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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万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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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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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黍

七月流火,烤熟了地里的玉米棒。

青葱如玉的玉米秆如今变成了一片枯黄,玉米棒外壳也由青葱变成了土黄色,深褐色的玉米须也干枯了,紧贴在壳上。有的玉米棒太大太沉,蒂把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就从玉米秆上耷拉了下来。

度了一个闲月的家乡开始忙碌起来。我家也不例外。

天晴的每天傍晚,父亲、母亲、姐姐和我开始背着大小背兜,从掩映在树丛中的一所青瓦房出发,踩着一条条亮堂堂的泥巴路到地里收玉米棒。

太阳的余辉仍是那么毒辣。一阵阵热气从地面腾起。

玉米地里,玉米秆挺着的焦黄叶子仿佛要燃烧似的。人一钻进去碰到玉米秆,玉米干花就簌簌落下,粘在头发上、裸露的脸上、颈脖上,汇合着汗液,流成一条脏兮兮的小溪流。玉米秆叶子表面的浅浅绒毛和边缘的细齿在阳光下变成了一根根细针,从四面八方向你袭来,裸露的皮肤隆起了一个个大包,刮出了一道道血痕,被汗渍一浸,针刺似的疼。

丝毫顾不上这些,既然来到了地里,不收完这片地是不能回家的。

迅速钻进玉米地,抓住一个玉米棒,使劲往下一掰,反手一扔,丢进背上的背兜。接着,一个,又一个,再一个……

估摸着可以装一大背了,我们走出玉米地,把背兜里的玉米棒全倒给父亲,然后父亲背回家,我们在地里继续掰。

父亲正值壮年。近一米七的个子被满满一大夹背玉米棒压弯了腰。短短的头发上面落满了干枯的玉米花等杂物,显得那样杂乱。他弓着背走在泥巴路上。一张黝黑的脸上布满了豆大的汗珠,啪嗒啪嗒,不停地往地上滴落……

青瓦房越来越近,步子越来越实。他迈进了地坝,踏上了屋檐,站定,然后猛一弯身,“哗”,一大背玉米棒刹那间倾泻在了地上,成了一座浅浅小小的“黍山”。然后,到屋里灌上一盅苦茶水,又转身匆匆向地里走来……

一背又一背,屋檐下的“黍山”逐渐扩大,升高……

天色渐晚,地里的玉米棒也所剩不多。我们不再倒给父亲,自己掰的自己背回家。

背兜的背带似乎长了些,背着直往下沉,勒得肩膀生生地疼。双手提一下背带,用手垫着,和父亲、母亲、姐姐一起走在暮色下的归途中……

家乡地处四川盆地边缘的浅丘。围绕着一弯弯、一冲冲稻田的是一座座馒头似的浅山包。勤劳的家乡人总是在山地的麦沟里套种玉米。

伏天过后,玉米棒渐渐熟了,家乡进入了收黍时节。

稻麦黍菽稷。玉米——黍,作为五谷之一,是明朝中后期由美洲传入中国的。因为它耐旱、耐寒、不怕土地贫瘠,所以,它很快就在家乡的流血大土上扎下了根,成为父老乡亲养猪、养鸡、养鸭的主粮。

回到家,母亲烧好一大锅热水,全家人洗了个痛快的热水澡。那水流过我和姐姐脸上、脖颈上、手臂上的划痕时,又是一阵生生的疼。我看了看父母,吔,为什么他们没有划痕呢?心里由衷地羡慕他们的“铜体铁身”,岂不知那是岁月在他们身上镀了一层又一层的“保护膜”啊!

吃过晚饭,开始撕玉米棒外壳了。

畚箕、撮箕、箩筐上场了,每人旁边摆一个。

昏黄的灯光下,我们一人一个小凳子,围着“黍山”坐成弧形。捡起一个玉米棒,右手抓住顶壳一角往下一撕,撕出一个缺口,转一面,右手把剩下的须壳一齐往下捋,然后双手使劲一掰,壳棒分离,一个穿着“黄金衣”的玉米棒露出了真容。人小也劲小的我,有时会遇到“难缠”的玉米棒子,即使放在膝盖上顶半天,使出吃奶的劲也掰不断壳下面的蒂把,只好把“难题”交给父母了。父母笑着接过,左右手轻轻一掰,“啪”,断了。惊诧、羡慕又沮丧的我,心里第一次盼望着自己快快长大!

