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家有牛喽!
一条大牯牛!
一条膘肥体健、正值壮年的大牯牛!
两只牛眼,铜铃似的;一对牛角,弯曲虬劲;四条腿,黑而粗,像四根柱子;一身牛皮,紧绷绷的,黑而发亮。
那几天,父亲和母亲的脸上都满溢着笑容,无论干什么活都一副活力充沛的样子,好像全身有使不完的劲。为啥?家里有了一条牛,一条大牯牛!
大牯牛是水牛。
在以前的农村,牛可是重要劳动力,犁田耙地都少不了它。何况家乡还是流血大土,土地特别难耕,没有牛是万万不行的。
土地是宝,耕牛也是宝。农民根深蒂固地这样认为。
大牯牛初到我家,全家可宝贝着它呢!父亲为它新建了一个牛栏。牛栏前埋了一块大石头。石头露出一个拳头大小的洞,用来拴牛。牛栏后挖了一个茅坑(装牲畜粪便的土坑)。每天清早,早早起床的母亲来到牛栏,先把昨夜牛吃剩的草渣扫拢一堆,背去倒在竹林里腐烂后作粪肥,然后再把牛屎掏进茅坑积肥。在那没有化肥的岁月,充足的农家肥是种好庄稼的前提。牛栏干干净净,牛住着舒服,我们看着也舒服。
姐姐呢,比我大一点,放学回家的任务就是负责割草、放牛。我,是姐姐的“忠实跟班”。
牛草分干湿两种。春夏秋三季,雨水充沛,阳光充足,草长得快,牛吃湿草(刚割的鲜草)。到了冬天,草枯了,就添喂干草。干草主要是夏天晒的干杂草、玉米棒壳壳或玉米秆叶子、秋后晒干的稻草等。牛吃的湿草种类繁多,凡是农村田坎地边长的,大多都可以喂牛,除了雷打草和五朵云。放学回家,做完作业,姐姐背上大花篮背兜(用竹篾条编制,漏眼大,多用于打猪草、牛草),我背上小背篓,就带上镰刀走向了田坎。到了,姐姐放下背兜,蹲下身子,呼啦呼啦地挥起了镰,割了一把,站起来丢进背兜。姐姐小小的个子不时从田坎上的作物丛中站起又蹲下,一张黑紫紫的小脸红朴朴的,汗水打湿了额前的流海,扭结成一绺绺,湿答答地贴在脸上。
当夕阳隐下最后一抹余辉,姐姐和我也背着沉甸甸的背兜回家了。走在乡间的小路上,蝉鸣声声,晚风阵阵,田野一片醉人的绿。
因为割草,姐姐和我还识得了许多草名,什么牛舌头、鱼秋草、巴地草、水抱抱草……
家里有了一头牛,田坎上的草总是被割得干干净净,根本不用打除草剂,田坎就亮亮堂堂,走路也不怕露水打湿脚。
割草最大的快乐莫过于扒地瓜。地瓜是一种红色的小而圆的野果,在夏天成熟,味道有点像现在的火龙果,叶子椭圆形的,深绿色,褐色的茎须,地瓜就长在上面。地瓜分香地瓜和母地瓜。香地瓜能吃,母地瓜不能吃。哪些地方有香地瓜,经常割草的我们是一清二楚。用手扒开地瓜叶,颗颗玛瑙似的地瓜星罗棋布在茎须下的泥土表面,周围一些浅浅的苔藓遮掩着,又像一个个羞答答的孩子。轻轻从土里抠出一个,用拇指揩揩表面的泥土,就放进了嘴里,顿时,一种香香甜甜的、带着土地草木的清香味道弥漫在口中。有时遇到一大片,吃不完的,就扒来放在一片大叶子里面。割满草,背上背兜带回家再吃……
割草快乐,放牛更是其乐无穷,尤其是在冬天。
