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下一棵树,在春天里。
种下一棵树,在哨楼村。
种下一棵树,在“作家小树林”。
一
今天是第二次到哨楼村。时隔三月,恰又是阳春三月。东坡诗云: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三分春色,今天真的已到了哨楼村,到了哨楼村这二分尘土上和一分流水中。
入目的土都是一片红。红沙壤怎能不红?但接连两夜淅淅沥沥的春雨,让那二分红色的尘土已在雨水中饱润。
车在弯曲平坦的柏油路上行驶。不知何时,春阳已爬上天空。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在车窗外闪过。有的花事已临近结束,灿烂的黄冠变成了长长的菜角。有的还在盛花期,一片金灿灿的黄,那样嫩,那样鲜,那样艳,那样夺目和耀眼。一幢幢灰瓦白墙的小洋楼,淹没在一野秾丽的油菜花中。
车至凉水井。这已是哨楼村的土地,离目的地已不远。
停车观井。新砌的灰色石制井栏,新修的灰色水泥地面。俯身往井口一探,水面映出一行人清晰的影子来。井水离井口约有两米,清亮无波。伫立凝视,隐隐地,似有一股凉意从井中飘来。水是哨楼村的生命,井是哨楼村的眼睛,每一口水井都绾接着无数的哨楼人。凉水井系着的哨楼人就更多了。附近几百户人家,洗衣、煮饭、喂牲口,全靠它。遇到天旱,它还担负起灌田浇地的责任。一桶又一桶,一担又一担,它永不干涸。今天低下去,明天涨上来,水线又恢复保持到那个位置,——离井口两米,无论天干水涝,无论风霜雨雪。凉水井的水脉,不知来自哪里,也不知是哪一位哨楼的先贤经过周密勘探,然后选址建造了它。一年四季,它总是默默地伫立此地,用它的甘甜清凉滋养着一代又一代哨楼人。如今,村里人或就近打了深水井,或已用上了方便清洁的自来水,凉水井被弃用,但它仍日复一日地展现着清亮的水光,保持着不变的水线,——一如既往离井口两米,一如既往影映着蓝天白云。凉水井,曾经明亮的眸子,还是那么明亮。——被誉为哨楼人眼睛的它,用它漫长的一生静静打量着来来往往的哨楼人,生于哨楼,长于哨楼,建设哨楼,繁荣哨楼,走出哨楼,又回归哨楼……
春风拂面。风中夹杂着油菜花香甜香甜的味道和雨后泥土的芬芳。哨楼村那三分的春色,似乎都被油菜花所占有。从井台来到路边,几个女人一下子扑进油菜花中,咔嚓咔嚓咔嚓,照起相来。如此娇丽的春色怎可少了一朵朵“女人花”呢?黑色的长发披肩,黑色的长裙拽地,黑色的高跟鞋着脚,位位纤瘦窈窕的女子,也化作了春色。只是不知,是花比人艳,还是人比花娇?
一行人笑着闹着。等从油菜花丛中出来,黄色的花粉、花瓣粘得满身都是。来一趟哨楼,总要带一点什么东西回去。油菜花也许就是最理想之物,因为它隐藏着哨楼这片红沙壤土地的地域密码:即使贫脊如它,也可开出艳丽的花,也可结出丰硕的果,也可养育出一代又一代优秀的哨楼儿女。它是怎么办到的呢?我的眼前又飘过刚才闪现车窗外的一片“红”来。那是一坝广袤的红沙壤土,一片新建的高标准农田,一排排嫩绿的玉米苗正从大片的红色中冒出来,冒出来……
花田间,偶有一块两块耕好的秧田,黄澄澄的软泥,明晃晃的水面,不时有白鹭在里面觅食。偶有路人经过,白鹭受惊后呼啦啦飞起,在油菜花海上盘旋。
花田间,时不时也会现出一方方水塘来。春水,已涨起来了,水平如镜,青碧如玉。塘上,一道黄灿灿的菜花;塘下,一道黄灿灿的倒影。一分的春水,变得多彩起来。春塘水暖鸭先知。几只鸭子在塘面悠闲地浮游。
春信已至,向光而行。目之所及,哨楼村的哪一个角落不是一幅美丽的丹青?