眼看畚箕、撮箕、箩筐的“黄金棒”越来越多,渐渐满了,力大的父亲母亲就端去倒在了堂屋。我们拂一拂脚边的玉米须壳,接着撕,直到把黍山“移平”……

不知什么时候,夜已深了,月牙高悬夜空,几个调皮的星星在天幕中闪烁着。稻田里传来伴奏的蛙鸣。

灯下,几只飞蛾一直在勇往直前地向那一抹昏黄的光扑去,扑去。

渐渐,月牙、星星隐了,我也沉入了梦乡。

第二天,如遇艳阳天,就成了“欢喜日”。

晒玉麦包包喽!

吃过早饭,父亲掮来晒垫在地坝铺好,我和姐姐在堂屋里把玉米棒捡进畚箕,然后父亲母亲一畚箕一畚箕把玉米棒倒进晒垫晒好。一地坝金灿灿的颜色,在阳光下格外耀眼。那沐浴着太阳光的金色仿佛在流动,流进了我们的心田。

趁休息的间隙,母亲呢,把昨夜撕下的玉米须壳刨到艳阳下晒起——那是家里耕牛冬天里的干粮。

太阳越升越高,父亲母亲又带着镰刀、背兜上了地——砍玉米秆。出发前,嘱咐我和姐姐看家写作业。

阳光在玉米地撒下千万道热烈的光芒。在父母高高举起的镰下,一根根玉米秆倒下了。然后父亲用事先剖好的细竹篾条一捆一捆扎好,掮回家放在壁角——那是我家冬天煮饭的燃料。

失去了高高玉米秆的山地一下子变得空旷起来。热烈的太阳尽情地炙烤着它。

站在地间,父亲凝望着,神情严肃。

嗯,该犁地了,把地翻过来晒晒,明年的收成会更好。

中午,跟着母亲背兜一起回来的,是半背青中带褐红色的秆子——“稀落子”玉米秆(玉米棒还是青壳的。撕开后,玉米粒稀稀落落,东一颗,西一颗;玉米籽也还没完全成熟,一掐还有浆水。我们管它叫“稀落子”。结这类玉米棒的秆子就叫“稀落子”玉米秆,是甜的)。我和姐姐总会欢呼着拥上前,快速拿起一根像嚼甘蔗一样嚼起来——甜甜的汁水,在我们口腔回漾,流进了我们的胃,流进了我们的心,也流过了我们的童年……它,成了我们收黍劳动的第一个奖赏。

当然,中午饭的火灰里,也少不了母亲烤熟的几个“稀捞子玉米棒”——我们收黍劳动的第二个奖赏。剥一粒扔进嘴里一咬,热腾腾的,软糯糯的,甜滋滋中有着嫩玉米特有的的清香,表皮的焦味和着草木火灰的热气,拍着,吹着,吃着,跑着,笑着,闹着,日子就这样清清浅浅幸福地淌过……

如果遇上阴雨天,父母活计不忙而“稀落子”玉米棒又多,母亲会剥粒后用石磨碾碎炕嫩玉米粑。那天,就成了我和姐姐的节日,和着茄子、豇豆、辣椒馅料香味的嫩玉米粑怎么也吃不够,可父母的眉头却一直紧皱着,时不时望着天叹气。

小时候的我怎么也不懂,嫩玉米粑那么香,父母为什么总是皱着眉头叹息呢?

阳光下,晒满玉米棒的地坝变成了一幅热烈的油画,漂亮极了!

可天有不测风云。

刚才还是艳阳高照,忽而飘过来一团乌云。

不好,偏得儿雨(雷阵雨)要来啦!

遭了,地坝里还晒着玉米棒呢!

我们迅疾从屋里拥向晒垫,捡的捡,端的端,跑的跑,速度不知是平时的几倍哟。

一阵忙乱,一阵喧嚣。父亲刚把晒垫裹好掮来放在屋角,噼里啪啦的雨点从天而降,在泥地里溅起一朵朵水花。不一会儿,屋顶的雨水顺前着瓦沟从屋檐飞向了地坝,汇成了一片汪洋,流向了地坝外的稻田。

终于抢赢了老天爷。一家人惊魂稍定,擦擦脸上的汗水,坐在屋檐下赏起雨来。看着笼罩在了雨雾之中的田野远山,心里充满了喜悦!