家门前是一坝冬水田,冬季不种庄稼,那纵横的田间小路就成了我们放牛的好去处。牛背是肯定要骑的。我家的大牯牛特别温顺,和我们建立了默契。一被我们牵出牛栏,拍一下它的头,它就跪下前腿,头伏在地上,等我们抓住牛角爬上牛头,它就抬起头,我们像滑滑梯一样滑到牛背上,它再站起身。到了田坎上,它又再一次跪下前腿,让我们从牛颈上滑下来。同是放牛娃的伙伴们都羡慕得不得了。然后,牛儿沐着暖阳,悠然地甩起牛尾巴,开始自由自在地在田坎上啃食喜欢的杂草。我们小孩孑便邀约到一起,在宽敞的田坎上办“锅锅洋”,打扑克,或是到水浅的冬水田里抠野荸荠……那阵阵欢声笑语穿过田野的上空,惊起了飞来觅食的群群麻雀,有时也会惹得牛抬起头来,竖起耳朵扇两下,眼睛朝着我们张望……
骑牛远远过前村,歌声风斜隔路闻。放牛归来仍骑牛背。一牛一人,几牛几人,或是十几牛十几人的一个骑牛队,整齐划一地走在乡间小道上,浩浩歌声在田野上飘荡,成了暮色中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在那一大片流血大土上,大牯牛的牛背,驮载着姐姐和我走过了最美好的童年。
二
夏天天气炎热,我们会牵牛去坝尾三河汊那儿“滚水”(洗澡)。三河汊原有一座石碾房,后来村里用上了电机就荒废了,但拦水的坝还在,河水上涨,形成了一个约有几十亩的条形小堰湖。堰湖有几十米宽,水深好几米。只要不是涨水的季节,堰湖都是水波不兴。水清凌凌的,像一面清亮亮的镜子。
牛天生会游泳,我家的大枯牛更是游泳健将。每天来到三河汊堰湖,把它赶下去,牛绳拴在河边的树上,它便开启了自己惬意的消暑时光。它把身体沉入清凉的水中,只现出牛头和黑梭梭的脊背,牛尾不时甩动,驱赶身上的牛蝇。
牵牛来滚水大多也是小孩。会游泳的男娃,早光着腚到河里扑腾去了,游泳、打水仗、钻水冒儿、摸鱼虾……炎炎一夏,在一堰清凉的水中消解得无影无踪。不会游泳的,就躲在石碾房旁边的一块空地的树荫下乘凉、玩耍。
那么热的天,看着清澈的湖水,哪个孩子不眼馋呢?我和姐姐都是旱鸭子,父母平常也时时叮嘱不能玩水,所以看到别人在水里欢腾,树荫下的两双眼眸里虽光采熠熠,满眼羡慕,却始终不敢越河水一步。
有一天,一丝风也没有,空气中的热气像一团团火,直往人身上扑,将人整个包裹起来。看着堰里的热闹劲儿,我实在受不住了,便央求姐姐: “姐姐,我想去水里玩。”
“不行!你不会游泳,危险!”
“姐姐,我想去嘛!”我牵着姐姐的衣角,缠着她撒娇。
姐姐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牛,眼睛里闪着迷离的光:“要不,我们骑牛背去水里游一圈?”
“好耶!好耶!”我欢呼道。
“我先来!”姐姐满眼憧憬。
“好!”
姐姐把大牯牛从河里牵上来,抚摸着牛头,贴着牛耳对它说:“好牛儿,你载我们去水里游一圈吧!”
大牯牛“哞”地叫了一声,好似听懂了似的,跪下了前腿,姐姐牵着牛绳,站在牛头上颤颤惊惊地爬上了湿牛背,然后两腿夹紧牛肚子,牵着牛绳的双手抓紧了前面牛脊上的鬃毛。
牛站起来,驮着姐姐慢慢下了水,在河里游了起来。河里的、河岸上的人儿,眼睛齐刷刷地投向了堰湖中的一牛一人,看着他们在“水上漂”……
游了一圈回来,我换上了姐姐。我骑在牛背上开始在水里“漂”起来,虽然心里打鼓似的,有害怕,有紧张,有兴奋,但更多的是刺激和快乐。
骑在牛背上“游泳”真凉快!
