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棵年轻漂亮的小水杉树,笔直颀长的身材,茂盛浓密的头发。我和众多的兄弟姐妹一起生活在一座小山上。
山脚,是一片竹林,长着我的翠竹妹妹。她们常常随风舞动自己娑娜的裙摆。
紧挨翠竹妹妹的,是一湾农田。
我有许多朋友。春天,各种各样的鸟儿,在我肩头歌唱,在我怀里筑巢;夏天,顽皮的小松鼠,在我身上攀爬跳跃,采野果,做游戏。一阵山风吹来,我就和我的兄弟姐妹窃窃私语。有时想和山脚的翠竹妹妹聊聊天,就让秋风送去我金黄的信笺。每逢洪水肆虐,我总是和我的兄弟姐妹手挽手肩并肩,用健硕的身躯和发达的根系固住脚下的土地。更多阳光明媚的日子,我舒展着腰肢站在山坡上眺望。
很多时候,山下农田里会有农民来劳作。
春去秋来,夏去冬至。
我幸福地生活着。
一年又一年,我的身材越来越挺拔。
又是一个夏日。烈日炎炎。整座山都在阵阵嘹亮的蝉声中午休。
快黄昏了,夕阳的余辉还是那样强烈。地上是一溜儿向东的黑影。
我打完盹睁着惺忪的睡眼抬头看了看头顶的太阳,又低头打量着山脚。竹林边走来了一位六十来岁的老妇。
她佝偻着腰,头发杂乱,满脸皱纹。
我认识她。她是竹林边农田的主人,经常来田里劳动。
但我不喜欢她。
前些日子,她看见翠竹妹妹遮住了她家农田的阳光,就不顾她的疼痛,挥起弯刀砍了好些临田的竹子。竹竿被她拉回家削成了竹篾条,剔下的竹枝乱七八糟横在山脚。经过多天大太阳的炙烤,竹枝被晒干了。
此刻,她正站在山脚张望。
她又要干什么?不会再砍竹子吧?
我紧张起来,瞪大眼睛紧紧注视着她。
只见她弯下佝偻的腰,仔细地把干竹枝拢成了一堆,再从竹林里拾来几片翠竹妹妹的婴儿服——笋壳,然后在衣兜里抠抠搜搜了半天,掏出了一个小东西。
——是打火机!不好!她要焚烧干竹枝!
我望了望竹林,再看看自己脚下,全是厚厚的一层干叶子。如果火燃起来,烧到竹林,再烧上了山……
我吓得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偏偏这时,山风又起了,——呼——呼。
我、竹子妹妹和我的兄弟姐妹们的身体全都随风弯成了一把弓。整座山都从混沌中清醒了过来,察觉到了危险。
“呼——呼——”,我们发出了一声声怒吼,我们扬起无数条绿色的手臂,大声朝老妇呐喊,“不要烧!不要烧!”
可老妇听不懂我们的语言。她茫然地抬起头看了看四周。她茫然地选择了一个位置——上风口。她茫然地弯腰。
“不要点!不要点!”我们再一次挥舞着手臂扯着嗓子大喊。
一切都无济于事。
她茫然地点了火。
干竹枝燃起来了。在袅袅烟雾中,翻卷着红艳艳的火舌,不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老妇站在火堆旁,望着面前的火烟。山风撩起了她的乱发,火光照在她佝偻的身体上,映红了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像老树干裂的树皮。
山风阵阵,猛烈起来。
火随风势,也猛烈起来。
“危险!快走开!”我看见老妇站的位置,不停挥舞着手臂好心提醒她。
老妇仍然听不懂我的话。她站在火堆旁,脸上竟浮起一丝笑意。阳光普照,火灰积肥,也许明年田里的庄稼会更好些吧。她默默在心底计较着。
说时迟,那时快,强风卷过一阵浓烟直扑老妇!她被呛得踉跄了几步,一个没站稳,就跌进了大火中!
“呀!”我发出了惊呼。
老妇在大火中挣扎、呻吟。
我闻到了她皮肉烧焦的味道。
我的心揪着。我想伸出手救她,可腰弯了又弯,手伸了又伸,却怎么也够不着。
“快来人啊!有人着火啦!”我嘶着嗓子大喊,翠竹妹妹和我的兄弟姐妹也跟着我大喊。可寂静的田湾除了呼呼的风声、火烧竹枝的噼啪声,什么人也没有,什么声音也没有,连蝉声都不知在什么时候歇了下去。
老妇在大火中慢慢停止了挣扎。
火借着风势,攀上了竹林,浓烟窜上了天空。我听见了竹子妹妹痛苦的呻吟声,她们的绿裙渐渐消失在红红的火光中……
我的心揪得更紧了。
最后,火又攀上了小山。我和我的兄弟姐妹全都陷入了火海之中。
大火吞噬着我们美丽的身躯。我们疼痛难忍,不停地在风中扭动着身子呻吟、呼救:“着火啦!着火啦!谁来救救我们啊?……”
风越来越猛,火越来越大,空气越来越烫,我们的呻吟声却越来越小。皮肤烧焦了,头发烧没了,满山浓烟滚滚,遮天蔽日……
村民们终于发现了火情。他们提着水桶,拿着打火的工具来了。可火势太大,人员太少,附近又没有水源,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在熊熊大火中把雄伟的身躯变成一根根直耸的圆大粗实的焦柱……
大伙儿站在山脚议论纷纷。
“可惜了一片青葱的山林!”
“谁说不是呢!都成林了,可以换钱了。再长成这样不知要等多少年!”
“无缘无故,怎么会起火呢?”
“谁知道呢!”
“唉,回去吧,明天再来看看。”
……
天色渐晚,山风阵阵,撩起山里残留的余烟。夕阳隐入了远方的山际。夜来了。我的最后一点生命体液也随着余烟飘散到了天空。
第二天,村民们清理山火现场时,在山脚的火灰里发现了一具烧变形的佝偻骸骨。
“咦,这是谁?怎么会掉到火里烧死呢?”
没有人知道。就像没有人知道,我原本是山里一棵年轻漂亮的水杉树一样……