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乌云不知何时飘走了,太阳又高挂在空中,青蛙又开始在田里欢唱。

雨后的村子格外葱郁,阵阵凉风送来了蝉鸣,稻田漾起了绿波。

一条彩虹桥高挂在湛蓝广袤的天空,“桥下”是碧野,“桥上”是蓝天。

“出杠(彩虹)喽!”

我和姐姐欢呼着,在屋檐下追跑,小小的心里充满了快乐,也充满了无限的遐想。

弯弯的虹桥,我和姐姐想到你上面走一走,看看桥这头,瞧瞧桥那头,你答应吗?

弯弯的虹桥,我和姐姐想跨坐在你的身上,摸摸头上那团轻洁柔软的棉花云,你同意吗?

弯弯的虹桥……

流血大土“天晴一把刀,落雨一包糟”。地坝湿漉漉的,晒不成玉米棒了。

父母只好望“阳”兴叹。

玉米棒晒一两天太阳,失掉了水分,就开始抹玉米了。

畚箕、箩筐、撮箕再一次上场,还加上了夹背和斗筐。

父亲把玉米棒装在大斗筐里,用镙丝刀或竹刮子把一个玉米棒从头到底戳出一条线来,这叫“起头”。起好了头的玉米棒分装到畚箕、箩筐、撮箕等小家什里。

左手拿玉米棒,右手掌心拇指旁的肌肉挨紧起了头的玉米棒左边的玉米粒,用力一旋,一群顽皮的孩子就纷纷跳入了家什中,打得竹篾条啪啪作响。玉米棒脱下了“黄金衣”变成了光骨头——玉米核。玉米品种不同,玉米核颜色也不同,有暗红的,有白色的。

家什里的玉米粒也渐渐涨起来了。抹满一畚箕玉米粒,就端去倒入地坝铺好的晒垫中,母亲用掀耙摊开晾好。

爱听戏爱唱花灯的父亲边抹玉米边“吹牛”。他那道听途说的一个个故事化成了阵阵笑声,在青瓦檐下里流转、飞旋。

不知不觉,一上午的时光飞逝,右手旋玉米粒的地方变成了红朴朴的颜色,里面的紫红色血管清晰可见。

吃过午饭再开工时,右手挨着玉米,那个地方就火辣辣地疼。为了减轻疼痛,于是我也学父母用起了竹刮子,或用细玉米核来助力。可手实在太小,怎么也握不住。只好忍住疼吹吹气继续用手抹。渐渐地,手似乎也不那么疼了……

趁天气好,母亲把玉米核也用背兜装到太阳下晒干——那也是冬季的柴火之一。

父母惜物。黍全身是宝,没有一样不能被他们妥善利用。

这样的脱粒要持续几天。

剩下的工序就简单多了。玉米粒晒干,用风桶(木扇车)扬尽尘壳,颗粒归仓。

望着禀实的粮仓,笑容终于爬上了父亲的脸庞。笑容里,一头头肥猪摇头晃脑走来了;一群群鸡鸭叽叽嘎嘎地跑来了;老牛悠然地趴在牛栏里反刍;灶膛里的火烧得红艳艳的……

相同的画面,每年都在重播。

时光如流。转眼几十年岁月。

曾经的青瓦房不见了,变成了小洋楼。

曾经的泥巴路不见了,变成了水泥路。

不知何时,路上的四个人影变成了三个,又变成了两个。

不知何时,曾经壮年的背影变得佝偻,乌黑的头发变得花白,矫健的步伐变得蹒跚……

往事如烟,乡愁如梦。

又是一年七月流火。

朦胧中,我似乎又看见两个模糊的人影背着一背玉米棒从小洋楼旁的水泥路上走来。

夕阳下,影子那样长,那样弯,那样寂寞。

背驼了。

头发白了。

步伐有点不稳了。

……

月亮姑娘出来了,星星眨起了眼睛,田里的青蛙一阵赛一阵地歌唱。

屋檐下,飞蛾还是一如既往地向昏黄的灯光扑去,扑去。灯下,两个孤独的背影,被昏黄的光晕拉得老长,老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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