骑在牛背上“游泳”好拉风!
从此,我家的大牯牛在三河汊堰湖可是鼎鼎有名,姐姐和我更是出足了风头!
我家的大牯牛还因这个“特技”救过人呢!
那也是一个炎热的下午,知了在树上高唱着夏日的赞歌。我和姐姐早早牵牛来到三河汊堰湖滚水。三河汊堰湖边滚水的牛还没有。姐姐找了一个好位置拴好牛,然后我们找了一个阴凉地玩起捡子来。
河风漾过湖面,泛起了粼粼的波光,也送来了阵阵凉意。
忽然,对面传来一阵疾呼:
“快来人啊!有人落水了!”
我和姐姐忙跑到河边一看,对面,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子在水中挣扎。一位过路的妇人正站在河边焦急地呼救。显然,她不会水。
这是一天最热的时候,农人大多在家里休息。湖边也没户人家。
怎么办?我和姐姐互相望了望,我们也不会游泳。会游泳也不行呀,我们都还是小孩子呢。
那个小女孩不停在水中挣扎,越来越往堰湖中间漂去。那位妇女急了,不管不顾地往河中冲,想把小孩救上来。
我们的心揪紧了。
忽然,姐姐似乎想到了什么,急急上前去解开了大牯牛的牛绳,拍拍它的头,指了指对面,贴耳对牛说:“看你的了!”
大牯牛似乎明白了什么,嗒嗒跑进水中,奋力向河对面的小女孩游去……
小女孩得救了。
我家的大牯牛成了“英雄牛”。它再一次牛气冲天,被乡邻津津乐道。
从此,家人对牛更好了。牛草总是最新鲜的,牛栏总是最干净的,牛的一身也经常被姐姐和我刷得发亮……
明末清初的思想家顾炎武说:“常把汉书挂牛角,独出郊原更谁与?”我家大牯牛的牛角上从没有挂过书,但挂着这片流血大地上的故事和传说……
三
农村养牛,主要有两大作用,一是积肥,二是耕田。
养牛一年,耕田两季。
暮春时节,小麦、油菜、胡豆等小春作物熟了,收割了,牛也开始了一年的第一个忙季。枷担被披挂在了大枯牛的颈上,后面拖着一块沉重的铁犁头,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站在犁头后面的,是父亲。他左手掌着犁头,右毛甩着使牛棍子,一牛一人便在田地上开始了一年最辛苦的劳作。大牯牛拖着枷担在田里飞快地跑起来,饶是身强力壮的父亲有时都撵不上它。田里,已被父母熬夜放来的堰水浸泡过,泥土已变得松软湿润。等牛从田这头犁到田那里,父亲扬起使牛棍子大声吆喝一声:“折折!尾来!(调头的意思)”大牯牛便按父亲的指令调转身来,继续向那头奔去……
堰沟里的水还在汩汩地往田里流。田坎铺完了,田也犁完了,田里的水也满过了土面,晃悠悠的扁担就沉沉地落在父亲的肩头。父亲开始担粪上肥。他把茅坑里储备的粪水用粪勺一勺一勺地舀进粪桶,然后用扁担挑起粪桶上的粪夹子,蹲下,将扁担放在一边膀子上,站起,一手扶着扁担,一手甩动保持平衡和节奏,担起粪桶步伐沉稳地走向田里。到了,父亲放下扁担,和母亲一起用粪瓢把粪水泼向田中。一担,又一担,再一担……肥上足了,然后耙(bà)田。这时,大牯牛后的犁头就换成了耙(bà,一种碎土、平地的一种农具,它的用处是把犁过的田地里的大土块弄碎弄平,方便插秧)。一块田耙个两三遍,田里的土在水中变得稀软疏松,就等待插秧了。