二
到达哨楼村的“作家小树林”,来的人已经很多。石牌、树苗早已准备好了。石牌大理石制,灰色,打磨精致。下为石柱,上为一本翻开的书形,镌刻着参加活动作家简介的青色楷字。石牌后是各人选种的树苗,柏树、银杏、山茶、桢楠,不一而足。大家都在林中寻找自己的石牌,寻找自己的小树。
我选种的是一株西府海棠。
那块镌有我名字和简介的灰色大理石牌后,正立着它。灰白的树干,细细的。在树干离地面约2米高的地方,散长出许多枝条,光秃秃的,枝间偶缀着一朵两朵盛开的红粉相间的花。枝上,还有许许多多鼓鼓的凸起,那是未开的花苞。
抬眼和它对视。这就是你吗?我的西府海棠,我的生命之树。听闻你因晋朝时生长于西府而得名。从此,名贵富丽的你收获了多少人青睐的目光。唐代那个秋季的八月夜,你堪比贵妃,哪怕太液池有千叶白莲数枝也不及你。从此,你有了雅号“解语花”。“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宋代,你又倾倒了一代大文豪苏东坡。走到现代,你又俘获了梁实秋先生的钟爱,散文《群芳小记》中,你被放在第一个来描写……
海棠在眼眸中幻化。它的根须使劲向红沙壤土里扎进,拼命吸收养料生长。枝头,红艳的花蕾,似胭脂点点。渐渐,点点胭脂又化成一树粉红,如晓天明霞。它迎风俏立,楚楚有致,挺直腰身,静静地站在“作家小树林”中……
心止思回。面前站立的,仍是那棵待栽的树——西府海棠。
赶紧挥锄,挖坑,填土,浇水。西府海棠被种在了红沙壤土里,也种进了我的生命旅程中。
种下一棵树,就种下了一分春色。
种下一棵树,就种下了一份爱和牵挂。
种下一棵树,就种下了一份希望和梦想。
三
抬眸四望,“作家小树林”里仍是人影憧憧,话音喧闹,一片繁忙。我站在西府海棠身旁,望着身边的一切,脑海里又浮现出前两天在带领孩子们认识职业时所作的一系列问答游戏:
种田的,叫——
农民。
做工的,叫——
工人。
画画的,叫——
画家。
写诗的,叫——
诗人。
写文章的,叫——
作家。
……
孩子们异口同声,整齐而响亮。
写文章的,就是作家吗?回望西府海棠,我笑了。三年前,一个偶然的际遇,一次莽撞的闯入,我变成了今天的我,站在这片小树林中。时间永不停逝,永远向前奔流。三年后的我,又会是什么样子呢?又会有什么人生际遇呢?……
环顾四周,“作家小树林”里,一块块书形石牌傲然挺立。哨楼村的土地上竟长出了一本本书,一本本石制的书。而每一本书,都用生动的文字记录和述说着哨楼村的前世和今生,书写和描绘着它的过去和未来。
石牌,书?书,作家?作家,树林?不可思议,却又很有创意。
抬脚走出“作家小树林”,西府海棠离我渐去渐远。猛一回眸,那小小的树影仍直直地站在小树林中,沐浴着暖阳。忽而,春风徐来,心竟和着它,一起在春天里荡漾。西府海棠,哨楼村那二分的尘土,那一分的流水,一定会化成生命的养液,滋润着你,让你向下扎根,向上生长,让你长成三分的春色,去了解脚下那裹挟着哨楼人一代又一代生命密码的土地,那片独特的红沙壤土地……
种下一棵树,也种下了对生命的思考。
在春天里。
在哨楼村。
在“作家小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