匆促地在一条条僻仄的小道上移动……
一背又一背的桑叶背回家倒在阴凉处,堆成了一座蓬松的“叶山”。每天,母亲的蚕都会大口大口地吃掉这座“叶山”。
母亲惜蚕,从不让蚕吃露水叶和水叶子,因为蚕吃了会生病。蚕娇气,母亲更担心它中农药。看着亲手养的白白胖胖的蚕死去,影响当季收成不说,母亲总是伤心得要死,有时还会落下泪来。所以遇到雨天,母亲总会为摘叶子发愁。有时雨从早到晚下个不停,无奈的母亲会和父亲一起冒雨用镰刀把桑叶连枝砍回来,一根根倒挂在屋檐下的竹竿上晾干。长长的屋檐下就“长”出了一道碧绿的屏障,分外壮观。叶子晾干了,母亲再摘下来喂蚕。母亲自己更是小心。夏天,农村里的蚊虫多得数不胜数,一咬就是一个大包。新修的楼房,母亲的卧室和堂屋相连,但是一到养蚕时间,母亲是连蚊香也不让熏的……
然后母亲开始喂叶子。一般一天喂三次。母亲先把簸箕从堂屋两旁一层一层的蚕架上端下来,放在过道中间的背兜上。然后,大抱大抱把桑叶撒到簸箕里,铺上厚厚的一层。接着。遇到蚕架高处的簸箕,母亲端上端下分费力。端下来时,先用双手把簸箕抽到边上,然后右手抓边,左手顶住中心,两手托举走到背兜边,接着一转一蹲一放,蚕簸就平稳地放到了背兜上。端上架时,动作相反,等把簸箕靠在架子边上,母亲再踮脚双手合力往里一推,才能放好。
一簸又一簸,母亲从不知疲累。长大后我试着端过,每一簸连蚕带叶有几十斤吧,真不知矮个子又患有腰椎病的母亲是如何办到的……
沙沙沙,沙沙沙,千万只蚕儿啃食桑叶的声音响起,屋里仿佛下起来了小雨。蚕吃叶很有规律,或抱或趴,一口从上吃到下,再一口从上吃到下,不一会儿,桑叶被咬出了一个个圆洞洞,探出了一个个白胖胖的蚕头。后来,蚕全爬到面上来了,白花花一簸箕,吃吃吃,爬爬爬,长长长……
喂一次蚕,可能要费上母亲一两个小时。每一次,母亲都汗如雨下。母亲总是撩起衣袖擦擦,又接着喂。累了,就把手搭在蚕架边站着休息一会儿。所有的簸箕都喂完了,“叶山”也矮了不少。看着白白胖胖的蚕在簸箕里开心地吃着,沙沙沙,沙沙沙,母亲满是汗渍的脸上才绽开了孩童般纯真的笑容……
四
大眠后的蚕一日不同于一日。簸箕不够用了,于是,母亲的蚕就向地上延伸,这就叫养地蚕。后来,家里新修了楼房,而母亲的年纪也愈来愈大,端蚕簸吃力,于是,母亲就扩大了地蚕的养殖面积。堂屋、饭厅、屋檐下,甚至院坝里,母亲让父亲在上面扎好薄膜,也养上了地蚕。
养蚕季一到,整个家,都成了母亲的蚕房。
大蚕喂了五六天,蚕沙开始变得蓬松,蚕的头不停在空中晃动却又不再进食,捉起来在亮光里一照,通体透亮。母亲高兴地说,蚕老了。于是,母亲把早已打理干净的蔟具拿出来,准备逮老蚕上蔟具了。
为了让蚕齐整上蔟,母亲会摘一背新鲜的桑叶,用凉开水兑上脱皮激素拌上,最后一次喂蚕。蚕吃了拌了药的叶子过上七八个小时,就一起爬到叶面上,不停地晃动脑袋,急切寻找结茧的地方。
母亲开始指挥我们逮老蚕。
父亲把蔟具摆放在地上,我们把老蚕一股脑儿捡到盆里,均匀地撒在蔟具上。等老蚕在蔟具上爬稳,父亲便把它拿起放在早已绑好的架子上。
老蚕逮完,蚕开始在蔟具上吐着丝,把自己包裹起来。母亲呢,开始在蔟具间穿行——捡浮蚕(不结茧的病蚕)。遇到天冷,母亲还会在屋里生火。这样,蚕结茧快些。
站在蔟具旁,侧耳细听。
咝咝咝,那是蚕儿用自己的生命在奏响它美妙的华章。
嘚嘚嘚,那是母亲用自己的脚步在走向美好的未来。
蚕声和脚步声都是那样匆促,但匆促里都透露着生命的欢快。
两三天后,每一个蔟具上全是白花花的茧子,每一个茧子都饱蕴着光泽。等城里乡上的蚕茧站开始收茧子了,一家人就开始摘茧。摘茧前,母亲先把每个蔟具搬到阳光下晒晒,这样茧子硬度高些,好摘。摘茧子是个细心活。左手掰开蔟具的篾条,右手拇指和食指抓住茧子轻轻一扯,卟、卟、卟,一个个雪白的茧子便落入旁边筐中。随着手在用竹蔑编制的蔟具内外、上下灵活翻飞,筐里的茧子越来越多……摘满一筐后,母亲便把它倒入簸箕里晾好,防止蚕茧变形翻黄。
簸箕里的茧子蓬松松的,泛着莹莹的光。母亲带着微笑,站在前面,用手轻轻掀动着,眼睛里也闪耀着动人的光。那光慢慢和茧子的光交织融汇在了一起……
养一季蚕,母亲前前后后差不多要忙个把月。季节更替,母亲的蚕也随着季节变迁。春蚕完了,夏蚕;夏蚕过了,秋蚕;秋蚕摘了,还有晚秋蚕。春蚕前,母亲还要为桑树锄草、施肥、抹芽;晚秋蚕后,母亲还要协助父亲为桑树剪枝。平时,家里还有一大堆家务。除了这些,母亲还要忙着田里地里的庄稼、农活,每一样都不能落下……
五
一年又一年,母亲为蚕事而忙碌。
在母亲的蚕里,姐姐和我穿上了闲时母亲为我们做的茧壳子花鞋(把双宫茧剪成花样缝在布鞋上)。
在母亲的蚕里,我家的生活一天天好起来了,过年有了新衣穿,馋了可以打“牙祭”。
在母亲的蚕里,姐姐和我渐渐长大,上了小学,上了中学,结婚成家,盖上了自家蚕茧做的纯手工的轻捷柔软的蚕丝被。
在母亲的蚕里,父母年愈古稀,头发白了,眼睛花了,皱纹深了,脊背驼了。
在母亲的蚕里……
每一次回家,田坎地边,总看见父母栽的桑树仍茁壮地生长着;蚕房里,蚕还在一季一季地养着,喂着,嘚嘚嘚,母亲仍匆促地穿梭其间……
母亲还是那个养蚕的村妇,不,应该是养蚕的老村妇了!但这个老村妇,养了几十年蚕,却从没有穿过茧壳子花鞋,也没有盖过轻柔的蚕丝被,更没有穿过蚕丝做成的衣服……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张俞的诗又响在耳际。每一次诗声里,母亲养蚕的模糊面影就穿越时空,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母亲的蚕啊,母亲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