上肥和吃饭时间,也是大牯牛歇息的时候。父亲把牛拴在树荫下,倒半背鲜草给它。大牯牛舌头一伸,将草卷进口中。草吃完了,它就卧在地上,嘴里不停地嚼着,牛尾不时甩一下……
我家的田耕完了,遇到没有牛的人家来借耕,父母总是大方地答应。大牯牛的枷担又延伸到了另一户人家……
当田里终于站满纤秀的秧苗,大牯牛一季劳动也结束了,它的颈上早已被枷担磨出了一层厚厚的茧。
大牯牛的牛颈,驮载着我家和乡邻那十多亩土地的重担,让地力源源不断地从土地里冒出来,冒出来,长成一块块茂盛的庄稼。但它什么也不会说。枷担上身,埋下头,一步步走在前头;停下步,它便又开始默默咀嚼,不时甩着牛尾巴随意地驱赶牛蝇……
秋天,稻谷熟了,收获了,农民又开始播种小春作物,大牯牛开始了第二个忙季。
这次只犁干田,不用放水。田里,一牛一人变成了一牛二人,多了一个小小的我(有时是姐姐)。我负责升水(隔一会儿,在犁头上浇一点水,因为家乡的流血大土有粘性,不浇水,泥土会粘在犁头上,影响犁田)。一排排刚翻过去的土埂,泥面新鲜、平整、光亮,在阳光下,像一幅抽象画,处处显现着来自土地深处的力量。偶尔,会从中钻出一条两条活蹦乱跳的黄鳝来,肥硕硕的,黄灿灿的。父亲看见了,不动声色地喝一声:“驭——”大牯牛便停下。父亲弯下身捉住黄鳝扔进装水的桶子里。晚上回到家,摘一片南瓜叶包好,放在火热的灶膛里烧熟喂猫。现在想起来,简直是暴殄天珍,可惜了那原生态的美味哟!
有了大牯牛的深耕,我家的粮食差不多季季都是好收成。家里的生活,也如芝麻开花——节节高。
在那片流血大土上,大牯牛的牛力,驮载着一户农家对生活最美好的希冀。
四
在纵横交错的田间小路上,大牯牛驮着姐姐和我,走过了童年的岁月年华;在那片流血大土上,大牯牛拖着枷担,种出了一季又一季丰收的果实……
姐姐和我长大了,大牯牛却在岁月中老去。每天,它能吃到的鲜草更多了,它的牛栏更干净了;每天出去,也没有人再在它苍老的牛背上折腾了……但它还是一日老似一日。铜铃般的双眼已变得浑浊,发亮的牛皮像一件穿旧的破衣,褶皱遍布。后来,在田里,任父亲的使牛棍子在它身上抽,它也走不快了。有时,它还会赖在田里,无论怎么吆喝、抽打,它也不起身……
父亲的眉头皱了起来,像他脸上的皱纹,越来越深。
又是一年。一个秋日的黄昏。田里的稻谷颗粒归仓。夕阳下,耕晒后的田野,只剩下一片萎黄和萧瑟。父亲领回来了一个陌生人。他们在牛栏里嘀嘀咕咕了半天。最后,那人眉开眼笑地从牛栏的石洞里解下了牛绳,牵出了大牯牛……
大牯牛慢腾腾地走到了地坝,就不肯再走,无论那个人怎么拽,怎么吆喝。僵持了好久,突然,大牯牛“扑通”一声跪在院坝里,那黑梭梭的牛脊像一座大山,那双浑浊的老眼溢满了泪水……
父亲坐在屋檐下,僵直的背影也像一座大山。他一边闷着头抽着纸烟,一边嗫嚅:“它太老了!实在犁不动了……”
两座“大山”静矗着。
母亲站在旁边垂着泪,不停地搓着双手。
姐姐和我躲在屋里嘤嘤哭泣。
大牯牛还是站起来了,慢腾腾地跟着那个人走在夕阳下的小路上,越走越远。最后,那座黑梭梭的“大山”消失在了另一座“大山”的眼眸,消失在了那片流血大土上,消失在了秋日无尽的暮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